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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永别了,武器(11)

  “也许还得把美国军队开去保护他们,”副领事说,“再来一杯吧,西蒙斯?你也要一杯吧,桑达斯?”

  “好的。”桑达斯说。

  “听说你要得银质勋章了,”爱多亚对我说,“你会得到哪一种嘉奖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会得什么勋章。”

  “你会得到的,到时候,科伐的姑娘们一定会觉得你很了不起的,她们都会以为你杀死了二百名奥国兵,或者单身占领了一条战壕。嗯,为了得勋章我得奋发图强。”

  “你巳经得了几枚了,爱多亚?”副领事问。

  “他都得过了,”西蒙斯说,“战争就是为他这种人进行的。”

  “我应该得两枚铜质勋章,三枚银的,”爱多亚说,“但是呈请公文上只通过了一次。”

  “其余的怎么啦?”西蒙斯问。

  “战役失利,”爱多亚说,“战役一失利,所有的勋章都被压下了。”

  “你受了几次伤,爱多亚?”

  “三次重伤。我有三条代表负伤的杠杠,看见了吗?”他把袖管扭过来给大家看。所谓杠杠是黑底上三条平行的银钱,缝在袖管的布料上,在他肩头下八英寸的地方。

  “你也有一条,”爱多亚对我说,“有这东西真好,我认为比勋章强多了。相信我,小伙子,等你有了三条,那就显得你有能耐啦。你要受了得住院三个月的重伤,人家才肯给你一条杠杠。”

  “你哪儿受伤了啊,爱多亚?”副领事问。

  爱多亚拉起袖子来。“这里,”他给我们看那深深的、光滑的红疤。“腿上还有一处我不能给大家看,因为我打了绑腿,我脚上还有根死骨头,到现在还在发臭。我每天早晨捡些小骨碴出来,不过还是时时发臭。”

  “你被什么打中了?”西蒙斯问。

  “手榴弹,那种马铃薯捣烂器,把我一只脚的一边全炸掉了。你知道那种马铃薯捣烂器吗?”他转而问我。

  “当然啦。”

  “我看着那狗杂种抬起手来扔的,”爱多亚说,“我一下就被炸倒了,当时还以为死定了,想不到那些该死的手榴弹里什么都没有,于是我就用我的步枪打死了那狗杂种。我总是随身带一支步枪,这样敌人就看不出我是个军官。”

  “他的神情怎么样?”西蒙斯问。

  “他只有那么一颗手榴弹,”爱多亚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它扔过来,我猜他大概也只是想试试罢了,以前没参加过像这样的实战。我一枪就把这狗杂种结果了。”

  “你开枪的时候,他是什么神情?”西蒙斯问。

  “见鬼,我怎么知道,”爱多亚说,“我开枪打他的肚子,我没有把握能打中头。”

  “你当军官有多长时间了,爱多亚?”我问。

  “两年了,快升上尉了。你当中尉多久了?”

  “快三年了。”

  “你当不上上尉,因为你的意大利语还不够全面,”爱多亚说,“你只会讲,看和写还都不太好。要当上尉你得受过相当高的教育,你为什么不进美国军队?”

  “我也许要转过去。”

  “我倒盼望老天爷肯让我去。哦,好家伙,一个上尉官俸多少啊,麦克?”

  “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总在两百五十元左右吧。”

  “耶稣基督两百五十元,多么诱人的数目啊。弗雷德,你赶快转入美国军队吧,看看有没有办法把我也带过去。”

  “好的。”

  “我能用意大利语指挥一连兵。改用英语指挥,这学起来很容易。”“你将来会当上将军。”西蒙斯说。

  “不,我的水平不配当将军。一位将军要通晓的知识太多了。你们这些家伙,总把战争当儿戏。说实话,你的知识水平还不配当中士哪。”

  “谢谢上帝,我还不至于非当兵不可。”西蒙斯说。

  “人家要是把你们这些逃避兵役的都抓起来,那就只能当小兵了。哦,好家伙,最好把你们俩都分到我这儿来。麦克,你也来,我派你当我的勤务兵。”

  “你人倒不错,爱多亚,”麦克说,“但恐怕你是个军国主义者吧。”“战争结束以前,我一定要当上校。”爱多亚说。

  “要是你还没被打死的话。”

  “我不会被打死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摸摸他领子上的徽星。“你看见我这一动作了吗?只要有人说到不吉利的话,我们便摸摸我们的星。”

  “我们走吧,西蒙斯。”桑达斯说,站了起来。

  “好。”

  “再会,”我说,“我也得走了。”

  根据酒吧间里的时钟,巳经是差一刻钟就六点了。

  “再见,爱多亚。”

  “再见,弗雷德,”爱多亚说,“你就要得到银质勋章了,这倒是个很好的消息。”

  “我还不知道是否能拿得到。”

  “你稳拿的,弗雷德。我听说你是稳拿得到的。”

  “好,再会,”我说,“多多保重自己,爱多亚。”

  “你犯不着为我操心。我既不喝酒,也不乱搞。我既不是酒鬼,更不是嫖客。我知道什么对我有益处。”

  “再会,”我说,“听说你快要被提升为上尉,我很高兴。”

  “我也用不着等着人家来提升,单凭战功我就完全胜任。你知道,领章上三颗星,上面有只皇冠和两把交叉的剑。这才是我。”

  “祝你好运。”

  “也同样祝你,你什么时候回前线?”

  “快啦。”

  “好,我会回去看你的。”

  再会。

  “再会,小心别出什么乱子。”

  我穿过一条小路,回到了医院。爱多亚现年二十三岁,是由旧金山一位叔父抚养成人的,战争宣布时他恰巧回到意大利的都灵看望父母。他有个妹妹,以前和他一起住在美国的叔父家,今年要从师范学校毕业。他是个真正的英雄,但是大家却都不喜欢他,尤其凯瑟琳最受不了他。

  “我们也有我们的英雄,”她说,“但是说真的,亲爱的,人家可安静多了。”

  “我倒不在乎。”

  “我也不在乎他,只要他别那么自负,那么惹人讨厌,真是讨厌透了。”

  “他也惹我讨厌。”

  “听你这么说,太好了,亲爱的。其实你也不必附和我,你能够想象他在前线的样子,你也知道他是多么能干,不过他就是我不喜欢的那种男人。”

  “我知道。”

  “你知道,那就太好了。我也想试着喜欢他,可他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他今天下午说快要升上尉了。”

  “这也好,”凯瑟琳说,“这回他就高兴了。”

  “你是不是也想让我升级啊?”

  “不,亲爱的。只要你的军衔可以让我们进比较好的酒家饭馆就行了。”

  “我现在这一级恰巧就是。”

  “你的军衔好极了,我不要你升级,我怕你到时会变得傲慢起来。亲爱的,我非常喜欢你现在并不自负。但即使你自负,我也还是会嫁给你的,不过有一个不骄傲自大的丈夫,日子会好过些。”

  我们俩在阳台上轻声谈话。本应该有月亮了,可惜城市上空罩了一层雾,才没能使它露出头来,过了一会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我们只好回房间去。一会儿雨大起来了,我们听着雨打在屋顶上,仿佛擂鼓似的。我起身去看看雨水,看是否打进屋里来了,原来并没有打进来,于是我让门仍旧开着。

  “你还碰见了谁?”凯瑟琳问。

  “迈耶斯夫妇。”

  “那可是一对怪人。”

  “他本应被关在美国的监牢里,可他们却被放出来。让他们在外边死去。”

  “而且幸福地住在米兰,直到永远。”

  “是否幸福,咱们也说不好。”

  “对于坐过牢的人,能过这种生活总算是幸福的吧。”

  “她要送些东西来。”

  “她每次都会送些比较好的东西来,你是她的宝贝儿子嘛”

  “是其中的一个。”

  “你们都是她的宝贝儿子,”凯瑟琳说,“她偏爱这些宝贝儿子,你听那雨声。”

  “雨下得很大。”

  “还有,你是否会永远爱我?”

  “当然会。”

  “就是下了雨也没区别吗?”

  “没有。”

  “知道吗,亲爱的,我很怕雨。”

  “为什么呢?”我昏昏欲睡。外边雨潺潺下个不停。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一直都很怕雨。”

  “我喜欢雨。”

  “我喜欢在雨中散步,但是雨对于恋爱总是很不利的。”

  “我永远爱你。”

  “我爱你,不管是在雨里,雪里,还是冰雹里一一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我不知道,我看我想睡了。”

  “睡吧,亲爱的,不管怎么样,我总是爱你的。”

  “你并不是真的怕雨吧?”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怕了。”

  “你为什么怕雨呢?”

  “我也不知道。”

  “告诉我。”

  “别叫我说。”

  “告诉我。”

  “不。”

  “告诉我吧。”

  “好吧,我怕雨,因为有时我看到自己在雨中死去。”

  “怎么会有这种事。”

  “而且,我有时还看见你也死在雨中。”

  “这倒是有可能的。”

  “不,不可能,亲爱的。因为我能够使你安全,我知道我能。但是没人能够救自己。”

  “请你别再说了,我可不愿看到你今天夜里发苏格兰人的怪脾气,疯疯癫癫的。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不,可我就是苏格兰人,本就是疯疯癫癫的。不过我不发作就是啦。这一切都是胡闹。”

  “对啦,都是胡闹。”

  “都是胡闹,只是胡闹。我并不怕雨,我并不怕雨。哦,哦,上帝啊,但愿我真的不害怕。”她哭了。我安慰她,她停止了哭泣。但是外边的雨还是慢慢地下着。

  有一天下午,我们到跑马场去了。弗格逊也去了,还有克罗威?罗吉斯,就是那个被炮弹雷管炸伤眼睛的青年。午饭后,姑娘们去打扮换衣服,克罗威和我则坐在他病房的床沿上,翻阅赛马报纸,分析各匹马过去的成绩和今天的预测。克罗威的头上还绑着绷带,他本不关心赛马,只是因为闲得无聊,才经常阅读赛马报纸,注意每匹马的进展变化。他说今天的马都不好,但是我们只有这些马可赌赛。老迈耶斯喜欢他,常常透露给他一些内部消息。迈耶斯每次看赛马,几乎逢赌必赢,不过对于其中的奥秘,他总是守口如瓶,因为买那匹马票子的人一多,彩金就往下跌了。这里的赛马手段并不正当。各国因跑马犯规而被赛马场开除的骑师,仍然可以再到意大利来继续。迈耶斯的情报非常准,但是我不喜欢请教他,因为有时候你问他,他常常不回答,你能看出他对你说时,那副为难的表情,但是因为某种原因他总觉得有义务告诉我们一些,特别是克罗威,对他透露消息比较不会使他太难过。克罗威的两只眼睛都受了伤,有一只是重伤,而迈耶斯自己眼睛也有毛病,所以他喜欢克罗威。迈耶斯赌什么马,从来不对他妻子说。他妻子有时赢有时输,大多是输,所以总是唠叨个没完。

  我们四人坐一部敞篷马车到圣西罗去。那天天气很好,我们赶着马车穿过公园,沿着电车轨道出城,一到城外,路上尘土飞扬。城外有些别墅,围着铁栅,有花草蔓生的大花园,还有流着水的沟渠和青翠的菜园,菜叶上积有尘土。我们越过平原,能看见农舍、丰腴青翠的田地和农场的水沟,还有北边的高山峻岭。往这边来的马车几乎都是去跑马场的,因为我们身穿军装,所以守大门的人并没查验我们的入场证,而是直接放行。我们下了马车,买了节目表,穿过内场,跨过那铺得又平又厚的跑马道,来到停马的围场。木头搭建的大看台巳经陈旧了,卖马票的地方就设在看台底下,在马房边排成一长列,有一群士兵靠着内场的围栏边。围场上也有很多人,在大看台后边的树底下,有人拉着马绕着圈子走,让马做着准备活动。我们认识的一些熟人,弄到两把椅子给弗格逊和凯瑟琳坐,观察那些马。

  马夫牵着马走,一匹跟着一匹,马头都低低地垂下。有一匹紫黑色的马,克罗威发誓说那是染出来的颜色。我们仔细看了一下,觉得真有可能是染上去的。这匹马在上了鞍铃以后,才被拉出来。我们看那马夫胳臂上的号数,对照节目表才知道这匹马叫做贾巴拉克,是一匹被阉过的黑马。这一次竞赛的马,都是没有赢过一千里拉或更多的。凯瑟琳也认为那匹马的颜色是假的,弗格逊说她不敢肯定,我也觉得那颜色有问题。我们都同意购买这匹马的票子,一共凑了一百里拉。根据赌注打赌表,这匹马倘若跑赢的话,每里拉要付三十五里拉。克罗威走过去买马票,我们则看着骑师骑着马又绕了一个圈子,然后从树底下走上跑道,慢慢地站在起点处。

  我们走上大看台去看赛马。圣西罗当年还没装上弹性起跑栅,那个主持起跑者只好先叫马排成一横行一一在远远的跑道上这些马看起来很小一一然后把长鞭啪的一挥,命令各匹马起跑。马跑过我们跟前时,那匹黑马竟然一马当先,到了转弯的地方,它撇下了其余的马,远远地跑在前面。我用望远镜盯着它看,发现黑马的骑师正在死命拉住它,但马巳经不受控制,等到拐弯转入最后决胜的那段跑道时,它把其他的马甩出了有十五匹马的身位。黑马到了终点后又转了一个弯才停下来。

  “哦,太好了,”凯瑟琳说,“我们赢了三千多里拉呢,真是匹好马。”

  “我只希望他们付钱之前,马的颜色可别掉了。”克罗威说。

  “真是一匹可爱的马,”凯瑟琳说,“也不知道迈耶斯先生买了它的票没有。”

  “你买了那匹赢的马没有?”我大声问迈耶斯。他点点头。

  “我倒没有,”迈耶斯太太说,“孩子们,你们押的是哪匹马?”

  “贾巴拉克。”

  “真的?赌注是三十五对一啊”

  “我们喜欢它的颜色。”

  “我不喜欢,我不喜欢它的样子,他们都不让我押它。”

  “它不会付多少钱的。”迈耶斯说。

  “牌价上明明写着三十五对一啊。”我说。

  “不会付多少钱的,快比赛的时候,”迈耶斯说,“有人押下了一大笔钱。”

  “是谁?”

  “肯普顿和他那一帮人。你等着瞧吧,这匹马连二对一都付不到。”

  “那么我们得不到三千里拉了,”凯瑟琳说,“我可不喜欢这种作弊的赛马。”

  “我们可以得到二百里拉。”

  “这是诈骗,惹人厌恶。”弗格逊说。

  “自然咯,”凯瑟琳说,“咱们可不就是因为它形迹可疑才押它的。不过,我倒真想得到三千里拉呢。”

  “我们下去喝杯酒,顺便看看到底能得到多少钱。”克罗威说。我们到了人家张贴号码并摇铃付款的地方,在贾巴拉克名字后写着每十里拉可得十八个半里拉。也就是说,真的不到二对一。

  我们走进大看台下的酒吧间,每人来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我们碰到两个认识的意大利人和副领事麦克亚当斯,我们一起回到女士们那里。我们大家一起回到了大看台,意大利人彬彬有礼,麦克亚当斯和凯瑟琳聊了起来,我们则又下去押马。迈耶斯正站在派彩处附近。

  “你问问他赌哪匹马。”我对克罗威说。

  “你赌哪匹马,迈耶斯先生?”克罗威问。迈耶斯拿出节目表来,用铅笔指指第五号。

  “我们也买它,行吗?”克罗威问。

  “尽管买,尽管买。别让我妻子知道是我告诉你们的。”

  “去喝杯酒吗?”我问。

  “不,谢谢。我从来不喝酒。”

  我们用一百里拉赌第五号马跑头马,又花一百里拉赌它跑二马,随后又是一人一杯威士忌苏打。我觉得很高兴,我们又新认识了两个意大利人,他们每人陪我们喝了一杯酒后,我们就去找女士们。这两个意大利人和刚才那两位一样,也很彬彬有礼。过了一会儿,看台就坐满了。我把马票递给凯瑟琳。

  “买了哪匹马?”

  “我也不知道,是迈耶斯先生选的。”

  “你连马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在节目表上找找吧,应该是第五号。”

  “你这份信任真让人感动。”她说。那匹马真的赢了,但是付的钱很有限,迈耶斯先生很气恼。

  “你得花二百里拉才能赢到二十里拉,”他说,“十二里拉比十,太不值得了,我妻子就输了二十里拉。”

  “我跟你一起去走走。”凯瑟琳对我说。意大利人都很礼貌地站起身,我们走下大看台,朝停马的围场走去。

  “这赛马你喜欢吗?”凯瑟琳问。

  “是的,我想我喜欢。”

  “我觉得,也挺好,”她说,“不过,亲爱的,见那么多的人我可受不了。”

  “我们也没见多少人啊。”

  “人是不多,不过迈耶斯夫妇,还有那个银行主任和他的妻子和女儿们——”

  “我的即期支票就是他给我兑的。”我说。

  “他不兑的话,别人肯定也会兑给你的。后来的那四个小伙子更叫人受不了。”

  “我们就待在这里看跑马好了,就从围栏这儿看。”

  “那太好了。还有,亲爱的,我们来赌一匹从来没听说过的马,一匹迈耶斯先生不会押的马。”

  “好的。”

  我们押了一匹名叫“给我点燃”的马,一共有五匹马参赛,结果它跑了第四。我们靠在围栏上,看着马跑过,一片马蹄哒哒声,还看见远处的高山和树林、田野后面的米兰城。

  “我觉得这里好极了。”凯瑟琳说。马儿回来了,路过大门时,看到它们湿湿地淌着汗,骑师们在叫马儿安静下来,把马带到树底下时,才起身下马。

  “你不想喝杯酒吗?我们可以在这儿喝酒赏马。”

  “我去拿。”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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