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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春季(12)

  她说:“我全见到了。他们不是分开关着,是一起关在大牢房,像贵族领地的官邸,光线好,地板不错。只是所有窗户都有铁丝网,怕他们开溜。至于伙食嘛,不太坏……我尝过他们中午吃的豆粥,活像用旧皮靴煮的,以轮机油当佐料!……还有炸玉蜀黍。那个东西嘛,我们的老狗拉帕碰都不会碰一下,不,连闻都不肯闻,可能会有别的举动!……他们得自费生活,如果有人缺钱,叫他吃饭时祈祷伙食改善吧。”她照例用尖酸的口吻说。

  她又说,“听说有些人下星期日回来。”压低了嗓门,看一看汉卡。雅歌娜听了,跳起来跨出房门。雅固丝坦卡转而谈到柯齐尔大妈的探险。

  “他们的恳求失败,很晚才回家,但是他们看见四面八方有好多腊肠,又好好巡游了贵族领地。他们说气味和我们的房子不一样!不过大地主说他帮不上忙,这是官厅委员和政府当局的事。就算有办法,他也不为丽卜卡村的人出力,他是最大的受害者,全是他们害的!你看,官方不许他卖森林,商人现在为此而控告他。他气冲冲地咒骂,还抗议说:他若因农民们而变成乞丐,希望瘟疫害死他们大家!柯齐尔大妈一早上挨家挨户传送这个消息,还说要报复呢。”

  “她真傻。威吓有什么用呢?”

  “亲亲,我们都知道最弱的人也能找出对方的要害!”说到这儿,她突然住口,跑去扶汉卡,她软弱地靠在墙边。

  她吓得呢喃道:“老天!是不是早产?”说着扶她上床。汉卡已经晕过去;满脸大汗珠,黄斑点点,她几乎无法呼吸,老太婆用醋揉她的太阳穴,接着拿一点荤菜凑近她的鼻孔,汉卡睁开眼睛醒过来。

  其他的人去执行各种工作。只有怀特克在场,时机来临了,他哀求女主人让他把自动玩具拿进村庄。

  “好,可以,不过你言行要守规矩,别把衣服弄脏。狗要绑好,免得它们跟着你到处乱逛。你什么时候出发?”

  “晚祷之后。”

  这时候雅固丝坦卡由窗口探头进来说,

  “狗呢,怀特克?我拿食料给它们,没有一条出来吃。”

  “是啊,今天早上我没看见拉帕在牛舍里。来,布瑞克!到这儿来!”他跑来跑去乱叫,但是没听见狗吠声。

  他说:“它们一定跑到外面去了。”

  谁也想不出两条狗到哪儿去了。不过隔了一段时间,幼姿卡听见模糊的呜咽声,好像在院子的某一个地方。她在那边没看见什么,以为怀特克正在处罚某一条乱跑的狗,就走进果园。没想到不见半个人影,那儿静悄悄的,呜咽声已经停了。但是回程撞到布瑞克的尸体,跌了一跤。它躺在屋子附近,脑袋被人打扁了!

  她的叫声立刻把全家引到现场。

  “布瑞克被杀——一定是小偷打死的!”

  雅固丝坦卡尖叫说:“不错,真是如此!”她看到地面挖出一堆泥土,房屋基地下有一个大坑。

  “他们挖通了,甚至通到爹的储藏室!”

  “咦,这么大的坑,连一匹马都拖得出来!”

  “坑洞四周撒满谷粒!”

  “噢,主啊!说不定强盗还在里面!”幼姿卡大声说。

  他们奔进老波瑞纳的住宅。雅歌娜出去了,老头躺着一动也不动。储藏室通常很黑,如今光线由大坑透进来,里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东西乱糟糟撒了一地。谷子倒在地板上,布料由横竿扯下来;未纺的羊毛或纺过的许多毛线纠缠扭曲,有些拉断了——失窃了什么?谁也不能肯定。

  汉卡相信是铁匠干的,满面红晕思忖道:她若多等一天,钱就被他拿走了。她低头看大坑,掩饰满腔的得意感。

  她故作不安问道:“牛舍里没掉东西?”

  幸亏那边没出事。

  彼德说:“门锁上了。”他大步走到马铃薯坑,拖出洞口塞的一大束茅草,把拉帕活生生拉出来。

  “显然是坏蛋推它进去的,不过拉帕怎么会任人摆布呢?这么凶的一条狗!”

  “昨天晚上怎么没听见狗吠声?”

  他们派人去通知村长,消息传遍全村。村民涌进果园,坑洞像教堂的告解室,围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探头看一眼,检查布瑞克的遗骸,说出他的意见。

  罗赫也来了。幼姿卡口若悬河,很激动,含泪告诉大家事情的经过,罗赫叫她静下来,然后去探望重新卧床的汉卡说:

  “我怕你为这件事过度操心。”

  “怎么会?赞美上帝,他没偷到什么。”她又低声说:“因为他来迟了一步。”

  “你是不是猜出是谁了?”

  “铁匠!我以性命担保!”

  “那么——他是特别来找一样东西?”

  “是的,不过没找到。我只跟你一个人提到他。”

  “当然。除非当场被抓,或者有证人。算了,算了!钱财使人不惜做可怕的坏事!”

  她恳求说:“好朋友,连安提克都不该知道这回事!”

  “你知道,我不是随便说话的人。而且,屠杀比造就生命更简单。我知道那家伙是骗子,可从没想到他会干这种事。”

  “噢,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很了解他。”

  社区长跟村长一起来,此时开始大搜特搜,仔细盘问幼姿卡。

  他喃喃地说:“要不是柯齐尔在监狱里,我会以为是他干的。”

  村长轻轻推他说:“嘘,彼德,他太太来了。”

  “小偷一定被吓跑了:没失窃什么。”

  “我们得通知宪兵,当然……又多了一件工作!连这种神圣时节,撒旦都不让人休息。”

  村长弯腰拾起一根血迹斑斑的铁条。

  “布瑞克就是被这玩意儿打死的。”

  大家传看那根凶器。

  “是他们做叉齿用的铁条。”

  “也许是从麦克的打铁铺偷来的。”

  “打铁铺从上星期五一直关着!”

  “他们可能去偷,然后拿到这儿来,我以社区长的身份说这句话。铁匠不在家,有什么办法呢?这不干别人的事,由我和村长来管!”他提高嗓门,大声叫他们回家去,别白费光阴。

  他们不在乎他出言恫吓,只是现在该上教堂了,于是民众很快解散,别村的善男信女已陆续赶来,桥面的车声隆隆响。

  大家走了以后,白利特沙老头到果园看那条狗,柔声对它说话,想让它复活。

  汉卡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人人都上教堂,屋里空空的。她祈祷了一段时间,想起安提克。这时候老头子把小家伙带到路上去玩,四周静悄悄的,她睡着了。

  时间过得很快,她还在睡觉,将近晌午时分,风琴声和民众的齐唱声随风飘过来,“抬圣体仪式”的钟声使窗户不停地震动。最后,车子越过坑洞和车辙,全速奔回家的嗓音把她给吵醒了。原来复活节的礼拜一有个习俗,要试验大弥撒之后谁最先到家。马儿、车辆和人潮汹涌,鞭子一路起起落落,在果树那边忽隐忽现。他们跑得好快,她觉得房屋一直摇摆,车声和笑闹声随风吹进她的耳膜。

  她想起床到外面看一看,但是家人都回来了,雅固丝坦卡开始弄午餐。她说教堂好挤,一半的人得站在外面,贵族领地的人都来了。弥撒之后,神父请所有地主农夫到圣器室开会。幼姿卡则喋喋不休大谈贵族领地的少妇和小姐们穿什么衣裳。

  “你知不知道佛拉庄的少女后面戴臀峰,看来像火鸡翘尾巴似的?”

  老妇人解释说:“她们在身上垫茅草或破布。”

  “她们的腰啊!细得像黄蜂,抽一鞭就会断成两截。没人知道她们的小腹缩到那里去了!噢,我在她们旁边,看得很清楚!”

  “她们的小腹?咦,塞在紧身裤下面哪。有位贵族领地的仆人曾经在摩德利沙当使女,她跟我说:有些闺秀饿肚子不吃东西,睡觉也把腰束得很紧,惟恐会发胖!贵族领地的女孩子流行瘦得像木板,只有臀部鼓出来!”

  “我们不一样,小伙子讥笑瘦排骨姑娘!”

  “他们自有道理。我们的姑娘应该匀称得像烤炉,全身圆滚滚,散发着热力,她们一走近,男人就觉得温暖。”彼德说着,眼睛死盯雅歌娜,她正拿开炉灶上的锅子。

  雅固丝坦卡吼道:“咦,怪了!这个丑家伙!他刚刚休息一会,吃了一口肉,看哪,他马上贪恋别的东西了!”

  他继续说道:“这种女人干活儿的时候,她的胸衣不避开,真是奇迹!”他还‘想说下去,多明尼克大妈来照料汉卡,把他赶出房门外。

  他们在屋外的门廊吃午餐,那边又亮又暖和。绿色的嫩芽在枝头颤抖和发光,像蝴蝶拍翅膀,鸟儿的歌声由果树间传来。

  多明尼克大妈不许汉卡下床。薇伦卡一吃完午餐就带着孩子们来了。她们在床边放一张板凳,幼姿卡端进一些福佑大餐和一瓶加了蜂蜜的伏特加酒。汉卡勉强请姐姐和来访的邻居吃喝(遵照这种情形下农民们庄重的习俗),她们尝一尝伏特加酒,慢慢吃甜糕,谈各种话题——尤其是通在储藏室的那个大坑。

  门外也有人来跟家眷聊天,在果园走来走去,对大坑十分不解,社区长不准他们填平坑洞,要等书记和宪兵来。

  雅固丝坦卡叙述事情的经过,大概说了一百回,这时候几位少年带机器公鸡走进院于。怀特克打扮得漂漂亮亮,甚至穿马靴,歪戴着老波瑞纳的帽子,在前面领路。其他的少年跟在他后面:包括马西克、克里伯斯、小古尔巴斯、颜德瑞克、库巴和歪嘴乔治的儿子。他们手拿细棍,背扛旅行袋,怀特克腋下夹着彼德的提琴。

  他们大步游行,照往年小伙子的惯例,先到神父家,大胆踏进花园,在屋前排成一列,公鸡在前面笨笨重重打先锋。由怀特克拉提琴。古尔巴斯上了发条以后,开始学鸡叫,大家跺脚,用棍子敲地面,失声唱几句打油诗,最后便要求礼物。

  他们唱了好久,愈唱愈大声,神父终于出来,赞美公鸡一番,各给他们一枚五科培的钱币,他们欢欢喜喜走开了。

  怀特克吓出一身冷汗,惟恐神父提鹳鸟的事情。但是伙伴成群,神父好像没注意到他。他走了以后,神父派女佣送几块甜糕给他们。他们太声唱感谢歌,然后继续前进,先到风琴师家,再访遍村子的其余民舍,一路紧张兮兮保护机器,怕人粗手粗脚,或用棍子去拨。

  首领怀特克留心一切,顿足叫他们开始唱歌,颔首作信号,叫他们提高或压低嗓子。总之,“黛恩格斯”游行表演得生气勃勃,他们的歌声传遍全村,大家看到小顽童扮演大人已扮得有声有色,非常吃惊。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大主妇普洛什卡大妈先进去看老波瑞纳,也去看汉卡。

  “老样子,老样子!噢,主啊!一我跟他说话,一句都不回答。太阳照在他床上,他用手指去抓光条,仿佛跟它们玩耍。真像小娃娃。啊,看到他这样的人落到这步田地,我会哭出来!”她说着,坐在汉卡床边,却欣然喝伏特加酒,伸手去拿甜糕。

  “他现在吃不吃东西?他好像发福了。”

  “是的,他可以吃一点,也许他渐渐好转了。”

  幼姿卡奔进来尖叫说:“他们带公鸡到佛拉庄去了!”一看普洛什卡大妈在那儿,就转身跑出去找雅歌娜。

  汉卡在她背后大嚷:“幼姿卡,你得照顾母牛,时间到了!”

  普洛什卡大妈说:“是的,是的,‘假日归假日,肚子总得要填饱!’小伙子也到过我家。你们家怀特克是聪明的小子,眼光也很敏锐!”

  “却总是先顾着玩,后顾工作!”

  “亲亲,佣人派不上大用场。磨坊主太太对我说,她请女佣,没有一个留过六个月。”

  “她们在那边吃了太多新出炉的面包——结果学坏了。”

  “也许吧,但是这一方面有老手教她们,还有他那位偶尔回家的儿子——上学的那一个。是的,听说磨坊主本人也不放过她们……我们的佣人真是一天比一天大胆了。我丈夫不在家,现在我的牧夫对我好厚脸皮,坚持要下午挤奶!谁听过这种事?”

  “噢,我知道他们的脾性,我自己也有男工。但是我必须顺从他一切要求,否则他会在工作最繁重的时候离开我,这么一大片田庄,少了他,我怎么办呢?”

  “当心别让她们抢走他!”她压低嗓门警告说。

  汉卡惶然问道:“你是不是知道谁想挖人?”

  “听到一点——谣言,也许是谎话吧,我不能确定。我说了这么多话,把来访的目标都忘记了。有几个人答应到我家来聊天。你也来嘛。上等人物都要来,小波瑞纳的太太不能不参加。”

  这是恭维。但是汉卡身体不舒服,只得借故婉谢。普洛什卡大妈很烦恼,跑去请雅歌娜。她也说早就和母亲有约了。

  雅固丝坦卡在屋外讽刺说:

  “雅歌娜,你本来想去,但是你向往小伙子们,而普洛什卡大妈家只有安布罗斯之类的老顽固。没关系,他们跟年轻男人一样穿长统袜!”

  “你,你每一句话都刺伤人——永远改不了!”

  她冷笑说:“我生性快活,希望人人称心如意!”

  雅歌娜气得发抖,踏出屋外,茫茫然盯着前方,几乎压不住满眶的热泪。不错,她内心的渴望强烈得叫她受不了。

  虽然现在有节庆的气氛,村民涌来涌去,叫声和笑声响彻村头村尾,与远处灰色田地间的红衣妇女一唱一答,那又如何呢?她打从早上就一直难受至今。为了消愁解闷,她曾去找熟人,沿着路面和草地长程散步,甚至换了两三次衣服,都行不通。她更想到某个地方,做某件事情,寻找……她不知道的东西!

  现在她逛到白杨路,凝视火红的日轮慢慢下山,在公路映出一条条光线和阴影。

  黄昏的凉意很快就笼罩在她周围,只是平原上仍存的暖风吹得她浑身尽是和谐的快感。村子的噪音依稀吹进她的耳膜,提琴哀哀哭泣,打动了她的心弦。

  她继续走,要到什么地方,被什么力量推动,她也说不上来。

  她有时候呻吟,有时候做手势,有时候突然停下来,可怜兮兮,以炯炯的眼神打量她四周。接着她又向前走,思绪像游丝般不可触摸,也像水面的光线,伸手一抓就不见了。她抬眼看太阳——什么都看不见,眼前的一列列白杨似乎模糊不清,仿佛只是回忆中的情景。但是她深深感觉“自我”的存在,觉得有一种力量攫住那个“自我”,使它伤心,呼号和落泪,觉得有一种力量带她远走,她恨不得能像西飞的鸟儿长出翅膀,它们飞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她自觉被一种附有火样柔情的力量所掌握,逼得她流泪,逼得她喷火……她在路上拔白杨嫩芽,润一润她焦渴的嘴唇和喷火的眼睛!

  她不时倒在树下,双手托着下巴,做起白日梦来……

  看来是春神在她心底大唱赞美诗,弥漫她整个心灵,在里面发生作用,也在果实丰硕的田野,充满嫩汁液的树木中发生作用,阳光一照暖大树,树液就进发出生命之歌。

  她蹒蹒跚跚向前走,眼睛刺痛,软弱的四肢载不动她的身子。她心头浮起新的欲望:想大声哭,想跳舞,想在柔软带露的谷物间翻滚;接着她又渴望跳进灌木丛,冲过荆棘堆,感受挣扎和肉搏的甜蜜剧痛!

  她突然转身,听见小提琴的声音,就往那个方向走去。哈!她心里万分激昂,兴奋得发疯,恨不得跳来跳去,到拥挤的酒店上去享受一番,甚至喝酒醉死——她在乎什么?

  教堂墓地通往白杨路的小径如今布满落日的红光,有人拿着书走过来,停在一丛银桦树底下。

  是风琴师的儿子亚涅克。

  她隔着树丛看他一眼,没想到他瞥见了她。

  她想逃走,但是两只脚好像在地上生了根,眼睛痴痴望着他。他笑眯眯走上来,红唇间露出两排贝齿,高大魁伟的青年,很瘦,肤色自得像牛奶。

  “你不认识我,雅歌娜?”

  他的声音敲中了她内心的琴弦。

  “怎么会不认识?……不过亚涅克,你跟以前不大一样。”

  “咦,当然嘛,我们长大,一定会变的。你是不是到布迪去看什么人?”

  “不,只是随便乱逛,你知道,复活节要到明天才过完。”她用手摸摸他的书,问道,“宗教书,是不是?”

  “才不呢。是描写远方的国度和四周的大海。”

  “天啊!描写大海?什么,那么里面的图片不是圣像啰?”。

  “看!”他打开书本,给她看插图。他们垂着脑袋站在那儿,肩并肩,臀对臀,身体几乎碰到了。他不时解释某一张图,她神魂颠倒,抬眼赞赏他,激动得不敢呼吸。现在他们靠得更近,因为太阳已落到森林下方,图片很难看清楚。

  突然间,他打了一个冷战,退后一点,喃喃地说:“黄昏到了,该回家了。”

  “那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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