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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人与海(2)

  通常他只要一闻到陆地上刮来的风就会醒来,然后穿上衣裳去叫醒那孩子。然而今夜这股气息似乎来得有点早,他在梦中知道时间还早,就让他的梦继续了,他梦见了海面上升起了群岛的白色顶峰,随后又梦见了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港湾和锚泊地。

  他的梦里不再出现风暴和妇女们,也不再有伟大的事件,不再有大鱼,不再有打架,不再有角力,甚至他的梦里都不再有他的妻子。他的梦里如今只会出现一些地方或是海滩上的狮子。它们在暮色中就像小猫一般嬉耍着,他爱它们,如同爱这孩子一样。但他从没梦见过这孩子。他就这么醒过来了,看一眼敞开的门外边的月亮,把长裤摊开穿上。他在窝棚外撒了尿,然后顺着大路走去叫醒那男孩。清晨的凉气冻得他直哆嗉。但他知道哆嗉一阵后会感到暖和的,而且过不了多久他就该出海了。

  那男孩住的那所房子的门没有上锁,他直接推开了门,光着脚悄悄走进去。男孩躺在外间的一张帆布床上还熟睡着,老人衬着外面射进来的残月的光线,清楚地看见他。他轻轻握住那男孩的一只脚,直到把那孩子给弄醒了,转过脸来望着他。老人点点头,男孩从床边的椅子上拿起他的长裤,坐在床沿上穿裤子。老人走出门去,男孩跟在他的身后。看他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老人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真是对不起。”

  “哪里!”男孩说,“男子汉就该是这样。”他们顺着大路朝老人的窝棚走去,一路上,隐约看见黑暗中有些光着脚的男人扛着船上的桅杆在走动。

  他们走进老人的窝棚,男孩拿起装在篮子里的钓索卷儿,还有渔叉和渔钩,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扛在肩上。

  “想喝咖啡吗?”男孩问。

  “我们先把捕鱼的家什放在船里,然后去喝一点吧。”

  有一家清早就营业的小吃馆,那是专门卖东西给渔夫吃的,他们喝着盛在炼乳听里的咖啡。

  “你睡得怎么样,老大爷?”男孩问。他现在巳经清醒过来了,尽管要他完全没有睡意还不大容易。

  “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的。”

  “我也一样,”男孩说,“现在我该把咱俩用的沙丁鱼拿来了,还有专门为你准备的新鲜鱼饵。我现在的那条船,总是船主自己去拿家什,他从来不让别人帮他。”

  “我和他可不一样,”老人说,“你还只有五岁时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来着。”

  “我记得,”男孩说,“我很快就回来。再来杯咖啡吧。在这儿咱们可以记账。”

  他走了,光着脚在一条用珊瑚石铺的走道上向存放鱼饵的冷藏库走去。

  老人悠闲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今天一天仅有的饮食,他知道应该把它喝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吃饭对他来说是一种负担,他巳经开始厌烦了,因此他从来不带吃的东西。他每天都会在小船的船头上放一瓶水,一整天只需要这个就够了。

  男孩带着沙丁鱼和两份包在报纸里的鱼饵回来了,然后他们就沿着条小径走向小船,还能感觉到脚下的沙地里嵌着鹅卵石,他们解开小船,让它溜进水里。

  “祝你好运啊,老大爷。”

  “也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圈套在了桨座的钉子上,然后身子朝前倾,这样可以抵消桨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动手划出港去了。别的海滩上也有些出海的船,老人听到了他们的桨落水和划动的声音,尽管此刻的月亮巳经下山了,但他还是看不清他们。

  偶尔能听到别的船上人说话的声音。但是除了桨声外,大多数船都寂静无声。它们一出港口就各奔东西,每一条都驶向心中那个能钓到大鱼的地方。老人知道自己要驶向远方,所以把陆地的气息抛在脑后,划进了清晨海洋里的那一缕清新气息中。他划过海里的某一片水域时,看见了果囊马尾藻闪出的磷光,渔夫们都管这片水域叫‘大井’因为那儿的水非常深,能突然达到七百英里,海流冲击在海底深渊的峭壁上,各种鱼儿都聚集在它所激起的漩涡中。在那深不可测的洞里却还聚集着海虾和作鱼饵用的小鱼,有时还有成群的柔鱼,夜里,它们就会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而它们也就变成了所有在那游转的鱼类的食物。

  在黑暗中老人感觉到早晨的来临,他划着划着,听见有飞鱼出水的颤抖声,还有在黑暗的夜空中它们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他非常喜爱飞鱼,在海洋里它们是他的主要朋友。他替鸟儿伤心,特别是那些娇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总是在飞翔,在觅食,但几乎从没看到它们找到过,于是他想,鸟儿的生活过得还不如我们,除了那些生猛的和强有力的大鸟。既然海洋是这样的残忍,像海燕这样的鸟儿,为什么生来就该如此的纤巧和柔弱?海洋应该是仁慈而美丽的。然而她能变得这样的残忍,却又来得这样突然,鸟儿们从空中落下觅食,发出细微的哀鸣,却生来就柔弱得不适宜在海上生活。

  他喜欢把海洋称为Lamar,当人们爱海时总是用西班牙语这么称呼它。当然即使是喜欢它的人也会偶尔说说它的坏话,不过说起来却也总是拿她当女性看待的。每每提起她时,总是拿她当做一个竞争者或是一个去处,有时甚至会当做一个敌人。但是这老人却总把它当做女性,她是否愿意给人莫大的恩惠,或者是她做了什么任性或缺德的事,相信那也不是她的本意。月亮对她来说很重要,如同对一个女人那样,他是这样想的。

  他很从容地划着,这对他来说并不吃力,因为除了偶尔水流打个旋儿以外,海面几乎是平坦无浪的,而且这也控制在他的范围内。海流也能帮他出三分之一的力气,这时的天也渐渐亮了,他发现自己巳经划到比预期要远的地方了。

  在这海底的深渊上,他巳经转悠一个礼拜了,可是一无所获,他想。今天,我要找到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所聚集的地方,说不定还能碰上一条大鱼也和它们在一起呢。

  没有等到天大亮,他就把一个个的鱼饵都送了出去,让船随着海流漂着。第一个鱼饵下沉到40英里的深处,第二个在75英里的深处,第三个和第四个则分别在蓝色海水中100英里和125英里的深处。用新鲜沙丁鱼做出的鱼饵都是头朝下的,小鱼的身子被钓钩的钩身穿着,然后把它扎好,缝牢,沙丁鱼遮住了钓钩的所有突出部分,弯钩和尖端。每条沙丁鱼都是用钓钩穿过双眼挂着的,这样才使鱼的身子在突出的钢钩上形成了半个环形的样子。不管一条大鱼嗔到了钓钩的哪一部分,都会很愿意上钩的。

  男孩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也可以叫做长鳍金枪鱼,它们就好像铅垂般吊在那两根送的最深的钓索上,他把一条蓝色大鰺鱼和一条黄色金银鱼挂在了另外两根上,尽管它们巳经被用过但仍然像新的一样,而且出色的沙丁鱼还能给它们添上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钓索都有一支大铅笔那么粗,把一端绑在一根青皮钓竿上,这样,只要鱼在鱼饵上一拉或一碰,钓竿就会顺势朝下落,而每根钓索有两个四十英里长的卷儿,可以把它们接在其他备用的卷上。如果是这样的话,一旦用得着,一条鱼可以拉出三百多英里长的钓索。

  这时老人紧盯着放在小船一边的三根钓竿,想看看有没有动静,一边缓缓地划着,停留在适当的水底深处,还得使钓锁保持上下笔直。天巳经大亮了,太阳也马上会升起来。

  淡淡的太阳从海上升起,老人看见有别的船低低地浮在水面上,船头与海岸相对,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开着。太阳巳经越发明亮了,耀眼的阳光射在水面上,随后太阳从地平线上完全升起,阳光与海面形成的光照到他的眼睛里,使眼睛产生了剧烈的刺痛,使得他不敢朝太阳看,只管低头划着。他的头深深地望着那几根一直下垂到黑魆魆的深水里的钓索。他的钓索垂得比任何人都直,这样,在那黑魆魆的湾流深处的几个不同深度里,都会有一个鱼饵刚好在他所希望的地方等待着在那儿游动的鱼来上钩。别的渔夫只会让钓索随着海流漂去,有时候钓索只在60英里的深处,但他们却还自以为在100英里的深处呢。

  他又想,我以前总是能把它们精确地放在适当的地方的。现在只是我的运气不好罢了。可是说了又有谁会相信呢?也说不定我今天能走运呢。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嘛。固然能走运是好,但我还是情愿做到分毫不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也不会无所准备。

  巳经过了两个小时了,太阳也升得更高了,他向东望的时候巳经不那么刺眼了。眼前只能看见三条船,而且它们显得特别低矮,远远的靠在海岸上。

  我这一辈子,初升的太阳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但眼睛还是好好的。到了傍晚的时候,我就可以直望着太阳,也不会有眼前发黑的感觉。阳光的力量在傍晚要更强一些。只不过早上的阳光让人感到眼痛。

  就在这时,有一只黑色军舰鸟挥着长长的翅膀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盘旋飞翔。他看见它倏地斜着后掠的双翅俯冲,然后又盘旋起来。

  “它逮住了什么东西啦,”老人激动地说出声来,“它不光是找找罢了。”

  他慢慢划着,朝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而且显得并不匆忙,仍旧让那些钓索保持着上下笔直的位置。不过海流离他还是近了一点,但他还是在用正确的方式捕鱼,尽管他的速度要比他不打算利用鸟儿来指路时来得快。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更高了,又盘旋起来,双翅纹丝不动。它随即猛然俯冲下来,老人看见有飞鱼从海里跃出,在海面上拼命地掠去。

  “海豚,”老人又说出声来,“是大海豚。”

  他从桨架上取下了双桨,从船头下面拿出一根细的上面系有一段铁丝导线和一只中号钓钩的钓丝。他把一条沙丁鱼挂在上面。然后把钓丝从船舷边放下水去,将上端紧系在船艄上一只有拳头那么大的螺栓上。跟着他在另一根钓丝上安上了鱼饵,把它盘绕着搁在船头的阴影里。然后又划起船来,紧盯着那只正在低低地飞来飞去的“黑军舰”。

  他正看着,那鸟儿又开始朝下冲,为了俯冲,它先把翅膀朝后掠,然后再猛地展开,一直追踪着飞鱼,可是一无所获。老人看见那些大海豚就跟在那脱逃的鱼后面,此时的海面不再平静。海豚在飞掠的鱼下面破水而行,只要飞鱼一掉下来,它就会飞快地钻进水里。这群海豚可真大啊,他想。它们分布得很广,飞鱼几乎是没有逃脱的机会。但是那只鸟恐怕也不会占到便宜。飞鱼对它来说个头太大了,而且它又飞得那么快。

  他看着飞鱼不时的从海里冒出来,看着那只鸟儿徒劳的行动。那群鱼巳经从我面前逃走啦,他想。它们的速度太快,游得也太远啦。不过说不定能让我碰上一条掉队的呢,也说不定有条大鱼就在它们周围等着我呢。我的大鱼总该在某个地方吧。

  陆地上空的云朵此时正像山冈般耸立着,海岸也只剩下一长条绿色的线,一些灰青色的小山在它的背后。这时的海水是深蓝色的,深得都有些发紫了。他把头深深地低下,望着海水,只见深蓝色的水中闪烁着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这时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他注视着那几根钓索,看见它们一直朝下沉入水中到了看不见的地方,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他觉得很高兴。因为说明这儿有鱼。此刻的太阳升得更高了,水中变幻着奇异的光彩,说明今天天气晴朗,陆地上空的云块所呈现的样子也说明了这一点。只是那只鸟现在似乎是消失不见了,现在水面上几乎是没什么东西,只有几摊巳经被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只紧靠着船舷浮动的僧帽水母,它那胶质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形状,还闪现出彩虹般的颜色。它向边上歪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原状。它就像个大气泡似的快乐地浮动着,那些厉害的紫色长触须在水中拖在身后,有一码那么长。

  “被败坏了的海水,”老人说,“你这婊子养的。”他一边轻轻荡桨一边低头朝水中望去,看见了一些和触须颜色一样的小鱼,它们整天游弋在触须和触须之间,以及浮囊在浮动时所投下的阴影中。气囊上的毒素根本奈何不了它们。但人就不行了,当老人把鱼拉回船来时,钓丝上有时会缠些触须,上面附有紫色的黏液,他的胳臂和手上因为碰了那东西就会出现伤痕和疮肿,就好像被毒漆树或栎叶毒漆树感染了一样。但相比起来,水母的毒素发作得会更快,痛起来就像被鞭子抽似的。

  这大气泡闪着彩虹一样的颜色,看上去美极了。然而美丽的外表下却隐藏着欺诈成性,所以老人很愿意看到大海龟把它们吞进肚子里。海龟发现了它们,就从正面展开进攻,然后把眼睛闭上,这样,整个身子都是被龟壳保护着的,就可以把它们连同触须一起吃掉了。老人喜欢看海龟吃它们,也喜欢能在风暴过后的海滩上遇上它们,还喜欢听到自己那长着老茧的硬脚把它们踩爆时发出的“啪啪”声。

  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形态优美,游水迅速,价值很高,所以他很喜欢它们,他还轻蔑地对那又大又笨的红色海龟,但并没有恶意,它们有着黄色的甲壳,而且交配的方式也很奇特,它们总是闭上眼后兴奋地吞食僧帽水母。

  海龟对他来说并不神秘,因为他以前经常去捕海龟。所有的海龟都能使他感动伤心,甚至包括那些有小船那么长、重达一吨的大梭龟。有很多人都对海龟残酷无情,因为海龟被剖开、杀死之后,心脏却还能再跳动好几个钟点。老人就会想,我也要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能跟它们的一样。为了能使身子长力气,他吃白色的海龟蛋。整整吃了一个五月份,这样会使自己到九、十月份身强力壮,去逮真正的大鱼。

  不少渔夫存放家什的棚屋中都有一只大圆桶,桶里是鲨鱼甘油,老人每天都会舀一杯来喝。这桶就放在那儿,只要是想喝的渔夫都可以去。但大多数渔夫都不喜欢这种油的味道,但相比之下,摸黑早起更叫人难受。它对防治一切伤寒感冒都非常有效,尤其对眼睛也有好处。

  这时老人抬眼望去,又看见那只鸟儿在空中盘旋了。

  “它找到鱼啦。”他说出声来,这时没有一条飞鱼冲出海面,小鱼也没有再纷纷四处逃窜。然而老人望着望着,有一条小金枪鱼跃到空中,只见它一个转身,头朝下掉进了水里。在阳光的照射下小金枪鱼闪耀着银白色的光,待它回到水里的时候,又有些金枪鱼一条接着一条的跃出水面,它们朝着不同的方向跳着,海水也被弄得翻腾起来,欢快地跳着捕食小鱼。小鱼被围绕着,驱赶着。

  要不是它们游得快,我早就捉住它们了,老人想,他注视着这些被鱼群搅出的白色水沬,还有那正俯冲下来的鸟儿,一头扎进了处在惊慌状态的小鱼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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