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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个问题(1)

正是广告休息时段。演播室一角,普瑞姆库马尔与长发制片人在商谈着什么。我环顾演播室,目光一一扫过木板镶嵌的墙面,聚光灯,多功能摄像机,最先进的音响系统。而大部分观众正盯着我看,似乎纳闷我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普瑞姆库马尔结束磋商,向我走来,脸上浮着奸险的笑容。托马斯,到现在为止,我们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回答出了十一个问题,但你不可能回答出最后一个问题。
咱们走着瞧吧。
不用了,我告诉你,做好一输到底的准备吧。普瑞姆库马尔说着坐到了他的位置上。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掌声。开场曲响起。观众席上掌声雷动。
普瑞姆库马尔直视摄像机镜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即将迎来历史性的一刻,这一刻不仅对于这个节目,甚至对于我们的后代都意义重大。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一个来自孟买的十八岁的服务员,已遥遥领先于这档节目的任何一个参赛者。现在,他将要创造另外一个里程碑。如果他给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将赢得历史上最大一笔累积奖金十亿卢比。如果他没能给出正确答案,将在六十秒内输掉一笔任何参赛者都未曾输掉过的巨额奖金一亿卢比。无论结果如何,历史即将被创造。所以,请大家排除杂念,全心全意和我一起,再一次迎接今天晚上的参赛者,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先生!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掌声,每一个人,甚至包括普瑞姆库马尔全部站起来,掌声经久不息。
我由衷钦佩W3B的战术。在分文未得地被节目淘汰之前,参赛者好像一只羔羊,他们先用夸张的赞美喂肥我,再用下一个问题来屠宰我。
但,这一刻,我等待已久又心怀畏惧的一刻终于来了。我深深吸口气,准备好直面我的命运。
女士们,先生们,我即将公布第十二个问题,十亿卢比大奖的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这个星球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奖金。我们仍然在要么继续挑战要么前功尽弃阶段,也就是说,要么彻底地赢要么彻底地输。好了,啰嗦到此。托马斯先生,这是你要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取自历史史料!我们都知道慕塔芝玛哈尔是沙贾汗王的妻子,为了纪念她,他建造了举世闻名的泰姬陵,那么慕塔芝玛哈尔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呢?这个答案价值十亿卢比。托马斯先生,你的选择有,A,米尔扎阿里库里贝格;B,锡拉贾道拉;C,阿萨夫贾;或者D,阿卜杜尔拉希姆汗柯南。
慎重选择你的答案,托马斯先生。记住,你正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我知道你需要时间仔细考虑答案。现在让我们进入短暂的广告时段,请别走开。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掌声。音乐再度响起。
普瑞姆库马尔对我放肆地咧着嘴笑:没招儿了吧,是不是?你想回答出这个问题,门儿也没有,除非你拿到过中古史的硕士学位。所以还是向你刚刚赢到的一亿卢比说再见吧,准备好回去继续当你的服务员。谁知道呢,也许我明天正巧要去吉米酒吧餐厅,你拿什么招待我呢?奶油鸡和咖喱羊肉?他笑。
我也笑着回敬他。遗憾啊!我确实没有历史硕士的学位,但我确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什么?你肯定在开玩笑,是吗?
我没开玩笑。答案是阿萨夫贾。
普瑞姆库马尔看上去十分惊骇。怎么会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答案,因为我在泰姬陵做过两年导游。
普瑞姆库马尔的脸色变得灰白。这是第一次,他看我的表情里带着畏惧。你你在玩某种魔法,我敢肯定。他说着疾步跑向制片人。他们用只有双方听得见的音量窃窃交谈。普瑞姆库马尔一边说,一边几次向我这个方向打着手势。接着有人拿进来一本厚厚的书,两人全神贯注地翻看研究。
十分钟过去了,观众开始躁动不安起来。终于,普瑞姆库马尔回到他的座位上,面无表情,但我敢肯定他心里忐忑不安。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掌声。开场曲响起。
女士们,先生们,中场休息前我问了一个问题,慕塔芝玛哈尔的父亲叫什么名字?我敢肯定,你们每一个人都认为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但它不是最后一个问题。
观众们愕然失色。我目瞪口呆。他们要出另外一道题?空气霎时因紧张而变得沉重。
普瑞姆库马尔继续说道:那不仅不是最后一个问题,它压根儿就不是一道题目。我们只不过为泰姬茶录制了一段广告,它的厂家是这档节目的赞助商之一。正因如此,我们不得不用这样一个虚设的问题。
观众们交头接耳,发出克制的笑声。观众中有人喊道:你可真把我们蒙住了,库马尔先生!紧张气氛得以消解。演播室的提示牌再次亮出掌声。
我是唯一没有笑的人。现在我确切地知道,这档节目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肃静,音乐随之响起。
普瑞姆库马尔面对摄像机说道: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将要宣布第十二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奖金高达十亿卢比,我们这个星球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奖金。请记住,我们仍然在要么继续挑战要么前功尽弃阶段,也就是说,要么彻底地赢要么彻底地输。好了,啰嗦到此。托马斯先生,这是你要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取自西方古典音乐!贝多芬第29号钢琴奏鸣曲,作品第106号,也被称为槌子键琴奏鸣曲,是什么调?它是A,降B大调;B,G小调;C,降E大调;或者D,C小调?
慎重选择你的答案,托马斯先生。记住,你正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这是你生命中最重大的决定。我知道你需要时间仔细考虑。现在让我们进入另一个短暂的广告时段,女士们先生们,请别走开。
演播室的指示牌亮出掌声。普瑞姆库马尔狡诈地看着我。观众们开始交头接耳。
普瑞姆库马尔站起身,我到边上转转,马上就回来。
我也跟着站起身。我要上厕所。
那你最好跟我来,他说,赛场规定参赛者到任何地方都得有人陪同。
我在泛着荧光的演播室洗手间里。这里极其干净,瓷砖白得发光,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墙上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涂鸦。
洗手间里只有我和普瑞姆库马尔。他边撒尿边吹着口哨,接着他发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傻站着干嘛?别跟我说最后一个问题太难了,弄得你忘了怎样去清空你的膀胱。他仰头哈哈笑道:比赛不得不这么结束,实在是太糟了。可如果不是我帮了你,你老早就出局了,第二个问题时你就该出局了。那样的话,你早可以带着一千卢比回家了。现在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明天,我去你服务的餐厅喝酒时,保证给你一千卢比的小费。相信我,这个承诺我是一定要兑现的。他像个恩人似的对我笑着。
第二个问题你可不是帮了我,你只是帮了你自己。我说。
普瑞姆库马尔看着我,目光锐利: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普瑞姆库马尔先生,我上你们的节目不是冲着钱来的。不是,完全不是。我狠狠地摇头,我上你的知识竞赛节目是为了复仇。
普瑞姆库马尔尿了一半,戛然停止,他迅速拉上裤链,斜眼看着我:复仇?什么意思?对谁复仇?
对你。我挑战般地说,一边退后几步,从裤腰里拔出手枪。这是一把小巧的短管左轮手枪,非常袖珍,还没我的拳头大。我的手紧紧地握住枪,指向他。
普瑞姆库马尔面无血色。你你搞错了,托马斯先生。我们以前从未见过。他说,声音几乎像是耳语。
不,是你搞错了。我们见过一次,在妮丽玛库马里的公寓外面。一大清早,你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白T恤,眼睛充血,头发蓬乱,手里拿着一沓子钞票,那是你强迫妮丽玛给你的分手费。你的手指转动着车钥匙。你**了她。可是还不够,你又对我心爱的妮塔做了同样的事。
妮塔?普瑞姆库马尔扬起眉毛,这个名字我根本没听说过。
她就是那个差点儿死在你手里的女孩,在阿格拉。普瑞姆库马尔,现在,我把枪握得更紧了,轮到你了。
普瑞姆库马尔焦虑不安地看着我的手,开始拖延时间:你是说阿格拉?可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去那里了。
让我来唤醒你的记忆。四个月前,你住在皇家大酒店。你要了一个女孩去你的房间。你将她捆绑起来,然后残忍地殴打她,还用点燃的雪茄烟烫她,就像你曾对妮丽玛做的一样。
我看到他的嘴唇开始颤抖,接着开始扭曲。
她是个鸡,老天。我可是付了五千卢比给那个拉皮条的家伙。我压根儿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叫妮塔。我抬高枪口。
普瑞姆向我举起他的双手。别别他边叫边后退,右脚一脚踩入身后的排水沟,别开枪快放下那玩意儿,求你了。他停了一下,将脚抽出来。
我的枪口直指他的心脏。
我发过誓,要报复那个伤害妮塔的混蛋。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你。上天有眼,我在阿格拉的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广告,那上面有你的脸,咧嘴笑得像个大猩猩。广告邀请人们参与一个在孟买举办的知识竞赛节目。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打算在遇到第一个回答不出的问题时,就一枪崩了你!但是奇迹般的,我居然回答出了每一个问题。所以你说你在第二个问题上帮了我,那压根儿不是对我的恩惠,只不过稍微延长了你自己的生命。但现在,你死到临头了!
听我说,普瑞姆库马尔服软了,我对妮丽玛是很恶劣,对阿格拉那个妓女也很粗暴。可是打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会拿不到你该得的钱。快把枪放下。我保证让你拿到头等大奖。想想吧,你将拥有财富,这是像你这样的服务员所能做的最疯狂的梦。
我的笑是如此苦涩。我拿这些财富做什么?说到底,一个人的裹尸布只需要六英尺。
他脸色惨白,防守般地举起双手。别,别扣扳机。听着,杀了我你立刻就会被抓起来。然后处以绞刑。你也会死掉。
那有什么了不起?我活着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复仇。
求你再想想我们现在的处境,托马斯。我向你发誓,饶我一命,我会告诉你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你将是最大的赢家。
我不会再回到节目现场了,你也一样。我说着打开手枪的保险。
普瑞姆库马尔的虚张声势彻底崩坍了。他果然是个懦夫。他死死抵着身后的墙,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刻,过去四个月中我苦苦等待的一刻,终于到来。此刻,普瑞姆库马尔就在我的眼前,子弹上膛的枪在我手中。这确实是一把很棒的枪,我曾试着开过一枪,发现后坐力微乎其微。无论在什么情形下,近距离直射几乎不存在失手的可能。
我用力去扣扳机,但我越是用力,感受到的阻力越大,就好像我的手指变成了石头。
在电影里杀死一个人,就像弄破一只气球那么容易。砰,砰,砰他们杀人就如我们碾死蚂蚁。即便是一个新演员,在现实生活中从未见过枪,也能射出子弹,一口气枪杀五百英尺外坏蛋巢穴中的十个匪徒。
但真实的生活截然不同。拿起一把上了子弹的枪、将它对准什么人是很容易的。但当你清楚地知道,一颗真正的子弹将要穿透一个真正的心脏,喷溅而出的红色液体会是鲜血而非番茄酱,你不能不三思而行。杀人绝非易事。你得让自己的脑子短路。酒精可以让人进入这种状态,愤怒也可以。
所以我努力聚集起全部的愤怒,在脑海里搜索所有生命中可以将我带向这一抉择的记忆。妮丽玛库马里和妮塔的影像从我脑中浮游而过,我看见了妮丽玛身体上那些雪茄烧灼的黑色伤疤;我看见了妮塔背上的红色鞭痕,满布瘀伤的脸,青紫的眼眶,脱臼的下巴。但是,伴随着越来越强烈的愤怒,我同时感受到了无边的悲伤,我发现代替子弹从枪管里冲出的,是我眼中汹涌而出的泪水。
我竭力从其他地方聚集力量。我想到我承受过的所有的蔑视与轻慢,我遭受到的所有伤害与侮辱。我看到蒂莫西神父血泊中的尸体,这个我所知道的最仁慈的人;我看到祥卡儿软塌塌的身体,这个我遇见过的最温和有礼的男孩。
我回忆起那些生命中所遭受的所有苦难的制造者。史瓦普纳、桑塔拉姆和马曼的影子在我脑海里嗡嗡响成一片。我想要将所有这些情绪压缩进子弹出膛的那一瞬间。但任凭我多么努力,我发现自己无法将所有这些苦难归咎于眼前这个男人。我没有足够的愤怒去主宰他的生死。接着我意识到,就算竭尽全力,我依旧无法进行冷血杀戮,甚至无法对普瑞姆库马尔这样一个害人虫下手。
我手中的枪垂了下来。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半分钟内。普瑞姆库马尔一直紧闭双眼,当没有听到枪响时,他睁开一只眼睛,大汗淋漓像一条狗。他茫然地瞪着我,枪在我的手中;而显而易见的犹豫写在我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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