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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布隆迪1976至1993年 (1)

  如果德奥对学校的概念仅停留在桑噶扎那个用砖头垒起的平房小学的话,他肯定早就恨透了学校,而且也会讨厌上学。这个小学只有六间教室,排成一排。每间教室开两扇窗,用铁栅栏封着,再无其他遮挡。看看这些房间,很容易让美国人联想起那些被英国当做博物保留展示的传统单间教室:石板做的黑板,一排排老式带墨水盒的桌椅破旧不堪。

  学校属于当地天主教教会所有,并由他们负责运营,一年的学费差不多合一美元,这可是笔不小的数目。德奥的爸妈说他们买不起钢笔,只能给德奥买支铅笔,可他们下定决心要让每个孩子都上得了学。附近很多家庭都是这种情况,等德奥满六岁够上一年级时,适龄的孩子多得教室都容纳不了,所以管理者认为这些孩子中肯定有人还不到学龄,还有一些还不适合上学。他们有一套特别的方法挑选出不合格的小孩。

  到了录取那天早上,德奥和其他大约七十五名男孩女孩排成一队,站在学校前面的泥地上,大家都在推推搡搡,互不相让。

  “我在你前边!”

  “才不!”

  而家长就在外边,小声斥责着自家孩子。

  “别说话!”

  “排好队!”

  德奥一心想着要守住自己的位子,没注意队伍最前方的考察是怎样的流程,只觉得忽然就轮到他自己站在考官前面。德奥那时只有几英尺高,在他眼里,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很庞大——不仅那些房子很大,台阶也是,那个长着胡子的白人,欧洲人,看起来尤其巨大。那人坐在一年级教室的门口外的一把铁椅子上,他是当地的比利时牧师,外号“逃不掉先生”,他现在正用基隆迪语问话。

  “像这样,摸摸你的耳朵。”那人对德奥说,边说边举起右手,绕过头顶,碰了一下左耳朵。

  德奥呆呆地盯着他看,一动不动。

  “下去!”那人说。

  德奥站在那里,仍然一动不动。

  那人跷着二郎腿,抬起一只腿把德奥推到一边去:“下去!”

  德奥是被妈妈领走的,妈妈不停地掉眼泪,爸爸低头训他:“你傻了吗?你为什么不弯弯你那火柴棍儿一样的胳膊?”

  德奥始终不明白这种根据人能不能用手摸到自己另一边耳朵来判断智力水平的做法到底有什么根据,但在家的时候,爸妈专门训练他做这个动作。德奥直到第二年才入学,那时他已经七岁。

  德奥一年到头只有一条短裤和一件T恤。德奥和妈妈晚上把衣服洗洗,挂在炊火上方拴着的绳子上。早上德奥把衣服拿下来穿时,衣服还是潮乎乎的,而且烟熏的气味一整天都散不去。可是学校规定,上学必须穿洗干净的衣服。德奥找到自己的那本习字簿,再拿着香蕉叶包裹的豆子当午餐,然后就出门上学。路上,他会折下一枝桉树枝,这种桉树有种特别的香味,德奥把一头咬烂,然后一边走一边用它当牙刷在嘴里蹭来蹭去。

  学校和家之间隔着三段很长的下坡和三段很陡的上坡。那时德奥家还没搬到荣达山,他要从位于布坦扎的家一路往下走,穿过牧场、香蕉林和豆园,然后心惊胆战地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德奥听别人说,这林子里住着不好的鬼。

  继续走,就到了溪谷,这里有一片开阔的平地,德奥和他的同学有时会在这里同南迦新教学校的孩子踢球或打架,有时他们玩着玩着便又会打起来。通常都是新教学校的孩子赢,德奥和同学一边狼狈撤离一边说:“算了,那些南迦来的笨蛋能干什么?他们整天除了打架、踢球不干别的。”

  接着,德奥还要穿过好几个树林,经过一片长着大叶蕨类的平地,然后再爬上一个光秃秃的石头山。人们说山上的树在德奥还没出生时候就被砍光了当柴火。爬上这个山头,离学校就只剩下一小段路了。要是德奥能准时到的话,他就在这儿歇一会儿。

  可是有时也没那么顺利。在下雨天赶路时,一个不小心就会滑倒跌在泥地里,一旦跌倒,德奥就得停一停,找条小河洗洗满是泥污的腿,再把午餐重新包裹好。有时他可能会磕到脚趾头,那样便会有好一会儿不能走快——这让德奥觉得自己走起来就像少了一条腿的小鸡。而且路上还有很多让人分神的事情:鸡鸣、小孩的哭声、一朵野花、小鸟的歌声、黑猩猩……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可以感受到那么多有趣的事物,他一定要停下来好好观察观察。每当这时,德奥总是忘了前一天在学校看见的老师惩戒迟到的“实例示范课”。就这样,德奥不是每次都能早早地爬上那座山头。

  站在山头,德奥就能看见在山谷那边的学校,他能远远地看见教室前的空地上同学们小小的身影,那片空地就相当于学校的操场。学校的校铃由一把铁锄头充当,现在,清脆的铃声穿过山谷,钻到德奥耳中,他看见同学们已经开始在教室门口排起队。德奥拔腿就往山下冲去,穿过长过膝盖的杂草丛,再穿过泥泞的谷地,接着还要小心翼翼地走过架在河上湿滑的木头。他的脚用力地抓住地面,心里祈祷着:“上帝,求求你,别让我滑倒!上帝,求求你,别让我迟到!”

  可是过了河后,德奥就知道自己没希望了。最后一段山路的两旁长着蕨类小树,德奥就折下又长又细的一枝,把叶子摘掉,然后再折下完整的一小段放进口袋,接着就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路边的小树丛里蹲着几个男孩,德奥不想和他们一起。他们得在那儿藏一天,因为迟到要受老师的刑罚,回家早了也会挨爸爸的巴掌,他们得躲过这两次劫难。有的孩子不想受罚,就偷偷躲在学校旁边的厕所里。可是老师知道他们的小花招,要是你在厕所被逮到了,那他们就让你在臭烘烘的厕所里待一天。

  德奥走进教室,一言不发,把蕨树枝递给老师。老师也不说话,接过树枝,稍后会用得到。

  德奥记得老师中有几个法国人,有一个比利时人,剩下的都是布隆迪人。德奥和大部分学生都想给老师留下好印象。虽然他无法解释,但也能朦胧地感觉到布隆迪的老师对学生严厉是因为他们想给白人老师留个好印象。现在回想起来,德奥感觉好像每天都有人被打,虽然事实上并不是那么频繁。无论德奥多么努力地遵守规矩,但好像每个人都必须挨打也是规矩之一。

  有些规矩真是不好守,比如迟到,或者没完成作业——要是你犯了其中一种错,还忘记带着惩罚自己用的蕨树枝,那你就要受到加倍的鞭打。老师们还会在学校周围神出鬼没地巡查,揪出没说法语而是说基隆迪语的同学,这也是要挨打的。忘了带午餐也很糟糕,但也比发生在德奥一个同学身上的事情好。

  那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个孩子家里也没什么吃的。一个老师发现这个同学的香蕉叶里包的不是豆子而是牛粪,于是命令男孩把牛粪吃下。男孩不听,就被开除了。后来男孩要复学,他的妈妈领他到学校,看着他在全校师生面前被用蕨树枝打。从那时起,所有的人都管那男孩Fumier——这是“粪肥”的意思。德奥想,那个男孩被如此羞辱一定很难过,虽然自己也这样嘲笑过他。

  在德奥印象中,有多少种违规行为,就有多少种体罚方式。比如用蕨树枝抽你赤裸的小腿或后背,狠狠地掐你的胳膊和脸颊,老师还会捏着你的下巴用力摇晃,或是强迫你头顶着石块在全校面前跪一个小时。如果在自家炊火边做作业时有只鸡在你的练习册上拉屎,那第二天老师就会让你把手放在桌子上,用尺子用力敲打你的指关节。要是嘴里咬住条蕨树枝,那还能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可是有一次德奥挨打时忘了带小枝,结果他哭得越大声,老师便打得越凶。那天,德奥的手肿得拿不住笔,更别说在家干活了。在回布坦扎长路上,德奥不停地掉眼泪:“我得怎么跟爸爸说啊?”最后他把手藏在身后,和爸爸说他觉得不舒服,想回去休息,爸爸也没说什么。他得救了。

  德奥知道,比起别的孩子,他幸运很多。德奥的爸爸算是相当严厉,但有些孩子的爸爸可以说是很残酷。而且德奥的爸爸很重视教育,他自己只上到六年级,然后就不得不回家帮爷爷隆基诺放牛,可是他坚持自己的弟弟必须继续上学。他因为这事曾和隆基诺闹翻,最后隆基诺听了他的。他的弟弟,也是德奥最喜欢的叔叔,一直上到大学毕业,成为一名经济学家。德奥的妈妈只学了一年的教义问答1。有时德奥放学回家,心里想:“我学的这些爸妈肯定都不会。”他会恶作剧地把课本给妈妈让她念,妈妈常把书拿反,可是她并不责怪德奥。有一次妈妈对德奥说:“我让我所有孩子都上学,这样就没人能瞧不起我没上过学。只要我的孩子们上学了,就算我上学了,因为我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

  大多数时候,爸爸会让德奥在学校多待半个小时,这样他就能趁天还亮时做完作业。德奥每天上学放学所走的路他都还能应付,但有的孩子要走的路比德奥还要远上一倍。那些孩子最容易受蕨树枝抽打,他们夹在对老师的恐惧和对爸爸的恐惧中间,是最可能藏匿在上学路上一整天的人。

  德奥印象中,有很多学生中途辍学,还有很多未等长大就死去。德奥哪天走进教室,常常就会发现又少了一个同学。接下去的好几天,德奥总会盯着那空着的座位发呆。学校旁边是一座教堂,不远的地方有处墓地,那里插满了十字架。不时会有葬礼上人们的哭号声穿过教室钉着栅栏的窗户传进来,伴随着由两个音调构成的哀乐,清亮而尖锐。在有风的时候,这些声音更能清清楚楚地钻进德奥的耳朵。人们总会说,风会吹走夺去那人性命的东西。每当这时,德奥总会想象一个画面:这个东西像片叶子飘在风里,从墓地飘进教室敞开的窗户。

  对于这样的事情,德奥的同学们有时会有不一样的反应。比如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女孩的哥哥。在他妹妹葬礼的那天,这个男孩还坐在教室里学习,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哭号,而德奥却听得那么分明。

  你妹妹死了,你怎么还能在她葬礼的时候这样平静地上课呢?

  那男孩就算挨打也从不哭,还有另外几个同学亦是如此。这些人的麻木让德奥很震惊,那时德奥还没变得麻木。很久以后回想起来,德奥才真正明白那时的状况:“有些人不能理解为什么布隆迪的人那么愤怒,其实,当你从小就是在挨打中度过的,有些东西就已经根植在你的血脉中。”

  德奥最好的朋友,克洛维斯,死在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周日晚上。那天,他们一直在荣达山的一面山坡上放牛,两个孩子已经四年级,而且这活他们每个周日都会做,已经十分顺手。他俩轮流把跑到溪谷边上的小牛赶回牛群,别的时候就在地上打打牌、摔摔跤。太阳快落山时,克洛维斯突然地开始哆嗦、流汗,并哭了起来。他说:“我很难受。”

  德奥想逃走。他觉得可能是风里的那个东西抓住了克洛维斯,他害怕那东西也会抓住自己。“哦,上帝,下一个就会是我吗?”德奥和克洛维斯一块儿哭了起来,他没命地大喊,希望会有人来帮忙。他喊了很久,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最后,他们终于听到了德奥爸爸从旁边山坡上传来的喊声。然后,有好几个人跑过来,把克洛维斯抬走了。

  德奥和爸爸把牛赶回牛圈后就匆忙跑向克洛维斯家。他站在门口,屋里的泥地上堆着甘草扎起来的火把,明晃晃的火光中,德奥分辨出一个邻居正在给克洛维斯治病。人们叫他医生,可德奥爸爸说他只是个草药师。那人在往克洛维斯嘴里灌一种绿汤,但克洛维斯一动也不动。也许他已经死了。

  站在门口,看着草药师给克洛维斯灌药,德奥开始怀疑那药根本没用。他浑身颤抖地想:“上帝,是什么杀了克洛维斯?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虽然爸爸被教堂赶了出来,但德奥还是一个祭台助手,他向上帝许愿:“上帝啊,求您赐予我魔法,让克洛维斯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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