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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卷五(下)

  5

  这时有件事发生了:当时在我觉得似乎是超自然的,即使现在回忆起来,亦复如是。

  砾石路在又轻又快的脚步下响起来了。我吓一跳。那情况使我想到往日——当我坐在这里而明娜过来时。我清楚而坚定地相信这是幻觉。而真的,那声音正和上次的一模一样——我几乎可说是上次的拷贝。“如果这幻觉继续,”我想,“我就会看到她,那我怎么办?神帮助我,我是真的临到发疯的边缘,像昨天我才不过半开玩笑地以为……?”

  我惊叫一声从桌上跳下,而明娜也惊叫一声在那岩穴之前站住——是,是明娜本人,而不是幻像!

  当斯提芬逊出现的时候,我们尚未从惊喜中自制下来;后者走来,鞠了一个躬,带着又吃惊又有些嘲讽的微笑,显然在说:“这真是太巧合了,巧合得像有计划。”

  常见的惊呼立刻掩饰了我们痛苦的困窘:“你在这里,海拉德?这真是意外了!”“我以为你在英格兰呢,芬格先生。…‘我以为你在哥本哈根呢,斯提芬逊先生。”

  在所爱者突然出现必会造成的狂喜平服之后,我感到一种苦涩的失望。原来是这位太太在伴她丈夫做快乐的旅行!这跟我刚刚想象的、并激发我做了那样计划的关系相去多远啊!

  “我想你们打算南行,到意大利?”

  “不,我们只在萨克森转转。”

  “我猜你在德勒斯登有事要办,海拉德?”

  说来奇怪,明娜显然是我们之中第一个自制下来的,她只是呼吸仍有点急,有点不规则。她的笑容与声音——是的,甚至她的举动,都表示她极为欣喜于这次的相遇。

  “你一定要再回碧尔纳吧?那好极了,你可以跟我们同车。”

  “足够容得下,”斯提芬逊说。“不是双座的。何况,我可以坐在车夫座上。”

  他强装平常礼貌的笑容,但嘴唇服从,眼睛却未服从。显然他是恼忿了,但明娜不是没有注意到就是根本不在乎。

  “我们的谈话很可能让你厌烦,隔了这么多年,我们有很多话要说。”她说。

  我们立刻开始回程。学校教室的一个窗口,站着那小学教员。他整个上身都探出来,眼睛一直跟着我们不放。

  “哼!我的表兄还在!你还记得吗,他在森林小径上遇到我们的时候?天知道他现在怎么想!我希望他眼珠不要瞪出来才好!”

  她继续笑着,开着玩笑,我似乎觉得,有点歇斯底里的。

  “还有我们那亲爱的老磨坊,那时候早晨我带小女孩们来喝鲜牛奶。为什么你一直不到那里去呢?嗯,那个时候你当然睡得像木头似的——你们男人总是这样。”

  “但你从没有告诉过我你早上在那里。”

  “那你是什么都得用汤匙喂才行吗?”

  “至十我嘛,我宁吃固体食物,而且用叉子。”斯提芬逊说。

  明娜吃惊地看着,并非看他,而是看看他那方向,就像她惊奇于那个方向竟会有人讲话。当我们开始上坡的时候,谈话当则停止。上坡对明娜来说是苦难,心跳和喘息迫使她时时停步。斯提芬逊在我们数步之前,明娜紧抱我的胳膊,靠在上面。

  吃饭的时候谈话时断时续,话题不定。但上了马车,明娜舒服地偎在一角,说——

  “好啦,海拉德,现在你一定要把这几年的生活讲给我听。所有的,好的,坏的。”

  我尽可能遵从她的命令。明娜不断地看着我,以致有时使我局促起来,她也一直微笑,但往往似乎在想象着完全不同于我述说的事情。有时她笑出声来——对,她甚至拿英国美人来开我的玩笑。

  “噢,噗,”我呼道,有点刺恼。“美人!我还没有看到过一个比得上你的。”

  明娜后仰,用手帕捂嘴而笑。

  “嗯,这可以让你得意得很了!”斯提芬逊说。

  他坐在前座,大部分时间看着窗外,香烟一支接一支。当他插进一句话,或问关于伦敦的艺术时,明娜就用又吃惊又冷硬的眼神看他,就像看一个顽劣无礼,不求允许而随便插嘴又装作无事的浪子一样。显然他很恼怒于这样对待他,每一次他都尽快沉默下去。但这也使我感到撩乱:如果看到他们互爱互信,我固然会痛苦,但看到他们不快乐的情况已经到这般无需掩藏的程度,则让我的心痛楚,而我不能了解她竟何以能够连在我面前都可以有这样的表现。

  跟那德国音乐家相遇之事我本愿避而不谈,然而,等叙述到这段时期的时候,它却自行脱口而出。明娜什么都没说,只是凝视窗外。

  “这个世界真是小得可以!”斯提芬逊说。“每个人总是直接或间接的碰上每个人。”

  “然后你就离开了?”明娜突然问,头转得像鸟儿一样快,透彻地看着我。

  这突然的袭击让我措手不及。

  “哎,是——然后我就离开了。”我口吃地说,脸一阵充血。

  斯提芬逊用苛烈的嘲讽表情看着我们,犹似在说:“我想马上就要来一番‘公开宣言’了吧。好得很,我不会碍事,不要介意我。”

  明娜很快地看了我一眼,斯提芬逊的笑容则立即消失了。

  “告诉我,海拉德,”她一只胳膊拄着椅垫,问道,“那天晚上,在咖啡屋,你为什么不过来?”

  “什么咖啡屋?”

  “噢,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港口’……你以为我没看到你?我看到了,不过只是到最后;你记得——当我笑斯提芬逊和他们那一伙人的时候。”

  斯提芬逊扮出一副非常庄敬的表情来,拍拍他领子与脖子之间的部分——这是他爱做的姿势。明娜把头转得离他更远,用一种颇带揶揄的微笑看我。

  “那里面其他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而且——何况——”

  “——何况你也不希望在那一伙人之间跟我相见,嗯,你是对的。”

  现在斯提芬逊觉得非肯定他自己一番不可了。

  “我必须说,你谈到我们来往的那一群人的时候,口气怪得很。”

  “是‘你’跟他们来往——不是我。我只是不得不忍受而已。”

  “很抱歉我在这方面对你爱莫能助!不过,他们几乎个个都是最杰出的聪明才智之士——”

  “随便,我跟那一群人不会觉得自在,海拉德也不会。”

  斯提芬逊紧抿嘴唇,恶意地地斜视她。

  “你自己心里最明白你在哪里才自在。”

  明娜不寒而栗,一只手紧压胸口,犹如忍受胃痛。我猜这句话中隐藏了毒药。我突然想到,我在这里犹如一个教土,在陪送一个被判死刑的人前往断头台,而坐在我对面的则是警官。

  我痛苦得无法言说,我觉得不论代价如何,话题必须转变到比较愉快平和一些的方向。碧尔纳已经在望,我问他们是要在那里过夜,还是前往德勒斯登。

  “我们要在那里过夜。也许我们会到波希米亚去几天。”斯提芬逊回答。几乎整个身子都探出窗外的明娜,那刻转过身来向我,她脸无血色,满面愁容。

  “你要在德勒斯登留几天吗?”但这句问话加上眼神,实际把它变成了一种恳求。

  我的回答没有立即提出。我是否该利用这个机会表露一点我的意愿——只一点点?如果我有意要做,则就再没有时间可以蹉跎了。

  “事实上,”我用心地说,“当你发现我坐在‘苏菲安休息处岩洞’的时候,我刚刚得到结论,今晚去哥本哈根。”

  最后这一句让斯提芬逊不安地移动了一下,随后坐直身子,摆出十分不以为然的神情。那么,这一箭是射中靶了。尽管我的眼睛一直对着明娜那始终未离我面部的眼睛,却仍看到了斯提芬逊的这一切。而在明娜那棕绿色眼瞳的奇妙深处,我看到越来越亮的金色光芒。

  “我——明白。”她说,或者,于是呼吸出来,唇几乎未动。

  “但现在我当然要改变我的计划。我这几年的工作已经足够让我可以在德勒斯登住一两个星期,如果必要,住很多个星期都可以。”

  “我高兴!”明娜说。

  斯提芬逊又用他惯用的姿态来做回避——把手指沿着领边和脖子之间抚弄——并似乎想说一两句尖苛的话,诸如我不须为了“他们”而更改我的计划之类,但他又吞了回去。

  此后,我们没有一个再开口。

  我原已向明娜提过我住在美景旅舍,因此我知道任何时候明娜想跟我联系都能够做到。她会,这一点我已不再有任何怀疑。但我感到非常不安的是他们何以做这趟奇怪的旅行。“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我自忖。“显然他们是不会去波希米亚的。”为什么我认为

  “显然”,我却不知道……

  马车轰然,桥梁震撼,

  溪水缓流悲叹;

  再度,彼柔情之心将我驱遣

  我爱曾如是欣欢,如是痴顽

  我们过桥之后,斯提芬逊立即停车。

  于是我紧紧握别明娜,向斯提芬逊鞠躬,匆匆走向火车站。

  6

  到达德勒斯登,我无法下决心走出波希米亚车站,我有一种猜疑,他们两个或一个会从碧尔纳回来。

  夜车进站,在一节车厢的窗口我看见斯提芬逊的面孔,他下车——只他一个。我向他冲过去。

  “明娜呢?”

  斯提芬逊冷冷地看我,就像要我知难而退地把冒昧的问题收回。但他瞬即改变了主意。

  “问得好,芬格先生,你应当知道她在哪里。在日光岩。”

  “日光岩!”我默然道,就像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似的。然后一阵眩晕,而蜂拥的旅客与搬夫使我反胃。“日光岩!这是怎么说?”我抓住他的外套,一方面为了让自己站稳,一方面防止他走掉。“你不是说,她——明娜——”

  “嗯,不用这么激动!”斯提芬逊好像出于仁慈地说,“她并不算神经病或发疯,只是非常郁闷,有一点歇斯底里。你亲眼看到的。总之,请医生来照料她是上策。这算得什么?在我们这神经质的时代,这没什么异常……她喜欢日光岩,因为她想家想得十分严重,当然,也为了避免哥本哈根的闲言。现在是说她回家省亲,尽管,我一向就认为,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种事稀疏平常,所有受过教育的人都已摆脱了这类偏见——”

  在他解释的过程中我模糊的怀疑这时突然变成了绝对的愤怒。

  “是你搞出来的,是你,是你!”

  我的声音噎住了。我拳头在他面前晃动,他想摆脱我抓住他衣服的手,这时一个警卫过来。斯提芬逊向他耳语几句,耸耸肩,消失在人群中。我靠在柱子上。旅客蜂拥,站务员喊叫,然后是汽笛声与排汽声。

  情绪略为平服之后,我立刻问站务员还有没有车往碧尔纳。站务员说有。但我必须等明天的早车。

  第二天,第一班车把我载到碧尔纳,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到达日光岩,幸亏可以立即会见教授。我自称是斯提芬逊太太与她丈夫的朋友,后者我昨晚遇到,并答应他经常报告他太太的消息,因为我要住在德勒斯登一段时期,但我当时为朋友担忧,只跟斯提芬逊先生说了几分钟的话,即匆匆离去,现在我急于知道全部实情。

  那教授叫我暂时放心,目前当不致有危险,这是往日不会想到要找医生的病,而精神病院的用意主要是让患者避免精神的干扰。进一步的资料他必须在一个星期的观察后才能提供,那时他会高兴见我。

  八天以后,当我去拜访他,他说明娜确实有精神上的疾病,但不至于发疯——无论如何,在正确的治疗和精神病院所提供的良好环境中是不会的,她须在此住到恢复精神的平衡为止。她现在非常神经质,非常不稳定。但她真正的危险是心脏病,病因可能几年前即已种下。她可能伴着这个病直至年老,也可能突然而死。最重要的是必须避免心情的紊乱,而在住院以前她却一直生活在心情的紊乱中。

  “请实话告诉我,”他突然说,“你是她和她丈夫的朋友——他们共同的生活快乐吗?”

  我考虑了一下我是否有坦白之权。“不快乐,”我回答,“我几乎敢说他们不快乐。”

  “那就对了!至少这是主因。最好是她不再回他那边。这是说,当时机到来,而这又不致使她过于痛苦的话。至于男的这一方,他似乎理性得很。你认为呢?”

  “和你的想法完全一样。”

  我的情绪是如此起伏,以致不可能逃出有经验者的注意。他微笑,用皱着眉的眼睛牢牢地看着我:

  “但这是长期的事……我已告诉她你来过,她要我问候你。你要在德勒斯登住一段时期?好。我高兴你能一星期来一趟,但在我敢允许你跟她见面之前,还得有一段时期。”

  我欣慰地回来,决心奉献我整个一生给明娜,不论娶或不娶她,都尽我所能促进她的健康与幸福。如果她再不可能快乐(然而,为什么她会再不可能呢?),则若我能使她的不快乐尽量减少就已知足,而不顾及这对我的事业会有多少妨害。如果住在她的本城对她最为合适,则我将试着在德勒斯登谋一职位;如果她需要南方气候,则我将设法在南方谋生。然而,后者的可能性甚少。是的,可能最适合的是去英格兰,那里于她来说是全新的环境,将最适于保持她心境的平静。但这一切并不是我最操心的。让我不寒而栗的乃是悬在她头上的达摩克利兹之剑。此时,剑是否已经落下?而即使医生允许她出院,剑仍悬在头上。是的,即使已经摘下,我仍会想象它存在……但我告诉自己,这种恐怕只能使我的爱情更强,使我的温柔更为有恒。在结婚之后,我如何可能会于愤怒发作或郁郁不乐之际离她而去呢?——因为我内在的声音会告诉我,当我回来要抓住她的手,在她的眼睛中看出爱时,她的手可能已经冷了,眼睛已经无光了!

  我舅舅将不得不允许我的休假,至少一年。我像往日一样,租了一间最卑微的房子,埋头研习陶瓷艺术,希望将来对我们的工厂有用;而在这方面,不论实例的文献,德勒斯登都有充分的资料。

  7

  5月3日,下午,当庭院和公园中的一切草木都吐绿的时候,我如常往大花园散步。

  在“城堡草地”的开端,我被挂在古董店窗口的一幅人像吸引住了。我冲过去:不错,是斯提芬逊为明娜画的那幅粉蜡笔像。但何等可怕!粉蜡已大片剥落,尤其是头发部分;前额与脸上也有;而有一只眼睛不但无采,帆布亦已透光。画框已为虫蛀,风格则为低俗的洛可可式,画框下贴一张纸签:“佚名大师,十八世纪中叶。”

  我走进那幽暗而陈旧的、使人难以转身的破屋棚。那古董商必可从我的德语听出我是外国人,甚至还可猜出点英国味来,便开了一个吓人的价钱,说那是现在已经少见的真正绘画之一,很可能是曼斯手笔。我不久就解除了他的迷梦,但仍旧用远超乎其真正价值的钱买下来。

  我不想在大花园挟着这么一大幅画走动,但我需要运动,因此就去约翰尼斯街。我买这幅画当然不是为了拥有它,而是无法忍受它挂在那里当“旧货”卖,而日后又挂在一个陌生人的房间——当做一张“曼斯”。

  我想走回住处把它烧掉。

  但是,我发现我正面对亚尔伯桥,而这时一个念头袭来:“何不把它丢进易北河?”这样我便用不着再打开它,看它。

  桥上只有几个人。我走到桥中央,正对河水,河水仍涨。我扫两旁一眼,见无人在近处,于是我把画丢掉。它消失在水中,我听到它撞碎在桥墩的破冰柱上。

  我心情郁丧地回来。

  桌子上放着教授的信。

  明娜那天早晨去世,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心脏病猝发。

  8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一个由明娜亲笔写的收信人姓名地址的小包裹,盖着病院的封印。包裹的上层有六张信纸,密密地写满了字;但最后一张则只写满一面,第二面仅有几行。

  日光岩,4月17日,188——

  “至亲爱的朋友,——医生告诉我你来过,并转达了你给我的问候,他也答应下次你来时转达我对你的问候。知道你在附近,对我是极大的宽慰。

  “我要给你写信,但只能时断时续的,因为这总是深深牵动我的内心,而医生已一再强调,我必须避免一切令我激动的意念,这个,我会遵守,但有一件例外,我必须写信给你,因为这是我惟一可以避免不断不安的方法。因为我有一种感觉,我可能会突然死去,当我跟医生这样说时,他笑我,但我似乎觉得我可以看出他也有同样的想法。然而,仍有可能我只是身体虚弱。同时,想到事情如果发生,你可以获得通知,我感到安心。

  “我心中有那么多沉积,以致我必须向你吐诉。我已把你的信件和一些小物件收集在一起。是我不希望落在别人手中的;我把它们包成一个小包,写上了你的姓名地址,我现在的信,每写一段,就装进包包里。

  “或许有一天我们会一同笑这个念头。愿神赐予我们这个机会。

  “今夜我不能再写了,不胜负荷。夜安,我的朋友。”

  4月18日

  “你知道在精神病院的门把我关起来之前,是什么使我往莱丹这一趟吗?(顺便说一声,这一趟于我真是艰难),为什么我到那岩穴去?除了那你可能也是因此而去的原因之外,还有另一个想法,就是,我在那里会发生异常的事。然而,我想到的不是业已发生的那事,尽管,它比我想象的那事更为奇妙。我想的是,心情的激动会让我不堪负荷——不是让我死,就是让我疯,而即使是疯,也比我现在的心境好。

  “但能在那里遇到你,是何等天赐的幸福啊,海拉德!我看出来你还是一样,而你也觉得我还是一样——对你。对‘他’,则我已是决然地变了。

  “我十分清楚,我对他的忿懑变得如此毫无保留,使你何等苦痛,然而我不能自己。我已变得如此坏了,如此苦涩了——是的,如此愤恨了。

  “这或许是你不易了解的。

  “厌恨自己曾经爱的人,这如何可能?或者,最好是这样问(因为前面那种问法很可能是你不易了解的):‘一个人,在对另一个人由于日日观察已确知其真正性格,而鄙视到如此程度的时候,她还如何可能爱他呢?’而这里我们说的不是爱情的偶然低落,因为我确实对他有所了解。

  “这一点,我认为是至为重要的,而为了让你得以彻底了解我,我必须告诉你我关于这一点的看法。

  “像斯提芬逊这样本性的人,在最开始的时期,他生命中毕竟有某些高贵的种子(否则我想他不会成为艺术家,即使是他现在这样的艺术家);当他年轻而尚未十分败坏的时候,爱上一个年轻女子,于是他成长得更崇高、更高贵一些,因而,那女孩所知的——与所爱的——乃是跟他原先的自己不同的人。不过,这仍不是欺骗,因为她所知与所爱的人正是借着他们的关系将会成为的人,那女孩也有相应的变化发出,她开放,性格越来越强,视界越来越阔。

  “这一切都是美丽而真实的。

  “但随着时序,不同的性格将发生不同的变化:那高贵的种子够强的人,就真正向这理想发展,渐渐在这理想中坚强,但其他的那些人,则不能继续他们被提升上去的高度,甚至沉得更低。”

  4月20日

  “前两天写的这段让我感到非常吃力。想到这个,我是如此哀痛,而又如此难以把意思表达明白。昨天,我一字未写。我不打算把这个观点做进一步的说明了,尽管,你对这一点的了解极为重要,因为这是我惟一可以脱罪之处。但定然你已了解。我不敢说它有普遍的合用性,但在我的事情中它是合用的。

  “我想要告诉你的,是关于我在丹麦的生活的一些部分。

  “不知你记不记得席歌琳德在谈到她跟洪丁的生活时所说的话——

  直至如今,一切不称,

  无朋无友,漠然被摈;

  凡接近者,

  皆非与我同类人。

  “然而,这并非由于我是‘外国人’——尽管这可能也发生了某些作用。何况。你很清楚,德国人的本性和艺术中——除了伟大的古典作品之外——有很多也是我不以为然的。

  “一开始,我真的发现一切可爱:自由,开放,教育以及种种诸如此类的事。

  “但不久我就发现它的核心是何等空泛。但由于斯提芬逊就是这空泛的最佳榜样,以致我难于立时看清它的面目。我跟我丈夫的朋友圈——至少在名义上是朋友——混在一起,并不为奇。当然,有少数几个是我觉得比较投合的,但没有一个像你。偶尔当我遇到一个相近的人时,他一定是属于另一个圈子的,只由偶然的机会跟我们圈子相接触,不久又会退出。然而,每当我们这一伙人相遇,我必然会听他们说,我们是丹麦最智慧的,最精神化的分子,事实上,也是最受人尊敬的分子,因为其他圈子的人不但多少有些白痴,同时也是真理与正义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啊,这些话要写起来多得很,因为我有很好的记忆力,而我又听过多次精彩的演说!

  “有一段时期,我尽力试着妥协,投降;斯提芬逊说,那是我的本分。我想,大概他们是对的,而我是错的,也许是我怪,荒谬。对那些在我心底认为高贵的东西,我跟别人一样嗤之以鼻;对我内心里厌恶的东西,我却试着去赞美,装作相信美德的本质实是伪善,而‘美德’这两个字本身就是荒谬的,对,不仅荒谬,而且,像斯提芬逊的一个知识分子朋友所说,是‘猥亵’的。总之,我试图跟我生活在其中的狼群一同嗥叫(毕竟你们丹麦也有狼,是不是?——你还记得你怎么开我的玩笑吗?——但没有狮子)。我未能使我的硬脖子弯曲,或许主要得归罪于你,而这却是我最感谢你的地方之一。”

  4月26日

  “我们应酬极多,因为斯提芬逊是个对消遣有狂热胃口的人;而这种应酬往往延至深夜。由于我必须早起——我是个遵守德国习惯,相当勤劳的主妇,又必须维持收支平衡——对我健康的损害有很大的作用。

  “有时我想不再屈从,而这总是使斯提芬逊极为恼忿。本以为我终有一天会一走了之,但有一件事阻止了我:嫉妒。

  “我无法使你了解我的嫉妒以及我因之忍受的痛苦。我不相信有任何男人能够了解——尽管一般认为是你们男人制造了奥瑟罗。

  “一般人总会认为,当一个做妻子的对她丈夫这样的失去了爱与尊敬,当他们之间几乎已不再有任何关系之后,她几乎会漠然地看着他去追逐别的女人。就我而言,几乎完全相反。我越觉得对他冷淡,我的嫉妒越炽烈。作为画家的太太,我还有特别的敌人——模特儿。当他雇请模特儿作画的时候,我竟至屈身在门外窃听。无怪我可以在无可忍受的聚会中跟睡眠搏斗,为的是留神他。

  “这些努力,不幸得到了可怕的成功。很久以来,我就怀疑那个你在‘港口咖啡屋’看到的金发碧眼女郎。那天以后不久,我发现他以给模特儿作画为借口,跟她锁在画室里。我如此坚持,以致他坦白了。一旦话兜出之后,他倾泻出来的要比我猜疑的多得多。他的不忠原来远溯至结婚的头两年,甚至于当他在对我最为——

  “不用了,我不能再写了。

  “我是何等恨他!”

  4月30日

  “我孩子死的时候,我的哀伤是可怕的,但不到一年,我就认为那是一种降福了。关于我父亲的事我已跟你讲过很多,你知道我怕重蹈我母亲的旧路。因为我察觉到我心里进行着相同的僵化过程,就是我小时候所感到的,而长大以后所了解的那种。

  “孩子死了以后,再没有任何义务阻止我退往我的内心了。我惟一的生活便是读我们伟大的诗,并学习音乐——尤其是贝多芬与华格纳。我取得了他们的乐谱。那是合乎我心灵的世界,跟我不得不痛苦接触的那一切是如此不同。

  “你知道我是如何热爱音乐,但弹奏多了又何等强烈地影响我的神经。有一次我曾开玩笑地地对你说,如果我要杀灭我的理智,可以用弹钢琴来做到。也许我真的是想用这天国的毒药来取我生命。

  “如果我那时可以看到任何光明,如果我那时知道了现在所知道的,我定会宽赦自己一些。”

  5月2日

  “我希望我知道你对死的想法真正是如何。你相信天国的重聚吗?要明白这种观念真是困难的,但是,若说我的灵魂会完全消失,我却无法理解。我常常想到老赫兹,我曾好几次听他谈到灵魂不灭之说。由于那主要是他所爱的康德的学说(或我以为是),也无怪这不学的、无知的我无法完全领会了。但当时他的话确实给了我深刻的印象,以致日后,在许多孤寂的时刻,那神秘的言词又在我心中反复出现。有一个句子,我相信,非常适于做这整串思想之匙的,几乎逐字逐字地印在我的记忆中,因为赫兹只要有机会就会把它宣读一遍;当然,每次都略有变化,但它基本的意思总是这样:‘我们所称为的“自我”并非实相的自我(只不过“实相”这两个字他用了很怪异的字来代替,我想是“物自体”吧),而只是它呈现于我们感觉意识中的样子。’好了,对于这句话,我用我愚蠢的方式反复思考了不知多少次,因为我非常想知道我实相的自我是什么样子,希望它比我所知道的我要好一些。我常常幻想,我所不知的我的‘那个’(因为它不呈现在我小小的、模糊的镜子中)和你所不知的(理由相同)你的‘那个’,在事实上,即或不是完全同一的东西,至少也是两个极为密切相连的东西,它们是如此密切,以致有一天我们会发现我们根本是不可分的;而以为我们可以被分开,实乃是疯狂的噩梦。

  “这些想法可以说很奇怪。但它们却有令我宽慰的作用。

  “而或许你并不会觉得它们奇怪,也不会觉得它们完全陌生。因为你曾告诉我,你父亲是叔本华的门徒,他又常对你说他的信念与观点。当然,我从没有读过叔本华的著作,但我记得赫兹常常提到他,说他是康德学派的大思想家,尽管他的学说不合他的口味,认为过于神秘。这样说来,我刚才所说的或许也有点神秘主义了。

  “但我真高兴我的文具盒有保险锁,可以把这几张信纸锁在里面。因为我很怕如果教授看到这些‘奇怪的念头’,会立刻把我移到这大城堡的其他部分——那无可救药的人的部分。”

  我拿着这张信纸默思良久。可惜,只剩一张了,而且只写满了一面。我无需匆忙。我似乎觉得,最值得读的就在那里,在最后一张上。

  如此,我沉湎在这些“奇怪的念头”上,它们深深地感动着我。明娜是对的:这些思想使我想到我亲爱的父亲,使我回想起我在他身边的许多次漫步,从大森林中穿过,他一边走一边沉湎在形而上的思考中,例如,表现在树木与动物生命中的“自然意志”。又回想到,在我跟明娜订婚的日子,我何等遗憾不能带她去见他,因为他必定会成为她的好父亲,而她也必定会成为他的好女儿。他们二人都是天性深沉而有原创性的人,又有那么多共同之处。他们是多么喜欢植物与动物,对自然界的每一样美是何等有回应!而且,他们两人都有一股忧郁,都有一种金玉之质的幽默。而现在,他们似乎已经相遇了,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而只有我被孤独地留下来——噢,何等彻底的孤独!

  但在最后几行,明娜是如此活泼地在那里,以致我几乎难以相信她不再在我可以够及的地方了。她那小小的幽默,像泉水一样从至深至热的沉思与悲伤中流出,开着那教授的玩笑,但其实她又早已知道那教授是具有最新科学知识与态度的人,早已摆脱了神秘主义的胡思乱想——她这小幽默是如此彻底属于她那亲爱的宝贵态度,以至我几乎可以看到她菱角形甜美的唇上的微笑,而此时却已……却已……!

  现在,这小小的手迹只剩最后一张了!

  最后,我终于忍下心来看它了。

  “但今天我为什么说到死和入土以后的事呢?奇怪,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充满着希望了。

  “天气是如此可爱。整个午前,我都坐在教授的院子里缝衣服。教授是个难得的人。”

  “明天我要跟你多讲些这里的日子怎么度过。但今晚我不再写了。我要念席勒。有一天,当我翻最后一册时,产生强烈的渴望,想读懂《uberdas Erhabene》。教授怕我不胜负荷,推介我读席勒的《三十年战争》,但这令我倦烦得可怕,无法可想,和我在学校时一样,一切历史方面的东西都令我厌倦。

  “晚安,海拉德!”

  日记给我的感动是如此之深沉与庄严,以至我无法由泪水中获得宽释;自从她去世以后,我尚未哭过。

  最后,我终于抓出小包里中其他的东西,我抓到一封被折得奇怪的信——是那封她藏在怀里的,我把它贴在唇上,终于泣不成声了。

  我翻读这本回忆录前几页。何以我竟有这样愚蠢的言词——

  “而我或曾追悔吗?直至今日,已经五年了,我仍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就好像我会为了世界上任何别的东西而放弃我们的爱情,放弃我对明娜的怀念的!就好像快乐会像我的伤愁那般使我珍惜似的!

  我独断地为明娜办理后事。令我欢喜的是——真的,那真是一种欢喜!——我在“宽广墓园”找到了一块墓地,就在赫兹与他太太安息处的旁边,一株巨大的杨树底下。

  我订了一块至为优美的萨克森蛇纹岩粗面石碑,其上镌刻者惟仅二字:

  明 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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