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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的确,在奥斯特里阿努,他曾听说一个人甚至应该爱他的敌人,可是他认为这是一种理论,是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实践的。这时他脑子里萦绕着一个念头:他们所以不杀基罗,也许因为这是个节日或者是月亮的某个时节,在这种日子里基督徒不应该杀人。他曾听说,在各种不同的国家里,有好多日子甚至不许发动战争。但如果情形是这样的话,他们为什么不把他解送官宪呢?使徒为什么说,一个人冒犯了你七次,你必须七次饶恕他,而戈努库斯又为什么对基罗说:“愿上帝饶恕你像我饶恕你一样”?基罗对他是犯了人与人之间弥天的大罪,当他想到,例如说吧,倘使有人杀掉了黎吉亚,他又该怎么办呢?维尼裘斯的心脏像锅里的开水那样沸腾起来:在他的报复之下,什么折磨的手段他都会使得出来的!可是戈劳库斯饶恕了他。乌尔苏斯也饶恕了他。而事实上,这个人在罗马要杀谁就能杀谁,并可完全不受惩罚,他所差的只是在丛莽森林中杀死山大王取而代之了。一个角斗士要能把前辈的“霸主”打倒才能得到这个地位,那么连克洛托都不能抗拒的人,又有哪个角斗士能够跟他对抗呢?对于这些问题他只得出一个答案,便是,他们所以不杀,是出于非常博大的善心,直到如今世界上还不曾有过与此类似的善良,同时也是出于对人类无限的爱,这种爱令人忘记了自我,忘记了自我的冤屈,自我的幸福和不幸,而为别人生活。他们这样做将得到什么报酬呢?维尼裘斯在奥斯特里阿努是听过的,可是他脑子里装不进去。反之,他觉得把现世的生活规定为必须为别人的利益排除了一切快乐和安逸,必然是一种悲惨的生活。因此他在当时关于基督徒的想法,除了十分惊奇,也含有怜悯,仿佛带点瞧不起的样子。在他看来,他们是些迟早要被狼吃掉的羔羊,他那罗马人的气质不能尊重这些情愿自己被吃掉的人们。不过,有一件事打动了他:在基罗离开之后,所有的人脸上闪现出异常快乐的光辉。使徒走到戈劳库斯跟前,把手放在他的头上,说道:

  “基督在你身上得胜了。”

  戈劳库斯举起双目,眼里充满希望,快乐得发亮,仿佛有某种超出预期的伟大幸福倾注在他身上。维尼裘斯只能理解报仇雪恨所能给人的快乐或庆幸,就瞪着那发烧的眼睛观望他,有点像是观望着一个疯子。可是他看到,内心里不免愤怒地看到,黎吉亚把她那皇后般的嘴唇吻了那个人的手,而那个人的模样像是一个奴隶,他觉得世界的秩序整个颠倒了。其次乌尔苏斯走进来,述说他怎样领基罗到了大街上,而且为了他或许会损害了那希腊人的骨头,请求宽恕,使徒因此也给他祝福,克利斯普斯扬言这一天是伟大的胜利。维尼裘斯听说这是胜利,他的思路便完全没有头绪了。

  黎吉亚又拿来清凉的饮料,他握住她的手,问道:

  “那么你也应该饶恕我了吧?”

  “我们是基督徒。不许我们怀恨在心。”

  “黎吉亚,”他接着说,“不管你的神是谁,只要是你的神,我就用一百头牛来供奉它。”

  “当你爱上它的时候,你会从心里崇拜它。”

  “只因为它是你的神……”维尼裘斯发出更微弱的声音反复说。

  他合上了眼,因为虚弱重新控制了他。

  黎吉亚走出去,过一会儿又走回来,弯下腰,看他是否睡着了。维尼裘斯感觉到她在身旁,张开了眼,面含微笑,她轻轻把手放在他眼睛上,像是要催他入眠。这时一阵非常温柔的情感控制了他,可是同时他感到自己病得更厉害了。他当真病得很严重。深夜降临了,他又发了一阵高烧,难以入眠,火红的双眼随着黎吉亚来来去去。他有时陷入半昏沉半清醒的状态,把看见和听到周围所发生的一切现实,和发烧引起的幻影交织在一起。他像是在一座古老荒凉的墓地上望见一座塔形的庙堂,黎吉亚是这座庙的尼姑。他目不转睛地随着她,看见她登上了塔顶,手里拿着竖琴,全身罩在光明里,宛如他曾经在东方见过的、夜间唱赞美歌颂扬月亮的那些尼姑。他本人正非常吃力地攀援着盘旋的阶梯,想把她抱走,基罗在他身后爬着,怕得牙齿在打颤,老是说:“别这么做,老爷,她是个尼姑,‘他’会替她报仇的……”维尼裘斯不知道“他”是谁,可是他明了他正在做着亵渎神明的事,自己也感到无限的恐怖。但当他攀登到围绕着塔顶的栏杆时,使徒飘洒着银须突然站在黎吉亚的身旁,说道:“别对它举起手来,她是属于我的。”这么说着,他同她一起在丹光铺成的路上向前走。仿佛那条路是通往天庭的,他——维尼裘斯,对使徒伸出手来,央求他们带他走,可是他们抛下他。

  他惊醒过来,意识清楚了,朝面前观望。高高灯柱上的灯火,光线愈加微弱,可是依然投射出足够的亮光,那些基督徒都坐在炉火旁取暖,这一夜气温严寒,屋里相当冷。维尼裘斯看见从他们嘴里发出的气息,形成一股一股的蒸气。正中坐着使徒,黎吉亚坐在他膝下一张矮凳上,其次是戈劳库斯、克利斯普斯、米丽阿姆,在侧面的这一头是乌尔苏斯,另一头是拿扎留斯,这人是米丽阿姆的儿子,一个面孔长得很漂亮的少年,长长的黑发直垂到肩膀。

  黎吉亚举目望着使徒,在谛听,毎个人的头都转向他,他正悄悄地谈着话。维尼裘斯以相当迷信的敬畏注视着彼得,几乎不下于他曾经在发烧的梦境里所感到的恐惧。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认为他在梦境里已经接触了现实,那新从遥远彼岸走来的白发老人确实会从他身边把黎吉亚带走,从人所不知的路上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他还确信那老人正在谈论他,也许正在商量怎样把他跟黎吉亚拆散,因为在维尼裘斯想来,任何人都不可能会谈些别的事情。因此他振作起全部精神倾听着彼得的谈话。

  可是他完全弄错了,使徒还是在谈说基督。

  “他们只是仰仗着那个名字在生活。”维尼裘斯暗自思忖。

  老人正在描述基督的被捕。

  “有一队人和僧侣的奴仆们来捉它。救世主问他们找谁,他们异口同声回答说:‘拿撒勒人耶稣!’可是当它对他们说:‘我就是!’他们却都跪倒在地上,不敢朝它举起手来。在第二次的问讯之后,他们才捉它。”

  说到这里使徒停顿了一下,他伸出手来烤火,继续说道:

  “那一夜很冷,像今晚一样,可是我内心在沸腾,于是我抽出剑来保卫它,我把老方丈的奴仆的一只耳朵割下来。我要继续保卫它,比保卫自己的生命还更要紧,可是它对我说‘把剑收到鞘里。’主赏给我一杯,我能够不喝下去吗?于是人们捉住它,把它绑起来……”

  说到这里,彼得把手掌摆在额头上,在要再说下去以前,先把千头万绪的回忆清理一下。但乌尔苏斯,耐不住性子了,跳起身来,修剪了柱上的烛火,火花爆裂成一片黄金雨,冒出了更活跃的火苗。然后他坐下来,喊道:

  “我可不管会遭到什么事——嘿!”

  他突然打住了,因为黎吉亚正用手按唇向他示意。但他仍大声喘着气,分明看得出他内心里正掀起一场暴风雨。虽然他时刻都准备抱吻使徒的脚,惟独这次他却从内心里不能赞同,因为假如有人当着他的面对救世主举起手来,假如那夜他同它在一起,喔,他就要把那些士兵、那些僧侣的奴仆、那些帮凶,打成肉酱……一想到这个,由于悲伤和心灵的斗争,他眼里就涌起满眶热泪。一方面,他想,他不仅要保卫救世主,还要召集黎吉亚人——那些勇敢的人们,来帮助它,而另一方面他又想,假如他这么做,他便违背了救世主,并妨碍它去超度世人。

  因此他止不住他的眼泪。

  过了一会儿,彼得把手掌从额头上放下来,继续讲下去,但是维尼裘斯又发了高烧,半昏迷的梦境重新控制了他。在他的心里,把他现在所听到的,同昨晚在奥斯特里阿努使徒谈说基督出现在提庇哩亚斯海边那一天的事情,混淆在一起了。他看见茫茫的一片水漫延开来,水上有渔人的小船,彼得和黎吉亚坐在船上。他自己用蠢气力追随在船后,但他折断的膀子痛得使他赶不上。风卷浪潮打着他的眼睛,他感觉自己正在下沉,赶紧发出求救的呼声。黎吉亚跪在使徒面前,使徒把船掉转过来,对他伸出了一只桨,他抓住船桨,借他们的帮助登上船——上船就倒在底板上。

  后来他觉得自己像是站起来了,看见有一大群人在船后方漂流,浪潮掀起泡沬盖住他们的头,只能看到几个人从璇涡里伸出手来,彼得不时救起淹在水里的人,—被救起的人奇迹般愈来愈多了,不久就把船装得满满的,几乎有奥斯特里阿努集会上那么多,而且数目还在继续增加。维尼裘斯奇怪怎能容得下他们,他害怕船会下沉。可是黎吉亚叫他安心,把他们正向前航行的遥远岸边的一道光,指给他看。维尼裘斯又把这些梦中的图画,同他在奥斯特里阿努后使徒嘴里听来的基督曾经怎样出现在岸上的描述混淆起来。因此现在他在岸边的光中看见了一个形象,彼得正划着船朝他前进。及划到近边,风雨逐渐消逝,水面逐渐平滑,那道光也变得更大了。人群开始唱起甜蜜的赞美歌,空气里充满了松香的气味,在波动的水面上现出一道虹霓,仿佛从海的中心映现出百合和蔷薇,最后船身安全地触到沙地。这时黎吉亚牵起他的手说道:“来吧,我领着你!”于是她领他走进了光明。

  维尼裘斯又醒过来,但并未立刻恢复现实的感觉,幻影一直在他脑中萦延片刻才消息。有好半天他觉得自己似乎仍然站在岸上,为人群所包围,他在人群中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开始寻找裴特洛纽斯,找不到他很是奇怪。壁炉旁当时没有一个人,从壁炉发出的亮光使他完全清醒过来。橄榄树枝正在粉红的灰烬下慢慢地燃烧,但松木的碎片,显然是刚放下不久,喷射出亮堂堂的火焰,在这道火光中,维尼裘斯看见黎吉亚正坐在离他床边不远的地方。

  看见她使他心灵的深处都受到了感动。他想起了昨晚她曾经在奥斯特里阿努过夜的,而看护他又忙碌了一整天,现在当所有的人都去休息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还守着他。看得出她是疲倦了,因为她合上了眼睛,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维尼裘斯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沉浸在深思里。他注视着她的侧影,她那下垂的睫毛,她搭在膝头上的双手。在他那异教徒的头脑里,好不容易才构成一个概念:除了希腊和罗马所具有自信、自豪和那种形态上的裸体美以外,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种新的无限纯洁的美,在这种美里停驻着一个灵魂。

  要他给这种美干脆定名为基督教的美,那还差得很远,可是想到黎吉亚,他却不能把她同她所信仰的宗教分别开来。他甚至理解到,如果说所有别的人都已经休息,而这个受过他伤害的人却独自守着他,那是她的教义命令她这样做的。可是这个使他对于这种教义充满了惊奇的想法,却给了他不愉快的感觉。他宁愿黎吉亚这样做是出于对他的爱情——爱他的面庞,爱他的眼睛,爱他那如雕像般的形体。简而言之,也就是出于像许多希腊女人和罗马女人常常用雪白的胳膊拥抱他的脖子的同样理由。

  不过,他猛然又感觉到,倘使她和别的女人一模一样,她身上便要欠缺些什么了。他大为惊奇,不知道自己身上起了什么变化,因为他看出他心里正在形成某种新的情感和新的喜爱,而这些东西在他一直生长过来的世界里是陌生的。

  这时她张开了眼,望见维尼裘斯正在注视她,便走近他的身边说道:

  “我在守着你。”

  他对她答道:

  “我在梦中看见了你的灵魂。”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感觉全身软绵无力,但神志清醒,热度也退了。仿佛听到有人在悄悄谈话,便醒了过来。睁眼看,黎吉亚已经不在他身边,只有乌尔苏斯在壁炉前弯着腰,耙开了白灰,在寻找烧红的煤,找到后便用力吹着气,不像是用人的嘴吹,倒像是铁匠的风箱在吹一般。维尼裘斯想起这个人昨天打倒了克洛托,便用一个竞技爱好者的眼光仔细打量着他那像喀克洛普的脊背,他那像圆柱一样坚强的四肢。

  “感谢墨丘利,幸而我的脖子没有被他弄断。”维尼裘斯心里寻思。“凭波卢克斯宣誓,如果别的黎吉亚人都像他一·样,多瑙河区的军团将来总要遇到大麻烦的!”

  他提高了嗓门叫道:

  “嘿,奴隶!”

  乌尔苏斯从壁炉里抽出头来,近似亲切地面含笑容地说道:

  “大人,愿上帝赐给你美好的一天,赐给你健康,不过,我是一个自由人,可不是奴隶。”

  维尼裘斯本想向乌尔苏斯盘问黎吉亚的出生地,所以这些话使他感到相当愉快,因为从他那罗马人和贵族的自尊心来说,尽管一个自由人是个平民,同他華谈也总比跟一个奴隶打交道要自在些,无论法律和习俗都不承认奴隶是人。

  “那么你不是奥鲁斯家的人吗?”他问道。

  “不,大人,我是伺候卡丽娜的,就像我过去伺候她的母亲一样,是出于自愿。”这时他又把脑袋探进壁炉里,先在煤上放下一些木柴,吹着煤,吹着了以后,他伸出头,说道:

  “我们那里没有奴隶。”

  维尼裘斯问道:

  “黎吉亚在那里?”

  “她刚刚出去,所以我必须给你煮早餐,大人。她整整一夜没睡守着你。”

  “为什么你不来代替她呢?”

  “因为她愿意这么做,我只得服从。”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阴沉了,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要是我不服从她的话,大人,你就活不成啦。”

  “你没杀掉我,觉得懊悔吗?”

  “不,大人。基督没有命令我们杀人。”

  “那么,阿塔齐努斯呢?克洛托呢?”

  “那时我没有别的办法。”乌尔苏斯嘟囔着。

  他懊悔地打量着他的手,虽然他的灵魂已经接受了洗礼,而那一双手分明依然是异教徒的。

  接着,他把锅摆在炉床上,在壁炉前蹲下身来,他用深思的目光注视着火焰。

  “那是你的罪过,大人。”他终于说道。“你为什么要侵犯她,侵犯一个国王的女儿?”维尼裘斯在最初的一瞬间,听见一个平民又是野蛮人,不仅胆敢这么随随便便地同他讲话,甚至还指责他,他的自尊心受了伤,就暴躁起来。从前天晚上起,他已经碰到许多异乎寻常和不可相信的事情,现在又加上了这么一桩。但他体力不济,身边又没带着奴隶,只得克制着自己,尤其是,他想打听黎吉亚详细身世的愿望压下了他的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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