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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字架(12)

  “你姐姐若跟你一样,以为我迷恋她,这些年来她肯这样面对我吗?不,那你未免太不了解克丽丝汀。”

  “噢,她从来没想过尔郎之外的男人是否爱慕她。她简直不记得我们其他的人也是血肉之躯——”

  西蒙平平静静说:“是的,兰波,看来你说得很对。那你该明白,你乱吃醋是多么愚蠢。”

  兰波缩回纤手。

  “西蒙,我无心吃醋。不过你对我从来不像对她那么关心。她随时萦绕在你心坎——你看不到我的时候,却难得想我。”

  “兰波,人心很奇怪,年轻时代的刻痕比日后的一切印子来得深,这不是我造成的——”

  兰波柔声说:“你没听过俗语说:人在子宫里以心脏最先有生命,日后却数心脏最晚死?”

  “没听过——有这种俗谚吗——?大概有道理。”他轻轻摸她惨白的脸蛋儿,乏腻地说:“我们今晚若想睡觉,现在该上床了。”

  兰波不久便睡着了,西蒙由她颈下悄悄抽出手膀子,轻轻转向外侧,把皮毛被单拉到下颏附近。他的衬衫肩膀湿淋淋沾着她的眼泪。他为妻子伤心——他知道夫妻共同生活,他再也不能把她当做盲目、稚嫩的孩子了。他必须拿定主张,把兰波看做成年的妇人。

  玻璃窗已灰蒙蒙泛着曙光——五月的夜晚即将过去。他累得半死——明天是弥撒日。明天他不愿上教堂——其实他大有必要去一趟。他曾答应岳父劳伦斯,没有充分的理由决不错过一场弥撒——他凄然想道,多年来他遵守诺言,并没有多大的效果。明天他不去望弥撒——

  7

  克丽丝汀只听见尔郎和西蒙吵架的部分原委。丈夫对她和次子布柔哥夫转述西蒙所说的戴夫林之行,又说他们后来激辩一场,不欢而散。“我不能进一步奉告了。”

  尔郎面色有点苍白,表情凝重又果断。结婚多年,她只见过丈夫这种表情三次;知道这是一种信号,表示他不愿多谈。

  尔郎以这种表情来答复她,她一向不喜欢。天知道她愿意被看成单纯的女子;乐得只为儿女和家务负责。但是她已被迫管了许多更适宜男人应付的问题——尔郎也认为不妨由她承担。所以,她想知道丈夫影响全家福利的行为究竟怎么回事,他实在不该做得太专横,答得太草率。

  她为尔郎和西蒙·达尔失和而伤心。兰波是她惟一的妹妹。想到西蒙不再和他们来往,她才第一次了解自己多么喜欢此人,欠了他多少人情债——她的命运充满波折,多亏他诚意支持她。

  而且她知道全乡的人又有新话题可议论了——柔伦庄的人已和佛莫庄园的西蒙决裂。西蒙和兰波受到每一个人的敬爱。而大部分的人不信任也不喜欢克丽丝汀和她的丈夫及儿子——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如今他们将会无亲无友——

  第一个星期天,她走下教堂绿地,看见西蒙和一群自耕农站在不远的地方,她感到伤心和惭愧,恨不得钻入地底。西蒙对她家人点头致意,这是他第一次不上前握手寒暄。

  可是兰波走过来找姐姐,抓住她的手。

  “姐姐,我们的夫婿起了纷争,真不幸——但是我不觉得你我有必要失和——”她踮起脚尖来吻克丽丝汀,做给教堂院落的人看。克丽丝汀不知怎么回事——她暗暗觉得,兰波好像并不遗憾嘛。兰波一向不喜欢尔郎——天知道她有没有在知情或不知情的状况下挑起丈夫对尔郎的反感。

  后来两家人在教堂碰面,兰波总会过来问候姐姐。小妩芙希尔德大声问道:阿姨为什么不到咱们家呢?然后跑过去找尔郎,缠着他和他几个大儿子。安姬儿静立在继母身旁,拉住克丽丝汀的手,显得很不安。西蒙和尔郎父子则拼命躲着对方。

  克丽丝汀非常想念妹妹的孩子。她越来越喜欢两位姑娘。有一天兰波带儿子去望弥撒,仪式完成后克丽丝汀吻一吻小安德列斯,忍不住哭了。这个体弱多病的小男孩颇得她欢心——如今她自己没有幼儿,小外甥的父母带他到柔伦庄的时候,她照顾他、宠爱他,等于是一种安慰。

  她由高特口中听到一点详情,高特曾将尔郎和西蒙在“史金费——古德蒙”家门外碰面时所说的话转述给母亲听。她越思索这些事情,越觉得尔郎不对。以前她曾经生西蒙的气——他理当了解尔郎,知道尔郎不可能卑鄙出卖连襟——尔郎不用脑筋或者发脾气的时候,可能做出怪异的举动——等他看到后果,往往像逃脱的马儿,为自己拖在后面的锁链而惊慌。

  可是尔郎永远不明白:别人有时候不得不违逆他,以保障自己的福利,免得被他造成的灾祸所拖累!而且他对自己的言行举止毫不在乎!她想起自己年轻温柔的日子——他仿佛一次又一次以轻率的言行践踏她的芳心。他和亲兄弟也疏远了——冈诺夫进修道院以前就抽身离开他们,她知道错在尔郎——冈诺夫对尔郎有益无害,尔郎却常常冒犯虔诚有为的弟弟。如今他逼走了西蒙,她想打听丈夫和惟一的朋友为什么不和,他却摆出高傲的风采,说他不能奉告——

  她看得出来,尔郎对长子纳克说得比较详细。

  每次她一走近他们,尔郎和长子就闷声不说话,或者改谈别的话题——常常这样。克丽丝汀十分气恼,心里很不自在。

  三子高特、六子劳伦斯和七子慕南都比纳克当年跟母亲更接近,她和他们交谈的次数也比长子多。不过她总觉得,这么多小孩仍以头胎的儿子最贴心。她搬回柔伦庄以后,当年怀胎和长子出生的回忆在心中出奇鲜明。她由多方面发觉,西尔地区的人并未忘怀她年轻时的罪孽。他们几乎认为:她身为全乡精神领袖的女儿,居然走错路,有损全乡区上流人物的名声。他们不原谅这一点,也不原谅她和尔郎欺骗劳伦斯,害他为失足的女儿举办北幽谷最壮观的婚宴,增添无尽的耻辱和悲哀。

  克丽丝汀看不出尔郎知不知道乡民又在翻老账了。就算他知道,他可能也不在乎。他把幽谷的乡亲看成布衣农民和村仆——也教儿子们这么想。她知道同乡的男女当年很重视她,对她充满祝福,说她是劳伦斯的娇女,“幽谷的玫瑰”,如今却瞧不起“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夫妇,对他们十分严苛,她痛心得渐渐麻木了。她不找这些乡亲,她不为自己变成陌生人而落泪。可是她伤心到极点。她觉得,连童年时代庇护她的幽谷山腰都改用另一种目光俯视她和她的家园——带着阴森森的恶意和灰灰硬硬的冷心肠,想慑服她的灵性。

  当年她曾经痛哭——尔郎知道,却没有多少耐心安慰她。等他知道克丽丝汀已孤单单怀着他的孩子好几个月,心情恐惧又悲哀,他并未拥她入怀,柔声劝慰。他发现自己侮慢劳伦斯的事情即将公开,只觉气愤和羞惭——可是他没想到克丽丝汀愧然面对慈爱和自傲的父亲时,一定比他更难受。

  最后儿子生下来,尔郎并未高高兴兴迎接他。那一刻,她解除了无尽的痛苦、恐惧和折磨,看见丑恶的罪恶重担在神父祈祷下有了生命,化为健全、迷人、没有瑕疵的孩子——那一刻她的芳心似乎欣喜得融化了,连她身上的热血都化为洁白、甜蜜、无邪的奶汁。她躺在床上,希望丈夫分享她的喜悦,简直不许女佣把婴儿抱开太久,好好照顾他。尔郎却说:是的,靠上帝帮忙,他大概能长成吧。她看得出来,尔郎深爱他和姘妇爱琳生的孩子。而她抱纳克去找父亲,要把婴儿放进他怀里,尔郎却扮个苦脸问道:他怎么应付这个哭哭啼啼、拉屎拉尿的小娃儿呢?尔郎长期睨亲第一个婚生子——忘不了纳克生得不是时候——其实纳克小时候好漂亮、好迷人,任何父亲看见这么一个儿子将来要填补他的空缺,都该欢欣鼓舞才对。

  而纳克深爱父亲,看了真叫人惊叹——打从小娃娃时代就如此。只要父亲把他夹在膝前片刻,跟他说两句话,或者牵他过院子,他俊俏的小脸便笑得像阳光似的。以前尔郎对每个孩子都比这一位好,纳克却不屈不挠争取父亲的宠爱。小时候次子布柔哥夫是父亲的宠儿。当时尔郎有事要到军械库,偶尔会带儿子们上去——胡萨贝庄园的一切非日用甲胄和兵器都放在那边。父亲和布柔哥夫有说有笑,纳克则像老鼠般静静坐在矮柜上——只要能留在那儿,就高兴得心跳不已。

  时间一年年过去,布柔哥夫视力不好,不能像哥哥弟弟们经常陪尔郎出门,他在父亲面前变得退缩和沉默,一切情势都改观了。现在尔郎好像有点怕见这个儿子。有时候克丽丝汀怀疑布柔哥夫是不是暗暗怪父亲耗光了一切财产,拖累了儿子们——也怀疑尔郎是否知道或猜得到这一点,无论如何,尔郎的那么多儿子惟有布柔哥夫不盲目敬爱父亲、以父亲为荣。

  有一天最小的两个孩子发现父亲早上念祈祷文,只吃面包和清水。他们追问原因——今天不是斋戒日呀。尔郎说是要赎罪。克丽丝汀知道尔郎这几天斋戒是忏悔他和山妮娃夫人通奸的罪行,大儿子们至少知道这一点。纳克和高特似乎不觉得什么,可是她凑巧望着布柔哥夫,看他对着肉盘眨眼,自顾微笑——以前尔郎摆架子的时候,克丽丝汀曾看见冈诺夫如此笑过一两回。母亲不喜欢那种画面——

  如今尔郎整天带着纳克。小伙子的整个生命根源仿佛和父亲交织在一起。纳克侍候父亲,像小侍卫服侍爵爷和领袖。他亲自照料父亲的马儿,整理他的马具和兵器,不许别人插手;尔郎要出门,他为他扣马刺,拿帽子和斗篷。用餐时他坐在尔郎右侧的板凳上,为父亲倒酒、切肉。尔郎取笑儿子的宫廷礼仪,但是他喜欢这一套,越来越爱留纳克在身边。

  克丽丝汀发现,他已忘了当年妻子苦求他垂顾这个小孩。纳克也忘了自己小时候遇到困难,总是向母亲寻求安慰,找她磋商。他以前对母亲很孝顺,现在仍然如此,不过她觉得儿子越大,离她和她关心的事务也就越来越远了。纳克根本不考虑她手头的工作。母亲若叫他干活儿,他每次都乖乖遵命,可是他做起农事来笨手笨脚的——有气无力,漫不经心,从来做不出结果。母亲暗想,许多方面他跟已故的同父异母哥哥欧姆很相像——外表也像他。不过纳克健康又强壮,善于跳舞和各种运动,射箭射得很准,别的武器也使得马马虎虎,骑术精良,驾雪橇的技术棒极了。有一天克丽丝汀对纳克的养父“哈尔德之子武夫”提到这一点,武夫说:

  “尔郎出岔子,损失最大的就是这位少年。现代挪威难得找到比纳克更适宜当爵士和大贵族的材料。”

  做母亲的人发现,纳克从未想到父亲犯错给他带来多大的损失。

  此时挪威又扰攘不安,谣言向北传遍幽谷的各教区,有些合情理,有些简直不可思议。王国南方和西方以及高地各区的大爵爷不满马格奈斯国王的统治——据说他们公开威胁要执干戈,唤起百姓,叫马格奈斯国王照他们的意思治国,否则就改立他的表兄弟——亦即苏德汉庄园的“海夫特之子容”为国王。其母雅歌奈丝夫人也是已故哈肯国王的女儿。很少有人提到容爵士本身,不过据说他弟弟西格尔是整个计划的首脑,厄林爵士的儿子布雅恩则和他们同谋——传说西格尔曾经立誓:容爵士若当上国王,他会娶布雅恩的某一位姐妹当王后,因为吉斯克庄园的闺女们也是古挪威王的后裔。“欧格蒙之子伊瓦”爵士以前始终支持马格奈斯国王,据说现在已经倒戈,偏向这几位年轻的贵族;国内许多出身最高、财力最雄厚的人也倒戈了——至于厄林爵士和布柔哥文主教,听说他们在后面鼓动别人。

  克丽丝汀不太爱听这些传闻。她凄然想道,现在他们只是小人物罢了,国事与他们无关。不过去年秋天她和西蒙谈起过,她知道西蒙也曾跟尔郎讨论。可是她发现西蒙不爱谈这些事情——他大概不喜欢亲兄弟涉及危险的举动吧。她知道吉德至少被妻子的亲人牵着鼻子走。不过西蒙也担心:尔郎生来就跟挪威国策顾问们平起平坐,如今落难了,没机会和同辈为伍,这种话题会使他不安。

  克丽丝汀知道尔郎曾对儿子们提起这些。有一天她听纳克说:

  “爹,这些大爵爷若对抗马格奈斯国王,取得权利,他们不会那么卑鄙,不替你讲话,逼国君赔偿他对你的损害吧。”

  尔郎笑一笑,他儿子又说:

  “你最先指示爵爷们一条道路,提醒他们古代的挪威领袖不习惯忍受国王的欺压。你为此而失去保有地产和采邑——和你同盟的人却安然逃脱了——你一个人替大家受过——”

  尔郎笑着说:“是的,那他们更有理由忘记我。胡萨贝庄园已抵押给大主教管区。马格奈斯国王是穷光蛋,我想顾问老爷们不会逼他赎回来——”

  纳克激烈反驳说:“国王是你的亲戚,‘海夫特之子西格尔’和这些人大部分也是。他们怎能无耻地抛弃全挪威贵族中惟一出战北疆、清剿芬兰和甘德维克海岸敌人的勇士呢——他们岂不成了卑鄙小人——”

  尔郎吹了一声口哨。

  “儿子——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我不知道海夫特诸子的计划会不会成功,但是我打赌他们不敢拿挪威利剑对着马格奈斯国王。我想大家会谈判和讨价还价,却不出一弓一矢。这些仕绅决不会为我出头,他们了解我,知道我不像某些人,看到钢铁就害怕——

  “你说亲戚——不错,马格奈斯国王和海夫特诸子都是你的三级表亲。少年时代我在哈肯国王宫中就记得他们——你的女亲戚雅哥奈丝夫人幸亏是国王的女儿——否则她大概得去码头挖鱼肠,或者由你娘这种贵妇雇她到牛房帮佣。海夫特诸子小时候去见外公,我不只一次替他们擦鼻涕,他们爬下母亲膝头,面孔脏兮兮跑进大厅——我若凭亲戚的情分打他们几下,敬他们一点规矩,他们就像小猪哇哇叫。听说这两个苏德汉庄的痴儿终于成器了。不过,要向那边乞求亲戚的帮助——等于在母猪身上剪羊毛——”

  后来克丽丝汀对尔郎说:

  “夫君,纳克年纪轻——你不觉得跟他随随便便谈这种问题不太妥当吗?”

  尔郎微笑说:“吾妻,你说话这么委婉,我知道你要训我了——我第一次到北方的瓦果堡,岁数和纳克差不多。英歌伯柔太后若对我守信,我已经把纳克和高特送去服侍她了——两个威风勇敢的小伙子在丹麦可能大有发展——”

  克丽丝汀冷冷地说:“我为你生这些小孩的时候,可没想到我们的儿子要到外国去谋生。”

  尔郎说:“你知道,我也没想过这一点。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克丽丝汀自忖道:儿子们长大了,尔郎父子好像觉得他们的事情远非女人能够理解,她不只是为此而伤心。她还担心尔郎的舌头——他从来不记得儿子们刚出童年时代。

  他们年纪虽轻一老大尼古拉斯(纳克)今年十七足岁,老二布柔哥夫将满十六岁,老三高特到收获季就满十五岁——他们三个人对女人的态度已经害母亲深感不安了。

  说真的,没有什么她可以指摘的具体行为。他们不追女人;不说粗话或脏话;佣人说诨话,或者把下流故事带进庄园,他们并不喜欢。这方面尔郎也很拘谨——某些他们父亲和西蒙开怀大笑的话题,他们听了却面红耳赤。不过她依稀觉得,他们父亲和西蒙大笑,正如农夫笑魔鬼愚蠢——而博学的人对魔鬼的诡计了解太多,反而不喜欢这种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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