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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菲利克斯·克鲁尔(5)

  一个小时后,卫生督监杜星来了。自从那位给我接生过的梅库姆老大夫死后,他就成了我们的家庭医生。杜星大夫个子高大、有点驼背、姿态笨拙、长着一头直挺挺的老鼠一样颜色的头发。他不时地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长长的鼻子,或者搓搓他那双瘦骨嶙峋的大手。这个人对我可能构成威胁,不过我认为不是因为他的专业能力,我相信他的医术有限——尽管事实上,那些致力于科学事业的天才学者,头脑简单,最容易蒙骗——而是因为他有一种粗俗的圆滑劲儿,可能会看透我,而这是他及许多品德卑劣的人所特有的,他的全部本事也就体现在这上面。艾斯库累普的这个不肖子孙,虽然愚笨,但却又想往上爬,他通过人情关系、酒肉朋友和他人的关照被任命了官职。他经常去威斯巴登,谋求进一步的嘉奖和提升。这一点儿可以得到充分证明,在治疗时,他不是按到候诊室的先后顺序叫病人,而是首先给那些更有影响力的病人看病,让普通患者坐在那里等。对于前面那些有一定势力的患者,他总是殷勤备至、百依百顺;而对后面那些无足轻重的病人,却态度粗暴、冷嘲热讽,经常表现出不相信他们的病痛的态度。我确信,只要他认为能够讨好他的上级或者在其他权势面前表现出自己是其积极的追随者,他是不会阻止任何谎言、腐败或者贿赂的,因为这完全符合他的那种庸俗的讲求实际的精神,他正是靠着这种办法向上爬的。我那可怜的父亲本身地位可疑,然而作为纳税者和商人,也属于这座小城里有威望的人物,因此杜星医生自然希望能够和这样一个主顾搞好关系。这个卑鄙的人甚至喜欢腐败,为了抓住任何做坏事的机会,他找到了纵容我的欺骗行为的充足理由。

  每次,他进来后,坐在我的床边,用医生惯用的语言说道:“唉,唉,这是怎么了?”或者“我们这里怎么啦?”接下来就是这样的时刻:他用眨眼、微笑和不必要的停顿向我暗示在装病这个小游戏,也就是他通常愿意说的“厌学症”,表明我们俩是合作者。但我从来没有对他的努

  力做过丝毫的退让,不是出于我的小心谨慎,因为他可能不会背叛我,而是出于自尊及对他的蔑视。对于他想同我达成默契的努力,我只是让自己看上去更加消沉和无助,两颊陷得更深,嘴唇更加松弛无力。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有必要就给他做出一副要呕吐的样子。看到这种坚持不理睬他世俗的智慧,最后他不得不放弃努力,依靠严格的专业手段来解决这个问题。

  这样的话,情况就有点困难,首先,因为他事实上非常愚蠢,其次我表现的临床症状不普通,特征不是很明显。他重重击打着我的胸部,对我的全身进行听诊,把一把汤勺柄插到我的咽喉里,量体温让我感到特别不适,最后,不管怎样总得有个结论。“只是有点眩晕,”他说,“不用担心,只是小病一桩。我们年轻朋友的脖子总愿意出这种问题。他必须静养,不要见客人,不要讲话,最好躺在阴暗的房间里。我会开个方子——来点咖啡因和柠檬酸没有坏处,这些都是最好的东西。”如果小城里恰恰有几个人得了流行性感冒,他就会说:“是流感,亲爱的夫人,而且还有消化系统并发症。这就是我们年轻的朋友得的病。呼吸道的炎症还不严重,但仍然有点。你注意到了吗,孩子?您还咳嗽,是不是?

  还有点发烧,今天可能还会再升高。脉搏明显加快,而且很不规律。”

  他无法想出更多的东西,只好开了一种药店里有的苦中带甜的滋补药酒。

  这种药酒,我并不反感,尤其是战斗取得了胜利后,再喝它觉着情绪非常镇定,浑身舒适无比,内心感到无比得意。

  事实上,医生这一行业与其他行为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是些庸庸碌碌的蠢才,都想看出不存在的东西,否定显而易见的东西。每一个未受过专门教育的人,如果他热爱并了解自己的身体,都有办法对付他们,利用艺术的秘密牵着他们的鼻子走。我事先根本没有想到呼吸道炎症,因此我的表演中并没有把它包括进去。但是,我已经迫使这位医生放弃了“厌学症”的理论,所以,他不得不转而认为我得了流行性感冒,最后,不得不要求我说嗓子有刺痒,扁桃体肿胀,其实这也像其他的一样不符合实际情况。至于说到体温上升的判断还是正确

  的——但从真正的临床症状来看,这个事实与他第一次的诊断是相违背的。医学科学告诉我们,发烧只能是血液通过某种器官或者其他器官被感染而引起的结果,而不存在通过肉体引起的发烧。这样说是荒唐可笑的。读者肯定也抱有和我一样的想法,即在卫生督监杜星给我检查时,从通常的意义上来说,我并没有生病。但我高度兴奋,把全身心都投入到意志力的表现上。我陶醉在发挥自我本性的表演的紧张状态中——为了不致陷入可笑境地,这一表演必须设计精巧、不露破绽。为了把不存在的状况变成在我和他人眼中真实可信的状况,非常有必要让自己轮流进入紧张和放松的状态。所有这些影响都促使我的整个有机体的进程加快或提高,以致于医生确实能从其体温计上看到这种变化。这也同样可以解释为什么脉搏的跳动加快了。当这位卫生督监将头贴到我的胸前时,我闻到了他那干燥灰头发上散发出的动物气味时,我完全有能力让心脏感到激烈的反应,使其跳动速度加快,甚至出现不稳定的状态。至于我的胃,不管做出什么样的诊断,杜星大夫每次都认为是受到了损伤,这确实是真的,我的这个器官自幼极为敏感脆弱,任何一点儿情绪的波动都会引起胃里上下翻腾,因此,在环境的压力下,我不像其他人那样感到心悸,而是说自己胃里不舒服。医生知道这个现象,对此印象深刻。

  于是,他给我开了一些酸味糖果或者那种苦中带甜的滋补药酒,在我的床边同我的母亲闲聊了一阵;而我松弛无力的嘴气喘吁吁地呼吸着,两只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我的父亲可能也会进来,避开我的目光,用尴尬忸怩的神态看看我。他是想借此机会向医生咨询一下痛风的问题。

  接着,留下我一个人度过这一天——也许两天或者三天——吃的伙食尽管很少(但我不介意,因为休息让食物的味道更可口),这样,我就可以平静而自由自在地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梦幻之中。如果麦片粥、烤面包片无法满足我这年轻的胃口,我就蹑手蹑脚地下床,打开小写字桌,取出储备的巧克力充饥,那里几乎总有许多巧克力。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巧克力呢,这是我以一种奇怪的也堪称怪异的方式弄到手的。在我们的小城里的最繁华的商业街的街角上,有一家极好的熟食店,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是威斯巴登一家公司的分店,是为满足上流社会的需求而开的,极有吸引力。每天上学时,我都要经过这个商店,有好几次,我拿着一块小硬币,走进这家商店,想买点便宜的甜食,比如水果糖或麦芽糖。可是,有一天,我走进店里,发现里面没人,既没有顾客也没有售货员。商店在门上面的弹簧上安装了一个铃铛,当我进来时,铃铛响了,但是要么里面的房间没有人,要么店员没有听到铃声——我仍然一个人待在那里。开始时,空荡荡的环境让我感到意外和吃惊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离奇感,但一会儿,我还是向四周观望,以前我还从来没有机会能这样不受限制地观察这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店铺狭小,但天花板很高,从上到下堆着各种美味糖果。这里有一排排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火腿和香肠——白色、黄色、红色、黑色;肥的、瘦的、长的、短的——还有成排的白铁桶和罐头、可可和茶叶、明亮透明的蜂蜜瓶、果酱瓶和蜜饯瓶、盛着利口酒和潘趣酒的细瓶子和粗瓶子——所有这些堆满了货架子,从地板一起堆到天花板上。在玻璃陈列柜里,盘子里盛着熏鲭鱼、七鳃鳗、比目鱼和鳗鱼,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在这里,还陈列着装有意大利式色拉的大盘子。在冰块上摆着一条张开爪子的龙虾;被挤扁的小鳗鱼,在敞开的小盒子里发出金黄色的油亮光泽;精选的水果——花园的草莓和葡萄外形美观,好像来自天国一样;一层层的沙丁鱼罐头,还有装有美味鱼子酱或鹅肝酱的白色平底罐;肥肥的鸡从上面的架子上耷拉着脑袋,一盘盘煮熟的肉、火腿、猪舌、牛肉、小牛肉、熏鲑鱼和鹅胸脯,旁边还放着细长的切肉的刀。除此之外,在大玻璃罩下,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奶酪,应有尽有:有红砖色的、乳白色的;有大理石花纹的和那种银箔上闪烁着诱人的金黄色的奶酪。在这里,还摆放着大量的朝鲜蓟菜,成捆的芦苇、块菌,以及用锡纸包的小肝肠——所有这些都堆了一大堆。在另外的桌子上摆放着装满高级饼干的敞口白铁桶,摆成十字型的香料点心,装满餐后甜点加水果糖的以及蜜饯水果的玻璃器皿。

  我呆呆地站在这里,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品味着店铺里的醉人的气息以及从巧克力、熏鱼和块菌散发出的好闻的味道。我的脑海中思绪翻滚,想到了神话故事中孩子的天堂,想到了地下宝库,星期日之子可以进入那里,把口袋和靴子塞满宝石。看上去就像是做梦一样。日常的法律和无聊的规定都被废除了,人们可以在幸福的、不受限制的生活中放纵自己的欲望,放飞幻想。突然,有一种要让这个丰盈富裕的天堂完全为我所支配的强烈欲望向我袭来,使我感到全身都在蠢蠢欲动。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克制住自己,避免因为拥有这么多新东西和享有这么多的自由而欣喜若狂地叫喊出来。我对着静寂的四周,用非常大的声音说了句“日安”;我仍然记得这紧张的声音如何消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没有人回答。就在这时,口水从我的嘴里涌了出来,我没有声息地快速迈了一步,走到了满是货物的一个柜台旁边,伸手从一个挨得最近的大玻璃钵子里抓了一大把果仁糖,装到了大衣口袋里,走出了店门,一会儿,就绕到了街角。

  毫无疑问,我的行为是一种卑劣的盗窃行为。我不会否认这种指控,我会撤退,不去面对任何对我使用这个邪恶字眼的人。但是这个字眼——这个可怜的、廉价的、被滥用的字眼是对生活美好含义的歪曲——是一回事,而现实的、原始的和绝对的行为是另一回事,永远闪烁着崭新和新奇的光芒。只有走出习惯和单纯的精神懒惰,我们才能够认为它们是一回事。事实上,这个通常被用来描述和定性行为的字眼,就好比一个永远打不到苍蝇的苍蝇板。而且,不论何时谈到行为这个问题,人们关心的既不是什么样的行为,也不是为什么产生这样的行为(尽管后者更为重要),而只是唯一关心谁干的这些事。因此,不论我做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首先是我的行为,不是汤姆的、迪克的或者哈利的行为:尽管在当前的法律之下,我不得不忍受把用来称呼成千上万的其他人的名称强加到我的身上,但是,由于我坚信自己是具有创造性力量的宠儿,是用优质材料制成的,因此总是企图反抗这种把我同其他人相提并论的做法。由于我没有接受过这种正规的思维训练,所以难免又偏离到纯抽象的讨论上,这样做也许不太适宜,还请读者原谅。但是我认为,我的职责是让读者尽可能理解我一生的特点,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儿,只好请读者及早放下这本书,不必再读下去了。

  回到家里,我没有脱外套径直来到自己的房间,把带回来的宝藏摊在桌子上,察看了一番。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些东西仍然在那儿——因为有多少次在梦境所得到了无价的东西,到第二天清晨醒来后却两手空空。想象一下,在检查这些糖果时我是多么地快乐!就像一个人在梦里发现了珠宝,第二天清晨醒来还能在自己的被子上确确实实找到它一样。

  这些糖果的品质极好,用锡纸包着,里面夹着甜液体和香奶酪;不过,让我陶醉的不只是它们的品质,更多的是因为我在梦境中获得的宝贝转化成了现实之物,这让我感到快乐无比——这一快乐太令人陶醉了,因此我无法不考虑条件允许的时候再次让它重现。不论如何解释——我认为,动脑筋去思考这些,不是我的任务——这家商店在中午的时候开着门,经常没有人,当我放学后背着书包经过商店门时,我会缓步走着,判断出里面是否有人。如果没人,我就会返回来,进去。我已经学会了如何轻轻打开门,不让小铃铛响的方法。为了谨慎起见,我总是要说句“日安”,迅速抓起最近的东西,跑出去。我从来不贪得无厌,而是有节制地选择一些:一把糖果、一袋巧克力、一块蜂蜜点心——每样东西都有点。但是,伴随着这种伸手抓取生活甜蜜的梦一样的场景的,是我的整个人格的膨胀,这种本性给了我一种全新的感觉,还有我非常熟悉的思考和内心探索的一系列结果。

  在这一点上——尽管不用把笔放在一边,停下来整理一下思路——各位不认识的读者,我将要进一步讲述一个主题,这一主题在之前的自白中已经提到过。不过,我有言在先,如果有的读者期望我用轻浮的口吻或者放肆的表达来讲述的话,那他一定会失望的。相反,为了保证讲述遵守道德性和表达准确,我会把判断力和清醒与我在这篇自白录的开头所保证的坦诚结合起来。我从来不理解人们对于低级趣味的污言秽语的乐此不疲,尽管这几乎是个通病,但我始终认为这种口头的放肆行为是最令人厌恶的,因为它们最为廉价,不可能成为激情的借口。

  人们经常用戏谑的口吻谈论这些事,好像正在谈论世界上最简单、最有趣的话题,实际上,事实恰恰相反。以一种轻浮放荡、无所谓的口吻来谈论这些事,就相当于把自然界和生活中的这个最重要的和最神秘的事物交给那些只会嘶鸣的乌合之众。不过,还是回到我的自白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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