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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巴尔扎克 (5)

  这种感觉就像不透光的乌云那样紧紧围着他的形体飘动。因此,巴尔扎克在进行创作的年代里不再像左拉那样观察生活了,不再学习了,也不再作尝试了。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之前左拉就给每个人物编制了一本明细账。巴尔扎克也不像福楼拜,为写一本薄薄的小书去翻查一个又一个的图书馆。巴尔扎克很少再回到自己世界外边的那个世界。他就像坐监狱那样,把自己关在幻觉里,死死地粘在工作的刑椅上。在他把校样送往印刷厂或者出去和出版商斗争的时候,在他到现实世界中匆匆出游一次的时候,在他去浏览巴黎的一家家旧货店或者去朋友家进餐的时候,这与其说是他在调查毋宁说是在证实。因为在他开始写作的时候,就已经用某种特殊而神秘的方法深入全面了解了生活知识,并且已把知识积累起来,储存待用了。就像神话的莎士比亚现象一样,他是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怎么样……吸收了关于一切阶级、素材、职业、性格和现象的知识,建立了如此庞大的知识系统,这个情况几乎就是世界文学中最大的谜团。

  在巴尔扎克的青年时代,他曾从事过三四年职业。他给一位公证人当文书,后来又当出版商,当大学生。就是在那几年里,巴尔扎克吸取了所有的那些说不清、看不见的丰富事实素材,吸取了那些关于人物性格和现象的珍贵知识。就是在那几年里,巴尔扎克对生活进行了超乎常人的难以置信的观察。他的眼光必定有着可怕的吮吸力,散发着一种贪婪的眼光,把遇到的一切事情都像吸血鬼似的吮吸进去,吮吸到记忆里,吮吸到内心里,在那里什么东西也不会流失,什么东西也不会发黄,什么东西也不会腐烂变质或者互相混杂。在他的脑海里,一切东西都是井井有条,堆积在案,时刻准备着放到重要的方面去。

  在他脑海里,一切材料都是有弹性的,跃动的,他只需用愿望和意志轻微触动一下就会有点石成金的效果。巴尔扎克熟知一切,诸如交易所的手段、诉讼程序、战役、地产投机活动、化妆品商人的诀窍、艺术家的技艺、化学的奥秘、剧院的错觉、报纸的经营活动、神学家的辩论以及政坛上的欺骗。他熟悉外省,也熟悉巴黎,乃至世界。巴尔扎克是个闲逛的行家,常常穿梭于杂乱无章的街道上,像读书一样读品读着市容特征。他知道巴黎街头的每一座建筑物,大概修建于什么时候,由谁建的,为谁建的;他知道建筑物大门上的族徽纹章的由来和意义;他知道每种建筑风格盛行的时代;他还知道建筑物的出租价格……他在每层楼房里都安顿了居民,每个房间都摆设了家具,他让每个房间都充满不幸的或幸福的气氛,让不可触摸的命运之网从一层楼转到二层楼,从二层楼转到三层楼。伟大的巴尔扎克具有百科全书式的知识。

  他熟知一公顷牧场要多少钱,一个蝴蝶结值多少钱,帕尔玛·韦基奥(帕尔玛·韦基奥,意大利画家。)的一幅画有多少钱,一个仆役要多少钱,还有一辆无篷双轮马车值多少钱。他熟悉那些苦苦支撑债务的纨绔子弟的生活,这样的人一年的花费不少于两万法郎;往后两页,这些人就成了可怜的领养老金者。在这绞尽脑汁的紧张的生活计划中,碎掉一块窗玻璃,弄坏一把雨伞,都会变成一种灾难。再往下翻一两页,现在的他正处于赤贫者之中。巴尔扎克跟随着他们,他知道每个人是如何弄到他们可怜的生活费的。贫穷的挑水夫奥韦尼亚特的愿望是能有一匹很小很小的马,这样自己就不必亲自拉水了。女裁缝和大学生过的都是植物性的大城市生活。千百个地区出现了,每个地区都准备跟在他身后,等着他去塑造,而对于巴尔扎克来说,这些地区他看过片刻之后就能清楚,甚至比在其中生活了几年的人们还要清楚。

  巴尔扎克熟知曾经匆匆扫过的一切东西,甚至熟悉他根本不知道的东西,他的梦里出现过萨拉戈沙(萨拉戈沙,位于西班牙的一个城市。)的壁垒和悬崖峭壁的挪威峡湾,而且这些都符合实际。幻觉的这种能量是惊人的,让他把世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是掩藏在千层衣服里的东西。在他看来,一切事物都有钥匙,一切东西都有标记,剥掉事物的表面,事物便会对他显示出来内部的东西,容貌向他展示着内心世界,这一切都落进了他的感官,如同果核从果实中出来那样。巴尔扎克能从非本质的褶皱衣料中猛然提拉出本质的东西,但他不是小心地挖开,一层一层慢慢翻寻,而是像用炸药炸开生活的金矿那样。同时,他以种种真实的表现形态去理解无法想象的事物,去理解生活金矿上边飘动的不幸气氛和幸福气氛,去理解天地之间的动荡,去理解近处的爆炸,去理解气候的骤然变化。别人看来是放在玻璃柜里的冷冷清清的静止物,别人觉得只是轮廓的东西,在巴尔扎克这里都会产生故事,他那神秘的敏感性就像温度表里的水银一样,总是能敏锐地感觉到大气的状态。

  巴尔扎克的天才就是这种无法比拟的,不可思议的直觉知识。人们把艺术家称为什么秩序的维护者,力量的分配者和创造者,纠纷排解者和团结者,这些都比不上巴尔扎克说的透彻。也许有人会说,巴尔扎克根本就不是人们所称的艺术家,尽管他是一个天才,但他的实力不需要艺术,这种说法也适用于他。千真万确的是,他具备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既强大又宏伟,犹如原始森林里拒绝驯养的野兽,犹如繁茂的灌木丛,或者如急风骤雨,或者似湍溪急流一样的美。这种力量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美,这种美不需要装饰、辅助和对称的细心分布,这种力量的美是通过自身不受限制的多样性而产生影响的。

  严密的构思不是巴尔扎克的长项,他也从不对自己的长篇小说进行严密构思。他只是沉醉于自己的小说中,一如沉醉于各种描述,沉醉于一种激情。巴尔扎克喜欢反复地思索小说的言语,一如对题材或是赤裸的青春肉体的反复思索。巴尔扎克描写人物形象,就像拿破仑征召他的士兵那样,把他们从法国的各个外省征召出来,从各个阶级中征召出来,从各个家庭中征召出来。接着,他把这些人物分配到不同的旅里,派这个去当炮兵,叫那个当骑兵,让第三个去当辎重运输兵。然后,他把火药倒在了他们火枪的引火盘上,把这些人统统交给了他们各自内心未被驯服的力量。

  为人称道的《人间喜剧》的确有一篇出色的前言,不过那是后来补上的!先前是没有计划在内的。《人间喜剧》是无计划的,犹如巴尔扎克自己,他觉得生活本身应该是无计划的。《人间喜剧》不追求一种道德,也不追求一种概观,而是作为一种正在变化的东西来阐述永远变化的东西。整个的潮涨潮落之中,没有持久不变的力,有的只是那种没有形体的、好像是用阳光和乌云编织而成的大气,人们将这种大气称为时代。巴尔扎克创造的这个新宇宙的唯一法则就是,所有的人的不稳定的联合构成了时代,同时时代造就了每一个个体,人的感情,人的道德,都像人自身一样,是时代的产物。巴黎的道德,到了亚速尔群岛(亚速尔群岛,位于北大西洋东中部的火山群岛,属于葡萄牙的领土。)以外就变成了恶习,任何东西都不存在一成不变的价值。充满激情的人总会这样评价世界,像他们评价自己的妻子那样:无论为妻子付出多大代价,妻子永远都是宝贵的。

  作家自身就是时代的产物,也是创造物,所以不具备能力从变化中截取不变的东西。他的任务只是描写大气的压力,即自己所处的时代的精神状态,描写这种联合力量的交互影响。他要成为全国原始形态的地质学家,激情的化学家,意志的数学家,空气流动的气象学家;他要成为一个多才多艺的学者,能够利用一切仪器对时代的身体进行透视,能够对时代的身体进行听诊,同时又是一个时代的风景画家,一个时代思想的军人,一切事实的收藏家,这就是巴尔扎克的野心。正因为如此,他孜孜不倦地记下壮观宏伟的事物,同时乐此不疲地记下微小琐细的事物。因此,巴尔扎克的作品就如泰纳(泰纳,法国19世纪杰出的文学批评家、历史学家、艺术史家、文艺理论家、美学家。著有《拉封丹及其寓言》、《巴尔扎克论》等。)说的那样,成为了自莎士比亚以来最丰富的人类文献书库。巴尔扎克希望别人在衡量自己的作品时能总体考量,而不是局限于某个作品。

  他愿意人们在他作品中看到的是像一片有低谷也有高山的地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遥远的地方,像奔腾的洪流,像暴露在外的裂缝。长篇小说被看做是内心的世界百科全书的思想可以说是随着巴尔扎克开始和停止的。巴尔扎克以前的作家只是用两个办法推动情节发展:他们或者研究外部引起的偶然事件,就像强风吹到船帆上一样,把船推向前去;或者只把爱情的突变当作内部的推动力量。于是,巴尔扎克就想要写一个性爱的变调。在巴尔扎克看来,有两种有所追求的人(前边提到过,巴尔扎克只对野心家和有所追求的人感兴趣):本来意义上的好色之徒,个别的男人和几乎全部女人。爱情是他们存活的唯一目的,但是性爱中唤醒的力量并不是绝无仅有的,其他方面的激情突变也能够带来毫不减弱的力量,推动的原动力不是分散消失或者化为雾气,而是以其他的形态,以其他的象征物保存了下来。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因为这种积极的认识而达到了惊人的多姿多彩。

  巴尔扎克还从第二个材料里汲取营养:把金钱带进了他的长篇小说。他是个不承认绝对价值的人,但作为相对价值的统计学家,他严格考察物品的道德价值、美学价值、表面价值、政治价值,特别是普通有效的交易价值,这种价值在我们的时代近乎就是绝对价值了,这便是货币价值。自从贵族特权被废除以来,自从差别被拉平以来,货币就变成了社会生活的血液,每一种东西都被它的价值所支配,每一种激情都被它的物质消耗所支配,每一个人都被他外部的收入所支配。付款是内心的大气状态的标准,巴尔扎克就以研究这些大气状态为自己的任务。于是货币开始在他的长篇小说中盘旋。巴尔扎克描写了巨额财富的跌落和增长,描写了交易所里疯狂的投机,描写了耗费精力不逊于进行滑铁卢战役和莱比锡战役的大战役,描写了出于挥霍、仇恨、贪婪、野心、爱好等攫取财富的二十种典型,也描写了那些为金钱而爱金钱的人,那些仅仅执着于金钱的象征意义的人,描写了那些只是将金钱看做达到目的的手段的人,而且援用成千上万的例证证明金钱如何渗透进最文雅、最高贵、最非物质的情感之中。在他笔下,所有的人都精打细算,就像生活中的我们不由自主地所做的那样。

  来巴黎的那些新手很快就会熟悉,参加一次上层聚会需要多少钱,一双光泽亮丽的鞋子要多少钱,一套时髦的礼服要多少钱,一套住房要多少钱,一个仆役要多少钱,一辆新马车要多少钱,如此等等,成千上万人都必须付钱,都必须学会的琐碎事情。他们都知道如果因为穿的背心不合时尚而受轻视,是极其严重的灾难。他们很快就懂得了,能炸开一座座大门的只有金钱或者钞票。于是,从他们不间断的,低贱的忍气吞声中就发展起了坚定的野心和巨大的激情,巴尔扎克就在此刻和他们走到了一起。

  巴尔扎克给政治家计算贿赂,给商人计算收入,给放高利贷的人计算利润,给挥霍的人计算支出,给花花公子计算债务。这一笔笔金额就像惶恐心情升高时的分度数字,就像接近灾难时的气压表压力。因为金钱是一切野心的物质仓库,因为金钱渗透了一切感情,所有人的生活都必须用金钱满足的,就像疲惫的肺需要氧气。谁也不能离开金钱,恋人为了得到他的幸福不能缺少金钱,有野心的人为了实现他的野心不能缺少金钱。最能受缺钱之苦可能就要数艺术家了,在这一点,巴尔扎克深有体会,他肩膀上有着骇人的重压:十万法郎的债务。他经常只能在工作的极度兴奋之中短暂地把肩膀上的债务抛开,但不幸的是,债务最后还是毁灭性地落到了他身上。

  雨果曾满怀敬意地称赞道:巴尔扎克的作品比岁月还多。他那八十大卷的书里记录了一个世界,一个时代,一代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尝试过这样巨大的工程。如果没有坚忍不拔的意志,这项工程是难以做到的。强大意志的狂妄也从未得到过更好的回报。给享受的人,给晚上溜出狭小的世界想要看到新的人和新的景象的休息者提供消遣;给剧作家上百部悲剧的题材;给恋人们堪称典范的极度兴奋的热情;给学者大量的课题和推动。那是他这个吃得过饱的人随手从餐桌上抛出一些面包碎片,但是,留给后人的遗产是巨大的。除了《人间喜剧》中已经完成的小说外,还有四十部未完成的以及没有写出的长篇小说。

  其中一部名叫《瓦格拉姆平原》,另一部名叫《莫斯科》,再一部是关于激情的生活,还有一部是关于维也纳周围的战斗。所有这些没有完成的作品,反而成为一种幸运。巴尔扎克曾说:“天才是能够随时把自己的思想转变成行动的人,然而,即便是最伟大的天才,也不能连续不断地发挥这种才能,否则就是上帝了。”巴尔扎克如果完成了全部那些长篇小说,把各种事件和激情都囊括其中,把他所有的思想都刻入书中,那么,对于那些企图攀爬顶峰的后来人,他的作品就会成为一个高不可攀的顶峰,成为一种恐吓,成为一头巨兽;而现在那些无与伦比的未竟之作对于每个后来者都是最宏伟的典范,都是莫大的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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