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英雄的瞬间

　　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谢苗诺夫斯基校场

　　1849年12月22日

　　夜里他们把他从睡梦中拽醒，

　　地牢里到处都是军刀的声音，

　　嘈杂的呵斥；影影绰绰

　　幽灵般飘荡着令人恐惧的黑影。

　　他们推搡着，前面，长长的过道

　　幽深阴暗，阴暗幽深。

　　铁门闩发出刺耳的声响，铁车门里呛呛锒锒；

　　霎时他感觉到空气的凝固和冰凉。

　　一座滚动的墓室，那辆马车已候在那里，

　　来不及思索便被推进车厢。

　　身旁有九名同志，

　　全都带着冰凉的脚镣手铐，

　　一个个沉默着，脸色惨白；

　　没有声音，

　　因为谁都知道，

　　这辆车要去往何方，

　　脆弱的生命正被维系在

　　滚滚而过的车轮的

　　辐轴上。

　　吱嘎——吱嘎， 马车停下，

　　车门再次发出撕心的声响；

　　一片暗浊的世界

　　用呆滞困倦的目光

　　穿过栅栏扫视着他们。

　　四方形广场被房屋包围着，

　　低矮、肮脏的屋顶，一层冰霜单调地平躺，

　　四方形里堆堆积雪，跌跌撞撞。

　　雾气低沉喑哑，

　　带着面罩的刑场，

　　只那涂着金色的教堂边上

　　透来一丝清冷的血色霞光。

　　静默着自然成为一排。

　　一名年轻少尉用冰冷的腔调宣读：

　　因图谋武装暴动处以死刑，

　　死刑！

　　死，这块黑色巨石

　　落入静寂的冰面

　　砰！一声巨响

　　粉碎一切传来的是虚空的回音，在这冰冷的、寂静的黎明消逝

　　静默在坟茔之中。

　　眼前来的一切

　　就像一个梦，

　　一切都将结束要告别，永远道别。

　　一个士兵直着腿走上前，不声不响地

　　那件写着死亡符号的白衣衫迅速为他披上。

　　他与同伴们向世界最后告别，

　　无言的呐喊、热切的目光，

　　牧师穿着长袍神情肃穆递上十字架顺便做了手势，

　　他轻吻了耶稣的挂像；

　　他和那九个同伴三个一组

　　被分别捆绑在死刑柱上。

　　一个哥萨克士兵抢前一步，

　　例行公事地要蒙住他正对着步枪的双眼。

　　他贪婪地

　　使劲望着这个灰色的小小世界——

　　他知道：这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眼。

　　教堂的尖顶在晨曦中泛着红光：

　　朝圣的彩霞

　　氤氲着整座教堂。

　　像是赐予他去向天国的最后晚餐

　　望着教堂，有一股幸福暖流涌来

　　死的那边不就是神吗？……

　　一片漆黑 他们蒙住了他的双眼。

　　然而在他心底

　　热血奔腾。

　　千变万化的幻境呈现

　　生活的镜像

　　纷纷浮现。

　　他想，

　　就在这短暂的一秒钟

　　往事一件件浮现

　　人生的画卷全部展开

　　呈现在他的眼前；

　　孤寂、乏味、单调的童年，

　　父母、哥哥、妻子，

　　三般友谊，两盏欢娱，

　　一场天上富贵梦，几尊人间屈辱；

　　远逝的青春年代

　　画卷顺着血管铺延。

　　在他被绑上刑柱

　　那短暂的一秒钟之前，

　　他在心底深处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现在，只有思念

　　把它那沉重的暗影占满他的魂灵。

　　有个人向他走来，

　　那像触角般可怕的、悄无声息的脚步，

　　近了，更近了

　　黑暗中他感知到他胸口那只没有温度的手，

　　心跳减弱……越来越弱……甚至不再

　　搏动——

　　不到一分钟——心脏也就永远安息

　　哥萨克士兵们

　　排成射击的队形严肃地在对面码着……

　　装枪的皮带松垮地甩到一边……子弹推上枪膛……

　　促急的鼓点想要把空气震碎。

　　这漫长的一秒钟胜过千万年。

　　住手！

　　突然，一声长喊：

　　一名军官急匆匆走上前，

　　闪开手中的一页白纸，

　　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

　　刺破沉寂的煎熬：

　　沙皇旨意

　　慈悲为怀

　　撤销死刑

　　驱逐流放。

　　这些突如其来的话语

　　有点蹊跷：他难以明白其中的奥秘，

　　只有那血管里的血

　　开始又变得鲜红，

　　流动着，轻轻歌唱着。

　　死神

　　从发僵的四肢关节迟疑地爬出，

　　蒙着的双眼前虽然还是漆黑一片，

　　但光明正在迎面而来。

　　执行官

　　解开绑绳，默默地

　　从他灼痛的太阳穴上

　　撕下紧缠着的白色绷带

　　像撕掉皴裂的白桦树皮。

　　刚刚从墓穴出来，两眼恍恍惚惚

　　光亮刺痛，无法目视

　　朦朦胧胧重新看见了

　　这个差点要永别的世界。

　　他抬起头

　　前面那座教堂的金色屋顶

　　在冉冉上升的朝阳中

　　焕发出神秘的红光。

　　朝霞似成熟的玫瑰

　　正带着虔诚的祈祷在那金色屋顶的周围攀援，

　　顶柱上闪闪发亮

　　一只手，钉在十字架上

　　高高向上，举着一把神圣的利剑，

　　红彤彤的云端。

　　映照在教堂上方，

　　在辉煌的曙光中上帝的殿堂缓缓升起。

　　霞光的巨流

　　如波浪翻腾

　　涌向极乐的九天之上。

　　团团的雾霭升腾

　　带走了

　　压在世人心里的全部黑暗，

　　在神的黎明光辉里消融。

　　无数个声音从深渊迸出，

　　千万个人在一起悲诉。

　　他平生第一次听到

　　藏匿人间的全部苦难，

　　痛苦不堪的哀怨

　　穿过大地，向上苍疾呼

　　他听到了孱弱者的呼声：

　　错误地以身相许的妇女们的声音、

　　备遭羞辱独自哀叹的妓女们的声音、

　　始终饱受欺凌的弱者的怨愤声、

　　从没享受欢乐的孤独者的默哀声，

　　孩子们的啜泣声、哭诉声、

　　那些被欺诈诱奸的柔弱女子的悲怆哭叫声。

　　他听到了一切

　　受苦受难者的声音

　　遗弃、侮辱、毫无人性。

　　那些奔走在尘埃里的殉难者的声音，

　　他听到他们所有人的声音

　　冲上浩大的穹庐

　　以高亢的声调。

　　他仿佛又看见

　　只有痛苦飘然向上帝飞去，

　　沉重、极少幸运的生活

　　依然拽住他们，在脚下的土地。

　　然而，地面上苦难者齐声的倾诉和哀号

　　节节袭进，

　　高空中愈来愈亮；

　　他知道，

　　上帝他会听到—听到所有的声音，

　　天空中已经响起慈悲之声！

　　上帝不会给可怜的人判刑，

　　怜悯永存于他的心。

　　瘟疫、战争、死亡、饥饿在人世间到处流行，

　　而对于他，这个从死亡那里逃生的人

　　遭受苦难反是乐事，而幸运却成为苦痛。

　　可爱的天使

　　已光临大地

　　爱的圣洁光辉

　　抚慰着大地上颗颗正在寒战的心。

　　他忽然像跌倒似的，

　　双膝下跪。

　　他真实地感觉到

　　整个充满苦难的世界。

　　他浑身战栗，

　　面部抽搐，

　　口吐白沫，

　　幸福的泪行

　　染湿了白色死囚服。

　　他深深体味到

　　在亲吻了死神那涩楚的嘴唇之后

　　才能感受到生的甜蜜。

　　他的灵魂渴望再次去受刑，

　　这次他清楚地意识到，

　　这一秒钟里，他

　　正如千年前被钉在十字架上无声的耶稣一样，

　　在与死神痛苦地亲吻之后

　　又因受难而去爱生活。

　　士兵们用力把他从刑柱上拉下来

　　他的脸色死人一般苍白。

　　他们粗暴蛮横地

　　把他踹回到囚犯们的队列。

　　他陷入了沉思

　　目光迥异，

　　是卡拉马佐夫把那丝苦笑

　　悬挂在他抽搐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