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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夏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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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西亚斯·波瑞纳就这么去世了。

  拉帕拼命叫,拼命吼,又跳起来撞门要进屋,把安息日在屋里睡觉的人吵醒了,它猛拉他们的衣裳,在外跑一段距离,再回来看他们有没有跟它走,终于引起汉卡的注意。

  “幼姿卡,去看看这条狗要我们干什么。”

  幼姿卡兴致勃勃跟着它跑出去,一路上蹦蹦跳跳。

  它带幼姿卡去看她父亲的遗体。

  她看了,厉声尖叫,大家立即跑出来,发现他浑身僵冷,俯卧着断了气,双臂呈十字形伸开,做最后的祈福。

  他们仍想救活他,把遗体扛到屋内。

  一切的心力都是枉然:躺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具尸体罢了。

  大家开始痛哭:汉卡哭声震天,幼姿卡哭得更厉害,用头猛撞墙壁,怀特克和小家伙哇哇哭泣,拉帕在门外哀嚎,只有彼德一个人在院子四周走来走去,看太阳一眼,又回马厩睡觉去了。

  现在马西亚斯躺在卧榻上,僵僵硬硬的,活像一团被太阳晒干的泥土块或者一株倒地的树干,毫无生机。他的拳头仍捏着一小撮沙土。眼睛睁得很大,凝视遥远的天堂,表情含着惊叹和狂喜。

  然而,尸体发出很忧郁、很悲哀的死亡气息,他们不得不盖上罩单。

  他的死讯立刻传遍全村。太阳刚爬上屋顶,访客一一光临,掀起被单,查看他的眸子,跪地为他念一篇祈祷文。另外有些人被上帝掌握人生的例证吓呆了,站在那儿默默拧绞双手。

  丧家的哀声继续不断回响着。

  现在安布罗斯来了,把民众赶出去,关上厅门,跟雅固丝坦卡和爱嘉莎(她爬进来,在尸体旁边祈祷)一起为死者行最后的仪式,这种事他向来愿意做,通常还会说许多俏皮话,不过这一回他的心情有点沉重。

  他为尸体脱衣时,嘀嘀咕咕说:“任何人的幸福不过如此!骷髅夫人只要有心,可以抓你的喉咙,打你的耳光,你翘辫子,被扛到‘神父的牛栏’,有谁能抗拒她呢?”

  连雅固丝坦卡都觉得难过,用伤心的口吻说:“可怜的人!他在世期问,他们冷落了他,他生不如死!”

  “真的?是不是有谁伤害他?”

  “不,他们对他算好吗?”

  “世上有谁能样样称心如意呢?咦,就是大地主,就是国王,也得忍受烦恼和痛苦。”

  “他用不着受饥受寒,我们不能再说什么了。”

  “啊,好大妈,饥饿算什么?心痛更难受。”

  “对。我有同感。雅歌娜伤他的心,他的儿女媳妇也没饶过他。”

  爱嘉莎祷告到一半,中途插嘴说:“不过,他的儿女媳妇很好,没对不起他。”

  雅固丝坦卡使性子骂她:“念你的祈祷文,你!你最高明。什么,她一面为死人唱挽歌,一面听人说话?”

  “好,不过她的儿女媳妇若不孝,会这样为他哀哭吗?你听听!”

  “他要是留给你这么多产业,你会哭得震天动地!”

  安布罗斯出面劝阻说:“安静,雅歌娜来了。”

  她冲进来,却傻愣愣站在房间中央,说不出一句话。

  当时他们正给尸体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

  “什么!……去了?”她终于盯着他说。恐惧掐住她的喉咙和心脏,她血液发冷,简直不能呼吸。

  “他们没告诉你?”安布罗斯问道。

  “我在娘家睡觉,怀特克现在才去叫我。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她走近他,突然问道。

  “我现在替他打扮,当然是为了进棺材,不是去结婚。”

  她想不通,蹒蹒跚跚靠在墙上,自以为睡得很熟,正在做噩梦呢。

  她踏出房门好多次,却老是折回来。视线不可能回避尸体。她不时跳起来想出去,却又留着不走,偶尔走到栅栏边,隔着田野眺望远方,其实什么都没看见,不然就坐在外面,离房间和幼姿卡很近,她正在大哭,扯头发,一直叫道:

  “噢,我爹,我失去的爹!失去了!”

  不但屋里有哭声,连房屋四周都有人哭。丧家之中惟独雅歌娜虽然四肢颤抖,灵魂深处饱受震撼,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一声啜泣都发不出来。她只是走来走去,双眼露出忧郁的闪光,满脸敬畏的表情。

  幸亏汉卡很快就恢复镇定,含着眼泪照料一切,等铁匠夫妇赶来,她已相当平静了。

  玛格达大哭,铁匠追问详情,汉卡一一答复。

  “主耶稣让他死得这么安逸,还不错。”

  “可怜的人!跑到田里去逃避骷髅夫人的拥抱!”

  “昨天我去看他,他照例安安静静的。”

  “他没有说话?一句话都没说?”铁匠擦一擦没有眼泪的双眼说。

  “一句话都没说。所以我替他盖好绒毛被,弄点水给他喝,就走开了。”

  “什么?那他是一个人起来的!若有人在身边看护他,他也许不会死掉,”玛格达啜泣说。

  “雅歌娜睡在娘家。她经常这样,因为老太婆病情很严重。”

  铁匠说:“该来的终于来了!这三个多月,他一直在死亡边缘。医不好的人还是早一点断气好些。他不再受罪,我们该感谢天主。”

  “是的,你们知道头一段日子我们请医生和买药花了好多钱……一点效用都没有。”

  玛格达哀叹说:“啊,他真是好农夫!真是能干!”

  “安提克回来,他已经不在人间,我最伤心的就是这一点。”

  “他不是小孩,不可能为此痛哭流涕。你还是想想葬礼的事情吧。”

  “对,对。噢,可惜罗赫正好不在!”

  “我们可以不依靠他。别担心,我会照料一切。”铁匠答道。

  他做出悲哀的面孔,但是他帮安布罗斯折死人的衣裳时,显然正在掩饰心底的念头。他在储藏室的毛线和杂物堆中搜了很久,然后爬上楼梯一说是要找他挂在那儿的皮靴。这家伙喘得像风箱,为死人祷告,声音比爱嘉莎还要大,不断提死者的好事迹。但是他的眼睛在屋里瞟来瞟去,双手滑入枕头下,或者在床垫的茅草中摸索。

  最后雅固丝坦卡厉声说:“你是不是在找什么?”

  他答道:“除非搜索,不可能找到!”于是他开始公然搜查,麦克奉风琴师之命匆匆来找安布罗斯,对他可是一点妨碍都没有。

  “安布罗斯,快来,四个娃娃在教堂等着受洗呢。”

  “让他们等吧!我得先把死人弄干净。”

  “不,你还是走吧,安布罗斯。”铁匠一心想摆脱他。

  “我自愿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好。安排他这样的人物进棺材,不见得随时有机会哩。”他转向麦克说:“麦克,代理我在教堂的职务,叫教父和教母拿着点燃的蜡烛绕圣坛走,他们会赏你很多科培。什么!你要当风琴师,居然不会帮忙行简单的施洗仪式?”

  汉卡带马修进来,量波瑞纳的身长,准备做棺木。

  安布罗斯用悲哀的口吻说:“别吝惜他最后容身的空间,至少让这可怜的人死后舒服一点。”

  雅固丝坦卡低声说:“主啊,主啊!他在世期间,那么多田地还嫌不够,现在四片木板就足够容身了!”

  爱嘉莎暂时停止祷告,含泪支吾道:“他是地主,应该以地主的身份下葬,有些可怜人还不知道要死在哪一片树篱下呢……愿光明永远照着你!愿——”说到这儿,她又泣不成声。

  马修不说话,点点头,量好之后祷告一声就出去了。虽然是星期天,他却马上动手做。一切必要的工具都放在屋里,几块烘干的橡木板早就放在楼上备用了。他立即在果园搭起工作坊,努力工作——彼德奉命协助他,也只好卖力干。

  天亮很久了,太阳射出炙人的光芒。吃早餐的时候天气就很热,一切田地和果园渐渐蒙上泛白的热蒸气。

  某些地方,凋零的树叶轻轻摆动,像热得发昏的鸟儿鼓动翅膀。安息日的宁静感遍布全村,除了掠过水面的燕子和邻村载人上教堂而掀起一团团尘埃的板车,没有一点动静……时时有一辆车停在波瑞纳门前家属闷坐的地方,问候他们,深深叹息,隔着敞开的窗户和门扉往里瞧。

  安布罗斯弄得很快,并催人准备,不久床铺已摆在果园里,被褥也摊在树篱上吹风,他叫汉卡拿杜松果给他,以便用烟熏法来消毒停尸的房间。

  但是,她什么话都听不见。她抹去最后的泪痕,望着马路,希望能随时看见安提克。

  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过去,他没有回来,她想派彼德进城去打听他的消息。

  白利特沙老头正好由薇伦卡家过来,他反对说:“不,他探不到什么消息,只会把马儿累垮。”

  “但是警察局的人一定知道某些情况。”

  “当然,不过星期天警察局不开门。何况你若不在他们手上抹点油,他们不会告诉你什么。”

  她向姊姊诉苦说:“哎呀!我实在受不了啦。”

  铁匠嘘道:“噢,他还会给你带来苦恼哩。”说着瞟了屋檐下的雅歌娜一眼。他找钱找不到,火气很大,恶毒地说:“他戴脚镣,两腿大概都僵了,怎么能飞快赶回家呢?”

  她没答腔,又到马路上去看。

  弥撒钟响了,安布罗斯吩咐怀特克好好用油擦死者的皮靴,因为皮太干,穿不上去,他说完就赶往教堂。

  铁匠和马修到村子里去,现在屋里只剩女人和怀特克,他忙着擦皮靴,摆在火上烘软,并不时往幼姿卡那边看一眼,她的哭声已逐渐转弱。

  如今路上没有人走动,民众都在教堂里,波瑞纳家也听不到声音,只有爱嘉莎在里面为死者念连祈辞,宛如鸟声啾啾,和雅固丝坦卡用来熏房屋和走廊的杜松烟一起飘上天际。

  他们听见教堂开始做礼拜。中午静悄悄的,颂歌由教堂传出来,听得很清楚,风琴声高亢地一起一伏,快活又幽远。

  汉卡在屋里坐不住,特地到栅栏边去念完祈祷文。

  “死了,死了。死了!”念珠慢慢由她的指缝间滑过,她暗想道。但她只用嘴唇祈祷,脑子和心里充满各种惑人的思绪,和许多隐忧。

  “三十二英亩。还有草地及一点林地。加上外屋和牲口!”她叹了一口气,用爱怜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大块土地。

  “我们若能付清地价,保留所有的田地多好!——那他可以成为他父亲那种大人物!”

  自尊和野心涨满心田,她看看太阳的方向,勇敢地泛出笑容,继续数念珠,心胸满是怡人的希望。

  “不,我连一半的土地都不愿放弃。房子也有一半是我的。别人更休想得到我一头乳牛!”

  她这样待了很久,一面祷告,一面含泪看阳光下的土地,阳光宛如一片金纱,黑麦长得很好,正在摆动低垂的铁锈色麦穗,大麦田在阳光下发亮,光光滑滑的,翠绿色的燕麦夹着许多黄花草,正在暑气中颤动,山坡上繁花点点的苜蓿田像一块血红色的手帕,上空有一只大鸟展翅盘旋,保持平衡的体态,广阔的青豆园开了成千上万的白花,守着马铃薯嫩株,还有凹地中的几块亚麻田,娇花朵朵——蓝光忽隐忽现,孩子气的眼睛宛如在强光下一眨一眨的。

  一切都美极了!太阳愈来愈烈,暖风夹着无数鲜花的香味,和和煦煦由田野吹来,能给人活力,扩展人类的心田。

  “噢,我生长的土地,噢,神圣的土壤,最最神圣!”她说着,低头吻泥土。

  她听见教堂的钟声响了,在空中长鸣。

  “噢,我亲爱的耶稣!一切都是为你——是的,世间的一切!”她热烈低语,又开始祷告。

  但是,她听见附近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仔细回头看。雅歌娜站着樱桃树下,倚着格子围墙,专心想些不愉快的事情。

  汉卡抱怨说:“什么,片刻不得安宁!”一看到她,苦涩的回忆又袭上心头——像刺人的荨蔴一样苦涩。

  “是的,有一块地送给她了。这是事实!是的,整整六英亩!噢,那个贼!”她转身背对着她,却没法再祷告了。往日的冤屈像狂吠和咬人的恶犬,回来攻击她。

  晌午已过,缩小的影子再度由树下和房屋慢慢向外爬。谷物微微向阳光弯曲,里面有蝗虫演奏微弱的音乐,甲虫不时嗡嗡飞着,间或有鹌鹑啼叫。天气愈来愈热,热得叫人受不了。

  现在大弥撒做完了,女人走出教堂,到塘边脱鞋子,汉卡不再孤单,路面挤满人和车子,她掉头回家。

  老波瑞纳终于殡殓供人瞻仰。

  他躺在房间中央的宽台子上,台上铺了桌布,四周摆着点燃的蜡烛。他的遗体梳洗过,还刮过胡须,脸颊被安布罗斯的刺刀割破一道深痕,贴一小块纸片遮丑。他穿着最好的衣裳——他跟雅歌娜结婚时特制的白头巾外套、条纹马裤和几近全新的靴子。操劳过度的老手中拿着钦斯托荷娃圣母的雕像。

  旁边放一大桶水,使空气保持清新,陶质的花砖上有一些杜松果,正冒出芬芳的烟柱,弄得满室蓝烟,死亡的威仪在雾气中朦朦胧胧显出来。

  马西亚斯·波瑞纳——一个正直又能干的人,彻底的基督徒,地主农夫,也是地主农夫的子孙——丽卜卡村的首要人物,他的遗体端端正正地躺在那儿。

  他欣然准备出发,跟亲人和熟人道别,要走上他的大旅程!

  他的灵魂已通过审判席,这里陈列的只是他衰竭的身体,灵魂一度寄居的空壳,依稀含笑,面对烛光和烟圈,不断有人为他祈祷。

  亲友排成无止尽的行列,一一进来,叹气捶胸,深深思考或流泪,他们郁闷的哭声和耳语宛如秋雨哗啦哗啦作声。他们进来又出去,永远走不完:全丽卜卡村的人无论贫富、老少、男女,全都来了。

  尽管天气晴好,他的死讯却让全村的人忧愁和痛苦,人人都很悲哀,人人都以“凡人的可悲命运”来启发德性。

  死者的许多朋友在屋前屋后徘徊,有些主妇留下来,以常用的安慰辞来劝慰汉卡、玛格达和幼姿卡,衷心陪她们吊丧和流泪。

  没有人跟雅歌娜说话。她虽然不喜欢人家同情,却为大家公然不理她而难受,于是她到院子里,坐着听马修钉制棺材。

  社区长太太在她背后嘘道:“那贱人!竟敢露面!”

  另外一个人说:“噢,别理她!现在不适宜回想她的恶行。”

  “是的,留给主耶稣,她日后会审判。”汉卡慈悲为怀说。

  铁匠冷笑说:“为了你们说的狠话,社区长会大大方方酬赏她。”磨坊主派人来找他,他说完就走了。幸亏如此,社区长太太气得像火鸡,准备扑向他呢。

  他咯咯大笑,连忙跑掉。别人留下来说话,但是话题松松散散的,一方面是悲哀使然,一方面天气也太热了。实在很热,一切的花朵和植物都慢慢凋零,墙壁直淌树脂。

  突然间,大家听见一声又长又悲的牛叫,有位农夫正赶着一头母牛从水塘另一端走过。

  他拼命拉它的缰绳,大家默默观望。

  雅固丝坦卡说:“我猜是带她去找神父的公牛。”但是没有人对她的话感兴趣。

  晚祷钟响了,他们辞别汉卡,汉卡派怀特克去叫铁匠陪她找神父商量葬礼的开支。牛童回来说铁匠正跟大地主和磨坊主开会,一起喝下午茶,他的骏马在外面的树阴下猛刨地面呢。

  “他跟大地主!真奇怪!”但是她不能干等,就由玛格达穿着最好的衣服陪她到神父家。

  神父在院子里,传话说要在那边接见她们。

  他坐在围墙边的凉阴下。院子中央有个农夫抓紧一头好母牛的牛绳,附近有一头强壮的花斑公牛绕着它打转,神父的长工抓紧公牛的铁链,好不容易才拉住它。

  “瓦勒!等一会儿:它还没准备好。”神父叫道。他一面擦光头,一面叫两个女人过去,问起老波瑞纳逝世的原委,并好言安慰她们。她们打听葬礼的费用,他猝然打断她们说:

  “以后再谈。我不是敛财的人。马西亚斯是村子里最大的地主农夫,他不能寒寒酸酸下葬。不,我告诉你不行。”他照例凶巴巴地重复说。

  她们拥抱他的脚,不敢坚持。

  他突然叫道:“啊!你们这些小流氓,我得痛罚你们。看看,这些坏孩子!”他正跟树篱上偷看的风琴师家子弟说话。“且说,你们觉得我的公牛如何,呃?”

  汉卡回答说:“了不起的牲El,比磨坊主的更棒。”

  “差太多了,简直像一头牛和一辆车相比嘛!看看它!”他带她们走近去,拍拍公牛的身体,它现在离母牛更近了。

  “噢,瞧这脖子!瞧这背脊!瞧这壮观的胸脯!瞧这喉袋!”他热心得喘不过气来。“咦,不像普通的公牛,简直是美国野牛嘛!”

  “真的,我没见过这么棒的公牛。”

  “不,你没见过。是纯种的荷兰牛。花了我三百卢布。”

  “这么贵?”她们惊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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