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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然后,他又开始驳斥她上了年纪的说法。“有的人确实老得快。”他礼貌地表示认同。“但是他们过的生活和你们的完全不同。再说了,还有似乎是青春永驻的脸孔呢。”

  令他自己也诧异的是,他的客套话听起来相当真诚。彭波尼娅虽然早已青春不再,但她看起来确实是年轻的。她皮肤光滑,没有受到岁月的侵蚀,她的面孔和头颅都是精致玲珑的,所以,即使她的脸色肃穆,她的外袍衣色暗沉,她给人感觉还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子。

  这时,从维尼奇乌斯呆在自己家时就喜欢上了他的小奥路斯跑上来,请他加入到他和吕基娅的游戏中去。吕基娅也来到了树下,现在佩特罗尼乌斯可以好好打量她了。在渗进常春藤顶棚,并斑驳地照在她脸上的阳光下,她看起来就好似一位林中仙女,比第一眼瞥见时看到的还要漂亮。由于他先前还没有和她说过话,他起身向她致意,并且没有用常用的问候语,而是像《奥德赛》里的尤利西斯遇见瑙西卡时那样对她说话,他引用了荷马的诗句:

  “仙女呵,你是天神还是凡人?

  如果你属于这个凡间,那么,

  你的父母真是有福了,

  你的兄弟们也真是有福了。”

  连彭波尼娅也被这个世故文雅之人恰到好处的殷勤风度所取悦。吕基娅则垂眸听他说话,她神色迷茫,脸蛋儿羞红。不过,接着,一抹愉悦的微笑渐渐在她的嘴角绽放,她的脸上很快闪过一丝想和他唇枪舌剑一番的欲望;显然,这个欲望取得了胜利。她猛地抬起头,看着佩特罗尼乌斯,引用了瑙西卡嘲讽似的回应,就像一个学生提着气朗诵一样。

  “显而易见,你相当不凡,

  还有一颗配得上的脑袋。”

  接着,她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迅速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现在轮到佩特罗尼乌斯瞠目结舌了。听到从一个姑娘——正如维尼奇乌斯郑重告诉他的,生来就是蛮族人的姑娘——的口中念出荷马的诗句来,他彻底惊呆了。就连彭波尼娅都没能立即接上他的话,因为她正看向她的丈夫,对着她丈夫突然得意得红光满面的老脸微笑。

  这位老人无法抑制自己的喜悦之情。首先是由于他像喜欢自己的亲生孩子那般喜欢吕基娅,还有就是,他觉得希腊语深奥异常,运用难度颇高,虽说他陈旧的罗马骄傲和罗马偏见迫使他在公开场合对说希腊语表示强烈反对,可暗地里,他却对从来都学不好希腊语感到羞耻,所以,现在,对能在自己家里用荷马的文字和语言来招待这位精益求精的优雅裁判官,这位品位挑剔的优雅裁判官,这位可能会用上层社会的标准做尺度,认为他的家原始质朴的优雅裁判官,他喜出望外。

  “我们家里有一个希腊教师,”他回头对佩特罗尼乌斯说,“他教导我的孩子,那姑娘也一起听课。到了这时候,她还是个小促狭鬼,不过,她很讨人喜欢。我的夫人和我都非常喜欢她。”

  然而佩特罗尼乌斯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花园。他的视线穿过蜷曲缠绕的常春藤,注视着在那边的三个年轻人。维尼奇乌斯已经脱了托加,仅穿着一身室内穿戴的托尼,他将球高高抛向空中,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姑娘张开双臂要去接球。在第一眼的匆匆一瞥中,她似乎是过于苗条了,但是在他从树下,从更近的地方去看时,这个印象很快就消失了。那确实会是曙光初露时的模样。他寻思着,这是不是由一位天才雕塑家——比如说,用白银和雪花石膏创造出类似奇迹的波尔提图斯——所造就的人体曲线?作为一个真正的鉴赏家,他马上就明白,那个姑娘身上有着特别之处,某些既跳出他的经验,又挑战他的经验的内在品质。他现在立刻对她身上的一切部位做出了观察和评价:她那粉红的面颊晶莹剔透;她鲜嫩的双唇充满青春活力,好像要撅起来求吻似的;她的双瞳蔚蓝深邃得如同大海;她的前额雪白光洁;她飘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发丝卷曲弯绕之处泛着科林斯铜器一般琥珀色的光泽;她的颈项纤巧平滑;她双肩上的起伏曲线让人联想到了戴安娜和阿弗洛狄忒,而她纤细,窈窕,轻盈的一整副身躯无处不令人想到五月里的万象更新,想到初绽的花蕾。

  他内心中的艺术家特质和美的崇拜者特质被立刻唤醒了。如她这般的雕塑只有一个名字可与之相配:春!任何其他名字都不行!忽然,他又想到了他相交多年的情人,克律索忒弥斯,想到因为拥有了她,整个罗马看向他的嫉妒神情,想到他得意满足得几乎仰天大笑。可是,和这朵未经采撷,正生机勃勃地绽放着的鲜花相比,那个俗气的美人就好像一只蔫耷耷的玫瑰花,颜色褪去,惹人发笑,她的美貌是经过妆点的,她的头发是金粉染过的。接着,他又想到了波佩娅,突然之间,她那张声名卓着的美丽面孔仿似成了没有生命的面具。这尊塔纳格拉雕像蕴含着普绪刻才有的内在光华,这隐藏极深的内在光华浸润着她年轻丰满的身体,就像烛光流转在打磨过的雪花石膏雕像上。

  维尼奇乌斯是对的,他想着。我的克律索忒弥斯已经是和特洛伊一样的老古董了!

  “我现在明白了,夫人,”他指向花园的方向,转回头对彭波尼娅说,“府上是如此生机盎然,你是宁愿呆在家里也不去竞技场里坐上一坐,不去赶赴帕拉丁宫里的宴会了。”

  “是的。”看着小奥路斯和吕基娅,她点了点头。

  老将军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说起那个姑娘的来历,讲述维尼奇乌斯对佩特罗尼乌斯说过的一切,话里还加入了生活在阴森的北方丛林里的吕基亚人的信息,这信息是他从阿特利乌斯·希斯特尔那儿听来的。

  外面的那三个人不久前刚刚结束了他们的游戏,和黑乎乎的柏树与香桃木相比,他们白皙得就如同三尊象牙雕像。他们在沙地上缓缓行走,彼此间说着话儿。这会儿,他们坐到了景观鱼塘旁的石凳上。吕基娅之前拉着小奥路斯的手,不过现在小奥路斯挣开了她的手,跑去逗弄平静清澈的池水里的鱼儿们去了。维尼奇乌斯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了下去。

  “是的!”他的声音几不可闻,而且还激动得发颤,“我刚刚脱下男孩穿的托尼,没多久,他们就把我送上了开往小亚细亚军团的战船。我对罗马一无所知,对城里的生活一无所知。生活和爱情对我来说都是神秘的。我可以背诵几句阿那克里翁和贺拉斯的诗句,但是我效仿不了佩特罗尼乌斯,做不到心有所感便诉之于诗。我连合适的字眼都说得磕磕巴巴的。我的启蒙夫子是穆索尼乌斯,他教导我,要想过得幸福,我们就必须以众神之念为念。换句话说,幸福和我们自己的选择与意愿相关。然而我却认为,幸福有另外的来源,一个更深层次的来源,不依靠于意愿,因为幸福来自于爱情。众神自己就一直在寻找爱情,所以爱情一定是最珍贵的东西。我以他们的行为为榜样,因为我以前从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爱情,所以我一直在不停地寻找能给我爱情的女人。”

  有好一会儿,他听着小奥路斯吧嗒吧嗒地往池子里丢石子,撩拨鱼群的声音。接着,他又重拾刚才的话题。

  “你知道维斯帕西亚努斯的儿子提图斯吗?”他的声音越发低沉了。“他刚长大成人就爱上了贝列妮凯,他对她思慕得几乎死去。我也会像那样去爱一个人,吕基娅!我一点儿也不在意什么财富,名誉或者权力。那都是过眼云烟!是幻影!一个有钱人总是能找到比他更有钱的人。总有人的名望能盖过你,权力在更高的权力前便没了用武之地。但是,假如只有在感受到心上人搂着他们时,皇帝和众神才知道他们是不朽之身,并且,只有在亲吻珍爱之人的嘴唇时,他们才感受到超出世俗的满足感,那么,爱情让我们变得和他们平等了。”

  吕基娅倾听着,她既感到惊奇又感到讶异,却也着迷不已,就好像是听到了希腊长笛或是手风琴奏出的乐音。她有时觉得维尼奇乌斯在唱一首妙不可言的奇怪歌谣,歌声灌进她的耳朵,让她血液流动加速,让她害怕,让她觉得迷惑,觉得无力,同时又觉得无比欢乐。维尼奇乌斯说的话似乎是她在内心对自己说过的话的回音,在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些话的意义时,她已经对自己说了很多遍了。她那未成形的梦开始有了形状,有了色彩,有了实质,一步一步愈发清晰,每一次变形都比前一次更加美丽。

  此时,太阳已经滑过台伯河,开始落下雅尼库鲁姆山,落在圆圆的山头上。霞光映满了天空,染红了一棵棵柏树。吕基娅抬起头来,将迷瞪的蓝色双眸投向维尼奇乌斯,她看到了一副新的画面,一副比想象中更加美好的画面。维尼奇乌斯俯首看向她,眼睛里闪动着无声的询问。维尼奇乌斯和她见过的任何人,或者和她在神庙的中庭里悄悄看过的任何神祗都大不一样。

  维尼奇乌斯的手轻轻拢在她的腰上一点点的位置。“吕基娅,你难道猜不出我为什么说出这番话来吗?”

  “不是。”她的声音太小了,维尼奇乌斯差点没有听见。

  然而,维尼奇乌斯却不相信她的话。他加重了握在她腰上的力度,还把她拢向了自己。因为自己的胸膛与这位美丽的姑娘挨得如此接近,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如果不是老奥路斯突然来到插着香桃木篱笆的小径上,他早就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说着火热的情话了。

  “太阳要落山了。”他发出警告。“小心傍晚的凉气,你们两个可别把利比提娜不当一回事儿。”

  “我一点也不觉得冷。”维尼奇乌斯说。“而且我还没穿托加呢。”

  “呃,你们也看见了,太阳已经沉下去了半边。”老将军抱怨道,随后他突然诗兴大发:“啊,假如这里只是西西里,人们会聚集在市场;歌唱着太阳神,歌唱他驾着烈火战车转回程。”

  受到西西里这个地名的启发,他开始说起西西里,他在那儿有乡村住宅,有大片大片的农场。他自己就把那个他刚才提到过的利比提娜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了。

  “我曾盘算过搬到那儿去。”他说。

  “你这么想过?”维尼奇乌斯立刻紧张起来。

  “当然了。为什么不呢?我想不出更好的可以消磨余生的地方了。当你自己的头发变得和霜雪一样白的时候,你是不需要周围的土地有霜雪的。”

  他接着说道,这时候,树叶几乎还没怎么开始凋落,天上的太阳也仍旧灿烂,但是等到葡萄叶变黄,白雪落到阿尔班山上,众神放出大风在坎帕尼亚咆哮,到那时,天知道他又会干什么呢?

  “我也许身体好得能打点行装,”他说道,“把我和全家搬去过乡村里的平静生活。”

  “你真的想离开罗马吗,普劳提乌斯?”那个年轻的士兵问道,再也见不到吕基娅的可能性让他不知所措。

  “我想这么做已经很多年了。乡村生活即清净又安然。”

  接着,他又一次畅谈起他的果园,他的羊群,畅谈起掩映在葡萄藤间的房舍,在一簇簇野花丛中飞舞的蜜蜂,畅谈起漫山遍野的百里香。但是维尼奇乌斯对这样的乡村悠闲风情并不在意。他所思所想的全都是吕基娅就要从他身边被带走了,他把目光扫向佩特罗尼乌斯,就好似佩特罗尼乌斯是他最后的救命符。

  此时此刻,佩特罗尼乌斯正坐在彭波尼娅的旁边,他看着落日,花园,以及围在鱼塘周围的那几个人。落日将他们白色的托加镶上了一层金边,他们身后的背景是黑黢黢的香桃木。黄昏的天空变成了深紫罗兰色和紫色;天穹显出薰衣草和丁香花般的色彩,犹如蛋白石般澄澈。渐渐暗淡的霞光中,一棵棵柏树突兀阴沉地树立着,黑乎乎的侧影比白天时更为显着,黄昏的安然寂静笼罩了这一切,落在了每一棵树、每一个人和整座花园上。

  从普劳提乌斯家人的脸上,佩特罗尼乌斯看出了安详的神色,这令他尤为震撼。老将军,彭波尼娅,吕基娅,还有那个男孩儿,他们似乎都带有并且显露出了某种奇特的、抚慰人心的光彩,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欢乐,这欢乐直接来自于他们这个与众不同的家庭里的生活方式,他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在别人的脸上、在别的夜晚见过这种光彩。他一生的时间都花在了追求美和享乐,追求思想和精神的完善上了,他也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触及过这些,这些东西一次又一次地偷偷溜走,以至于他开始从虚无缥缈的想象中勾勒这些东西的模样。而现在,他却惊讶地想到,这些东西最终是可以触及到的,是实实在在的,因为他可以从身边的每一个地方感受到。

  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想法。“我不由自主地想,你们的世界和尼禄统治的世界是多么不同呀。”他对彭波尼娅说。

  对着霞光映照的天空,彭波尼娅仰起精致的脸庞。“统治世界的是神,不是尼禄。”

  接下来,他们都沉默着,听着沿沙路传来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但是在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奥路斯·普劳提乌斯的儿子、吕基娅和维尼奇乌斯走进树阴里之前,佩特罗尼乌斯问出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你信仰众神咯,彭波尼娅?”

  “我信仰那位唯一的神,他是真正万能并且公正的神。”彭波尼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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