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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卷四(下)

  5

  当我走进那小起居间,明娜坐在开着的窗口。我立即从她看我的眼神中看出她已哭泣良久。

  “他来看过你了?”我立刻问,同时握住她颤抖的双手。

  “嗯。”

  她一只手留在我手中,另一只捏着手帕的手则紧紧地压在胸下,就似在忍受胃痛。

  “他对你说了什么,亲爱的明娜,昨天晚上他跟我见面后,我就知道他会……他——毕竟——你昨天是对的,关于他来此的目的……不幸得很……尽管我这样说或许是出于自私……”

  我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却使最常用的语句这时也已不听指挥,僵硬地粘在喉上。我看着她变形了的脸,等候她说出一句话来。但她在紧握我一下之后,突然把手抽回,沉在椅子里,痛哭起来,双手捧面。这摧肝裂肺的哀哭,这柔弱的女性之身在猛烈的哭泣中的撼动,使我如此忧凄,以致一切皆忘。我跪在她旁边,紧紧抱住她,一再再叫她的名字,用一切傻话求她不要再哭,要为自己身子着想。不久,我的眼泪也像她一样奔泻出来。渐渐,那洪水似的爆发过去了,她迟缓的微笑,用她已被泪水濡湿的小手绢为我擦眼,她一边温柔地紧握我手,一边数次轻声对我说——

  “我至亲爱的朋友。”

  “我是,明娜,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是……但是你一定不要想得那么难过,听到了吗?你一定不要觉得不幸,因为你不会不幸……与其使你不幸,我宁可忍受一切,宁可失去你。而他也是一样,这个我是再确定不过的。……我们一定要聪明点,你一定要壮起来……你一定完全不要为‘我’考虑……只考虑你自己,什么是于你最好的,那对我们也将是最好的。只去做该做的事,顺从你本性的指示,这是中心点……只要你快乐,我们两个都会因此满意。”

  “我——不,我是最后一个需要考虑的……噢,如果我能够把你们两个都舍掉而让你们快乐,我真的认为——对,我可以确定——我能够做这个牺牲,而不要让你们非得有一个失望不行……可是现在,我把我的手给一个,就非得从另一个那里撤回不可;那我怎么可能快乐呢?这完全不可能的。”

  “对,我至为亲爱的,这是惟一的问题。我知道一开始你会觉得非常不快乐,因为你非得伤害我们之中的一个不可,但有的是时间可以让快乐重临,有你整个的一生。……当你选择了最好的,你会渐渐感到满足,而那没有得到权利称你为他的——他会及时认可那不可避免的事。可是如果你选择错误,你会亏待你的情感,而这样会使我们三人都落入不幸。”

  “好可怕!非要做这样的选择!如果有人可以为我做选择就好了!如果有一个义务存在,对我说:‘你必须这样做,否则就会做错!’就好了……但是,不论我怎么决定都是做错,因为我已经做错了,而且还会继续错下去。”

  “不,不!你一定不要向这样的想法投降!不要再把这些疑虑加进已经很复杂的事情里了——”

  “海拉德!”她喊着,站起来,牢牢地看入我眼睛,“你敢为我做选择吗?你有这个勇气吗?请正确了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的信心是否如此之强,以至可以问心无愧地这样说:‘你的义务就是跟我走。你已经许下诺言,我不退还,因为我深信如果你不这样做,你就完了。’……”

  一阵欢喜的颤栗从全身通过,我突然看到我们的命运放到我自己的手上,只要我抓住它就可得到。这个想法使我心中大慰,一时忘记了责任的严重性。但在我能回答之前,明娜已伸出手来,像要按住我的嘴一样,用焦急恳求的口吻继续说——

  “但要记得,海拉德,虽然你得了一个爱你而你对她的爱又超乎她应得的份——是的,这个我知道——的妻子,她却可能永远不能使你快乐,因为她有一个内伤是她永远不能完全治愈的,那内伤会杀了她。我将永不可能为我不忠于我的初恋而原谅自己……家庭的快乐将永不可能把他的影子驱除,因为是他唤起了我最初的意识,最初的思想,唤起我的独立,我最好与最纯的情感——我的生命与情感可以说是属于他的。噢,他的影子在我曾是多么珍贵——而现在,却必定会像幽魂一样指控我把这一切都给了另一个人,可是他本来却在自信地等待我,为我们两个,为我们的未来而工作!不,不,我永不会快乐,也永不会给你应得的快乐!”

  我惊怖地站住,几为这绝望的爆发而痴呆;我把眼睛从她脸上转开,以便凝聚我纷乱的意念,企图解开我心灵陷入的网罟。我十分明白,天性这样纯洁而忠诚的女孩必然会对斯提芬逊的行为抱着这般至为美好解释。在他以席勒的悲歌所替代的信中,她却已假定了他的忠诚,而在昨天我跟他会面后,我已毫不怀疑他会利用他对明娜天性的了解,使她对两年离别的时间产生最美丽、甚至如诗如画的景象。我这方面,却是通过分析的镜片来观察的,因而一切浪漫的色彩均已剥落,并且我知道不久她也将清楚事实的真面目,而那幽魂的威胁也因之并不若她想象的那般严重。然而不幸的是,即使“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情况必是如此,而且又不得不承认,由于我对斯提芬逊带有非常自然的敌视,我对他做不公平的判断并非不可能,而设若如此……

  我仍在思疑,而最佳的时刻已经溜去。

  “看吧,你犹豫,你不敢!”她叫道,“而你所要考虑的却只不过我你两个。那个你会伤他至深的第三者,对你来说却只不过是个陌生人,对,甚至是你厌恨的人……那么,你想想,要我做这样的选择是多么可怕,因为我知道不论我转向哪边,我都必然会使我所爱的人不快乐。”

  “正是这个使我难于站在你的立场来设想。我不了解这一点……你说你爱我,我感觉得到,我不怀疑,但同时你又表示你爱斯提芬逊。这在我是个难题。我不认为你现在对斯提芬逊所感到的是爱,我认为那只是爱的回忆,然而回忆的力量太脆弱了,不足以在上面建筑婚姻生活,尤其是在新的热情已经与旧的对立而起以后。”

  明娜摇头。

  “你爱,真的爱两个男人?不可能。”

  “我不知道什么叫可能或不可能,我的朋友,请想想你所知道的一切,然后,即使你不能相信,也承认我‘必得’爱他吧!我已经尽我的力量让你明白他于我是多么重要了。你知道在长期的分别中,我的爱是未变的,尽管,我相信他的情感已经改变。你会看到——实则你最先注意到我的就是这个——如何连一本可怜的小字典都能够喂养我热烈的回忆,教我学习他祖国的语言,怀着幻想,期望有一天可以用这种语言跟他说话……而我又如何在短短的几个星期之内对他冷淡!设若我听说过任何于他不利的消息,甚至他爱了别人也罢,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听过!而他呢,在更活跃、更复杂的社会圈中,比我受到的诱惑多得多,强得多,却比我忠实地守着这份情感。噢,我是多么卑鄙低下啊!如果他看不起我倒好!噢,我以前不敢这样希望,但事实上那对我们每个人都好!可是,他不但没有看不起我,却亲自来了,就像他一生的幸福全都由我决定似的——‘我’决定!可怜的我!那么多的爱却变成了人的痛苦之源,而本当是最大的幸福之源的。”

  她转头,为压制眼泪而挣扎。

  “至亲爱的明娜,”我扶住她发抖的肩膀说,“你是对的,这一切我本可预见,我也本该预见。现在我认为你对我的情感宁是热忱的友情,而非爱情了。”

  “为什么?”她叫道,将满含泪水的眼睛转对我——“为什么我不能爱你们两个?或许爱的方式不同——你们两个不同,而处境现在也很不同了。或许事实上我爱你最切——”

  “噢,明娜!”

  “而爱他最深。”她含混地加上这样一句,垂下眼去。

  我伸出去的双臂落下来,像吃了一棒似地惊呆。现在我感觉到我的嫉妒心从最初就偷偷恐惧着的某种基本力量在起而攻击我,粉碎我的希望,推翻我一切近乎胜利的成果。这基本力量是从爱情的初生之日即挟生身权以俱来的。然而明娜,刹那又以真诚的柔情将我拥抱。

  “不要,不要相信我说的话,海拉德。我的神啊,我伤了你!我不是要这样说的。它只是这样来到嘴边,但所有的言词不都是这样误传我们的意思吗?……也许根本不是这样,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能了解了。我只觉得你们两个都属于我的生命。我被撕向两边了。噢,我的神,我将变成什么样子啊!”

  “我亲爱的女孩,当你克服了这些冲突困苦,你将靠你自己的力量变为明朗健康真实的女人……神知道我是如何愿意帮助你,但你明白我做不到。除你自己以外没有人可以做到,甚至那么爱你的赫兹夫人也不行。我很想劝你跟她坦诉——而很可能她的劝告会于我有利,但这不是重点的所在。我不认为你除自己以外该去请教任何人。你的本性或许会突然地、本能地选择最适合它的……更重要的是,斯提芬逊和我现在都必不可增加你的躁乱,尤其不能像今天这样轮流出现,使你的决定更为困难。你承受不了,而结果很可能使你做出莽撞的决定,像刚才这样。我们两个都已各自单独跟你见面,各为自己辩护。从现在开始……”

  “为你辩护!”明娜叫着,带着坦直的笑容看我,“可是,至亲爱的海拉德,你一句这样的话也没有说过。”

  “我没有说?”我腼腆地问道,“你认为我那么平静吗?”

  “不是,不是,我至亲爱的,我太了解你,你是这么温柔、这么充满着爱,这么为我着想,你想免除你本可加在我身上的责备,但正因如此,我更为自责!”

  “不要为我,明娜!你无权这样做……我有什么可责备你的地方?我们的相识即使不能带来未来,也是我至为珍惜的!为了我所感到的爱,我是如此感谢你……”

  “不,海拉德,噢,不要这样说——”

  “这让你觉得痛苦?那我就不再说。我也不要用因失去你而将产生的痛苦来吓你……要来的必定会来,相反的,我答应,我会尽我的力量明智地度过去——而且——虽然我不可能试图忘记你——也不会——”我的唇颤抖了,眼中充满了泪水。“不是,不是,”我继续说,“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再说,你的心会告诉你一切……我已提议从现在开始,斯提芬逊和我都必须同意,在你下定决心以前不再跟你见面。如果暂时你能离开此地是最好,不知你乡间有没有亲戚可去——”

  “梅森附近我有一个表姐,她跟她丈夫在那里有片农场。我去他们那里方便,今年夏天他们才邀过我,我现在甚至可以不先通知就去。”

  “这更好。你明天就可启程?”

  “明天?噢,好啊,我想可以。”

  “那么去吧,明娜。最好不要耽搁。当你做了决定,我想你可以写信通知。”

  明娜点头。她又坐回窗边的椅子,怅望庭院。

  我拿起桌上的帽子,在手上转来转去,等她回头。终于我走过去,触触她的肩。她回头,含泪的眼睛吃惊地瞪着我伸出的手,我的另一只手则神经质地玩着帽子。

  “这是做什么?你要走了?”

  “是,明娜,我必须——已经很——我是说,由于你明天走,我想有许多东西整理。”

  “我去的不是西伯利亚。”

  “不会比西伯利亚更远,但是我必须走了——为了——”

  “你这样说不对,海拉德!但是,你现在走,把我单独留下,或许是对的,尽管我害怕的也正是这个,但是我必须习惯……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不再来了。”

  她跳起来。

  “不再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今天晚上不跟我一起过了?”

  “我不认为那样是对的了,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是未婚夫妇。”

  “不再是未婚夫妇?我似乎觉得我们必须仍旧是,只要……无论如何,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仍旧’,或许一直到你‘跟我解除’,但是一定不能让你承担这个责任,因为你永不可能有这个心做这件事。不论你将做的是何种决定,你所缔结的都将是新的关系。解除我们婚约的是‘我’,你一定要感到你是自由之身。”

  “哦,海拉德,这是多么惨痛的事!昨天,当我们交换戒指的时候谁会想到这个呢?”

  她低头看手上的戒指,当她两手拧成一团的时候,戒指在闪亮。

  “对了,戒指”,我叫道,带着英雄式的努力开始要把我的戒指从我的指关节上扭下来。

  “不,不要,”她叫道,把手按在我的手上,阻止我做下去,“哦,不要把戒指退还我,也不要退还你的!为什么我们要那么残忍呢?”

  我叹息,微笑,温柔地紧握她的手,吻它,感谢她那正确的本能使我们免除一项不必要的苦痛,那或许是我们的遭遇中最痛苦的一项,因为在触及这魔术般的表征时,婚约的一切意义都会呈现。骑士在聆听其骑士头衔被剥夺的时候所感到的恐惧,往往并不如执法者将他的盾牌击破时那么可怕。

  “你不来了,海拉德?不论有没有婚约,我们毕竟仍旧一样。”

  “至亲爱的明娜,请你想象一下我不来的决心是何等困难!我真不知自己如何去忍受,因为这可能是我跟你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

  我的情感淹没了我,我紧抿嘴唇,为了避免跟她四目相遇,我把头转开,盯住灰色的壁纸上一个靴状的点。若说那点有任何美好之处是不正确的,然而却仍旧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中闪过:“也许你永远不能再看见它。”明娜无助地注视着我的悲伤,尽管我仍旧盯着壁纸上的那点,却可以感觉到她的表情。这样一两分钟以后我才能继续说下去。

  “但毕竟这样可能是最好的。……确实,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是,我们将有所不同,这会让我们都十分痛苦。再者,我们现在做了这样的决定也是更正确的,——我是说,看起来对斯提芬逊更公平些。”

  “但假如他今天晚上来呢?”

  “他说过吗?”

  “没有,只是我想他可能会来,也许只是免得让你单独跟我相处。他很可能以为你会照常来此。”

  “你的想法很对,无论如何我不会拱手让他。如果他来,就派人去叫我,这么近的距离我想你会找得到人送个信息……嗯,这是我的笔记本,我留下来。如果你叫人把它给我送去,那我就知道你叫我来。你要让他知道是你叫我来的,让他知道我并非不请自来……别了,我所爱的人……没有人禁止我这样叫你。”

  我伸手给她,她渴切地紧握着,用惊恐而又询问的笑容深深看入我的眼睛,她的脸靠得更近,或许未为她自己所意识。于是我把她拉到我的胸瞠拥吻良久,犹似互相将对方的生命吸入自己之内,安全而坚不可摧。最后,我感到她松脱了,我退后一步,臂仍旧挽住她的腰,才注意到她几乎已无法站立,头垂肩膀,发抖而呼吸困难。我小心地带她走向小沙发,让她滑坐其中,然后把靠垫放在她头下。

  我开门叫她母亲,她立刻从厨房的幽暗中出现,当我告诉她明娜不舒服,她立刻去拿水。瞬即她又快又错乱地冲回起居间,像平常那样弓着腰,像戏台上的侏儒。她那惊慌的表情使她粗鄙的五官显得更为怪异,而由于对明娜的深厚慈爱,使她呈现一种精神上的美。我既看到她照顾起那半昏迷的女儿,便匆匆离去,因为我确知我在身边明娜便不可能有心灵的平静。

  6

  我小屋中的书桌上放着两封信,一封盖着英格兰邮戳,一封盖着德国邮戳。两封的手迹我都认得,我迅即打开我舅舅的。

  他用惯常那种又简短又公式化的语法写道,由于工厂人事的变动,我最好在四个星期之内到达伦敦。因此我必须放弃工艺学院的课程和毕业考试的机会,但这对我的事业没有妨害,我绝不可放弃这从事实际工作的好机会。几日之内他将寄足够的钱为我置装及旅行之用。他要我当即回信,以便确知他的信已立刻递交。这个通告,或宁说是命令,把我投入极为骚动的状态。

  显然,如果发生最坏的情况,如果跟明娜的关系破裂,那么,没有比这个更符合愿望的了——设若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能有所谓愿望。这个安排可以使我立即脱离这充满痛苦联想之地——甚至,如果我在这里,还可能势必有一段时候跟她相见。在新的环境我将必须用所有的精力投入工作。但我的心意自然不会留连在以如此痛苦的假定为基础的愿望上。另一方面,如果她选择的是我,则在她刚刚通过情感的危机,比任何时候更需要忠诚的支持之际离开她乃是最不合适的时刻,因为这时她需要不断加强的向她肯定,她投注整个生命于其中的爱情,是不会放弃她的。把她独自留下,甚至数年之久,什么都没有,只有通信,和——一本丹麦字典!这是何等可怕的事!虽然我因获得职位而有提早结婚的可能性,却无法弥补此时分离的不幸感。

  但是,我跟我舅父的关系是只靠通信维持的,我对他可说毫无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根本不敢想去改变他的决定;再者,在这要我给他回信的时刻,我跟他的这种关系却使我无法把真情坦诚相告。

  如果我受了致命伤,这是一帖英格兰的橡皮膏药,但如果我得胜,则它就变成了一道专横的命令,使我不能享受我得胜的快乐。我比未看信时更觉郁结。

  屋外倾盆大雨,狭窄的街道如此遮挡屋内的光线,以致在拆第二封信的时候,我必须走到窗口。是我朋友伊曼纽尔·赫兹(他的名字是取用康德的)从莱比锡寄达的信。

  他先祝贺我的订婚(他求我原谅他祝贺略迟,因为“有很多事情”),然后说到他亲爱的老父的病,他从母亲给他的信中得知,但他怕他母亲有所保留,以免惊扰他,然而他非常担心,请我坦告实情。

  自然我是太沉溺于自己的忧愁中,无法考虑到老赫兹的咳嗽有致命的危险了。因此,关于这方面的询问我便未加多少思索,却用专家的深思来探究他的贺辞,并试着想象那是勉强说出的。诚挚的伊曼纽尔·赫兹成了我特别感兴趣的对象。我记得明娜总是如何避免提及他,而昨晚斯提芬逊以他为例,以说明明娜的婚姻,虽然看似偶然,背后却含藏着某些东西。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何况,在我觉得,认识明娜和爱明娜实际无法分开,因而我的假定越来越确定了。

  那么,他也激情过!——他又是如何度过去的?他绝不是可以随便打发情感的人,但或许他的自制力胜于他的热情,因此他的伤并未到达不可治愈的程度。新的环境和辛苦的工作必然也成了他的救药。

  想到我或将也必需这种万灵药,不论何等感到厌恶,我却渐渐沉入英格兰的梦想中,在这梦想里,最重要的部分——工作——却略去不论,只当它是理所当然;而由于工作的报酬,我想象着,两三年之后,我这宝贵的自我已经跟着华贵的马队行经海德公园(我想象那里跟“大花园”相似),在舞会跳舞,而那舞会到处闪耀着“高等生活”的珠光宝气;或者,我以客人的身份在深藏于树林鹿园中的老乡间别墅中进出;到处受欢迎的荣誉客人,网球冠军,骑猎能手,当晚餐之钟——如拜伦所说,“灵魂的警钟”——响起的时候,穿着晚礼服出现。当然,在海德公园,在舞会,在乡间别墅,我都受着年轻女士的包围,她们统统是名副其实的绝世美人,个个都是百万金镑的继承者,却一点也不拒绝这心灵早已破碎的男人对这美与吸引力所发出赞颂……但在这些背景之前,明娜的影子突然极其清楚地出现了,其单纯的优美如艺术家在极尽华丽的挂毯中所绘的纯净人像——于是,那些梦想即刻全部消失。并非由于这些梦想不可能实现,而是由于跟我纯粹而温柔的理想者相比,这一切即使实现也注定空虚,无价值——因为在我那纯粹而温柔的理想面前,我一切高贵的成分都升至显明之处,而我天性中一切较低的部分则沉入灵魂无意识的底层。

  耻于在这个时刻不忠,任自己被这些虚妄的幻想引入歧途,我乃把它们当做祭品,献在明娜的祭坛上;我把这一切光辉的幻想(这是磁器工厂年轻的职员自然会有的)一概抛弃,而投身于拥有她的幸福或失去她的哀伤中。

  想见到她的渴望猛烈充满了我的胸臆,明知她在几分钟步行的距离之外也在独处,我便无法想象我如何能独自一人度过这个夜晚。黄昏已至,她似乎不会派人来叫我去了。现在我清楚地明了到,我一直在靠一个希望支持自己:“他”到杰格曼家去,就必定会叫我去。

  最后我终于点起灯,以便给我舅舅写信。而门铃这时响起。

  我把灯罩放在桌上——或宁说是放在桌边——冲去开门,而在开门的一刹那听到它在地板上摔碎。在模糊的光线中,我发现是搬煤工人来打扰我。又忿怒又绝望,正要把门砰的关上,却听到一个孩子稚弱的声音在跟仆人说话,话中有一句似乎隐约像我的名字。

  我屏息凝神。小脚步声接近了,我听到温和的敲门声。

  我又开,站在面前的是个约七岁的小女孩,脸上沾着泪痕。这孩子跟杰格曼家住在同一栋,老杰格曼太太很喜欢逗她和她姐妹玩。

  “你是来找我,我的小朋友?”

  那小孩低下了头,抽鼻子。

  “你有话告诉我,或有东西带来?”

  现在她哭起来,一只手揉眼睛,另一只手则裹在手帕里。我把她拉进门。

  “是怎么了?你是不是本来要拿一个小本子给我。”

  她号啕起来。

  “天哪,这是什么意思?”我想,又绝望又不耐的不知所措。

  “是我不好,”她终于说,“我——我——是小杰格曼给我本子,大杰格曼给我蛋糕——让我一边走一边吃,可是碰到——”

  我冲向前去,抓起帽子。那孩子的左手从手帕中伸出来,把沾了泥的本子给我。

  “没办法,都是那臭男孩——他推我,本子掉到——掉到水坑里——呃!在狄伯斯韦德广场——呃!”

  我急急找了一个银币,匆匆塞进她又小又湿的手?飞出门去,掠过仆人与搬煤工,而他们的笑声随我下楼。

  几分钟——而现在这几分钟是何等珍贵——之内我到达制绳巷。

  7

  明娜为我开门。她坚定地握我的手,小声说:“谢谢你来。”

  我立刻走进起居间,帽子抓在手上。灯已点起。斯提芬逊在跟杰格曼太太坐着谈话,后者则穿着亚麻羊毛交织料的礼服,戴着她最好的帽子。显然,这位海盗式的追求者是打着造访全家的中立旗帜进来的。而杰格曼太太则在以房客为话题招待他:“斯提芬逊先生!真的,我们常常希望你回来。但是,天哪,这可不是说现在这个不好,他也是画家,只是方向不同……他是画装饰画的,你知道。”

  斯提芬逊已经站起。我们非常礼貌地互相招呼,我甚至强迫自己把手给他,因为,毕竟明娜喜欢他,而她的喜欢应当对他有保护作用,使我的不喜欢有所收敛。他那又薄又细的手非常冷——照老话说,心可能因之更热。

  我紧握杰格曼太太又软又厚的手,在环顾房间之后,我对明娜说——

  “我想我把小笔记本忘了,我是为这个——”

  “可是我们刚刚叫人给你送去呀,”母亲喊道,“我们想你一定在找。”

  “那好了!我的房东太太一定会为我留下来。”

  斯提芬逊略带嘲讽地笑了笑,似乎在说:“你们费那么大事不是为了我吗?”

  “但是你要留下来吧?”明娜,一边低下头去看她原先在看的乐谱。

  “当然,芬格先生要留下来。我们会快快活活地过一个晚上。”

  我致了谢,在窗口附近坐下。

  栽着蕨类的长盒子已经放到窗棂的外缘。在这些苦恼中,明娜仍旧照顾着它们,让它们得到雨水的滋润。我们共同发现的那株单叶蕨立在中央,单细的茎摇着,点着头。屋内灯光照见屋外几片刺槐的叶子和几枝弯曲的樱树枝。浓密的雨如低低的耳语,而一根水管的咕噜声也跟着做混声和唱。在幽暗的背景中,玻璃窗星星点点不规则的突现,而楼梯则如被截断的光柱。我凝视外面,突然被一种奇异的悲哀和人生的单调感所袭。这些光点,每一个都表示着一个人或一家人的生存,而每一个所代表的生存恐怕甚少相似之处——除非环境的卑微、失望、空虚、无欢而不幸的命运,就如这单调的黑暗一般,而这黑暗,则既孤立了那些灯光,又凝聚了他们。“但是,”我想,“这些屋子里有哪一处会有像这里的一样怪异的聚会呢?”

  “快活”不是我此时心境的正确形容词。明娜心不在焉地敲着几个和弦,犹似她并不想弹奏,却又尽力以打破沉默。那不再有话可说的母亲,发了一声深深的叹息——这乃是她的贡献。我感到必须说一两句话了,但斯提芬逊先我开口。

  “梅森附近漂亮吗?”他问,显然是为了让我知道他已晓得那计划。

  “噢,不,我不能说它漂亮。它和南方不同,越向南去,萨克森尼亚的美越增加。你知道我们有一首美丽的诗吗——

  “Denngleichhinter Meissen Pfui Spinne!一Kommt Breissen”她这样说时,虽然有些紧张,却那么俏皮,以致我们统统笑起来,尤其是她母亲。

  “噢,正是,”她一边从她的大脸庞上擦眼泪一边啜泣着说,“为什么你现在突然想要去看威廉尼雅呢……你才刚刚度完整整一个暑假!乡下的空气你总是吸够了吧!说真的,我看大家是太为什么新鲜空气小题大做的了。”

  对明娜的旅行所作的这番天真的解释使大家都觉松一口气——尽管我感觉到杰格曼太太可能是故意避重就轻。如果我们每个人对实情都十分了解,那这样隐隐藏藏的说话就太痛苦了。不如有话直说。这个好妇人的在场把我们大家都放到了较为俗常的位置上,较为容易隐藏我们真正的情感。

  “到了晚上,我们又过得多么自在!”杰格曼太太接着说!……“譬如,我们可能会玩纸牌。你记得吗,斯提芬逊先生?……噢,天啦,那些时候是多么快乐,家庭团聚,嗯,可以这么说……真的,我老是被我的搭档骂。”

  “不是被我,我希望。”斯提芬逊以至为和悦的笑容说。

  “噢,当然不,斯提芬逊先生!你总是那么为人着想,技术那么高!但是我那好丈夫却坏得很,他牌运不好就生气。真的,凭天发誓,他……噢,天啊!我那可怜的杰格曼一碰到手气不好就毛焦火辣。”

  “他是个好牌手,我记得。”

  “好倒是好,我也认为,他其实不管干什么都干得好,这可怜的杰格曼……但是玩牌就和干别的一样,牌坏有什么办法?”

  或者,是搭档坏,我想。

  “噢,天哪,不错,我那好丈夫本来可以不至于只当个公立学校老师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坏人,斯提芬逊先生!噢,不错,还有坏运,你知道的——手气不好。”

  斯提芬逊试着装出同情的样子。我的眼睛则始终未离明娜。她仍坐在钢琴边,但半面转向我们。这些话显然让她恼忿,她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嘲弄,时时耸动肩膀。

  “我想你给杰格曼画的这幅像很捉住了他的特征。”我对斯提芬逊说。

  “噢,不错,那老‘鞑靼’的某些特点是收了进去,不过他本人看起来要和蔼一些。”

  “我觉得那把爸爸画得活灵活现。”明娜说。

  “噢,天啊,不错,真的!”

  “有时候用铅笔画我运气不错,但明娜的这幅粉蜡笔画,虽然伤了我很多脑筋,却还是一塌糊涂。我实在不能允许把它挂在这里。”

  “请不要这样,斯提芬逊先生。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那么好看的画!那时候我们还连一幅彩色的也没有;本来有一幅孩子们坐在小船上的,我老老实实地觉得非常漂亮,但明娜不让挂在这里,所以我只好放在卧室……对,后来你那么好心地寄来沙发上面挂的那幅……但明娜的那幅画像,不,你绝不可以说那样的话,你一看就清楚地看得出来是谁——”

  “可是只非常模糊地看得出来。”明娜说。

  “噢,你真是顽皮!”

  斯提芬逊笑出声。

  “好啦,你看吧,夫人!你这样好心是没有用的,那幅画没救。可是我可以画幅新的,譬如,只画铅笔速写。”

  “你今天去画了吗,斯提芬逊先生?”我问。

  “没有,光线太差……只能糟蹋画布,明天连看都看不得。”

  “是不是所有画画的人都用这样的贬词来说他们的艺术?”明娜问。“好像从来就没听你说过别的,每次都是‘糟蹋’,‘涂鸦’顶多是‘涂抹’。”

  “正是,”斯提芬逊回答,微笑说:“这是流行的艺术家的facondeparler;其中有一点自我批评的成分,但主要是装模作样和扭曲了的虚荣心。我会想办法去掉这个习惯。对了,刚才你把弹琴说成‘乱扒’,也是犯了同样的毛病。”

  “噢,你可不能这样比较!”明娜喊道,为斯提芬逊的艺术叫屈。“你这样说是想让我显得蠢。”

  现在我们两个都求她认真弹奏。她立刻转向钢琴,打开乐谱,开始弹一首肖邦的前奏曲。斯提芬逊走进门廊,拿着一本速写本回来。我想他是要画弹琴的明娜——虽然他的位置不甚适合。

  但我迅即发现他的注意力落在我身上。我恼忿于他并未征求我的同意就要画我,但他微笑——无法否认他的微笑有迷人之处——用铅笔指指明娜。“他是为她画我?”我想。“怪念头,但也是个很好的念头。”我像耗子一样静静地坐着,听音乐。

  前奏曲一首接着一首。她弹得心不在焉,跟她平常的表达力相差甚远。这本在预料之内,但我仍感遗憾,我很为她骄傲,想看她显一显——即使是向斯提芬逊。而他呢,却不能说是个用心的听者,因为他在忙于画画,有时弯腰,以便看得更清楚,有时则把铅笔持在空中,以做测量。

  明娜弹了约半个小时,转向我们:“听够了吗?”没等回答,就跳起来呼叫道:“你在做什么?”

  “噢,真不坏,”她从斯提芬逊的肩膀上看下来说,“很像咦!”

  “嗯,不怎么好。”

  “噢!好漂亮!”那母亲叫道。

  “我想,如果——”明娜说。

  “什么?斯提芬逊问道,一边抬起头来。

  “没什么,也许我错了,由我来做建议,那是太放肆了。”

  “一点也不!旁观者清,而且你对他的相貌比我清楚。”

  “我想下巴应该再大一点。”

  “真的?”斯提芬逊量一量,用橡皮擦了,改正,俯身前看,又改,“对,真的,更像了,我甚至认为还要更大一点。你眼力好,明娜!”

  “或许你还该让那亚当的苹果更突出一些,这是他特别的地方。看看是不是更像!”

  我站起来,看究竟像不像自己。那速写还只是几笔勾勒,但线条坚定而传神。由于对自己的侧影不熟悉,便不甚能决定它像不像。但明娜满意了,而由于在最后几笔有她的意见在内,我暗觉欢喜。斯提芬逊的笑容透露出艺术家在作画成功时那种儿童般的快乐。他签了名,署了日期,用铅笔刀从素描本上割下来,交给明娜。

  “多谢!”她全心全意地说,却表露着一点惊奇。“我好高兴!这比照相好得太多——有意思得太多。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这使我想到以前的时代,那时候并不是人人都有成打的相片送亲戚朋友,而如果他们能得到一幅他们亲爱的人的画像,就那么快乐。”

  “这一点我以前倒未曾想过,”斯提芬逊说,“它的艺术价值我是自然容易想到的,但你刚才的话更有意思。”

  “正是,”我说,“画像是一种把本已存在的相似处采集出来的方式,它不但具有许多先人们所具有的贵族性,而且免除了令人生厌的民生弊端、不致让张三李四都可拥有我们那么珍惜的人的相片。”

  “噢,天哪,对!”杰格曼太太喊道,“世界比我年轻时进步多了!照相术真是奇妙的发明,比什么画都更像真人。”

  明娜对她母亲微笑,而后者几乎没有意识到她的话一点也没有支持她想支持的论点。

  “不错,你这话说得全对,”斯提芬逊用他惯有的随和说,“照相术里有一种叫做修描的技术,可以产生奇异的结果。”

  “你有没有想要画你自己过?”明娜问他。

  “还没有。奇怪的是,到现在为止,弗罗伦斯的鸟费滋画廊还没有要我提供自画像,加入它那特殊的自画像行列。”

  “如果我现在要求呢?”

  “那我要等独处的晚上试试,如果旅馆的镜子没有过分把我照走了样的话……但是我必须利用这个时间给你画一张。”

  “真的要我坐?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事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机会麻烦你了。”斯提芬逊温柔地说,声音中有一种奇异的伤愁,是我以前从未察觉过的,那音韵明显在说:“谁知道以后又还有没有呢?”

  明娜未再做任何反对就坐了下来,依他的指示而更换了一两次姿势。他开始热切地画起。但不久就停笔,不满意灯光,我把灯拿到适当一点的位置。这样做的时候,我留意到那破了一个洞的旧灯罩已经换新,似乎是为斯提芬逊,但这样顾及他艺术家之美感的究竟是明娜还是她母亲,我就不知道了。多半不是明娜,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需考虑,而杰格曼太太则不但对“画家斯提芬逊先生”深为尊敬,而且从他在这里做房客的时候就对他有一种母性的情感。时而她会对他投以欢喜的眼光,一边编毛衣,一边微摇她的大头,似乎在对自己说:“噢,天哪,真的,他又坐在这里了!对,一点也不假!为什么他早一点不来呢?”

  如果由她选择,我毫不怀疑当立即退出。虽然我确信明娜不会听取她的意见,而明天她就可以完全免去她的影响,我却仍然一直感到失宠的苦痛感。

  相反,明娜却用自然而无犹豫的态度将她的仁慈平分给我们两个,她自然而无所犹豫的态度令我惊奇,就像在我们这两个有同等权利要求拥有她的人之间航行,于她没有任何困难。把我的画像给予她,她并未表示任何快乐,而她复又要求斯提芬逊画一幅自画像给她,由此可以看出,她不允许我们任何一方以另一方为牺牲;固然在这无所偏袒中她运用了一点艺术与心思,但更根本的是自然的情感与本能技巧。她跟我们两个说话——题材是德国的戏剧及其艺术——但由于她在被画侧面像,便很少能向斯提芬逊的方向看,甚至当她回答他的话时,眼睛与注意力似乎都落在我身上。他十分用心作画,但喜欢让她说话,以便她的面部维持活泼的神采。

  只有当他画嘴部周围的重要部分时,她是默坐的,但这时她则要求她母亲赞扬往日的戏剧。显然杰格曼太太并不常去戏院,但她也被德夫利安迷住了,可惜的是,她看到他的次数在她父亲的旅馆较多,在舞台上较少,她从有艺术观念的人听来的话,在她的糊涂脑子里跟她自己的少许记忆如此混成一团,以致她像自己曾经生活在泰利亚和梅尔波曼尼的殿堂一样的感伤。

  “噢,天哪,真的,在那个时候我们真的是有艺术家!斯提芬逊先生,你该看看我们那个时候的戏院!戴维德森!你当然听说过吧?你知道他盖的那栋漂亮的别墅,正在波希米亚火车站对面;在那个时候,这算是新奇的,而现在别墅多了。不错,他从那里赚了许多钱,但能看到他,花钱也是值得的。演梅菲斯特,吓人!现在,再给我什么我也不敢看了。但后来他还是疯了,你知道。而艾丝尔·德夫利安呢,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高雅,理想,演华伦斯坦的马克斯,叫人回肠荡气:这一代的人是再也不能演得那么传神了。可怜的杰格曼也这样说——他再也不肯去戏院。你一定记得,每当你称赞你在这里看到的东西时,他总是说:‘不行,你真应该看看什么什么的。’不过,‘他’的心上人却是修洛德——德夫利安夫人。其实,我自己也记得她,了不起的悲剧能手,可塑的,‘古典的可塑性’。可怜的杰格曼这样说:凡是她演的,他一晚都不漏。那是在我们结婚以前,她50岁的时候告别戏院。噢,天哪,真的,这样的艺术家们……那真是光辉的时代。”

  “但处处都是一样,杰格曼太太。在丹麦,老一代的人说他们再也受不了现代的戏剧了,而我们这可怜的东西们永远也没看过真正的喜剧。”

  “对,就是了,时代不好,斯提芬逊先生!……不,那个时候住在德勒斯登真是享受。你根本看不到那些硬绷绷的普鲁士军人,我们也没有这么重的税。噢,你有什么买不到的!可是现在,肉涨了三分之一……噢,天哪,噢,天哪!”

  摇着头,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明娜笑起来,背诵道——

  爱情,真理与宗教

  逃得远离此世遥

  咖啡何贵——我们说——

  黄金何少!

  “嗯,你远没有忘记你的席勒。”斯提芬逊说。

  “噢,当然。”她热切地叫道。

  我因想着斯提芬逊如何显现他对席勒的知识,而可能露出不悦之情,明娜似乎看出,便深深吸一口气。斯提芬逊把速写本放在桌上,双手在背后交叉而立。

  我想我们统统因突然被拉回现实处境而吃惊了,我们感觉到要摆脱它是何等不可能。杰格曼太太拿着桌布回来,明娜站起,帮着铺桌子。但晚饭时我们的沉默重于胃口。

  画仍未完,当我们从饭桌站起,斯提芬逊立即动笔。

  大约一刻钟后,他说:“好了,必须算是完成了,天已晚,明娜为了旅行,明天还得早起。”

  我走过去,无法自禁地发出赞叹。线条不像我那张那么坚定而果断,但就连这显然的犹豫都使这幅画像带上悦人的优雅,虽然也属速写般的勾勒,表情都活泼如生:如果有时间,这幅画似乎还可能更好。

  “可能更好,但即使有时间,我也曾怕去更动它了。”

  他又用铅笔刀把它裁下。

  “这张给谁呢?”明娜问。

  斯提芬逊交给她:“给你,明娜,为的是以后你再给我们两个中最需要的一个。”

  他声音中有深沉而悲伤的殷切,极微妙的同情之声中略带颤抖。整个这一晚,没有人比斯提芬逊更为用心地使谈话保持在安全的通道中,而现在这一句话则暗示到即将来临的决定。这话出乎意料的坦白几乎使我们每个人都惊住了——或许他自己也是一样,但至少我因之高兴,因为终于我们并没有整夜都在自我蒙骗中度过,终于提出了这处境的严肃性,在这一刻跟它正面相对了。这句话有如良心的慰藉。我甚至因斯提芬逊所呈现的道德勇气而对他产生一种感谢之情。但说真的,立刻就又有一种苦涩感随之渗入:因为我察觉到他的优越。我可以确定,如果是我想说这样的话,我必然会说得笨拙别扭,所造成的必是痛苦的不和谐,而非如释重担的叹息。正如昨天黄昏在台地上,昨天晚上在酒店里,他成功地把一切维持在中立的立场,今天晚上他亦复如是,而现在,他却迈出这中立立场,用勇敢的手去触及我们所以为“禁忌的”东西,这种成功必定有自信为其后盾,而正是这自信使我默然赞佩;对于情敌,这可说是最痛苦的承认了——承认他比我更有男子的气度。当然,我也以这样的想法自我安慰:他的“男子气度”只不过是外貌,只证明了他的社会经验比我丰富;然而,即使如此,仍然让我惊惧不适。

  明娜垂目无言地按下那幅画像。她把它放在纸夹中,跟我的画像同叠,而这种亲近我认为是好预兆。

  我也记得去寻找壁纸上那靴形的点——在灯光下并不易于寻见——以便撤消它可能在我心中形成的恶兆,因为原先我跟明娜作别时我曾看着那靴形点想道:“或许你再也看不到它了。”如果我没有重看这点,则那兆头就可能还含有力量!在那些日子我迷信得像个老巫,因为我只有一个玻璃球存在,因而其中的一切必然都具有意义。

  杰格曼太太坐在椅子里,睁着眼打瞌睡,在我们心中动荡着的情感她全不知晓,只是茫然地说——

  “太漂亮了——噢,天哪,不错,这就是天才。”

  我们又说了一刻钟无关紧要的话一只为延迟作别的时刻。终于我们把自己从屋子中撕开了。

  明娜端灯送我们两个到楼梯口。前门仍是开的。

  我让他先我迈出。他转身,举起帽子,伸右手给我。

  “你昨天晚上说,芬格先生,我们以敌人的身份作别。可是现在你看,我们友善地共度了一个晚上。事实上,我们无法互恨,因为不论谁是有幸者,另一个都必然会希望他快乐——为了明娜。”

  “你说得对,斯提芬逊先生。但我们的方向不同。别了!”

  我们分道扬镳。

  雨已停。在碎云之间,星星散落在幽明的屋瓦之上。潮湿的石头与人行道老远地泛着空寂而凄恻的灯光。

  8

  第二天,我照常去工艺学院。但去之前先写信给我舅舅。

  饭后造访赫兹夫妇,以便向我朋友报告他父亲的状况。那老人躺在床上,咳嗽,微微发烧。

  赫兹问到明娜,问她为什么没有来。

  “我们认为你们是形影不离的。”赫兹太太附和道。

  幸亏黄色的软百叶窗是拉下来的,不然我因这句话而造成的黯然必将被他们看出。我感到我的脸色变了,一阵突然的痛苦攫住了我的呼吸。我以尽可能平淡的态度说明她去何处,并转达她的问候。

  那老夫妇似乎非常吃惊于她的突然不告而别。“前天她还一点没有要去的意思!”

  “她昨天才接到信,”我说,“她表姐非常希望她立刻去,她不舒服——我想必定心情不好。”

  “噢,那她就非去不行了,”赫兹太太说,“有人生病的时候,明娜总是最细心的。”

  “正是在这个时候,真是不巧,”赫兹怨道,“我这几天一直希望她来,她可以弹琴给我听听。起居间的门可以开着。她弹得那么传神。”

  我急急摆脱这个危险的话题,告诉他们我舅舅的信,叫我去伦敦——比我意料的时间早。

  “已经要去了,一个月之内!”赫兹呼道,“哎,德勒斯登只是个旅舍,一个来,另一个走。只有我们这些老人才呆在这里,直到有一天入土。去年画家霍因搬往柏林,而两年前,渊博的康德学家格林教授到汉堡去了……好吧,你年轻,早晚要开始工作的。”

  “但这里有个人,使德勒斯登对他有不同的意义。”赫兹太太说。

  “对,可怜的明娜——”赫兹被时时发作的干咳打断了。

  “我还没有跟她提,想到要离开她,我就已经十分难以忍受了。我还很不确定我是否可以劝我舅舅放弃他目前叫我去的意思。”

  “不行,不行,亲爱的芬格,”老人恳切地说,伸出一只手——“不要这样做。工作是不待人的,不受我们的好恶控制。……义务第一,越早工作越好。男人爱工作——女人爱家居。”

  “不要说那么多话了,会让你累,”赫兹太太说,“但事实也正是如此,我们两个老人也曾经忍受过这种情况,以前……不要太过于担心。明娜是个明理的孩子,忠心不二,她也会信赖你……她一定会比你想象的更能度过等待的时期。”

  “这是我的希望,亲爱的赫兹太太。可是我又相信你一向就比明娜更沉默更平衡,因此在你年轻的时候因分离而受的苦可能不致那么多。”

  “不错。这是真的,”赫兹说,——“在明娜,就会更难受些……但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奋斗,每个人跟他自己的担子奋斗,而这终究是有益的。”

  “至少这不是我们会投降的那种苦恼,”赫兹太太欣悦地说,“我甚至认为人不必害怕受伤,而困难总是会被我们战胜。有一件事是你可以确定的,就是我们会尽我们的力量照顾那亲爱的孩子,只要在我们这两个老人能帮助她的时候,她就不缺朋友。”

  “我永不可能期望她找到更好的朋友了,她在这里找到了她的第二个家,这是我极大的宽慰,在这里她永远都可以获得了解,而我们珍贵的回忆也可以在这里保存。”

  我站起来,伸手给赫兹。

  “现在你务必要休息了,不要再说话。我真希望我能为你弹奏。回去之后我将写信给你的儿子,告诉他你的近况。”

  “好,告诉他我对他的祝福,要他不必担心。我的意思是说,他是这样一个会体念我们的孩子,但你可以看出我并没什么严重。”

  赫兹太太点点头,带着她平静、惯常的笑容。

  “你想立刻给伊曼纽尔写信是太好了。可是,你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他又那么喜欢你。你路上一定要去看他。”

  “这是我已经做的决定……再见!”

  在这段谈话中,我有时忘记了我的爱情所处的可怕不定性。然而,现在这意识虽又以全副力量重临,自告别明娜以后一直感到的危险却似乎轻了一些。这对仁慈的菲利蒙与包茜斯跟我们田园诗的爱情如此密切交织,以致只是这样的造访,就足以充实它的生命,赋予它红润的光泽,驱除逼人的悲剧阴影。我感到他们是真正的朋友,在我们的幸福已濒临危亡的时刻仍旧对它抱着不变的信念,而由于这信念是基于无知,我感到它更有价值——尽管他人看来它的价值必会减损,但我所需要的正是这甚至连震撼都尚未感到的支持,“他们的信念绝不是要遭受失望的,”我自言自语道,“一切都会好转——老赫兹不会死,而我不会失去明娜。”

  这结论并不怎么合乎逻辑。如果我不这般纠缠于自己的命运中,这次的病床造访必将使我见到许多征迹,代表着一个更强的辩论者——一切辩论者中最强的——以令人生畏的声音对我说,“Negomajorm。”

  9

  写完给伊曼纽尔的信后,我出去散步。昨天的雨已使天气发生变化。云在天空飘动,风寒已经透骨,犹如十一月。我在别墅区漫步,穿过公园——公园里处处可以看到穿着巨大的、滑稽的衣裙的保姆推着婴儿摇篮车——走过“大花园”,不断地看着我跟明娜一同走过的道路与小径。最后,我在赫丘利斯街的小山坐了很久。那时正值黄昏,正像两个星期之前的那个傍晚,但一切迷人的光色俱已消失,远处萨克森——瑞士的山岭亦不复见。我头沉重,不能思考,造访赫兹夫妇所产生的乐观心境已化归无有,但原先那认为一切尽失的忧郁之情也并未重临。我的心整个被奇异沉重的不安所淤塞。

  回到住处,我躺在那不舒服的沙发上。沙发非常短,以致我须把腿放到罩着肮脏罩布的扶手上。我没有点灯,一盏街灯投进的光线已足以使我分辨物件,不致为黑暗所困。我既不想睡,也不想做任何事。当我这样一连几个钟头躺着发呆时,我一件件回顾过去几日的事情,我从昨晚在杰格曼家的情况想起,回溯到我同明娜的讨论,再到跟斯提芬逊的。我不需要回溯到更远了,这已有足够的资料。我回想每句话,每句话的口吻,面部表情,姿态与动作,就如我有特殊目的般的正确与小心,或说,在我背后某处有个秘书坐着,我在口述给他记录。最后,当我上床,这一连串的意念在既已发动之后,便无法遏止了。但它们不像原先那样依序出现,各有其确定的位置,为明敏的审察而来去,却变成了蜂拥的一群,叛逆地横冲直撞,而每一个又都抢着做自我肯定,最后的会奔到最前。设若米斯瑞达提斯王所有的战士都同时跑到他面前,要向他著名的记忆力投诉,仓促混乱地抓住他,问他:“你也记得‘我’吗?我叫什么名字?我是哪里人?我在何处立下战功?我这伤疤得自何处?”——那么,这强记的国王所遭遇的情况将如我一样。如此,这些意念使我终夜辗转,直至曙光初透。

  午前,我醒来,后脑痛苦沉重。我不要去工艺学院,最后这几个星期的课不甚重要了,何况头一天的课我一句也不记得。我出门,想摆脱头痛。我在外城附近漫步,又走入戏院广场。但我不惯于这个时辰跟明娜外出,因此显得处处都枯干而又陌生,眼中的一切皆使我拒斥。而设若在这种心境下看柏林或哥本哈根,相信也有同样结果。

  一块戏院招贴上写着:“康泉的卡卿。”我们原该今晚来看这出戏的!

  不久我转回住处,那种临时的落脚处之感,使我完全失去安适,并使我感到被孤立于空虚的房间中。在这样的房子里,我躺在床上——沙发太不舒服了——继续回顾那一件件紧密相连的事情,像临终的亚历山大在向他的战士一个个告别。它们这样整个下午纠缠着我,像送葬的行列,在每个大街小巷都有新的群众加入,最后我在守尸者旗帜的阴影下入睡。

  第二天早上我穿衣服的时候,想到有那么多忧痛在等待我而我又无法驱除的时候,感到全身疲惫,灰心丧气。

  我现在惟一的希望是摆脱这魔咒。

  “在这种可怕的等待中,”我想,“没有可以逃避自己和一切心思的办法吗?”

  我想起莱丹的等待时刻,那时如何有一套厚小说陪我。立刻我去图书馆,要借《三剑客》,因为我想这本书可以适用。当馆员去找的时候,我打开桌上一本厚重的书。当我眼睛看到《明娜》二字,好像被戳了一刀。“明娜无匹的美与高贵的灵魂战胜了他一切的犹豫,”——我仍旧记得这句话的每一个字。我开始把那本书翻来翻去——而几乎处处都有《明娜》!她在月光下的山中湖泊坐帆船独游——为舞台装着——在痛哭,终而双颊羞甜地投入她母亲的怀抱。

  “这本书没人借吗?”我问那把《三剑客》拿来的馆员。他说没有,我便把两本都带回,连作者的名字都没看——书名和作者名我现在都已忘记。至于内容和文笔,则菜丹那本小说与之相比可说是杰作了,如果女主角的名字不是明娜,我看不了二十页就会把它丢到一边,而现在我却逐行细读,那不断重现的名字不但使我兴奋,而且让我感到一种恩泽,而关于其他角色那有时琐碎、有时不可置信的细节则正足以使我免于思考。

  下午,我暂停这麻醉剂的影响,以便造访赫兹夫妇。

  “赫兹先生还在床上?”我问开门的老女仆。

  “在床上,主人是在床上,”那老妇回答,摇着头。“请到客厅,芬格先生。我去告诉太太;她听说你来会高兴,先生。”

  客厅给人双重的印象:极为井然而又有某种零乱,那是屋子几日不用时特有的现象。椅子都放在该放的地方,但有一把上却放着一枝被遗忘的拂尘。最靠近门厅的桌角上,有几份报纸,像刚刚送达时那样平平整整地叠着。一扇开着的窗子送进来的风把一封打开的信吹到地板上。不论这一切看似如何自然,却都增加了那老仆摇头给人的不适感。街角种种车辆发出的震耳噪音使我颇为心乱。

  几分钟以后,当赫兹太太进来时,我仍在持帽而立。她的眼睛疲倦,泪迹或仍未干,而她的微笑则似乎只是出于习惯。

  “我丈夫在睡,亲爱的朋友,”她一边伸手给我一边说,“他一点也没有好转的样子。”

  “更坏了?”

  “对,热度增高了,咳嗽的时候,腿部也痛,~边发炎了。”

  “神啊!你想不会有危险吧?”

  我因恐惧而周身发冷,主要并非因那亲爱的老人的生命垂危,而是因为我那牢固的观念,认为他的健康跟我的爱情有关。

  “天啊,”我想,“如果他终于要死,而我终于要失去明娜,怎么办!”

  那自然不会猜疑这种意念的赫兹太太,把我的缭乱认做纯粹出自对她丈夫的友爱与忧虑,她领情地看着我,回答道——

  “这么老又这么弱的人生这种病,危险是有的。我必须做最坏的准备。”

  她坐在沙发上,要我坐在她旁边。

  “我看得出你惊奇于我说得那么平静,那么不避讳……或许这跟我的性格有关,但我也认为死别在年轻人看来比来日不多的人要可怕得多;怀念的日子不会太久。现在你心里在想,‘如果我有失去明娜的危险,那我将何等不同,何等心碎——她的心一定是冷的吧。’”

  我低下头来,整个屋子似乎在旋转。为什么她会有这个想法?为什么这样的话会出自她的口唇,尽管我的原因十分不同,心中的秘密思想正是如此?是灵感?是预知?或许这表示我当把我的事情向她坦白。我无法决定。而说的则是言不由衷的话——

  “当然不。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我不可能有这种想法!”

  “看,你已经热泪盈眶了!”她呼道,像母亲似的拍我。她继续说:“你是非常敏感的人——特别的敏感,但不要为此不好意思,至少对我这样的女人不必;你会成为好丈夫。我怎么会这样想?因为你有这样的想法是自然不过的。但如你跟明娜过了一辈子的婚姻生活,你们两个都在爱中年老——因为人是可以这样的,可以终生相伴而爱情不灭,请相信我——那你对死就有十分不同的看法。你会觉得那只是暂时的分别,对,几乎连暂时的都说不上……因为,我想你不是唯物论者吧,芬格?”

  “唯物论者?不是,我不认为这个名称可以用在我身上,但是——”

  “但是关于来生,你有你的疑惑。也或许你还没有想到过死,这你是完全对的。生命还有很长的时间给你,使你现在想不到这个……至于我,我一向希望是我合起我丈夫的眼睛。如果我死在他前面,想到要丢下他过他的余年,我会非常担心。对于一个习惯了一辈子被照顾的老人来说,这是更糟的。我们女人比较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何况我还有伊曼纽尔,谢谢天!”

  “这是你充满爱的优美心意,赫兹太太,但你们两位当然都还会有很多岁月,而你的愿望到最后还是会实现。”

  “或许。明娜会立即回来吗?”

  “我不知道。”

  “你还没有得到信?”

  我非常错乱起来,想,我的困窘必然会让她感到有事不对,但她笑起来。

  “其实她才离开两天,我就以为她该有信来!也许她已经知道你上次来看赫兹的情况吧?”

  “不知道……我……其实还没写信给她。”

  “怎么会这样?这不像你,芬格。”

  那老妇人看着我,犹似她突然猜疑到明娜这次的旅行必有蹊跷。而设若她自己的忧虑不是如此沉重地充塞了她的心,她必已察觉到我的缭乱幕后有隐忧,而迫使我坦白了。但现在,她那妇人的本能不幸被锉钝了;她立即忘记了原先的意念,眼神越过我,叹息着。

  “我今天晚上写,我是特意等来过这里之后再写的。当然我会告诉她你说的话。但是你不打算亲自写信告诉她吗?如果她能得到你的亲笔信,她一定会立刻赶来。”

  “如果她能来我是太高兴了,但是要我叫她来,像来作别似的,于我是太痛苦了——我‘不敢’。也许这是‘迷信’,但我们不该预定不幸的来临。”

  “那么我吗?我可以要她来吗?”

  我所有的希望都又复活了。在明娜做决定之前如果能安全到达这栋房子,那我就无疑得救了。这里的一切都会为我辩护,如果她沉默,则它们将无言而坚持;如果她坦告,则它们将雄辩而具说服力。在这里,斯提芬逊算什么?病弱而或许临终的老人之祝福会将她的命运与我封为一体。良心禁止我劝她在这困难中求教这对老夫妇,但必然允许我利用这事件的巧合,这在我,似乎是命运的手指。

  “是,你写,亲爱的朋友!但你一定不要特别强调了,这也是为了她,那亲爱的孩子!她会当回事!她会自己判断该怎么做,所以不要太催她——也许她表姐更需要她。”

  “噢,我不认为她表姐有什么重要的事。”

  “那我就不懂为什么你肯让她到那里去浪费时间了,你在德勒斯登不过还有几个星期而已。那你是还没有告诉她你要去英格兰?”

  “我已经……我今天晚上就写——无论如何我也难把她明天就叫回来了,但这里的事情会让她立刻动身,很可能后天就到……请告诉我,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做的吗?去拿药?不——但也许我今晚再来,帮你看护?”

  “大部分时间我都是自己看护的,另外,有一个夜间护士就要来了,是个修女。何况你看起来也需要休息,你一定是用功过度,我亲爱的!我想是明娜不在的时候你为了打发寂寞而过度用功的吧?但你一定不可这样,听到了吗?再见吧!”

  我直接回住处,以便写信。

  能给她写信,我是何等快乐!

  我是多么渴望一页复~页地写下去,但我只准许自己写得尽量简短,只告诉她赫兹的危险状态和我自己由于舅舅的计划而将离开德勒斯登。当然我愿意保留后面这件,待她做决定,而设若她决定终生伴我,我再亲自告诉她。但她到赫兹家去时却不能不先知道这消息。虽然我认为我有义务不透露我的情感,但一种奇异的口吻却径自偷潜进去,揭露了我的一切绝望和对她的渴念。当我重读的时候,这使我吃惊,但又因之窃喜。

  我立刻到邮局,虽然夜间邮班已过,仍然不妨害我丢进邮筒。能够跟明娜通信而又以这种无人能责备的方式,使我心境大为舒畅。

  第二天我立刻去赫兹家。

  病人热度夜间升高,但早晨已降,这是常见的现象。我只看到仆人,赫兹太太在休息。我说好傍晚再来。

  整天我读小说或沉陷在回忆中。有时我也这样想:“现在她至少接到我的信了……从梅森到这里当然现在还有火车(我从房东太太那里借报纸来,以便确定时间表)——她只坐半个钟头的马车就可到火车站。也许——对,很可能——她会今晚来——而可能——对,几乎可以确定我会在赫兹家见到她,她必定会急忙赶去……她会心境大乱,母亲般的赫兹太太会像她是跟我订过婚的那样待她,或许那老人会省人事,会高兴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夜稍深之后,她得回家,我当然要送她——这几乎是必然的,必需的——而一切都将好转,就如从没有斯提芬逊的存在。”

  两次,在邮差来临的时刻,我不安起来,没有任何恋人比我那天更渴望所爱者的信。但关键的时刻过去,却无任何结果。在最后一班送信的时刻过去以后,我呼吸自由了。

  当我准备去赫兹家时,室内已相当黑暗。

  突然门开了一条缝,“有你一封信。”女仆说,交给了我一份白色物件。

  我完全因恐怖而僵硬了。在这个时辰?我对自己说,那是不可能的!

  信又大又硬,这平服了我的情绪。一定是文具商送来的。

  我立刻划燃火柴,即发出不自觉的惊叫。是明娜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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