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埃及之夜 (1)
他是谁?
啊!他是个才子。
他会用喉咙创造出所有他想得到的事物。
夫人!如果真是这样,就让他先创造出一条裤子给自己穿上吧!①
——引自1771年法国出版的《双关语总汇》
恰尔斯基是彼得堡的一个老居民。他二十多岁,还没有结婚,工作也很轻省。他叔父在年轻时曾任过一届副省长,现在已经去世了,留给了他一份厚厚的家产。他的生活原本可以一帆风顺,但是非常不幸,他偏偏要去写诗,还要拿到外面去出版。报纸上把他称为诗人,而他的仆人称他为文化人。
诗歌的创造者们可有很大的特权啊!比如说,他们有人用第四格取代第二格,以及这样的诗歌的自由。但是除了这些,俄国诗人还有其他的特权吗,这些我们就无从知晓了。虽然有那么多的特权,但是他们的处境可是非常危险的,身边经常会发生伤脑筋的事情。最令人头痛的、无法忍受的事就是人们强加的“诗人”这个称呼,一旦印上这个烙印,一辈子就别想脱了关系。人们把他视为个人财产,他们一致认为,这种人天生就是为了令他们的利益均分和消除烦恼的。
假如这个人从农村回来了,那么第一个遇见他的人肯定会问他:您这次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啊?假如他为自己濒临死亡的家业、为家人的疾病而感到焦虑,那么,随之而来的就会是无数鄙视的笑容和恐怖的震憾声:“看!原来您真的是在想什么事情啊!他是在谈恋爱吗?——据说他的女友在英国一家店铺里买了本纪念册,正想让他在上面题一首精妙绝伦的情诗呢!假如他要去拜访某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共同商论一件重要的事,那么,那个人一定会让自己的儿子出来,强迫他朗诵几首诗作,而小孩儿就会用几句不完整的诗句回报他。这些就是诗人得到的尊敬!多么悲哀啊!在恰尔斯基眼里,那些祝贺、询问、纪念册,还有朗诵诗歌的小孩,等等这些,全都是恶心的事物,以至于他经常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以免突然对别人发脾气。
为了使自己摆脱掉令人无法容忍的“诗人”称号,恰尔斯基费尽了心思,他尽量不与同行的文学家们有过多的交流,宁可与世俗之人聊天,甚至还会与脑袋空无任何思想的庸人交往。他将自己的言谈举止故意装成庸俗不堪的样子,也从来不讨论文学。他一向注重穿着,就像一个莫斯科的年轻人第一次来到彼得堡一样,他小心翼翼地、迷信地接受最新的时尚事物。
他把自己的书房收拾得像贵族妇女的卧室一样整洁,从外表看,没有一件物品可以让人们想到他是一位作家。桌子周围没有摆放得乱七八糟的书本,沙发上更是没有墨水的污痕。原本歪七扭八的摆设可以证明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诗人,但他的书房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如果有哪个社交界的朋友恰好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支笔,那么他肯定无法解释清楚。
一个在灵魂与智力双方面都有才能的人居然会这样拘于小节,真是难以想像。他有时热衷于赛马,有时沉迷于赌博,有时又会认真研究吃喝玩乐,但是,他肯定不会把山地马和阿拉伯马区别开来,还总是忘了哪个花色是当局的王牌,并且还会偷偷地认为炸土豆要比法国的各种流行的佳肴更可口。他懒散地生活着,只要是舞会,肯定能看到他的身影,所的外交宴会和招待会他都会出席,他就像是列琴诺夫大酒楼的一杯特制的冰激淋一样。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是一位诗人,他的思想永远充满了无法阻拦的诗语,每当灵感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时,恰尔斯基就会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停地写诗,从阳光明媚的清晨一直写到万籁俱寂的深夜。他曾经对几位知心朋友吐露真情,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能真正体会到幸福的滋味。其他时间,他什么都不做,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不露出半点心思,随时都会听到那熟悉的问题:您现在有什么新的作品吗?
一天清晨,恰尔斯基正好来了灵感,当时,想像清晰如画,为了展示出那些幻想,栩栩如生、意想不到的妙语随便就可以脱口而出。那时,动人的诗句在笔尖下纵情流淌,铿锵有力的韵律迎合着井然有序的幻想奔泻下来,恰尔斯基沉醉在迷人的想象中,完全忘记了社交界和那些流言碎语,他把别出心裁的所有古怪行为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当时正是在做诗啊!
忽然,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了一下书房的门,立刻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庞。恰尔斯基吓了一跳,眉头一皱。
“谁呀?”他气愤地问,心里狠狠地骂着仆人,因为他们总是不在前厅里好好工作。
陌生人走进了书房。
他高高的、瘦瘦的,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黑黝的脸庞上流露出丰富的表情,宽宽的额头上垂下来蓬乱的黑发,乌溜溜的黑眼珠炯炯有神,一个大鼻子明显地长在脸的中央,凹陷的脸颊上长满了浓厚的大胡子。这一外表,说明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外国人。他穿了一身黑色的燕尾服,后面的吊边也经磨白了,虽然当时已经是深秋季节了,他依然穿着一条夏天的薄裤子。一条破旧的皱巴巴的黑色领带下面,发黄的坎肩上,别了一枚仿造的闪闪发光的钻石。他的礼帽高低不平,就像经过日晒雨淋一样。如果在深山老林里遇到这个人,你一定会认为他是土匪,如果在上层社会的某种场合遇见他,你一定会认为他是一个政治阴谋家,如果在前厅看见到他,你一定会把他看成是卖假药和砒霜的大骗子。
“您有什么事吗?”恰尔斯基用一口流利的法语问道。
“先生!”外国人给他鞠了好几个躬,然后回答,“请原谅我……假如……②
恰尔斯基没有热情地邀请他坐下,反而自己站了起来。下面全是用的是意大利语交谈的了。
“我是拿波里的艺术家。”陌生人说,“遭遇的事情迫使我离开了我的祖国,我把我全部希望寄托在我的才华上,只身来到了俄国。”
恰尔斯基猜想:也许这个拿波里人是想开几场大提琴演奏会,现在挨家挨户地卖门票来了。他想用二十五个卢布把他打发走,只希望尽快脱身。”
紧接着,陌生人继续说:“亲爱的阁下,我希望你帮我向你的同行朋友们伸出援助之手,把我带到与你有关系的客厅中去吧!”
天啊!没有比这些更能侮辱他的了,恰尔斯基根本无法忍受这种请求,那个拿波里人居然胆敢称他为同行,他用鄙视的眼光瞥了他一眼。
“请问,你是什么人啊?你又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呢?”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问道。
拿波里似乎觉察到了这点。
“尊敬的先生!”他胆怯地回答,“我猜想……我以为……大人!请您原谅我吧!……③。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恰尔斯基不耐烦地问。
“我曾经多次听到过,您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我坚信,这里的重要人物把一位技艺如此高超的诗人安置于自己的庇护中,一定与他们的荣耀相关。因此,我才敢胆冒昧地前来见您。”
“我想你猜错了,先生!”恰尔斯基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们这里没有‘诗人’这个称号,这里的诗人也没有必要得到老爷们的庇护,诗人自己就是这里的老爷。如果我们的文化庇护者连这些都不知道,那么,他们一定会过得相当悲惨。我们这里也没有乞丐般的神父可以把某个音乐家从街上带回家,以便创作一些小歌剧④。我们这里的诗人没有必要挨门挨户去乞讨。此外,还会有人和你开玩笑,说我是什么伟大的诗人。没错,我的确在纪念册上写过一些不足挂齿的诗词。但是,感谢上帝,我与那些诗人老爷们没有一个共同点,并且从来没有想过要高攀。”
这位意大利人听了这番话后不知所措。他看了一下四周,画卷、青铜塑像、云石胸像以及贵重的古玩,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哥特式的小柜子上,令他十分震惊。他终于明白了,这位头戴毛茸锦缎面料的小帽子、身穿镶有土耳其式的大翻领的金色长袍的花花公子⑤和自己这个系着皱领带、身穿破衣服的云游戏子之间,是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共同点的。他哽咽地说了几句断断续续的话,表示歉意,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走出去了。当时,他那可怜的样子感动了恰尔斯基。恰尔斯基虽然在性格方面有很多缺点,但他确实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为自己过分、敏感而又乖戾的自尊心感到非常惭愧。
“稍等,坐下来吧!”他对那个外国人说,“请等一下……我有权力拒绝那个我不配的‘诗人’称号,并且我要说清楚,我不是一个诗人!好了!现在我们来谈谈你吧!我愿意帮你,只要我能做到。你是一个音乐家吗?”
“不是,大人⑥!意大利人回答,”我是一个悲惨的即兴诗人。”
“即兴诗人!”恰尔斯基听后大吃一惊,心里顿时感到方才的态度实在是太残忍了,“为什么你刚才不说你是个即兴诗人呢?”恰尔斯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真诚地表示忏悔。用友好的态度鼓励了他。他把自己的想法完完整整地告诉了他,慢慢地,他们越聊越起劲。他的衣着打扮十分奇特,他现在手里比较紧,希望能在俄国得到好的发展,至少可以改善一下他的生活条件。恰尔斯基认真听完了他的话。
我敢肯定,他一定会对那位可怜的艺术家说:你一定会成功的,这儿还没有人见过即兴诗人呢!好奇心一定会引起他们的兴趣的。当然,虽然我们这儿的人不会意大利语,他们肯定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没有关系,因为你正紧跟潮流,在流行趋势的最前端。
“但是,如果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听懂意大利语的话,谁会来听我的演讲呢?”即兴诗人想了想说。
“他们一定会来的,不用担心。有人纯粹是因为好奇,另一些人是为了消遣,无论怎样都得打发掉一个无聊的夜晚,还有一些人,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在别人而前显摆自己能听懂意大利语罢了。我再重申一遍,只要紧跟潮流,一切都不是问题,而你,也肯定会被人们视为当前最流行的人物的。”
“好!一言为定!”恰尔斯基亲切地与可怜的艺术家道了别,并且记下了他的地址,当天晚上就开始为他做准备了。
原文为法文。
原文为意大利文。
原文为意大利文。
原文为意大利文。
原文为英文。
原文为意大利文。
第二章
我是高贵的皇帝!
我是低贱的奴隶!
我是肮脏的蛆虫!
我是伟大的上帝!
——杰尔查文①
第二天,恰尔斯基在一个旅店的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找到了第三十五号房间。他在门口停下来,敲了敲门,昨晚遇见的那个意大利即兴诗人打开了房门。
“成功啦!”恰尔斯基激动地说,“你的事已经办好了——公爵夫人同意借给你一间客厅。在昨天的晚会上,我走遍了大半个彼得堡,你现在去印一些门票和宣传海报吧!我保证,你一定会一炮走红的,至少能赚上一大笔。
“这才是最重要的!”意大利兴奋地叫了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整个儿一个南方民族的性格,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真是见鬼了②!你和我一样,都是诗人。谁不知道诗人是社会的宠儿呢?请等一下……你现在愿意听一听我的即兴表演吗?”
“即兴表演?!……难道在没有听众,没有伴奏,没有掌声的情况下,你也能表演出来吗?”
“当然,净说废话!难道还有比你更好的听众吗?你是诗人,要比其他听众更能理解我,而你默不作声的夸奖要比那阵阵暴雨般的掌声更加贵重……请你随便坐,给我出个题目吧。”
在这间拥挤的破屋子里只有两把椅子,其中一把已经破烂不堪了,另一把椅子上面放满了稿纸和衣服。恰尔斯基只能坐在一只大箱子上。即兴诗人顺手从桌子上拿过一把吉他,站在恰尔斯基跟前,用纤细的手指有顺序地拨弄着琴弦,等待恰尔斯基给他出题。
“听着!”恰尔斯基说,“我给你出一个题目,名叫《诗人为自己的诗歌自由选择对象,公众没有权力干预他的灵感》。”
意大利人听后非常激动,眼里闪烁着泪光,弹了几个和音,骄傲地扬起头。紧接着,热情四溢的诗句悠扬地从他嘴里吐露出来,表达出自己变幻莫测的情感……恰尔斯基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些诗句,我的一位朋友从他那里逐字逐句抄了下来:
诗人阔步走,瞪着大眼睛,
路上没有一个人;
忽然,一位过路汉,
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说!你为什么这样四处游走?
你方才攀登至高山峰顶,
但又突然往下看,
你又想向下走。
面对这个整齐而又复杂的世界,
你被眼前的迷雾蒙住了双眼;
浪漫的激情紧紧围绕着你,
渺小的事物都可以令人兴奋,
你如痴如醉。
天才啊!你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天才应当飞往天堂,
真正的诗人有义务唤醒庸人,
精挑细选人类最崇高的灵魂。
诗人说:长风为什么要在高山峻岭中狂啸,
滚滚尘埃,枝舞叶飞?
为什么宁静的海面上会有的战舰,
却又非要在狂风的推动下前进?
为什么一只那么凶猛的鹰隼?
从高山上迅速向下俯冲,穿过宝塔,
落在枯萎了的的树墩上。
请问,
为什么苔丝德梦娜喜欢那个黑鬼呢,
就像弯月爱上了夜色的朦胧一样吗?
就这样!
长风、鹰隼、少女的心,没有什么禁令!
对诗人也一样,就像风之神,
他想得到什么,就可以带走什么;
WwW/xiaoshuotxt.N et<T<xt>小<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