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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剪刀奔跑(2)

    妈妈把烟塞到嘴里:“我真不知道。”
    霍普在沙发上坐了起来。
    “回答我,戴尔德拉,”大夫以命令的口吻说,“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她偷偷潜入我的房间,侵占我的私人领地,这是雀占鸠巢的可恶行为吗?”
    妈妈想了一会儿,说:“是啊,我能理解你的意思,没人喜欢自己的地方被人占据,而且,在没有经过允许的情况下,让别人弄乱自己的东西,确实令人烦恼和厌恶。”
    “那么,你拿这些话来质问她!”大夫命令道。
    我转过身来,不想卷入这件事情。
    “可是,我……”
    “戴尔德拉,大点儿声,告诉她你的感觉!”
    妈妈看了看霍普,似乎是想说:我应该怎么办呢?我真没有选择啊。接着她说:“我认为……嗯……你这样做是不合适的,你不该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就擅自闯入……嗯……你父亲的房间。”
    “这不关你的事,戴尔德拉。”霍普回敬了一句,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
    我妈妈又拿起香烟,吸了一口。她再次要求离开:“我真的认为我该走了,我很想去喝一杯桔子汁。”
    大夫抓住了她的胳膊。“等一等,戴尔德拉,你就容许她这样对你说话?上帝啊,戴尔德拉,难道你是她的下人吗?”
    我妈妈飞快地转过身:“我当然不是霍普的下人,芬奇。这根本不关我的事,她说得对。这是你和你女儿之间的问题。”
    “臭狗屎!”芬奇大夫大喊起来:“你这完全是该死的逃避!”
    “这当然不是逃避。”我妈妈辩解说。她把烟头扔到地板上,用凉鞋的大拇指部位把它踩灭。“我不想卷入这种事情。”她用手弹去黑毛衣圆翻领上几根细小的绒毛——那些绒毛其实是她的主观臆想,其实并不存在。
    霍普说:“爸爸,你太过分了,你还是让戴尔德拉离开这里吧,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
    “你——”芬奇大夫指着霍普,“马上给我滚出去,离开这里!”
    霍普吓了一跳,身体后仰,瘫坐到沙发上。
    “你怎么认为,年轻人?”大夫看着我。
    “我认为你们全都是疯子。”我说。
    “好,有个性。”他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转向霍普:“赶快回去接电话,泡一杯新鲜的咖啡,做你该做的事,你该是负责任的女人。别以为你是我的女儿,就可以凌驾在我之上,一整天都在睡觉,像什么话?”
    霍普从沙发上下来了:“跟我来吧,奥古斯丁。”她把我带到了接待室。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我问。霍普坐在她的接待台前,我则坐在窗台前,看着窗外,看着八层楼下面来来往往的车流。
    “我爸爸只是想帮助你的妈妈,”霍普说,“其实他不是真的生我的气。”
    “可是看上去,他就是在生你的气啊!”
    “不是的,他只是想帮助你的妈妈,”霍普解释说,“他要让她与她的愤怒接触。你的妈妈压抑愤怒太久,所以才会生病。”
    我们的小货车行驶在佩里大街上。我妈妈和芬奇大夫约好今天见面,地点就在他的家里。霍普对我说过,到她家做客,一定不会后悔。“你会认识有趣的人,也会碰上好玩的事。”我终于能看到芬奇大夫的府邸了,对我来说,即使是光顾大明星琼·的私人住宅,也不会比这次拜访更令人激动——我要拜访的,乃是一位美国医生的住所。
    今天我穿戴整齐,一条灰色的裤子,裤线压得非常齐整,一件整洁的白色T恤,外边套了一件海军蓝罩衫。我通常出席大场合才会这么打扮。而且,在出门前的最后一刻,我戴上了一个镀金的ID手镯,上面镌刻着我的姓氏和生日。
    街道两侧是整齐的房屋,一座比一座气宇轩昂。门前的篱笆修剪得整整齐齐,复式结构的壁炉烟囱拔地而起,高大的正门涂着闪光的黑色油漆,门前的街道都有篱笆点缀,大有新英格兰金融街的气派,豪门林立,气势逼人。“真是太棒了,”我啧啧赞叹说,“我将来也要当一名大夫。”
    我们的车开向右上方,我看见了一座孤立的房屋。它不像其他房屋那样是白色的、纯洁无暇,这个房子是粉红色的,看上去有些矮小而卑微。从远处看,它显得孤零零地,和它的邻居比起来,它实在有些另类。“肯定不是这里,对吗?”我小心地问。
    我妈妈转动方向盘,把车开进了路边。“就是这里。”她说。
    “不可能!”我怀疑地大声说。
    “就是这里,奥古斯丁。”她熄灭了发动机,把钥匙扔进坤包里。
    “等一下,”我非常吃惊:“这……不可能啊!”
    “这就是芬奇大夫的家。”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下了车,我把手遮在眼睛上方,试图挡住直射的阳光,开始打量这座房子。粉红色的油漆正在剥落,裸露出木头的纹理和形状。所有的窗户都没有百叶窗,而是覆盖着厚厚的塑料,这样,外面的人就无法看见里面的景象。还有那块草坪——至少曾经是草坪吧——其实只不过是一块硬邦邦的泥地,一眼看上去,像是被很多人践踏的交通要道。那个紧靠房屋的一角,停在路边的有些变形的汽车,是一辆破旧的、灰色的别克—兰鸟,车前的毂盖都不见了。
    我妈妈穿过那片肮脏的地段,径直走到前院,而我紧紧跟在后面。她摁动门铃,门铃发出一种奇怪的电流声,简直是震耳欲聋。我可以想象有根导线穿过墙壁,然后产生火花,发出了这种声音,这让人想起从远处听到的一种电锯声。
    没有人开门。不过我听得出,有人在房间里面跑动,脚步声很清晰。还有按动钢琴键发出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沉重的撞击,听得人心惊肉跳。
    她再次按下门铃,把手放在上面,没有松开。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个有些驼背的人出现了。这是一个中年女人,她纽结而凌乱的头发有些灰不溜丢的,甚至可以说是紫色的。她手里拿着一个电动瓶起子,电线很长,一直拖到地上。
    “您好,戴尔德拉,”驼背女人说,“请进来。”她转过身,把瓶起子在空中挥了一下,示意我们走进房间。她的身体可真像是“拐杖糖果”,只不过没有红色的条纹包装而已。她的身体前倾,脑袋垂向地面,这让我想象一架飞机突然坠地之前,有的乘客受到惊吓,必然会采取这种躬身缩颈的姿势。
    我妈妈说:“谢谢您,阿格尼丝。”她朝屋里走进去。
    我跟在后面。这个女人的形象,让我想起电影《家庭会战》中,伊迪丝·邦克饰演的主人公,只是她的姿势非常难看。
    “你好,”驼背对我说,“你一定是奥古斯丁吧。我读对了你的名字吗?是不是奥——古——斯——丁,我的发音正确吗?”
    “正确,”我以训练有素的礼貌姿态回答,“很高兴认识您。”
    “我是芬奇大夫的妻子。你们两个来到这里,就像来到家里一样,千万不要客气。我现在就去叫大夫过来。”她转过身,沿着通向二楼楼梯的狭窄、阴暗的走廊走去。
    房子的味道太可怕了,就像湿漉漉的狗身上发出的气味。还有别的什么味道,难道是煮熟的鸡蛋吗?而且房间实在太乱了,我站着的长长的地毯,绒毛磨光,露出了织纹,出现了破洞,而失踪的部分似乎就隐藏在木地板底下面。我在妈妈的身边绕来绕去,右边的布局尤其吸引住了我,那里有高高的窗户,有一只个头很大的壁炉,而旁边的大沙发已经翻倒在地。我绕过沙发,向对面的房间看去,那里也是一团糟,零乱地堆放着衣服、报纸,还有一只彩色的塑料救生圈。
    “没有哪个大夫会住在这里。”我悄声地对妈妈说。
    “嘘——”她压低了嗓音,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你要表现得规矩一些。”
    我低头看了看熨烫过的涤纶裤子,我看到它粘上了一些毛发。膝盖处有一根奇怪的动物的毛,我把它揪下来丢掉,看着它飘落到地板上。我看着地板,看到了更多的毛发,到处都是!它们散落在地毯上,还结成了一个个厚实的小球,分布在靠近墙边的角落处。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污秽的地方,住在这里的人令人震惊。一个美国医生竟然会住在这个鬼地方,真是难以想象啊!
    “我……我还是在汽车里等你吧。”我说。
    “你不能在汽车里等我,那至少需要好几个小时,而且那样的话,你也太没礼貌了。你得呆在这里,和大夫家里的孩子好好相处。”
    妈妈去见芬奇大夫了。过了一会儿,两个邋遢的女孩顺着走廊走过来,她们都有一头长长的、因为油腻腻而显得光滑的头发,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一个是维基,另一个是纳塔莉,以前我在大夫的办公室里见过她们。纳塔莉比我大一岁,她十三岁。维基十四岁。纳塔莉还不错,人很正常,维基则有些另类,她甚至不住在家里,纳塔莉告诉过我,说维基现在和一群嬉皮士住在一起。
    “你穿得可真气派,”维基干笑着说,“难道是去教堂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真是恨她。她穿的牛仔服看上去花里胡哨的,似乎把彩虹的所有颜色全绣到里面了,而膝盖上还缀着一块假树叶。
    “快跟我们来玩吧。”维基说,“我们会让你有事做的。”
    接着,她们拽着我跑开了。
    纳塔莉拿起沙发上的一个食品袋,取出一夸脱左右的烤马铃薯片,把它们塞进嘴里,声音响亮地咀嚼起来,大把的碎屑掉到她的条纹短裤上。她用手绢擦了擦裸露的膝盖。“吃起来真麻烦。妈的,我讨厌查尔斯·纳尔逊·雷里,他以为他是谁啊?”她打开电视,看了一眼,不屑一顾地说。电视正在播放征婚类节目《好男好女》,查尔斯·纳尔逊·雷里是特约嘉宾,一个电影演员。
    “他什么都不是,顶多是狗屎。”维基插了一句。
    我盯着屏幕,把一只手放到头顶。在手掌的抚摸下,我能感受到我的头发多么光滑,这让我很舒服。我喜欢看《好男好女》这个电视节目,“我们就看这个吧。”我建议说。
    维基从沙发扶手里掏出一大块粘稠物,把它用力甩到地板上。“呸,这个东西真恶心!”她们的猫弗洛伊德见状,立刻从书架里跳下来,扑向地板上那堆粘稠物。
    纳塔莉把食品袋举到嘴边,倒置过来,把剩下的马铃薯片倒进嘴里。她又敲了敲食品袋底部,发出了小鼓一样的声音。接着,她把袋子扔给了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飞快地扑过去,两只爪子紧紧地抓住它。
    维基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还记得有一次,在芬奇大夫的办公室里,她们竟然打开窗户,把好几条沙丁鱼扔到下面的街道上,砸到行人的头上。她们也要把咖啡罐扔出窗外,好在霍普及时阻止了她们。
    更让我吃惊的事情是我妈妈决定把我留在芬奇大夫的家里,为期一周,而她则在芬奇大夫的安排下住进汽车旅馆,原因是我爸爸有可能会伤害我们,确切地说是谋杀。妈妈相信芬奇大夫是唯一能保护我们的人。
    一周的时间,待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家庭里,我不敢想象!我竭力想改变妈妈的想法,可都是徒劳。她毫不犹豫地留下我,离开了。
    我听着墙上的挂钟发出的微弱的声音:一秒钟、一分钟、一个小时……有那么一刹那,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幻象:我拿起挂在门帘横杆上的电动刀,手起刀落,喀嚓、喀嚓。可怜我的妈妈,她所有的手指头,齐刷刷地,全被我切了下来。
    第二天下午,我看到了住在芬奇大夫家的病人——乔兰妮。她像狼一样在这栋房子里嚎叫,霍普告诉我她是个典型的有强迫症的精神病人,她在大夫家住了两年了,从来没有下过楼。难道我是和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同住一所房子吗?紧跟着我意识到,其实我早就和一个精神病人、一个疯子同住一所房子了,那个人就是我妈妈。
    再有五天半,我妈妈就会来接我了。我想她应该不会撒谎,她顶多让我在这里住上一周。她和大夫离开时,她对我说过,我得和他们一家人住上一段时间,因此我想我实际住在这里的时间,恐怕不止一周。或许是今天住在这里,而明天要住在别的地方呢!或者一连住上几个星期也未可知。我可以感觉到,对我妈妈来说,即使和我单独相处一天,都是越来越困难的事,而我爸爸同样不想和我在一起。他在树林深处的一处住宅下面,给他自己找到了一处鼹鼠式的地下公寓。自从他们离婚之后,我仅仅去过那里一次。
    有那么几秒钟,我突然觉得无边的寂寞笼罩了我,我感到如此孤独。我就像家里的一个毛绒玩具。其它毛绒玩具都被我塞到柜橱里的隔架上(我考虑到我年岁不小了,不想每天厮守那些它们),每天亲亲热热,而它则掉在墙壁和柜橱的夹缝间,孤零零地与黑暗为伴,我也始终懒得把它取出来。
    随后,一种更加可怕的想法进入了我的脑海:要是乔兰妮计划在这里顶多再住一周呢?别的人各忙各的,到时候,偌大而陌生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那我该如何是好?我简直不愿多想了。
    我不再拼命地咬自己的嘴唇和舌头了。我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看去,有些呆滞,有些茫然,有些失神。上帝呀,要是我被他们合伙欺骗了怎么办?要是我住在这里的时间,其实不是一周,而是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那我该怎么办呢?
    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我告诉自己。不要神经兮兮的,不过是一个礼拜罢了。
    忽然,我听见厨房发出了一种撞击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良久,这使我微笑起来。我很想知道,那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又出现了怎样的骚乱?厨房是否比以前更加混乱不堪?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家庭里的混乱景象,是一种难得的调剂,它们至少可以让我忽略一个事实——我的父母似乎都不想要我了。我要是让自己过多地想这件事,就无法保证我能够挺过去,所以我屏住呼吸,凝神倾听,期待着听到更多的声音。可惜,那边又寂然无声,风平浪静了。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裤子。我注意到了一处不太美观的污迹,这是一处油渍,恐怕它再也洗不掉了。我耸耸肩,站起身来,向厨房那边跑过去,我非得看一看,就在刚才,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小规模灾难。
    一周过去了,我妈妈把我从大夫家里接了回去。她迟到了一天。当时,我并没听到令人激动的敲门声,没有享受到一双手臂拥抱我的温暖,没有体验到令我窒息的亲吻。她只是把灰色小货车停在房子旁边,坐在车里等着我。我不知道她在这里等了多久,我只是看到一辆车停在前面。我注意到那是妈妈,所以飞快地跑了出去。
    “你终于来了!”我大声喊道。我从房子里跃出,光着脚板跑出去。我跑过了肮脏的前院,跑到街道边上。小货车的窗玻璃一直紧紧关闭。
    她的眼睛继续盯着前方,尽管我用了老半天时间,使劲敲打车窗玻璃。
    小货车的尾气,不停地喷溅到马路牙子上。它看上去脏兮兮的,而且疲劳不堪,发动机的轰鸣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从车里掉出,掉到马路上,一命呜呼。
    我再次敲打着车窗,我妈妈终于眨眨眼睛,扭过头看着我。她把车窗慢慢地摇下来,把她的脑袋探了出来:“你想去阿默斯特吗?你不想带上自己的东西吗?”她的话语冷冰冰的。
    我转身跑回去。我注意到房门敞开着。我想这没什么关系,会有人把它关上的。我也不在乎自己赤着脚,不管怎么说,在阿默斯特的公寓那里,我的鞋可多呢。我从小货车车前绕过,跑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忙不迭地爬了上去。
    “你们到哪里去了?结果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当我妈妈开车离开芬奇大夫的家,驶向阿默斯特的时候,我连珠炮似地向她提问问题。
    她没有回答我任何问题,眼睛只是盯着前方。不过,她的注意力不是前面的道路,她也没有看小货车的后视镜,没有点上她喜爱的摩尔香烟。那么,她为什么那么沉默,她在想什么呢?
    她终于回来接我了,就像她对我保证过的那样。
    可是,这些天来,她究竟去了哪里?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和芬奇大夫一家人接触得越多,就越发感觉到自己的变化,而且速度惊人。我像是一包速溶咖啡,而他们就像是热水。
    我不再穿双面针织的裤子了,我穿上了维基的一条陈旧的牛仔裤,是纳塔莉在衣服烘干机旁边的一大堆东西里找到的。我不再尝试各种涂料,让头发变得光滑和平整,相反,我任由它看上去有些弯曲和凌乱。“你这样看上去更好些。”纳塔莉说,“你真的很像blondie乐队的那个敲鼓手,很潇洒。”只是几个月的时间,我却感觉像是长大了两岁,我喜欢这种改变。这个家里有如此大的自由度,人人都是那样宽容而随和。他们对待我的态度,根本不像是对待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不过,他们一家人越是大度和宽容,我就越是担心,对于我内心深处的隐秘,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开始怀疑自己有同性恋倾向。我疑心自己是同性恋,是因为我很少和女孩子交往,对她们避之唯恐不及,相反,某些气质潇洒而身材性感的男孩子,反倒让我心生恋慕之情。我在日记上写下所有的感受,几乎字字句句都是他们的影子,我起初觉得惶恐和迷惑,慢慢地也就处之泰然了,坚信自己此生在爱情上,是注定与女人无缘了。
    有一回,我在圣弗朗西斯科看了全球最大的同性恋游行,真是大开眼界。当天集市大街被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的,我兴奋地在人群中间钻来钻去。来自全国各地的同性恋沿着大街进行各种表演,有的女人打扮成男人模样,也有的男人打扮成女人模样。他们的扮相惟妙惟肖,乍一看很难看出破绽来。他们不断地向人群抛洒纸片、徽章、项链什么的。那些五颜六色的项链,是男女同性恋们的标志性装饰,很多人经常戴着。我在“抢”了两条项链,并且挂在脖子上之后,就乐颠颠地加入了游行队伍,由此“注册”成为同性恋的一员。记得当时游行持续乐三个小时,同性恋们很兴奋,而观众们似乎更兴奋,虽然我想不出他们为什么也兴奋。在队伍当中,有人还高举着“上帝也是同性恋”的牌子,有些议员为了竞选市长,也来参加了游行。
    当然,尽管我本人从不认为这件事是错的,有人却在电视上反复讲述,说同性恋者是多么病态,多么可怕。我指的是那个著名的电视主持人安妮塔·布赖恩特。我觉得她的想法太偏激,太武断,太没有品位。我对她也就没有任何好感了。我不能确信大夫一家人怎么想,部分是因为他们是天主教徒,而对我来说,天主教徒通常的生活态度保守而严谨。我担心身为同性恋者,会使他们感到晴天霹雳,很快忍无可忍,从此对我敬而远之。
    但是,我把这件事告诉霍普的时候,她居然说:“太棒了!”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一天夜里,我们在她家附近一边散步,一边聊天。我犹豫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才怯生生地透漏了这个秘密。“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她脱口而出。她扭过头,微笑着看着我。
    “是吗?”我大吃一惊。难道我身上散发出某种同性恋者的味道吗?还是我对清洁过度乃至不正常的迷恋,给了她强烈的暗示呢?身为同性恋是一码事,可看上去就像是同性恋,则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我的干哥哥尼尔,他也是个同性恋。”霍普说。她停下来,用手抚摸着路边的一只猫。
    “真的吗?”就是说,芬奇大夫家里还有一个同性恋?
    “是的,尼尔·布克曼。他过去是爸爸的一个病人,现在他是爸爸的干儿子。”
    “他有多大?”我很好奇,或许他和我差不多大,或许比我大一岁吧?
    “三十三岁。”霍普说。
    呵呵,这么大的人也能收养!“他住在哪里?”
    “是这样,”我们继续走路,霍普解释说,“他曾经住在贮藏室,不过因为爸爸没给他提供更像样的房间,所以他一气之下,几个月前搬走了。他和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住在一起。贮藏室的房间还保留着,在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他的一个临时寓所。”
    我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简直快得不能再快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芬奇大夫家里还有一个同性恋,而且他刚刚搬了出去。
    “他经常到这里来。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打电话给他。你们两个或许能相处得很好,我觉得你们彼此会喜欢对方的。”
    除了在圣弗朗西斯科的那次游行,我过去从未亲眼见过真正的、活生生的同性恋。我通常只是在电视上见到过。我想知道,同性恋的脑门上,是不是写着“同性恋”的字样。
    一个星期以后,霍普打电话告诉我,说布克曼会在下午过来。我立刻从阿默斯特的公寓出发,坐公共汽车赶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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