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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冬季(7)

  屋里的人都很忙。幼姿卡一面哼歌,一面用彩纸剪些古怪的图案,贴在横梁或相框上,使得那儿仿佛漆了艳丽的色彩。雅歌娜把衣袖卷到肩膀附近,正在揉捏钵中的面粉,由她母亲协助她,现在要做长形的小麦面包和细粉面包块(她赶时间,因为面团已经发了,她得立刻捏成块状),她一会儿看看幼姿卡工作,一会儿照顾温布下待发的蜂蜜乳酪糕,等着送进烤炉,一会儿便跑到烈火熊熊的烟囱边。

  牛童怀特克奉命看火,随时补充木块,但是大伙儿只在吃早餐的时候看见他,后来他上哪儿去了?雅歌娜和多明尼克大妈在屋里屋外找他、叫他,硬是没结果,他没应半声。这个顽皮的少年在草堆另一头或者田野间的灌木下设网捉鹧鸪,用几层厚厚的麦糠罩住网子,一方面掩饰罗网的存在,一方面当诱饵。老狗拉帕陪他去,还有他照顾、治疗、喂养、教了不少诡计的鹳鸟伯西克,人鸟情深,他只要吹声特别的口哨,它就像拉帕一样,乖乖来到他身边——而且它和拉帕相处得很融洽,常在马厩一起抓老鼠。

  罗赫应邀在波瑞纳家度假,他到教堂去了,此刻还在那儿,整个上午跟安布罗斯一起用神父仆人送来的松枝点缀圣坛和墙壁。

  近午时分,雅歌娜把所有面包块捏好,放在木板上,做成各种形状,四周涂上蛋白,免得在烤炉中裂开。这时候怀特克进来嚷道:“他们带‘可伦黛’面包上我们家来了!”风琴师那位上过学的长子亚涅克打从黎明就由弟弟陪着,挨家挨户分送圣坛面包。

  他们进来说:“赞美耶稣基督!”雅歌娜回头看他们。

  她为屋里乱糟糟而尴尬,用围裙遮住裸露的手臂,请他们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他们拎着重重的提篮,弟弟还扛了好几个包裹。

  他们婉谢了。“我们还得走个半个村庄,没有时间休息。”

  “亚涅克先生,至少逗留一会儿,烤烤火,天气太冷了!”

  多明尼克大妈建议说:“你们不妨喝一点热牛奶。”

  他们借口婉拒,但最后还是坐在窗口休息。亚涅克一直盯着雅歌娜不放,她连忙把袖子放下来。这一来他脸色红得像甜菜根,忙在提篮里摸索圣坛面包。他拿出最大最好的一包,是用镀金纸包装的,里面含有几个彩色威法饼,形状跟圣坛面包一样。雅歌娜伸出围裙下的双手,接过纸包,放在十字架下面的一个盘子上,然后拿一加仑亚麻子和六个蛋给他。

  “亚涅克先生,你回来很久了吗?”

  “才三天,星期天回来的。”

  多明尼克大妈问他:“读书不乏味吗?”

  “不太会,不过我只读到明年春天。”

  “令堂告诉我——我记得是在我结婚那一天——说你准备当神父。”

  他垂着眼皮低声说:“是的,是的——复活节以后。”

  “主啊,这对你的父母是多大的安慰!家里出个神父,也是教区的一大光荣。”

  “有没有什么消息?”

  “没有,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们的一切都平平静静。农民通常如此。”

  “雅歌娜,我很想参加你的婚宴,但是他们不让我来。”

  幼姿卡叫道:“噢,好热闹!咦,跳舞一连跳了三天。”

  “听说库巴就在那个时候死掉的。”“是的,他死了,可怜的人!失血过多,神父还没来得及听他忏悔,为他求赦,他就去世了。村里的人说他的幽灵正在行忏悔仪式——如今四条路的交岔口,靠近十字架的地方有异物徘徊和叫苦,等上帝垂怜。一定是库巴的幽灵,不然又是谁呢?”

  “你说什么?”

  “全是实情。我自己没看见,所以不敢发誓。不过世间一定有人类看不透的东西,不管我们多敏锐都没有用。万物是上帝创造的,不是人创造的。”

  “库巴去世,我很遗憾。神父听到消息也哭了。”

  “他是最正直的仆人,安静、虔诚、勤勉,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从来不拿,随时准备和穷人分享最后的一件衣裳。”

  “丽卜卡村不断改变。每次我回来,都觉得情形不同——今天我到过安提克家。他的小孩生病,噩运落在他们家,他自己变了好多、好瘦,我几乎认不得他了。”

  这些话没有人回答。雅歌娜连忙转过脸去,开始将面包放在铲子上,她母亲狠狠盯了亚涅克一眼,他自觉勾起了不愉快的话题。为了弥补事态,他另外找话说,这时候幼姿卡红着脸儿叫他,再要几个彩色威法饼。

  “我要做天花板上挂的‘彩球’。我们有几个去年留下的,但是婚宴太热闹,把彩球弄坏了。”

  他当然肯嘛,又给了她十几个,分属五种不同的色调。

  “这么多!噢,主啊!不但够我做‘彩球’,还可以做‘月亮’和‘星星’!”她欢欢喜喜地说。雅歌娜对她耳语几句,她红着脸上前,用围裙遮着脸蛋儿,又给他六个蛋当谢礼。

  这时候老波瑞纳回来了,老狗拉帕、鹳鸟伯西克和牛童怀特克都跟在后面。

  多明尼克大妈嚷道:“随手关门,否则蛋糕会变凉!”

  老波瑞纳烤一烤冻僵的双手,开玩笑说:“女人动手整顿一切,男人得找地方容身,就算到酒店也好。路面像玻璃,滑橇很棒,但是天气太冷了,我们在座位上差一点冻僵。雅歌娜,拿点东西给彼德吃。他穿军用大外套,几乎连骨髓都冻结了,——亚涅克,告诉我,你是不是要回家长住?”

  “住到主显节(圣诞节后第十二天)。”

  “你一定是你爹的好帮手,可以弹风琴,也可以代理他的职务。天气这么冷、他年纪大了,几乎不想离开暖洋洋的床铺。”

  “他没亲自来看你们,不是这个原因,我们的母牛今天分娩,他不得不留下照顾它。”

  “这对你们有好处,你们一冬都有牛奶喝。”

  “怀特克,你喂小雄驹喝水喂得怎么样了?”

  雅歌娜说:“我亲自喂了,但是它根本不喝,只乱蹦乱跳,而且猛逗母马,我只得把它牵到最大的马厩。”

  亚涅克兄弟告辞而去,但是亚涅克直到最后一分钟还盯着雅歌娜,觉得她比秋天未嫁时更迷人。

  所以,她彻底征服了老丈夫,他的眼睛只看见她一个人,别的事情都不放在眼里,也就不足为奇了。村民说他爱妻子爱成老糊涂!实在不假。他对别人都严苛不让步,雅歌娜却可以随意对付他,他样样都听她的话,只从她的立场考虑事情,接受她们母女的劝告。说来他也没理由后悔。他的农庄井井有条,事事发达,他享受各种便利,有人可诉苦和商量,如今他心里只有雅歌娜,像瞻仰圣像般崇敬她。

  此刻他在火边取暖,正用爱怜的眼光望着她,准备像婚前一样说几句亲热的话,他一心只想讨她高兴。

  说真格的,雅歌娜把他的爱情当做去年的雪水,根本不在乎。现在她动不动就发脾气,对他的柔情很不耐烦。事事不顺眼,她走来走去,愤怒及冷淡得像二月风,把工作推给她母亲或幼姿卡,说些难听的话驱策丈夫。她自己则到住宅的另一侧,说是要照顾炉子,到马厩去照料小雄驹,其实是要一个人静静想念安提克。

  亚涅克向她提起旧情人,如今安提克仿佛活生生来到她面前。她整整三个月没看到他——只有那次乘雪橇走白杨路碰过一回。是的,时间像流水奔逝,婚礼、入宅、各种工作和家务使她没时间想他。眼不见,心不烦,她的故交根本不提他的名字。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形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眼神含悲,更含着谴责意味,她的心灵为之软弱和痛苦。她内心暗想道,“我没伤害你。你为什么像幽灵,像鬼影,这样缠着我不放呢?”她试着抵抗昨日的回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形影偏偏回到她心中——她不想马修,不想斯塔荷·普洛什卡,也不想别人——偏偏只想他一个!他是不是给了她一份爱情的符咒,如今害得她失常,让她受尽痛苦?

  “他现在做些什么,可怜的家伙?他想些什么?……现在没办法跟他说话,一点办法都没有!当然啦,这是可悲的罪过。耶稣啊!这是天理不容的事情,忏悔的时候神父告诉过我。

  ——噢,但我只要能再跟他说句话就好了!就算当着第三者的面说说话也好!不,不!绝对不行,绝对不行,绝对不行!我至死是老波瑞纳的妻子!”

  她母亲叫道:“雅歌娜!来一下,我们得把面包拿出去。”

  她回到屋里,东忙西忙,想遗忘一切。但是没有用,不管到哪儿,她都看见他的眼睛和那一双黑色的浓眉——以及红红的嘴唇……多热烈,多甜美!

  她兴致勃勃地开始工作,把屋内整理好,傍晚便到她几乎没去过的牛舍。但是都行不通。他老是浮现——浮在她眼前——她内心掀起极大的渴望,心都要碎了,灵魂饱受侵袭,最后她去找猛做“彩球”的幼姿卡,坐在她旁边的五斗柜上,眼泪流个不停。

  她母亲和她丈夫吓慌了,过来哄她,他们仿佛安慰一个宠坏的孩子,尽量给她安慰;抚摸她,以爱怜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都没有效。她哭得声嘶力竭。然后,突然间,她心情改变了,并匆匆起身,开始说说笑笑,差一点儿唱起歌来。

  老波瑞纳讶然盯着她,她母亲也一样。接着他们互相使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到走廊去耳语。回来喜滋滋的,爱怜地拥抱她和亲吻她。

  多明尼克大妈恳切惊呼道:“别举那个揉面槽!千万不要。马西亚斯会替你弄!”

  “咦,我平常举过也扛过更重的东西!”

  她没搞通母亲的意思。

  老波瑞纳不让她碰揉面槽,亲自搬动。过了一会儿,她来到卧室,他趁机搂着她,跟她说了几句幼姿卡不适宜听的话。

  “我妈和你的脑袋都有毛病,你们猜的根本不是事实,你们都想错了。”

  “这些事情我们懂一点,不会错的。我看看。现在是圣诞节?那么——产期七月就到了。天哪,天哪,是收获时节哩!不过,无论如何,我们感谢上帝吧。”他本想再拥抱她。但是她气冲冲闪开,跑到她母亲面前去抗议。然而,老太婆保证没有错。

  “错了,错了!只是你们的幻想!”雅歌娜坚决否认。

  “你似乎不太高兴?”

  “我为什么要高兴?不出这种事,我们的烦恼还不够多吗?”

  “别发牢骚,否则天主会罚你!”

  “让他罚呀,让他罚呀!”

  “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不想要,如此而已!”

  “听着,雅歌娜,你若生了小孩,万一你丈夫去世(请上苍避免这件事!)孩子身为他的继承人,可以和其他的儿女平分财产,到头来说不定所有田地都会落在他手上……”

  “田地,田地,田地!你成天只想到田地,在我眼中一文不值!”

  “因为你仍是傻孩子,脑子里装满胡话。人没有田地就像没有腿,爬来爬去,哪儿都去不成——总之,别对马西亚斯说这种话,他会生气的。”

  “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哪在乎他?”

  “你要是这么笨,那就说吧,是的,去告诉每一个人!走,动手干活儿,拿出水里的青鱼,浸浸牛奶,这样咸味会淡一些。叫幼姿卡再捶些罂粟子,工作还很多,日子已经过去一大半了。”

  这话不假。黄昏逼近,太阳已落到森林后方,落日呈血红的光条,摊在空中,一切积雪都如火焰,仿佛洒满生煤。村子静下来了。村民还到水塘提水,劈木头,有时候雪橇像旋风驶过,男人跑过水塘,屋门的铰链吱嘎响,到处有人声,但是夕阳消逝后,活动转缓了。如今苍白的土青色遍布平原,寂静也慢慢展开,大地休息,道路愈来愈少人走。远处的田野陷入阴森森的黑暗中,冬日的黄昏称霸乡野,寒意加强,脚下的积雪断裂声也加大了,所有的玻璃窗都点缀着霜雪图案和奇怪的窗花。

  村子慢慢化为灰色的雪影,渐渐融化,房舍、围墙和果园都认不出来,只有几盏灯闪闪烁烁,数量比平时密,因为人人都忙着准备圣诞夜晚餐。

  无论是贫是富,每一家都忙着准备,大家在靠东的家居室里放一束谷子,桌面铺了茅草,再铺漂白麻布,他们认真望着窗外,等第一颗星星出来。

  天空和大多数酷寒天一样,天黑以后就不太晴朗,最后一道红光刚消逝,空中就好像罩了一层网子,隐在许多黑黝黝的雾环中。

  幼姿卡和怀特克冷得要命,站在屋外的门廊上,守候第一颗星星。

  怀特克突然大喊,“出来啰!出来啰!”

  老波瑞纳等人由罗赫殿后,纷纷出来瞧。

  是的,出来了,就在东方,穿透四周的黑帘子,由暗蓝的深处发出光芒,他们望着望着,它似乎加大了,愈来愈亮,愈来愈近,罗赫在雪地上跪下来,大家也跟着下跪。

  他说:“瞧,那是三智者之星,伯利恒之星,主耶稣就是在它的照耀下降生的。我们称颂它的圣名!”

  他们虔诚地复述他的佳言,以恳切的目光瞻仰圣婴出生的遥远证人——上帝好心造访人世的表征。

  他们的心灵因感激和信仰而悸动,将纯洁的光,神圣的火——能战胜一切邪魔的圣物——吸入心里!

  星星似乎还在扩大,大得像火球,碧光像神秘的车辐射下来,把光芒投在雪地上,亮光盖过了黑暗。别的星星——它的忠仆——也跟着出来,数目多得数不清——布满天空,以光露点缀它,使天空成了银斑点点的深蓝色斗篷。

  罗赫说:“现在耶稣已成了血肉之躯,我们该用餐了。”

  他们进屋,在一张高高的长柜边坐下来吃晚饭。

  老波瑞纳坐主位,接着,多明尼克大妈母子(他们两家安排一起用餐);罗赫坐中间,再来是彼德、怀特克和幼姿卡,雅歌娜坐在末端,她得管上菜的事宜。

  家居室如今静悄悄的。

  老波瑞纳画了个十字,跟在场的每一个人分吃一块圣坛面包,人人都恭恭敬敬享用,因为它代表“生命之粮”。

  这时候罗赫说:“基督是这个时刻降生的,所以要让每一个动物都吃这个神圣的面包!”

  虽然他们今天从早到晚只啃一点儿干面包,现在肚子很饿,他们仍慢慢吃,彬彬有礼。

  第一道菜是酸味甜菜汤,里面加了蘑菇和马铃薯。接着是裹面粉油炸的青鱼。然后有一盘卷心菜煮蘑菇,也加了油水。为了使大餐更隆重,雅歌娜准备了一道精美的食品——荞麦粉和蜂蜜混合,用罂粟子的油来炸!他们吃普通的干面包来配这些菜,因为这个大斋戒日不宜吃蛋糕或小麦面包,这些东西含有奶油或牛奶。

  他们吃了好一段时间,席间很少说话,只有汤匙咔咔动,嘴唇咂咂作响。老波瑞纳想站起来协助雅歌娜,但是她母亲不肯。

  她说:“让她去吧。对她没什么害处。这是她头一次掌理圣诞大餐,她得学学,适应一下。”

  拉帕不时哼几声,探头去碰人家的人腿和膝盖,猛摇尾巴,希望快一点有东西吃。白鹳伯西克关在走廊上,一再啄墙壁,或者喀啦——喀啦——喀啦乱叫,惹得鸡舍的母鸡咯咯应和。

  一顿晚餐还没吃完,有人敲窗户。

  多明尼克大妈嚷道:“不要放人进来,不,甚至别瞧那个方向!是恶灵,他要进来,在这儿待一整年不走!”

  大家放下汤匙,恐怖兮兮地聆听,敲门声又响了。

  幼姿卡低声说:“是库巴的幽灵!”

  “别说傻话,某人有急事来这里。今天谁也不该挨饿,或者没有屋顶容身。”罗赫说着,起身开门。

  原来是雅固丝坦卡,谦谦卑卑站在门槛上,哭得好伤心,要求进来。

  “噢,只要给我一个地方容身,给我一些留点儿喂狗的食物就行了!可怜可怜一个穷老太婆!……我等着儿子媳妇邀请我,白等一场,在屋里又冷又饿……噢,主啊!现在我成了乞丐婆,他们撇下我,孤孤单单,连一口面包都没有——比狗还不如……而他们家好多人,好热闹。我偷溜到那边,环顾屋角,探头看窗户……都没有用。”

  “好,跟我们坐吧。你若傍晚来更好,别指望你的儿子媳妇施恩——等他们为你的棺材钉上最后一枚铁钉,确定你不会回来找他们,他们会大事庆祝哩。”老波瑞纳说着,客客气气在他身旁给她腾出一个座位。

  尽管雅歌娜是最不吝啬的主妇,诚心诚意催她吃点东西,她却什么都吃不下。不可能,她垂头丧气,弯着腰,低着头,默默无语,看她抖颤的身形就知道她很痛苦。

  现在屋里舒服又安静,洋溢着仁慈和虔敬的气氛,仿佛圣婴就躺在他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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