作者:

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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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期间,甘家家庭对于雷斯脱这种不规则生活的不满意情绪已逐渐加强起来。他们大家都充分明白,如果照这样下去,将来一定非弄得身败名裂不可。流言已经很盛了。人家虽然没有直接说过什么,却都似乎已心照不宣。甘老头子对于儿子这般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到

 

底想不出什么理由来。

如果那个女人有些儿特色,象舞台上蛊人的妖女,或是艺术界、文学界的名人之类,那末他的行为虽属不足为训,也还说得出一个理由,如今据露意丝所形容,这样一个本领极其平常的货色,这样一个黄脸婆,而能使儿子这般迷恋,他就简直莫名其妙了。

雷斯脱是他的儿子,他所宠爱的儿子,如今竟不能循规蹈距的成家,岂非大糟糕的事!辛辛那提地方未尝没有认识他而且喜欢他的女人。就拿嫘底·贝斯为例吧。他为什么不按照常识跟她结婚呢?她的相貌又很好,又是多情的,有才能的。老头子先是忧愁,后来逐渐变

 

成深恨了。雷斯脱这样待他,似乎是一种耻辱。这是不自然的,不公道的,不正当的。他曾把这事反复筹思,终于觉得非有一点变化不可,但究竟是怎样的变化,他却也说不出来。他只晓得雷斯脱是他的爱子,极不愿意人家对于他的行为有什么批评。

但是显然的,现在一点儿没有办法。

同时家庭中又发生种种变化,因而促成了事情的结局。原来露意丝那次到芝加哥之后,过不了几个月就结婚了,因此除非孙儿女回来,家中不免有空虚之感。露意丝结婚时,雷斯脱虽然也被邀请,他却不曾去参加。还有一桩事情,就是甘老夫人的故世,因这一来,家庭

 

就有重新调整的必要。雷斯脱奔丧回家,心想几年来跟母亲这般疏远,又叫她担着这么大的心事,自不免有一番悲伤,但他并没有什么辩解。他父亲本想趁此机会跟他解决这问题,但看他神气非常忧郁,就又搁了起来。雷斯脱就回到了芝加哥,此后忽忽又是几个月,都

 

没有提起这件事。

自从甘老夫人一死,露意丝一嫁,老头子就去跟罗伯脱同居,因为罗伯脱的三个儿女可以供他暮年最大的娱乐。他的事业,除非他死后再作最后的分配,那时是完全在罗伯脱的掌握中。罗伯脱为谋将来可以一手操纵起见,对于姊妹们和她们的丈夫,以至于父亲,都敷衔

 

得很好。他并不是一个阿谀者,却是一个狡猾冷酷的商人,实在不止雷斯脱替他宣传的那样坏。讲他的财产,在兄弟姊妹们当中早已兼有任何两人的数量而过之,他却仍旧很节省,并且常常要装穷。他知道遭人嫉妒是危险的,所以情愿采取斯巴达式的生活,而把全副精

 

力用在钱财上。雷斯脱那边在浪荡逍遥,罗伯脱这边却正在工作——无时或止的工作。

罗伯脱之排斥雷斯脱,不使参加营业管理的计划,实在是多此一举,因为他父亲对于芝加哥的情况经过长时熟虑之后,已经确然决定不把大份的财产给与雷斯脱了。据他心里想,雷斯脱分明不是一个有毅力的人。拿他两兄弟比较起来,雷斯脱在知识上或是情感上也许比

 

较伟大些——至于艺术上和社交上,那是不能同他比的一但是罗伯脱已经用着一种沉默而有效的方法获得商业上的成果了。如果雷斯脱在这竞赛的阶段还不把自己振作起来,那末要到什么时侯才会振作呢?他的财产不如交给善理财的人。因此,老头子早已想叫律师来修

 

改他的遗嘱,就是除非雷斯脱肯改善行为,就要剥夺他的遗产,只给他一种名义上的收入。但他后来决定再给雷斯脱一个机会——事实上是要再向雷斯脱劝告一次,叫他抛弃他那荒唐的生活,而站稳自己的脚跟。这时侯还不太晚。他的确是有一个伟大的将来的。但他肯

 

存心抛弃从前的生活吗?老头子因而写信给雷斯脱,叫他有便回来跟他谈一谈。于是不到三十六小时,雷斯脱就已经在辛辛那提了。

“我想我应该跟你再谈一谈,雷斯脱,这要谈的题目是我觉得很难提出的,”甘老头子开始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是的,我知道,”雷斯脱平心静气的回答。

“我从前年轻的时候,常常想到儿子的婚事是与我无关的,现在年纪大了,我这见解也改变了。我从营业往来的许多人身上,已经看出正当的结婚对于一个人实在有很大的帮助,因此我急乎要我的孩子好好结婚。我向来是为你担心的,雷斯脱,现在还仍旧为你担心。你

 

近来结下了这种关系,实在使我担着无穷的心事。你的母亲已经含恨而死了。这是她的一种大大的烦恼。你不曾想想事情已经闹到怎样田地了吗?毁谤你的流言已经传到这里来了。芝加哥的情形怎样我不知道,但这是不能守秘密的事儿。这样的事儿对家里的业务是没有

 

益处的。就是对你自己也一定没有益处。事情耽搁得这么久,你的前途已经受了损害了,而你还是要耽误下去。你到底是什么缘故?”“想是我爱她的缘故吧,”雷斯脱答道。

“你这一定不是真心话,”他的父亲道。“如果你爱她,早就应该跟她结婚了。你如今同这样一个女子住了这多年,羞辱了她,又羞辱了自己,还说是爱她的呢。你也许是对她有情欲,但这不能叫做爱。”.“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跟她结婚呢?”雷斯脱冷然的问道。他的

 

目的是要试探父亲对于这事的态度。

“你不是当真吧!”老头子支着双臂抬起身来看着他。

“不,现在不是当真,”雷斯脱说,“但是我或许要当真起来。我或许要跟她结婚。”“不可能的!”他父亲使劲地说。“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你这样聪明的人会做这样的事,雷斯脱。你的判断力哪里去了?怎么,你已然跟她公然姘识这多年,现在还说跟她结婚吗

 

?你如果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当初不就做呢?你都因为她,羞辱了父母,气死了母亲,损害了事业,以至于为大众所唾弃,还说要跟她结婚吗?我是不能相信的。”说到这里,老头子就站了起来。

“你别动气,爸爸,”雷斯脱慌忙说道。“我们现在还没有到这地步。

我只说或许要跟她结婚。至于她的人,也并不怎么坏,我希望你别这么说她。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过她。你到底不晓得她怎么样。”“我清楚得很,”老头子坚持道。“我知道没有哪个好女子会象她这般行径。你要明白,她不过看上你的钱呢。此外她贪图什么?这是明白

 

不过的事儿。”“爸爸,”雷斯脱说到这里,羞愤得把声音低下去了,“你为什么说这种话?你不会天生就知道她的。只因露意丝回来说了一篇动气的话,你们大家就都不由分说的相信了。其实她并不如你意想的那么坏,叫我做你的话,我决不肯用你那样的话来说她。

 

你实在冤枉了一个好女子,也不知为什么理由,对她并不公道。”“公道!公道!”老头子打断他说。“竟讲起公道来了。你跟一个婊子同居,算是对我公道吗?对家庭公道吗?对你死了的母亲公道吗?这是——”“别说了,爸爸!”雷斯脱伸起手来嚷道。“我老实告

 

诉你吧。我不愿意听这样的话。你现在说的是我跟她同居的女人——是我也许要跟她结婚的女人。我是爱你的,可是我不愿你说这种不合事实的话。她并不是婊子。你总该知道,我是决不肯跟婊子同居的。我们对于这件事,应该用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来讨论,否则我马

 

上就走。我实在对不起。我非常的对不起。可是我实在不愿意听这样的话。”老头子平静下去了。他虽然反对儿子的行为,却也尊重儿子的见解。他回坐在他的椅子上,瞠视着地板。“这事应该怎样处置呢?”他问自己道。

“你还是住在老地方吗?”他最后问道。

“不,我们已经搬到海德公园去了。我已经在那里租了一所房子。”“我听说还有一个孩子。那是你的吗?”“不。”“你自己有过孩子吗?”“没有。”“好吧,那还算叨天之福。”雷斯脱只是搔他的下巴。

“那末你是一定要跟她结婚的?”老头子继续说道。

“我并不这么说,”他的儿子回答道。“我说我或许要跟她结婚。”“或许!或许!”老头子怒气复萌的嚷道。“这是何等的悲剧!你和你的前程啊!你的希望啊!你想想看,我对于一个不顾世人是非的人会打算把财产分给他吗?雷斯脱啊,我们这一番事业,以至你的

 

家庭,你自己个人的名誉,我看你都不把它当件事了。我总不懂你会这样的不顾面子。好象你是被一种不可能的荒唐幻想所迷了。”“事情确是很难解释的,爸爸,我自己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只晓得我已然干出这件事,解铃还需系铃人,不得不由我自己来了结。将来

 

的结果也许会好的。我或许不跟她结婚也未可知。将来究竟怎么办,我现在还不能说。你得等着看。我总尽我的力量做去就是了。”老头子只是摇头,表示不赞成之意。

“你已然把事情弄糟了,雷斯脱,”他最后说。“的确弄得一团糟了。

可是我想你已经决定要走你自己的路。我所说的话似乎都不能打动你了”“现在我的确不能听你的话,爸爸。我很抱歉。”“好吧,那末,我现在警告你,除非你肯顾念家庭的体面和你自己的名誉,我的遗嘱是要改动的。我如果默认这样的事情,在道德上和其他一切方

 

面就都不能不受影响。这是我不情愿的。你可以离开她,或者跟她结婚。你现在确实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你如果离开她,那是干好万好。你要给她怎样的赡养,都随你喜欢。我什么都不反对。你们协定要多少,我都照付。而且你可以同兄弟姊妹们分享遗产,照我原来

 

的计划。你如果跟她结婚,事情就不同了。现在听凭你自己选择。可是你别怨我。我是爱你的。我是你的父亲。我是尽我所该尽的责任。现在你去仔细想一想,再给我回音。”雷斯脱叹了口气。他已明白这番辩论是如何的无望了。他觉得他父亲的话大概不是哄他的,但

 

他怎么能离开珍妮,怎么能认这样的办法为正当呢?

他的父亲真会取消他的遗产吗?这是一定不会的。老头子直到现在也还是爱他——他很看得明白。但是他觉得烦恼和苦闷,因为这种强迫他做事的尝试使他不耐了。要强迫他——雷斯脱·甘——做这样的事情——强迫他把珍妮抛弃——这是多么使人着恼的主意啊!他于

 

是只把眼睛瞠视着地板,一句话也不说。

老头子就知自己的话已经深中要害了。

“好吧,”雷斯脱最后说道,“我们现在无须再讨论——事情已经确定了,不是吗?我现在也不知道将来到底怎么办。我得有点时间想一想。我不能马上就决定。”父子俩相视无言。雷斯脱心觉歉然的,就是一般人对于这事的态度,以及父亲看得未免太认真。老头子则

 

为他的儿子怏怏不乐,但他已经决计要贯彻自己的主张了。他也不知究竟能不能把雷斯脱感化过来,但他觉得有希望。或许能够使他回心转意也未可知的。

“再见吧,爸爸,”雷斯脱伸出他的手来说,“我想赶两点十分的火车回去。你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谈了吧?”“没有了。”雷斯脱走后,老头子仍旧坐着冥想。这是多么尴尬的事儿啊!这是多么可悲的结局啊!为什么罪恶和错误会这样牢牢抓住人不放的呢!他摇摇头。

罗伯脱就聪明多了。事业是该叫他管理的。他是冷静的,保守的。雷斯脱何以不能象他呢!他想了又想。经过了许久,他方才动弹起来。然而在他的心的深底,他那做错事的儿子仍旧继续在打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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