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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美丽,美丽得如此残忍不是么 (1)

  西雅图的国王街车站因两点原因而著名,但从没有人告诉过莉莲任何一点。

  国王街车站像一个巨大而美观的农舍,西雅图的良民将这里的深红色砖塔比作建在意大利威尼斯圣马克广场上的钟塔。莉莲走出火车站,甚至都没有看到那座塔。

  她的目光从一张面孔转向另一张面孔,从一个标牌移到另一个标牌。西雅图酒店,打字体大写字母“美国”,涂鸦王乐队“唯有今晚”,卡芙咖啡烤肉馆:时刻迎候您。在主入口处两侧都有十英尺高的招贴画,“不许吐痰”的标语围在健康女神海吉雅的雕像前,那女神一只手托着一个整洁的房子,另一只手里栖息着在小树上筑巢的鸽子,绿色长袍的下摆覆盖着污垢、疾病和犯罪,也覆盖着十来个痰盂。旅客们如潮水般涌到莉莲四周,各自寻觅着出租车和小马车,或寻觅着等候他们的亲人或侍者,即将前往更好更大的旅馆。

  莉莲不必去找什么落脚的地方;根据雅科夫写给她的字条,她只需要在70号码头找到阿拉斯加汽船公司,然后被带往英属哥伦比亚的鲁伯特王子港,再从鲁伯特王子港出发,他写道,乘内河船沿着斯基纳河到达海兹尔顿,那就已经是加拿大境内了,接着再从海兹尔顿到一个被称作电报路的地方,你沿着那条线路继续向前来到白马镇,再搭乘另一艘汽船到达道森市,很显然,依照雅科夫的想法,在那儿就会有开往西伯利亚的小船了。雅科夫把这些都为她写了下来,一面是依地语,一面是英语,还包括一些关于加拿大和育空地区的信息。她身上有七美元二十美分。

  她推开后门,跟在人潮后面,其中大多数人都与她极为相像:穿戴不雅但却可应付一切不测,擦洗过收拾过但却并不整洁,活像一条条受惊的小鱼在大池子里蹑手蹑脚地挪蹭着。

  那扇后门紧挨着“全球黑人促进协会”的褪了色的标志牌,它并非是离开国王街车站的最佳出口。它直接通往曾被称作“刹车道”的耶斯勒街破败的居民区,垃圾堆,荒僻的街巷,还能看到贫民窟,早在1852年这里还是伐木场的滑道,当时,伐木业的大人物亨利·耶斯勒修建了一条狭长的布满车辙的路,东西走向,横穿整个城镇,用以将木材从山上运送到工厂。

  莉莲不知道国王街车站旁边的这条街的名字。没有人提醒过她不要从这扇后门走出去。没有提醒她当地的警察不会在这个区域巡逻,因为在耶斯勒街这一地段出现的只有那些走错了门的乡下人以及到这里来为他们祈祷的本地人。西雅图没有充足的警力监管那些妓院,鸦片馆,当铺,地下酒吧,小偷和骗子。莉莲从选错了的那扇门里走出来,只看到几个玩弹子球的非白种男孩儿,还有个红头发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只穿着短裙和靴子,洁白的胸脯上有黄色和蓝色的瘀伤。莉莲朝四下张望,寻找警察或是某个正直的市民,但是没有穿制服的人,而沿着小巷从远处走来的也不像是正直的市民。

  有什么人在莉莲肋骨上轻踢了几下。她睁开眼,看到的东西对她没有任何意义。那是一个年轻的非白种女孩黑色光滑的腿,她的脚上穿着玛丽·简白色鞋,套着褶皱边缘钩有白色蕾丝的白色短袜,一个浑圆闪亮的鞋尖正戳着莉莲的腰。那个小姑娘戴着一条白围巾,身穿蓝色高领连衣裙,她低头看着莉莲说,“女士,女士小姐,你就不想起来么?”

  软糖马上就看出自己正瞧着的是什么。本地居民都有这种能力。本地居民早早地来到他们的故乡并在那片土地上停留至今;他们能在事情尚未开始时便有所了然,能在一切事物成形并得以构建之前便领会其中的意义。莉莲的父亲在八月将尽时看到白桦树叶渐渐泛黄的窄边儿,便知道他的女婿将不得不在十月里出去借钱了。鲁本看到莉莲被染了色的千疮百孔的手指,便知道她可以付出。弗里达表姐看到美国女人的帽子和金灿灿的项链,便知道她将会失去一个丈夫,并将把人生寄托给这个浅薄浮躁、光怪陆离的新世界了。而软糖知道,这个躺在耶斯勒街旁小巷里的女人和她年纪相当,还没死去,不是美国人,而且大有可利用的潜力。

  软糖又踢了莉莲一脚,多用了些力气。她弯腰在她耳边低声细语,她的措辞就像周日学校里的教师那样精准。她语气严肃,俨然在用成人的腔调说着,“快起来。用不到两分钟,他们就会把你的衣服从后面扒掉。”莉莲完全睁开了眼睛,于是软糖说:“快。”

  莉莲在软糖的床上醒来。她转过头去,吞咽时喉咙很疼,周身上下满是尖锐的痛楚。她尽量不动,只是盯着身旁那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一定是她把她带到这儿来的被出租车载了一程,被某个人背着上了楼梯并且后脑勺撞到了栏杆上,但那女人没有察觉。那个女人弯下身抹平莉莲的枕头,她的乳房拂过莉莲的脸颊,莉莲明白,尽管这个故事可能还有下文,但她只要还活着便是幸运,而这个女人即是她的幸运星。小巷里那个小姑娘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了;这个女人从床边站开,眯起眼睛侧挺着右胯,将一只纤细的手臂挥向那扇凸窗,告诉莉莲坐起身迎接这新的一天。在那一刻,她变成了莉莲所见过的任何一位女演员,其自身及其姿态都光芒闪耀。黄色丝绸衬衫,有荷叶边装饰的橙红色短裙,腿上光亮的长筒丝袜,镶有人造钻石的小巧的橙色舞鞋。莉莲想说,我有一双和它很像的鞋呢,但她没说出来。她曾有过一双和它很像的鞋,仅此而已。那女人和莉莲对视着,莉莲将被单拉紧了一些。

  “没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女人说。她伸出手,“叫我软糖吧。”

  “叫我莉莲。”莉莲说,她希望能再有个活泼点儿的名字可供她选择用或不用。

  软糖打开她的两个大衣橱,想找些可以借给莉莲的东西,莉莲很清楚,到目前为止她所知道的那些都不过是业余的;而软糖则是专业的,不仅专业还有自己的专长,她的专长便是“小女孩儿”妆扮。有白色和海蓝色的活泼可爱的围裙,与软糖用来踢她的那双鞋相像但却更为闪亮的圆头鞋,一双黑色,一双红色,还有一双粉色的用粉白相间的丝带代替了鞋带。一件白色有丝带边饰的水手服,配以漂亮的红白贝雷帽;还有一件淡紫色羊毛大衣,翻领处别着一簇丝制紫罗兰,一副淡紫色童装手套支出在天鹅绒兜口外面。这是一个属于被过多宠爱、过多溺爱的十岁小女孩儿的衣橱。

  软糖是非白种人的玛丽·碧克馥,莉莲这样说。软糖于是第一次露出了笑颜。软糖知道自己拥有什么,当她全身赤裸时,玛丽·碧克馥的印记便会无影无踪了。她纤细的小腰急剧地折出两道弧线,普通身材的男人可以将两手环绕其上并使两侧指尖相碰;她的臀部要比你想象的大得多,这很有吸引力,因为她会花许多时间来这样或那样地展现她身后的风景;她的胸正如法兰西皇后或任何一个因漂亮的小乳房而出名的女人那样,每一只都与那香槟色的杯罩完美相配。她用可可油让自己全身各个部位都保持柔软,并呈现光滑的棕色质感,但乳头除外。她一天两次地往乳头上擦红,因为男人们喜欢那样。她的那一小块局部就像是一两片颜色较其他部位疏浅的阴影,她把那里剃得十分光滑,因为男人们喜欢那样。软糖很细致地呵护自己的双手,每晚都用一份柠檬汁兑一份白醋,再兑入两份白兰地所成的液体浸洗双手,防止它们皲裂变粗糙,如果你问她,软糖就会告诉你说,她相信美丽的手可以俘获人的心,这也正是诗人佩脱拉克的观点,也是罗拉蒙黛丝夫人所保有的秘诀。

  软糖想知道一文不名的莉莲在被丢在街上等死之前的生活,她的询问就像警察那样彻底全面,能够极快地返回到任何被遗漏的缝隙和模糊不清的细节上去。过去几年中的生活让软糖更真切地掌握了为令人不悦的问题获取有价值答案的技巧。对每一个问题她都有两手准备,有不多的几次,当莉莲表现出迟疑支吾时,软糖会笑笑再拍拍她的手。莉莲唯一不会告诉她的是个中缘由。她给这个救了她性命的女人除非事实是软糖抢了并打了莉莲,然后又深感愧疚,但那似乎不可能,因为软糖看上去没什么可愧疚的讲了她在图罗夫的宁静生活以及她全家遭受的杀戮。她对她说自己是纽约市一对知名父子共有的情人软糖很钦佩地点了点头,还说她是个挺不错的裁缝师,只是对这工作很不情愿软糖又点了点头,她自己倒是宁愿在大热天里为已故的总统沃伦·G·哈定“吹箫”,也不愿缝一个纽扣,还说她想清楚了,美国并不适合她所以她要回家去。

  莉莲失去了所有的钱,也失去了宝贵时间,并且仍在失去着;即使在回答软糖的问题时她也没能提到苏菲,面对这个装成快乐的小孩子过活的聪明而倔强的女人,提到苏菲的名字或是讲述她的故事都是莉莲所无法忍受的。

  软糖倒了两杯威士忌。祝你好运,她说,于是两个女人的目光在杯子边缘上方彼此相对。软糖并不在意莉莲的谎言。能干脆地向你说实话的都是不怕你的人,那可能是好事,因为他们太过愚蠢以至于不懂得惧怕,但也可能是坏事,因为他们知道唯一需要心怀畏惧的人其实是你。

  软糖帮浴盆里的莉莲擦洗身子,冲干净“刹车道”在她身上留下的白垩土,她在她头颈后面的瘀伤四周轻点了几下,她注意到莉莲苍白的肚子上那条银白色细长疤痕,注意到沿着莉莲胸部两侧叉开的粉红色暗淡疤痕,考虑到莉莲的故事里从未提及怀孕之事或即将降生的孩子,软糖认为无论莉莲是否在说谎软糖清楚她在说谎,她都不是真正地道的妓女。软糖想要的是一对有头脑的妓女搭档,其中的一个也许还有所专长。

  有头脑的妓女是那些了解男人也懂得对此加以利用的女孩儿,是那些可以一天八个小时听男人们的话,在满足他们最阴暗的需要的同时不会想要杀了他们的女孩儿,是那些不太多依赖鸦片和酒精的女孩儿,是那些听从指示并做出明智预期的女孩儿,是那些不会爱上她们的客人也不会爱上其他女孩儿的女孩儿。爱与毒品都对生意不利,它们会导致过多的人员更替,会使产品难以流动,近来软糖发现她对做生意还是颇感兴趣的。她碰巧有了这股野心或者说是野心控制了她,她发现当你的人生有了目标时,几乎一切正向你靠近的东西,甚至是痛苦和失望都可以转变为重要的价值。软糖每日读报,无论是白人还是非白人的报纸都读;每当时机恰当,她就会向她那些拥有地产的客人问些适度的有针对性的问题,在那之后,在沐浴过之后,她会把那些回答记在本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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