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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1

  他走遍整列车厢,睃巡一些熟识的面孔,可是仅看到昔尼克·东尼,这是位律师,巴比特大学里的同学,毕业后已成为某企业集团的律师,变得很激进,代表工农团体发言,和一些知名的社会主义者有密切的交往。因为他是属于激进的,巴比特自然不喜欢让人看见他跟如此一个激进分子交谈,然则在这普尔曼车厢内,他不能发现其他熟人,所以他勉强地停住脚。昔尼克·东尼是一个瘦小、头发稀疏的人,有点像奇姆·福林克,但是他没有福林克的那种狞笑。他正看着一木叫“万物之道”的书。这书名在巴比特看来是颇含宗教意味的,他怀疑是否东尼已有所转变,变得亲切且热忱了。

  “喂,你好,东尼。”他招呼说。

  东尼抬头望了一下,他的声音透着古怪。“哦!你好,巴比特。”

  “离开吗,呃?”

  “是的,我一直在华盛顿。”

  “华盛顿,呃?那老大的政府到底是怎么搞的?”

  “它是——你不坐下吗?”

  “谢谢。可别介意,我坐下了。哟,好多啰!东尼,自从上次有机会跟你一聊后,许久未见面了。我是,喔——真可惜未曾在惜别宴上看到你。”

  “噢——抱歉得很。”

  “农工会近来搞得怎样了?准备再竞选市长吗?”

  东尼似乎显得不安。他用手指捻弄着书页。他说:“可能吧。”似乎那不是什么特别有意义的事,同时他微笑了起来。

  巴比特喜欢这微笑,一面急切地搜着话题:“在纽约看一场够味道的余兴表演:敏村大饭店的‘早安女郎’里的那些倩女。”

  “是呀,蛮漂亮的女郎。有一晚我在那里跳了舞。”

  “喔。喜欢跳舞吗?”

  “当然啦。我喜欢跳舞,漂亮的女人和精美的食物,甚于世界上其他任何事物。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

  “天哪,东尼,我想你们这些家伙,可要把所有美食和一切好东西都从我们身上取走啰。”

  “不会吧。一点也不会。我所要看的是,在里兹所举行的成衣工人的聚会,会后才去跳个舞。难道那不合理吗?”

  “唔,可能是个好念头?没错。那么——真可惜近几年来未能与你多见面。喔,希望你别为我替柏拉特助选而反对你当市长的事耿耿于怀。你晓得,我是一个共和党党员,我有点觉得——”

  “没有理由说你不应该反对我。我不奇怪你会竭诚支持共和党。我记得——在大学里,你就是一个不寻常的家伙,思想自由且富怜悯心。我仍记得,你对我说你要成为一个律师,专门免费替穷人办案来对抗有钱的人。而且我还记得,我自己说要成为一个有钱人,购买绘画并居住在纽波特。我确信,那时你激励了我们。”

  “好说……好说……我一向想要自由。”巴比特感到非常羞臊、骄傲又难为情;他试着像二十五年前的自己那样,他奉承他的老友昔尼克·东尼,低沉地说:“这类家伙中许多人有麻烦,甚至包括那些年轻力壮者,以及他们当中自以为是乐观进取的,问题是他们全不是胸襟宽宏和思想开通的人。现在啰,我就相信给另类人一个机会,听听他的意见是对的。”

  “那倒不错。”

  “不妨告诉你我的想法:一些异议对我们是有好处的,所以一个人啰,尤其一个从事世界性贸易的商人,更应该是思想开通。”

  “是啦——”

  “我老这么说,一个人应该有洞察力和理想。我猜想,我生意场上的伙伴内,有一些人认为我是十足的好幻想,不过我只是让他们想想,什么是他们想要的,就马上照着做——如同你们所做的一样……啊!真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坐下来谈谈,或许你可以这样说啰,回味回味我们的理想。”

  “但是当然啦,我们的理想常被打击。这是否困扰你呢?”

  “一点也不!没有人能命令我怎么想。”

  “你就是那个能帮助我的人啦。我需要你同一些商人谈谈,尝试让他们在对待可怜的贝裘尔·英格姆的态度上较开通些。”

  “英格姆?不过为啥?他不就是那个被公理教会堂驱逐出教的怪牧师,是他吗?因为宣扬自由恋爱,煽动骚乱?”

  关于这点,东尼解释说,那是一般对贝裘尔·荚格姆的笼统想法,而他自己曾看到贝裘尔·英格姆当一个宣扬人类兄弟友爱之情的敬友牧师的情形,而关于这,巴比特是众所周知的拥护者了。所以巴比特会劝他的朋友不要去伤害英格姆,和他的可怜的小教堂。

  “你可包在我身上,只要让我听到,有任何小瘪三嘲弄英格姆,我就要他们好看!”巴比特充满感情地对亲爱的东尼说。

  东尼感激万分,并变得有点怀旧了。他谈起了在德国时学生时代的事,谈起在华盛顿游说议员通过单一税法的事,谈及国际劳工会议之事。他提及他的一些朋友:洛德·威康比、科尼尔、威基伍德、比可利教授。巴比特一直认为东尼仅跟工人有联系,然则现在他严肃地点着头,因为一个人够幸运才能认识洛德·威康比这样的人,而他对于吉拉尔·道克又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他觉得一切变得多么可爱、理想,胸襟也开阔多了。

  突然,在他新的精神领域里,他觉得为姞拉·李尔斯林感到难过。他太了解她了,而那些在拥护者俱乐部的平凡家伙是永远不能体会出来的。

  2

  他回到天顶市,告诉他太太纽约有多热,五小时后,他即前往拜访姞拉。他的脑中充满着种种理想、宽恕的念头。他拟使保罗释放,为了姞拉,他愿做一些事,做些含糊但极其慈善的事。他要同他的朋友昔尼克·东尼一样仁慈。

  自从保罗射伤她以后,他尚未探视过姞拉,想象中她仍是丰满、娇滴滴、活泼,但有些懒散的样子。他驱车前往她的公寓,坐落批发商业区的阴郁后街里,他停下车来,觉得有点不对劲,楼上的一扇高窗,有一个像姞拉般身影的女人,正支肘临窗,不过这可是个面无血色且上了年纪的女人,恰像被捏皱了的旧纸团一般。姞拉可是活泼蹦跳的,这个女人却十分沉默。

  他候了半小时,她才走入公寓的会客室。他翻阅五十遍1893年芝加哥世界博览会的照相簿,将那张荣耀法庭的照片瞧上五十次。

  发现姞拉已在房里,令他着实吃了一惊。她穿着一件黑条纹睡衣,衬以深红色的丝带。丝带破了,但仔细修补过。他会细心的注意到这个,是因为他不想注视她的肩膀。她的一边肩膀低过另一边;一支手臂扭歪着,好像麻痹了一样;缺乏血色的颈上,便宜的饰边做成的高衣领里,有一道伤痕,然则那颈子曾是丰腴惹人的。

  “有事吗?”她说。

  “嘿,嘿,亲爱的姞拉!哦,看到你真好!”

  “他只要找个律师来传话就得了。”

  “怎么,别瞎扯啰,姞拉,我并不是只为他来看你的。我是以老朋友的身份来的。”

  “你未免等得太久才来吧!”

  “唉,你晓得怎么一回事。我料想你会有一段时间不愿见他的朋友,再说——坐下吧,甜心!让我们都理智些。我们都做了一些我们不应该做的事,不过也许啰,我们可以勉强再重新开始。真的,姞拉,我愿做一些使你俩皆快乐的事。晓得我今天怎么想吗?可别介意,保罗一点不知道这事——不晓得我会来看你。我这样想:姞拉可是个胸襟开阔的女人,她会了解这点,唉,保罗现在已受到教训啰。如果你能要求官方人员原谅他,这岂不是一个很棒的念头吗?如果这请求是由你提出的话,相信他将会接受的。不!且慢!只要想想,若你是仁慈的话,将会有多么棒的感受就好了。”

  “是的,我愿意仁慈。”她一本正经地坐着,用冷淡的声腔说着。“就为了这理由,我希望他待在监狱里,作为一个惩罚坏人的例子。乔治,自从那男人对我做了这恐怖的事后,现在我虔信宗教了。过去,有时我是不近人情的,我渴求世俗的快乐,如跳舞和电影。可是,当我在医院里,犹太圣灵浸信会的牧师常来看我,让我知道,神所写的预言书,审判的日子即将来临,所有较古老教会的信徒都要被罚下地狱,因为,他们仅做些假殷勤的事,轻信这个世界,肉体和魔鬼——”

  她恣意地谈了足足十五分钟,滔滔不绝地叙说逃避天诛来临的神诫,她的脸发红了,阴沉沉的声调传神地重攫了老姞拉一些讨人厌烦的特色。她以愤怒的受创的语调结束了谈话。

  “保罗现在被囚,受折磨和卑贱的惩罚,就是神的旨意,如此他还有可能拯救他的灵魂,如此其他邪恶的人和这些可怕的追逐女人的家伙、好色鬼,就能有一个可警惕的例子。”

  巴比特惶惘且激动万分。正如在教堂里祷告时动也不敢动一般,现在他觉得他必须显得更专心了,纵使她那尖锐的痛骂,像吃腐肉的鸟儿地痛啄着他。

  他极力显得冷静、友善的样子:

  “是啰,我晓得,姞拉。不过,宗教的本质必是大慈大悲的啰,不是吗?让我告诉你我的想法:在这个世界里,如果我们要达到啥个目的,我们就需要自由主义、慷慨,我一直相信做人要胸襟开阔、宽宏大量——”

  “你?宽宏大量?”这像极了老姞拉的口气。“天啊,乔治·巴比特,你大概像剃刀刀锋一样宽阔大量吧!”

  “哦,我是,真是这样吗?好吧,让我告诉你,让——我——告诉——你。我发誓,不管怎么说,我的宽宏大量就像你的虔诚一样!你,多虔诚呀!”

  “我是虔诚的!我们的牧师说,在信仰上我给他信心!”

  “我就猜你一定会这样做的!拿保罗的钱去置信心!不过为了表示我有多宽宏大量,我将寄十元支票给贝裘尔-英格姆,有人说这可怜的家伙挑拨煽动,宣扬自由恋爱,他们要把他赶出城去。”

  “他们做得不错!该把他赶出城去!为什么,因为他传教——假使你能称这为传教的话——在戏院里,在撒旦之屋里!让你不知道怎样去寻神,去发现和平,去注意魔鬼撒旦在我们足下的种种诱惑。喔,我多么高兴神眷顾我,令保罗伤害我,借此脱离了我的坏运道——保罗得到他所应得的,够他受了,为了他对我的残酷,我希望他死在监狱里!”

  巴比特站起身,手里抓着帽子,吼说:“罢啰!如果那就是你所谓的和平,看在老天的份上,在你发火前请先警告我一声,好吗?”

  3

  城市同化流浪者的能力是浩瀚无边的。一个城市永远拥有它自己的个性:温和的、讥诮的,在激烈的改变后仍坚持一个主要的目标。这种能力远超过群山或吞噬滩岸的海。纵然他变成一个自由开通的人,纵然在他到达天顶市那一晚前,他是那么有把握,他和城市都不再是一样了,然则十天后,他不相信他曾离开过。对他的朋友来说,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有所改变,除了在运动俱乐部里玩笑哄闹时,他显得比以前激动些。有一次,伯吉乐·杨齐表示昔尼克·东尼该被抓住了,巴比特嗤着鼻子说:“噢,胡扯,他并没有那么坏。”

  在家里,他习惯隔着报纸朝他饶舌的妻子咕噜着,“呃?”拿妲卡新的红苏格兰式帽子取乐,不时说,“那波状铁皮的车房落伍啰,该盖一间新的啰。”

  威珞娜和肯尼士·史谷特真的订婚了。史谷特曾在他的报上发起一个保守的改革运动,反对经纪股份有限公司。结果,他在经纪股份有限公司获得一份极佳的工作,赚了钱使他能结婚,他现在公开抨击那些捏造故事批评经纪股份公司的不负责任的记者,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扯些什么。

  九月份,泰德进入州立大学,是艺术和技术学院的新生。大学位于摩哈里斯,离天顶市仅十五哩,泰德周末常回来度假。巴比特担着心,他觉得泰德“样样都行”,除了书本。他拟“参加”足球队成为一个出名的中卫,他期待篮球季的来临,他是新生社团的委员(作为一个天顶市人,在诸般乡下佬中,可是一个贵族啰)。同时他也被两个团体所“争取”。然则,关于他的功课,巴比特一无所知,只好喃喃道:“噢,老天,这些老学究只教你这些文学经济学的垃圾吗?”

  某一个周末,泰德提议“喂,爹,为何我不能从大学转到技术学校去学机械工程呢?你总是埋怨我从不念书,可是说真的,我愿意在那儿念书。”

  “不,技术学校没有大学的那种地位。”

  泰德烦躁地说:“我倒愿意知道它怎会没有!工程师能干任何事!”

  巴比特一再解释:“当你进入法律界时,让人晓得是一个大学毕业生,那可是值钱啰!”他又一再雄辩律师生活的真正价值。在他结束这高谈阔论前,巴比特已将泰德说成为一个美国参议员了。

  在那些大律师中,他提及昔尼克·东尼。

  “可是,噫,嘿,”泰德惊讶了,“我想起你总是说这东尼是一个平凡小子!”

  “谈论一个伟人可没有固定方式啰!东尼一直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事实上,在大学里我曾帮过他——我开导了他,你可这样说,是我鼓舞了他。就因为他同情劳工界的目标,许多思想不开通胸襟不开阔的人认为他是一个怪物,不过啰,我可告诉你,他们当中一些有财势的家伙正在筹集资金给他运用。再说,他是一些世界上最有影响力、最保守的人的朋友——像洛德·威康比,这个人,唔,就是很出名的英国贵族。那么,现在,你决定干啥:同一大堆油腻的机器和劳工搞在一起,或是跟一些很棒的家伙,像洛德·威康比这样的人结成好朋友,还可以被邀请到他家去参加宴会?”

  “好吧——哎,嘘——,”泰德叹息了。

  次一个周末,他很高兴地进来说:“喂,爹,为何我不能去念矿冶工程来代替专科的课程呢?你谈过竞选支持的问题——可能,在机械工程里没有很多人,但是矿工,噫,他们在新选举中占了十一分之七的票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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