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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菲利克斯·克鲁尔(6)

  首先,我要声明,上面提到的事情很早就开始对我起作用,促使我去思考,塑造了我的奇思妙想——也就是说,在我为它找到任何合适的词语,或者在我能够进一步理解其本性和意义前很久,就开始对我起作用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就把自己喜欢想象的强烈欲望和由此而得到的现实快乐,视为我自己的秘密和纯个人的东西,我认为,别的人根本无法理解,事实上,最好还是不要去谈论它。由于没有合适的方式描述它,所以我把所有我的这样的情感与幻想归纳到统一的标题下,即“最伟大的快乐”或“极大的乐趣”,并把它们作为无价的秘密珍藏在心底。由于这样一种警惕的保留,也由于我的孤独感,由于另外一种我即将谈到的因素,长期以来,我一直处于一种精神上的无知状态,而这种状态同我情感的活跃非常不协调。因为从我记事起,这种就一直在我内心生活中占有主导地位——“极大的乐趣”——事实上,它显然在我记事之前就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在这一方面,小孩子是无知的,因此也是无意识的;不过,如果把他们的无知说成天使般的纯洁,毫无疑问,那也是一种经不起客观事实检验的情感迷恋。至少,对我来说,我根据无懈可击的信息来源得出了这个结论甚至在奶娘的怀抱里时,我就已经表现出了最清晰的某种情感的迹象——这种传统在我看来始终是极为可信的,也说明了我本性中的热心和亟不可待。

  事实上,我追求情欲快乐的倾向达到了近乎奇迹的水平;直到今天,我仍然确信,它远远超过了一般人的水平。我很早就做出这样或那样的猜测,然而我的猜测转变为确定的事实得益于一个人,这个人告诉我仍在奶娘怀抱中的我的早熟表现,正是这个人,我同她保持了数年之久的秘密关系。这个人就是我家的女用人吉诺维瓦。她自幼来到我家,我十六岁那年,她已三十出头。她是一位上士的女儿,很早就被许配给一位法兰克福至尼德拉恩施泰因铁路线上的一个小火车站站长。她非常懂得生活中的文雅习俗,尽管做的是收拾家务的辛勤工作,但是她的地位实际上介于侍女与小姐之间。由于缺少钱财,她的婚事遥遥无期。这种漫长的等待对于这个可怜的姑娘来说,确实是一项真正艰难的事情。

  她是一个发育良好的金发女郎,长着一双活泼可爱的绿眼睛,行为方式有点矫揉造作。尽管她从来没有因不想虚度年华而放纵自己,去屈就那些来自下等阶层的人——士兵、工人或者类似的人——因为她不愿将自己降为普通的平民,并且厌恶他们的语言和身上散发的气味。但是,同主人家的儿子交往与此不同,随着他的成长,她对他产生了好感,而且在她看来,满足他的欲望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主人家应尽的一项义务,同时,也可以提高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我不需要再说细节——这段插曲稀疏平常,也不会引起有教养的读者的兴趣。

  一天晚上,我的教父麦高特森到我家吃晚饭,一晚上都在进行化装。

  当我上床睡觉时,事情发生了——非常像是她设计好的——我在我的阁楼小屋门口遇到了她。我们停下来,交谈起来,接着一步步走进我的房间,那晚我们完全相互占有了。我仍然记得当时我的情绪:在化装表演结束之后常常向我袭来的忧伤、空虚和无聊感再次控制了我的情绪,我感到特别沮丧——只是这时比平常更为严重。重新穿起平常的服装之后,我有一种想把它撕碎的冲动——但我并没有想要到睡眠中去摆脱痛苦的欲望。在我看来,只有在吉诺维瓦的怀抱中才能得到抚慰——是的,说实话,我觉得,只有同她亲密无间的结合,我才能继续我的色彩斑斓的晚间消遣,并达到完美的境地,也可以说是我穿上教父各式服装遨游一番后所要达到的正常目的!不管怎么说,至少我在吉诺维瓦丰腴白皙的胸怀中得到了无法想象的精神上满足的快乐,是无法用笔墨加以描述的。

  在这快乐中,我喊叫着,感觉自己像是升入了天堂。我的欲望并不是自私的天性,因为这是吉诺维瓦表现出的相互的快乐才点燃起来的。

  当然,这里不存在进行比较的可能性,我无法证明也无法反驳,但之后,直到现在,我都坚信她在我这里所得到的性爱的享乐要比从普通人那里加倍的强烈和甜蜜。不过,如果有人根据我的这一不同寻常的天赋就得出结论说,我已成了一个放荡不羁的人和色狼,那对我来说也是不公正的。我的坎坷而又充满危险的一生向我的精力提出了重大的要求——我不得不注意不要让自己精疲力竭。我已经观察到,有些人把性爱这种事看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以马马虎虎地进行,然后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轻易撒手离开。至于我,从事这种活动时却要付出巨大的精力,以至于起身离开时精力已消耗殆尽了。事实上,我常常有纵欲的情况,因为身体虚弱,我的多情的需求非常容易得到满足。不过,总的来说,我的性格还是果敢严肃的,在令人筋疲力尽的恣情纵欲过后,很快就能恢复到必要而健康的有节制的生活中。而且,单纯的肉体满足只能是我孩童时期本能地称之为“极大的乐趣”中较为粗俗的部分,它会通过使我们得到彻底的满足而使我们变得虚弱不堪,会使我们变成热爱这个世界阴暗面的人,因为它一方面剥夺了这个世界的风采与魅力,另一方面也使我们丧失了魅力,因为只有那些有欲望的人才是可爱的,欲望得到满足的人就失去了魅力。就我来说,我知道许多种比这种粗野的行为更美好、更聪明的满足欲望的方式,因为这种粗野的行为毕竟只能使欲望得到一种有限的、虚假的满足。我确信,只注重粗野享乐的人,其行为只能直接指向一定的目标。我所追求的始终是更为广阔的、更为远大和全面的幸福,是在其他人不去寻求的地方得到了最为甜蜜的的满足。它们从来不是非常专一地局限或集中在某一方面——因为这个原因,尽管我天生聪慧,但却能在这么长时间内,事实上可以说一生都保持着一个孩童和梦幻者的无知和无意识。

  我相信到这里,我一直没有突破礼仪的规范,现在我要离开这个主题,大踏步地向前赶,转向悲惨的时刻,这时,我结束了在父母荫蔽下的生活,开始了我职业生涯的转折点。这里,我还要提一下我的姐姐奥林匹娅同驻扎在美因茨的番号八十八的第二拿骚团的少尉戴柏尔订婚的情况。订婚仪式规模宏大,但却没有产生什么结果。后来,由于环境的压力,他们又解除了婚约,我的姐姐——在我们的家庭遭到不幸之后——就转到舞台上谋生去了。戴柏尔是一个病恹恹的、缺乏生活阅历的年轻人,是我们家宴的常客。跳舞、玩挨罚游戏、喝“伯恩卡斯特医生”

  酒以及我家的女人们有意慷慨大方地向他所作的种种表示,让他疯狂地爱上了奥林匹娅。他怀着性格不坚强的人那种色欲,也可能对我家的地位和景况有着过高的估计,一天晚上,他双膝跪倒在地,亟不可待地哭述着表达了求婚的意愿。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明白,奥林匹娅怎么有脸接受他,毫无疑问,后来我的母亲告诉了她我们家的真实状况。但是也可能是她认为这是找到避难所的最好时机,不论这个避难所如何脆弱,也可以逃避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她甚至还想到和军队里的一个军官订婚,不管前途怎样,可能会延缓这场灾难的到来。我那可怜的父亲表示同意,但有点尴尬,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当我家把这件大事向在场的客人宣布后,人们高兴得多次欢呼起来,并且——用他们的话来说——用“罗莱特酿”葡萄酒给他“行洗礼”。从这时起,戴柏尔少尉差不多每天都从美因茨来到我家,由于持续不断地发泄他的病态欲望,对他的健康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一旦这一对未婚情人在一间房子里单独呆上一段时间,我闯进这间房子就会发现,他看上去无精打采,简直是彻底垮掉了。

  我相信,对他来说,此后不久所发生的变化无疑是真正值得庆幸的好运气。

  至于我,几周来一直让我念念不忘的主要是我的姐姐因出嫁将要进行的姓的更改,我清楚地记得,这件事让我对她羡慕之极。这么长时间来,她一直叫奥林匹娅·克鲁尔,将来就可以被称呼为奥林匹娅·戴柏尔——这个事实本身就具有神奇的魅力。一个人一生中只能用同一个名字在信件和文书上签字,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厌倦的事啊!最后,手臂也会因愤怒和厌恶而麻木——能用一个新名字出现在他人面前,同他人交往,这该是一件多么令人痛快、使人振奋的事啊!在我看来,女性对男人的一大优越之处在于一生当中至少有一次更换姓氏的可能性——而受法律限制,男性是没有机会更改姓氏的。当然,我本人向来不愿过大多数中产阶级过的那种没有生气、受保护的生活,常常违背那种既不能保障我的安全又让我厌恶的平凡单调的日常生活中的禁令,在这个方面,我可以这么说,我表现出了极好的创造才能。我的一生中第一次,把我出生以来使用的名字像又脏又破的衣服一样扔掉,选择另外一个名字,而这个名字无论是在雅致还是在发音的悦耳程度方面都远远超过戴柏尔少尉的名字。

  在我的姐姐还处于订婚阶段时,厄运已经开始降临了,毁灭——表达得诗意一点儿的话——已经在用它那强有力的手腕敲我们的大门了。

  那些关于我可怜的父亲的经济景况的恶意中伤的谣言,我们所遭受的各式各样的故意的回避,关于我家内部事物的闲谈——所有这些都被后来所发生的事件残酷地验证了,这让那些幸灾乐祸的预言者感到了极大的满足。消费者越来越拒绝我们家葡萄酒厂生产的葡萄酒,进一步降低价格不能改善产品质量;我那善良的教父违背良心所创作的具有吸引力的广告也无法阻止这场灾难,在我十八岁的那年春季,灾难终于降临到我可怜的的父亲的头上了。

  当时,我当然缺乏任何经营方面的知识——直到现在,由于我自己的职业建立在想象和自律的基础上,没有进行过经商方面的训练,在这方面仍然懂得不多。因此,我不会尝试着写一个自己不熟悉的话题,不想讲述“特级罗莱”葡萄酒厂不幸的遭遇来增加读者负担。不过,我还是想叙述一下在最后的几个月里,我对可怜的父亲发自内心的怜悯。他越来越多地陷入忧郁状态中,一句话也不说,坐在房子的某个地方,低着头,用右手指轻柔地抚摸着腹部,不停地、快速地眨着眼睛。他经常前往美因茨,可能是为了筹措一点儿资金,然而总是神情沮丧地回来,

  用一块细麻纱手帕拭干上额和双眼。我们仍然在别墅里举行晚间的聚会,他颈系餐巾,手中握着酒杯,坐在首席上主持宴会,客人围在周围。只有在这时,才能在他身上看到昔日那种惬意的情绪。然而,在一次这样的晚会过程中,可怜的父亲和那位犹太银行家——也就是那个满身黑煤玉似的女人的丈夫之间,发生了一次最不愉快的争执。就像我之后知道的,这个人就是那样一些铁面无情的强取豪夺者之一,每当有工商业家陷了困境、丧失生计时,这些人就趁机诱惑他们落网。之后不久,严峻而不祥的一天终于来临了——然而,对我来说,这一天令我惊醒,催我振奋——这一天,公司的各生产车间和办公室都被关闭了,一群横眉冷眼、咬牙切齿的男人来到我家,查封了我们的财物。在法庭上,我的可怜的父亲用经过精选的词语宣告自己的破产,然后签上了他那幼稚和花哨的名字——这个名字我可以模仿得十分逼真——这样,破产诉讼案正式开始了。

  我家的这一丑闻在小城里闹得满城风雨,因此在这一天我没有去上学——说到这里,我得说要想完成我的课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首先,因为我从来没有做过丝毫的努力去隐藏自己对这个机构的专制和单调的反感;其次,因为我家声名狼藉和最终的解体使得教师们对我充满了憎恶与蔑视。在我的可怜的父亲破产之后,也就是那年的复活节之际,学校拒绝给我结业证书,给我提供了两条路进行选择:要么继续忍受与我的年龄已不相称的受管教的痛苦;要么离开学校,放弃拿到毕业证后可享受到的权利。

  我高兴地意识到我的天性足以弥补这点小小的损失,所以选择了后者。

  我家的这次破产是全面彻底的。很清楚,我的可怜的父亲之所以把这场灾难推迟了这么长时间,并且深深陷入高利贷者的罗网,就是因为他知道,这次灾难的到来,将使他成为乞丐。所有的一切都被折价处理了:库存货物(但是又有谁肯出钱买像我父亲的葡萄酒这样声名狼藉的产品?),不动产——即酒窖和别墅——当然连同相当于这些财产价值三分之二的不动产负债以及数年来一直未偿付的利息;花园里的陶瓷小人、菌类和动物石雕——是的,玻璃球和风鸣琴也都走上了这条悲惨的道路。房子内部被洗劫一空,失去了魅力,纺车、鸭绒靠垫、玻璃盒和嗅盐瓶都被拿去公开拍卖掉了,甚至窗户边上的长戟和玻璃珠穿成的门帘也未能幸免。如果说通风设备上的那个小装置原封未动,每当开门时仍然以悠扬动听的声音奏着《酒·女人·歌曲》,那只是因为它没有引起合法拥有者的注意而已。

  不过,开始时,还不能说我的可怜的父亲看上去已经垮掉了。他对自己这些他无法收拾的事务还控制在善良人手中,甚至表现出了某种满意的情绪。购买我家财产的那个银行发了善心,允许我们在光秃秃的别墅里暂且栖身,这样,我们的头顶上总算还有一片瓦可以遮风蔽雨。由于我的父亲生性随和、乐观善良,所以他无论如何不相信周围的朋友会残忍地将他拒之门外。他如此天真,甚至去当地一家公司毛遂自荐当经理。他的建议遭到了粗鲁地拒绝,他又尝试了几次,希望能够重新站稳脚跟——如果他成功了,无疑他会再次大摆宴席,重放烟花。但是,当一切都失败后,最后,他终于认清了现实。可能他认为自己挡住了其他人的路,没有他也许我们会有更好的前程,于是,他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自宣布破产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五个月,秋天到了。自复活节以来,我就没有返回学校,享受着暂时的自由和没有希望的生活。我的母亲、姐姐奥林匹娅和我都聚集在那间空荡荡的餐厅里,等待一家之主出现,吃清汤寡水的午餐。可是,当我们喝完了汤,他仍然没有出现,我们让父亲最疼爱的奥林匹娅去叫他来吃饭。她走了大约三分钟,我们听到她不停地连声喊叫着,跑着喊着到了楼下,然后又跑上楼来。我出了一身冷汗,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走进父亲的房间。他躺在地板上,衣服敞开着,一只手放在圆圆的肚皮上,身边有一个锃亮的危险家伙,他就是用它击中了自己的心脏。女用人吉诺维瓦同我一起把他抬到沙发上,然后她跑去找医生;我的姐姐奥林匹娅仍在屋子里穿梭着,喊叫着;我母亲极其恐惧,不敢从餐室里出来;我站在自己的生身父亲的正在变冷的尸体旁,捂着双眼,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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