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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狄更斯 (3)

  狄更斯在乡下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小路上寻觅他的主人公,探寻他的命运,而别的作家对郊区是视而不见的,他们只在贵族沙龙里的枝形吊灯下边,在那夸夸其谈的通往童话仙林的大路上,去找到自己的主人公。他们的目标是遥远的事物、不同寻常的事物和那些非常杰出的事物。他们只想寻找英雄,寻找情感丰富的、热情、奋发向上、宝贵的心灵,在他们看来市民是物化了的沉重的地球重力。狄更斯来自下层,因此,他对下层的生活环境保持着一种动人的崇敬之情。他是一个自力更生的人,他不认为把十分平凡的普通上班工人写入书中是羞耻的事。他,对平庸的事物,也表现出十分专注的热情,那些毫无价值的破旧东西和日常的琐碎小东西,都会使他欢欣鼓舞。他的书就像一个古董铺,里边摆满了谁都认为毫无价值的陈旧破烂东西。

  那些东西稀奇古怪,滑稽无用,横七竖八地无人问津,耗费几十年等待偶尔一两个爱好者都属徒劳。可是,狄更斯把这些陈旧而无价值并且布满灰尘的东西,擦出亮光,并且把它们合理地安排在一起,摆放到那让人兴奋、激动的阳光下边。于是这些陈旧东西,突然都发散出了从未有过的光芒。他就是这样细致地从普通人的胸怀中提取出来很多微不足道的、被人轻视的感情,然后装配上齿轮,仔细听听,直到它们各自都又发出生机勃勃的滴滴答答声为止。刹那间,这些旧东西都动起来,像音乐闹钟一样开始运转开始发出隆隆的声音,继而唱起甜美古老的曲调来。那曲调比骑士在传奇王国里忧郁伤感的叙事歌谣更为动人,比湖上夫人那抒情的歌谣更为悦耳。狄更斯就是这样把整个市民的生活从被世界遗忘的灰尘堆里揪了出来,而且又装配得光彩照人。市民世界在狄更斯的小说里才又重新变成了一个有生命的活的世界。

  对于这个世界的愚昧和局限,狄更斯采取了宽容也得到人们的理解;对于它的美,狄更斯投以爱使得它更加鲜明。他还把市民世界的迷信升华为一种新的、富有诗意的神话。傍晚乡下人家炉灶旁那蟋蟀的啾啾声变成了美妙的音乐,融入了他的中篇小说。圣诞节的魔术师和解了创作与宗教的情感关系。除夕夜的钟声会说人的语言。狄更斯从最不隆重的小节日里找寻出一种较为深刻的意义。他让所有纯朴的人们开始关注自己日常生活中的诗意。他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家”(home),这个原本就活泼生动的地方变得更加可爱。在非常狭小幽暗的房间里,壁炉里闪着红色的火苗,炉中木柴干透后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餐桌上的茶壶在一边嗡嗡哼唱。这种无所企求的日子与贪得无厌像暴风雨般对世界进行疯狂的冒险生活是隔绝的。狄更斯用日常生活的诗献给所有被裹挟在日常生活里的人们。他向所有普通民众说明了,在他们可怜的生活中,永恒性已经下降到了何种地步。

  他告诉人们平静欢乐的火星是在什么地方被琐碎的日常生活的灰烬给掩盖了,并且教给人们怎样使火星重新燃亮起来,变为欢乐舒适的红彤彤的炭火。狄更斯一心想要帮助那些穷苦人和可怜的孩子们。对于一切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超出中产阶级水平生活的东西,他都表示反感。他一心一意地喜爱寻常的东西,大众的东西。对于富人和贵族等社会生活中的特权者,他颇怀怨恨。因此,在他的书中,这些人大都是都是流氓无赖或吝啬鬼,几乎都是漫画像,极少给他们画肖像,他是那么的不喜欢他们。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经常去马夏尔西债务人监狱给父亲送信,他多次看到过监狱看门人扣押财物,也深深地知道钱是可以马上让人高兴的东西。几年来,他一直处在饥饿的生活中,住在几层楼上面一间狭小、脏乱而终年不见阳光的旧房子里。

  每天他需要往每个平底锅里抹擦鞋油,然后用绳子把千百个锅包捆起来,一直干到晚上,他的小手经常是疼痛无力的,除此之外,饱受歧视也经常使他泪流满面。在伦敦大雾弥漫的寒冷早晨,他每天在街头忍受着饥饿和贫困,这是他很熟悉的生活,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来帮助他。豪华的高马车飞快地从他这个冻僵的孩子旁边驶过去了,骑兵高昂着头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向前奔去了,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他完全是从所接触的小孩子们那里懂得了善良。因此,他想把作品回赠给小孩子们。狄更斯缺乏那种激进的思想,但他的小说是具有卓越的民主性的,当然这不是社会主义的。爱与同情是他创作的激情之火。狄更斯最喜欢呆在市民的朴实世界里,他经常去贫民窟和养老院,只有在这些实实在在的人那里他才感到舒服。他故意把他们的房间在书中扩大好几倍,就像他们想要居住的房子那样。他为他们做简朴的梦,给他们编织五彩缤纷并且充满太阳光辉的命运。他愿意做他们的律师,愿意成为他们的传道士,当然也是他们所喜爱的人,他是他们那单调素朴和灰暗沉闷的世界里永远明亮和温暖的太阳。

  但是,狄更斯让这种存在着的简朴而卑微的现实变得多么丰富多彩啊!整个市民阶层,连同他们的陈旧家具,千差万别的卑微职业,还有看不见的混杂感情,都聚集起来,汇集成一个宇宙,一个拥有众神和群星的宇宙。狄更斯用他那敏锐的眼力,从这平面的,静止的、没有波浪的普通百姓的镜子里,看到了财富,并且编织了最精密的网把财宝放到了光亮处。他在熙攘杂乱的普通人群中找寻自己的人物。啊呀,那该是多少人呀!数百上千万个人物形象,全都住在这个小城市里。但是,这些人物进入到文学中便是不朽的了,而且超越了文学进入到人民大众现实生活的语言中。在这些人物中有令人难以忘怀的匹克威克、山姆·维勒、培克斯尼夫、贝西·特罗特伍德,还有所有那些在我们心中魔术般地燃起微笑的值得回忆的名字。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内容是非常丰富的!《大卫·科波菲尔》的插曲都可以给另外一个作家写作毕生中最富有诗意的巨著提供真实材料。

  狄更斯的书无论是其内容的丰富性还是不断感动人的意义上都是值得称赞的真正的长篇小说,它不像德语里的一些长篇小说,几乎都是将中篇小说里的心理描写强硬拉长而成的。狄更斯的小说中也有少许死点,有几个荒凉的沙土地段。这样的部分中有事件的起起落落,而且事实是,那些事件就像一望无际的大海一样,难以预测。聚集在一起的那些欢乐而又粗野的混杂人群,使人几乎不能看到事件的全貌。这些人中有人冲上中心舞台,而一个人又接着把另一个推了下去。哪怕是只是散步路过的人物也没有丢掉一个。所有的人物都相互补充、相互促进、相互敌视,都在把光明聚集,或者把阴暗聚集。在捉弄人的游戏中,那些混乱、欢乐或严肃的复杂纠结把情节的线团绞缠在一起。一切可能的感情都在迅速推进的音阶中发出起起伏伏的声音。一切的事物都混杂在一起:欢呼雀跃、恐惧无奈和目空一切。

  一会是感动的泪珠闪闪,一会是狂喜的泪珠熠熠。一会是乌云密布,一会是破碎零散,之后又堆积如山,但是最后总会是阳光灿烂,空气中弥漫着雨过天晴的清新气息。有些长篇小说是无神的,像里面有千百次肉搏战的那部《伊利昂记》,是属于人间尘世间的《伊利昂记》;有的则是朴实无华的田园诗,宁静温和。但是,他所有的长篇小说,无论是受大众喜爱的还是难以阅读的,都有个极其复杂多变的特点。那便是即使在最激愤和最忧伤的作品里,他都会在悲剧风光的岩隙里插入些小巧妩媚的动人情节,犹如鲜花一般。这种优美雅致的令人难忘的花朵到处繁茂地盛开,就像欧洲的小紫罗兰花,朴素谦卑,含而不露,在那小说中大草原里最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等待着。到处都是欢快的无忧无虑的清泉,它们从那些不期而遇的事件里的深暗岩石中间一涌而出,发出悦耳的响声。

  在狄更斯的小说里有些篇章和情节简直可以与风景画相媲美,它们是那么纯洁、纯净、那么神圣,毫无世俗欲望,充满欢乐温馨的人情味,在那里阳光普照,万物欣欣向荣。单单就为了这些篇章,人们就不得不喜欢狄更斯,这样大量的精巧的布局几乎存在于狄更斯所有的作品中,丰富多彩,这就已经有了非凡的意义。有谁能够不厌其烦地逐一列举那些混杂的、卑微的、兴高采烈的、内心善良而又略显可笑但总是十分有趣的人物来呢?而这些人物又都是突然出现的,都被安置在不常见的职业里,都有奇特的想象和怪癖的个性特征,都被卷入了滑稽的奇遇里。这些人物尽管数量很多,但没有一个人是与另一个人雷同的。这些人物哪怕是在最小的细节上都是经过精雕细刻的,根本没有现成的模型在他们身上套用,也没有铸造件。一切都来源于感性的生活,都是生机勃勃的。这些人物都不用费脑筋冥思苦想,都是亲眼目睹的。那么就让我们一起看看这位作家与众不同的眼力吧。

  狄更斯的眼力是举世无双的,其精确性,可以与一种奇妙的、不出差错的仪器相比。狄更斯是一位天才,更是一位视觉的天才。人们总是喜欢细细端详他的每一幅肖像,不管是青少年时代的,抑或是成年时代的。每幅肖像上的眼神都格外引人注意,沉着镇静。一般的那些作家的眼睛,总是在美妙的奇思构想中不停地转动,总是习惯于哀愁式的、迷迷糊糊地打盹儿。而狄更斯的眼神不是软弱的,乖乖顺从的。那是一双专属于英国的眼睛:镇定、幽暗、敏锐、闪亮,就像纯钢一样。那双眼睛还像保险柜一样坚固,里边存放着昨天或者多年以前或者连他自己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从外界搜集到的东西。既不会燃烧,也不会遗失,在某种程度上说还是密不透风的。这些东西有崇高伟大的,当然也有很无关紧要的。例如在他还是个五岁孩子的时候看到的一家伦敦杂货店的彩色招牌,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再如,一棵正对着窗子的很普通的枝叶繁茂的树。正是这双什么都不会漏掉的眼睛,它比时间更加坚强,把一个个值得珍惜的印象整齐地排列在记忆的仓库里,供作家随时取用。

  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不会被遗失,这里的一切东西都存放着,等待着,始终保持着香味和汁水,保持着鲜明色彩。任何一件都不会变得苍白,失去生气。在这里,一切东西都不会枯萎或坏死。狄更斯眼睛的记忆是无与伦比的。他能够用自己的钢刀把童年时代的烟雾分解开来,《大卫·科波菲尔》是一部经过改装修饰的自传小说,全书的内容是一个仅仅两岁的孩子对自己母亲和家中女佣人的清晰回忆,像从无意识的背景中剪下来的侧面镜像。在狄更斯的小说中没有模糊不清的人物轮廓。他不会使幻景产生多义性,而是强迫幻景明朗化。他的创作表现力不会给读者留下自由幻想的意志,他压迫了读者的幻想(也正因此,他成为了他所在的那个没有幻想的民族的最理想的作家)。假使叫来二十位画家,让他们各自为科波菲尔和匹克威克这两个人物画像,那么,每张画出来的肖像看起来会很相似。在这难以说清的相似之中,肯定都会画出戴眼镜、穿着白背心、和蔼的胖绅士和一个坐在开往大雅茅斯的邮车上的男孩,这个孩子有着淡黄色头发、长相俊美但略显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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