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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阿克提从未见过这样的祈祷——没在恺撒的宫廷内见过,没在异教的罗马日出下见过。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吕基娅。从侧面看,她双臂抬起来向后仰,那姑娘的手全神贯注在阿克提看所不见的事物上,仿若在等待救援,或是在等待一个信号。黎明照亮了她的眼睛,点亮了她乌黑的发,给她的长衫镀上了光辉,使得她本身就好像一个璀璨的光体。从那副苍白疲惫的面孔,从那双伸出去的手臂,从那柔软的双唇流溢出某种神奇的信赖和敬仰,令她仿佛入了定一般。现在阿克提明白了,为什么吕基娅做不到让自己成为见不得人的情妇。在阿克提面前,一个她完全不知晓、完全想象不到的世界突然掀开了面纱。在这个剥削和谋杀的巢穴里,这样坚定的信仰让她感到惊奇。不久之前,她还相信吕基娅无路可走,走不出那糟糕的困境,可是现在,她开始相信某些不寻常的事就要发生了,最终会有援手出现,她认为,那样的援手将有雷霆万钧之势,就连恺撒也不得不在其面前屈服。长着翅膀的军队会从天而降来保护这个姑娘,或者,也许太阳会降下一副阶梯到她的脚边,将她带往另一个星球。她听说过很多奇迹,都是基督徒们亲自见证过的,此刻,她可以相信,那些奇迹是确有其事的了。

  接下来,吕基娅站起来了,她的神色镇定从容,闪耀着安定和希望的光彩。乌尔苏斯也抬起双膝,蹲坐在长凳一边;他拿浅蓝色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他的公主,等着她的命令。可是吕基娅的双眸却突然因悲痛而变暗,因为接受而显得平静,两颗硕大的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愿神看顾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吕基娅最后说道,放弃了什么却又决定了什么。“我不能给他们带去灾难,所以我不会再见他们了。”

  她回头对乌尔苏斯说,她现在只剩下他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了,从现在起他必须成为她的护卫,她的父亲。他们不能到普劳提乌斯家去避难,因为那将会成为那里每一个人的生死劫难。然而,她也不会留在此处,留在恺撒的宫廷里,也不会去维尼奇乌斯的家。乌尔苏斯必须把她带出去,把她从城里带出去,把她藏到一个无论是维尼奇乌斯还是他的奴隶们都找不着的地方。她会和乌尔苏斯去任何地方,忍受任何苦难,让他们穿越大海,跨过山峦,让他们和远得恺撒无权管辖的蛮族人住到一起,远得没有人听过罗马的名字。

  “带我离开并保护我,乌尔苏斯。”她平静地发出命令。“我只靠你了。”

  那个吕基亚人点了点头,和吕基娅一样平静自信。他将脑袋抵向她的双足,做出忠诚和顺服的表示。然而阿克提却迷惑不已,大失所望。这就完了?奇迹在哪里?这就是虔诚、热切的祈祷之后的结果?未经许可就冲出恺撒的宫院并逃离的时候,你们正在犯下欺君之罪和叛国之罪,那将招来残酷的报复。即使吕基娅跑得不见踪影,尼禄也会向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发难的。如果要逃,就让她从维尼奇乌斯家里逃吧,不要从恺撒这里逃。尼禄不喜欢帮助别人。他也许不会想要介入到维尼奇乌斯的私事里。不过即使尼禄参与了搜捕且逮到了她,她也不会面临叛国或是欺君的罪名。

  阿克提不知道,吕基娅正在考虑此事。奥路斯家没有一个人会知道她在哪里,就连彭波尼娅也不会。不,她不会尝试从维尼奇乌斯家逃跑。她会在路上就逃。他曾经大肆嚷嚷,日落时他会派奴隶来接她,这一定是真的,因为他喝醉了,如果他是清醒的,他绝对不会说这话。他和佩特罗尼乌斯二人一定在宴会之前见过了恺撒,让他同意第二天晚上就放了她。

  “也许有可能他们会忘掉这件事,或是因为什么被绊住了。”她转向乌尔苏斯,做出急促不过仍旧周密的指示。“如果今天晚上他们没有派人来接我,他们会明天派人来。”

  不过,乌尔苏斯会来营救她。他会把吕基娅从肩舆上扛起,将她带走,就像他把她从宴会大厅里带走时一样,他们会到安全无虞的地方,没有人挡得住乌尔苏斯。就算是昨晚那个可怕的摔跤手,那个弄死了一个人的家伙也不能打赢他。不过,鉴于维尼奇乌斯可能派很多奴隶来护卫她,乌尔苏斯会去找基督教大主教,即敬爱的里努斯,请求他的援助和指点。里努斯马上就会明白该怎么办,并且体恤于她。他不会让他落到维尼奇乌斯手里的。他会命令教会的教众们去营救他,他们会让她得到自由。然后就轮到了乌尔苏斯,他会找一条让他们出城的路,并把她藏到罗马掌控不了的地方去。

  她的脸颊此时红润起来,她的眼睛亮亮得要哭似的。又有了希望,有了营救的可能性,在她的眼里,仿佛这已经发生了。她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搂住阿克提的脖子,将她柔软的双唇轻轻地触上那个女人的面颊。

  “你不会告发我们的吧?阿克提?”她悄声说道,“我可以相信这一点吗?”

  “我用我母亲的灵魂向你发誓。”这个希腊自由女人的声音激动地颤栗着,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深受震动过,这么深受感动过。“我不会背叛你们任何一个人。不过再向你的神祈祷吧。请求他用他的神力来助乌尔苏斯一臂之力。维尼奇乌斯会拼死留下你们的。”

  可是,在那个赤子般的大个子真诚的蓝色眸子里,映射出的是内心的无限欢乐。他曾绞尽了脑汁,就像她们两个一样,只不过是为了想出这样的一个逃跑计划,不过却一无所成。但是去执行分派给他的任务却容易得像越过一个树桩。不论那事是发生在正午还是半夜都没有什么差别,他不会让吕基娅落在任何人的手上。他会去找主教。主教是一个睿智高深的人,他通过观看天象以知道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他自己也会把基督徒们集合起来的,不管有没有主教。

  他咧开了嘴。哈!难道他还不够了解他们吗?他们中有奴隶,有角斗士,有获释奴,还有小撮来自从苏布拉贫民窟到大桥那边的人。他会从他们中间找到一千个人,如果必要的话,两千个人,去为了他的女主人的自由而开辟一条道路。他知晓该如何把她偷偷带出城,而且他也会和她一起出去。哪里呢?乌尔苏斯又抿了抿嘴角,去天涯海角,如果那是成功的必要条件的话,只要够远,任何地方都可以。而且,谁知道呢,也许去他们的森林老家,在那儿,没有谁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罗马。

  他的眼睛凝视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远方。似乎是看到了早已消失于往日的,离他的现实情景无限遥远的东西。

  “去森林吗?”他放低了声音,用低沉的耳语说。“嘿,在那里,那里有一座森林。”

  他甩了甩头,晃碎种种幻象,还有事情要做呢,他得马上去找主教。他至少可以在日落之前埋伏下一百个人,就算给她护驾的是禁卫军而不是一群奴隶,那也没什么要紧!让他们凑到他的拳头下来吧,即使他们身披盔甲也无妨。

  “每个人都认为强大无比的是铁。”他嘀咕着,“可是,如果用的劲道巧妙,即使是包在铁甲里的脑袋也会碎裂。”

  然而,在突如其来的严肃表情中,吕基娅再孩子气也没有地举起一根小手指,指向天堂。“乌尔苏斯!”她命令道。“你不可以杀人,记住了吗?”

  那个大块头的吕基亚人开始用他那巨大的拳头摩挲着后脖颈。“嗯,我不确定……我不确定。”他忧虑起来,开始思考到了此时才闪现在大脑里的事儿。吕基娅是他的光明,是他那蛮族人的习俗教导他去守护的对象。他必须带她脱离任何羁绊她的境遇。这一点在他的思维里是确定无疑的。好吧,他会努力不伤害任何人,他会尽他所能,但是意外有可能出现。如果有这样一个意外出现了怎么办呢?他记得,意外非常容易出现,而无论任何代价,她都必须得到自由。如果真有意外发生的话,就说意外发生了吧,但他不是成心要去伤害谁。他会沉痛地忏悔,会向十字架上洁白无瑕的羔羊诉说他有多么难过,会请求那只羔羊怜悯他。那只羔羊会听见他的话,那只羔羊会明白的。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事,他会明白,乌尔苏斯不论如何也不会伤害他,只不过是因为拳头太大太重罢了。

  他的脸上展现出满足,一种结合了感激与巨大解脱的满足,然而,在又一次向着吕基娅深鞠躬时,他将脸孔藏了起来。

  “好,那么,”他说,“我去见主教大人了。”

  阿克提搂着吕基娅开始哭泣,她再次明白了,到底还是有另一个世界,一个不同的世界,比起来自恺撒的这座宫院里所有的奢靡而得的幸福,在那个世界里,来自苦难和磨练而得的幸福要多得多。她再次看到了她之前看到过的景象,就好似一扇漆黑的门在她的面前打开,她瞥见了一丝光明。然而她也知道并且明白,她不够清白,不配走进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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