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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阿克提告诉了我们帕拉丁宫里发生的事。”她对维尼奇乌斯说。“难道你没有听闻在我逃走之后,恺撒都做了什么吗?就在动身前往那不勒斯之前,他临幸了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家,他以为他们帮了我一把,他还以自己最不高兴的一面对他们进行恐吓,好在奥路斯还能向恺撒提醒,他一辈子也没有撒过谎,然后他发誓说他和彭波尼娅既没有帮我的忙,也不知道我在哪个地方。恺撒相信了他,之后他把那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我们这里的长老建议我不要给母亲写信,那样的话,她就可以一直发誓说她没有收到过我的信,也不知道我在哪个地方,也许你无法理解,维尼奇乌斯。然而我们是不允许去撒谎的,即便要靠撒谎我们才能活命,也不可以。这就是我们的法律,我们所有的意愿都得在它面前屈服,所以,自从离开彭波尼娅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她所能听到关于我的消息只来自在各种地方冒出来的,说我安全无恙的只言片语。”因为想家,她眼中含泪,可是她很快镇定下来,并迅速恢复了平静。“我知道,彭波尼娅也想念我,但是我们有我们的寄托。”

  “是啊。”维尼奇乌斯喃喃低语。“基督是你们的寄托,可是我对这东西一窍不通。”

  “那么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当下的样子。我们中间没有矛盾,没有痛苦,也没有磨难,即使这些降临也会被变成欢乐,死亡对于你们这些人来说是生命的终点,可对于我们而言,它仅仅是一个开端,是一切变得美好的开局,是暴风雨之后的宁静,是安详的,是永恒的。我们的教义要求,哪怕是敌人,我们也要报以同情,它禁止任何谎言,把它你的灵魂从所有的愤怒桎梏中解放出来,并且最终赐予你源源不绝的幸福,遵照这样的教义去生活意味着什么呢?想一想吧。”

  “我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听过这个了。”维尼奇乌斯附和道。“我也见识到了你们的人是怎么对待我和基隆的。一想到这儿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不我应该相信我的眼睛和耳朵。不过对我说说别的吧,你幸福吗?”

  “是的!”她坚定地回答。“和基督在一起,你不可能觉得不幸福。”

  “你就不想回到彭波尼娅身边吗?”

  “我打心眼儿里乐意,而且如果这是神的旨意,我会回去的。”

  “所以我才说,回家去吧,我将对我的家宅保护神发誓我不会去找你的麻烦。”

  她想了一会儿,最后说,“不。我不能回去,我深深地爱着他们,我不能将他们置于险境。恺撒不喜欢普劳提乌斯家族。倘若我回家了,他不久就会得知此事,你知道一条消息传遍罗马的速度有多么快。奴隶们互相打听一切已发生的事情,而恺撒会从他的奴隶那里听说这事儿,他对奥路斯和彭波尼娅的手段至少会是把我又一次从他们身边带走。”

  “是,”维尼奇乌斯皱起了眉,“那倒是有可能。如果没有别的理由,他会那样做,以彰显他的意志。他确实已经把你忘得差不多了,他更偏向于认为受害的一方是我而不是他。但也许……嗯,若是他把你从奥路斯那里带走,然后把你交给我呢?那时我只要把你还给彭波尼娅就行了。”

  这时,她的笑容愈发忧伤了。“维尼奇乌斯,难道你就真的想在帕拉丁宫里看到我吗?”她问他。

  维尼奇乌斯咬紧牙关,太阳穴上隐隐作痛。“不,你是对的,是我把话说的像个傻瓜。”

  忽然之间,他看见自己的世界里漆黑一片,一个名为丑恶的大坑在他面前张开了口。他是一位贵族,是一名军团司令官,是一个执掌大权的人,然而,罗马的所有权势都被一个绝无仅有的疯子攥在手里,这个人的喜怒哀乐,倒行逆施绝对无人可以加以预料。只有像类似这些基督徒的人才能不在他的阴影笼罩下生活,才能对他无所畏惧,他们做什么都不将他考虑在内。对他们来讲,这整个儿的一切,以及和生活在这个世界里随之相伴的心伤、痛苦和孤立没有什么意义,就连死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其他的人,不管是最高贵的人,还是最卑贱的人,都以各种方式从精神上向帕拉丁宫的那个疯子跪伏了。

  在他那个时代,所有让人恨之入骨和无孔不入的恐惧,让人完全无法逃避,让人备受屈辱的恐怖突然落在了维尼奇乌斯的面前。为了防止那只怪物再次想起吕基娅,把他的雷霆之怒发泄在他所爱的人身上,他不能将吕基娅带回奥路斯家。即使尼禄做完就忘了自己干了什么,伤害却已然发生。维尼奇乌斯相信,假如他和吕基娅结了婚,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吕基娅和他自己以及别的人身上。他就像被惊雷击中似的,猛然想到,在这些情形之下,生活是无法忍受的,世界必须改变,并开始变成一个新的世界。要不然,生活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还抓住了一个事实,一个不久之前没能抓住的事实,即只有基督徒才能在这样的时代里过得幸福。最首要的一条是,他憎恨自己的错误把他和吕基娅的生活给搅得一团糟,糟得实在没有一个办法把事情扭回正轨。

  悲痛就似一只捶中了他的拳头。“比起我的生活,你的生活里有更多的欢乐。”他说,“你知道这一点吗?在这个破屋子里头,在这些可怜人里,你有你的基督徒,而我却只有你,自从你失踪后,我就一直像一个饥肠辘辘,无家可归的乞丐,祈祷着结局。你对于我就意味着全世界。我寻找你是因为,没有了你我就活不下去。相信我,我再没有赴过宴会,并且很少休息,只有怀着找到你的希望,我才没有横剑自尽。可现在我却害怕死去,因为我会再也见不到你,我对你说的都是我所知道的最质朴的事实。我无法去想,没了你我怎么能活下去,能让我活下去的是找到你和再见到你的希望。”

  “你记得我们在普劳提乌斯府里说过的话吗?”他的声音急切起来,但也充满了失落,“有一天你在沙地上画了一条鱼,而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你记得我们是怎么扔球的吗?从那时起我就爱你胜过爱我的生命了。而你呢,也一样开始觉得我爱你。然后奥路斯过来用着凉和死亡来警告我们,而我们连开场白都还没有说完。在我们出府时,彭波尼娅对佩特罗尼乌斯说神是唯一的,是无所不能,普渡众生的,但是我从没有联想到你们的神就是基督。听着,倘若他把你赐给我,我就准备爱他,尽管他看起来像是个奴隶、异邦人和乞丐的神。”

  “你坐在这里,在我的身边——”他的声音激昂起来——“然而你正在想着的却只有他,也想想我吧,否则我会开始恨他。你是我惟一崇拜的神明,我祝福你的父母和你出生的国土,我愿意吻你的双足,为你焚烧供品,为你奉上我的祈祷,在我看来,你比得上三个女神。你不明白,你也想象不出我有多么爱你。”

  他的脸苍白而扭曲。他伸出手抹了抹湿漉漉的额头,他的性格不理解什么是对立,无论是爱还是怒,他都非常极端,他就像一个情绪失控的人那样说着话,他不再在乎他用了什么样的字眼,只是用能让人信服的真诚说着话。吕基娅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他的渴望,他赤裸裸的欲望,以及曾经在他心中积聚起来的不受拘束的爱恋,现在这些爱恋以言语的形式喷涌出来。这些字眼令她觉得不庄重,但她的心却突然加快了跳动,在那件束身托尼下,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进来,就仿佛她的身体盼望着挣脱托尼的束缚。她不由自主地对他的不幸感到同情。维尼奇乌斯对她的尊重和体贴使她感动,她觉得自己被热烈地倾慕与爱恋着,他还认识到了自己对这个危险和强势的罗马人所持有的影响力。他现在彻彻底底地归她所有。而且他放低了身段,低得超过像他那样的人所能允许的任何程度。正是他放低了傲慢无比的身段,正是这在深入真理之前的第一步令她无比地高兴。

  她记得意气风发时的他,在普劳提乌斯家花园里的那个维尼奇乌斯英姿勃发,玉树临风,犹如一位异教的神祗,他那时对她倾诉爱情的威力和魅力,搅起了她梦幻般的感情,令她感受到重要而又烦心的思绪,那是她在稚童般纯真的那些日子里从未曾感觉到的。他记得这个人在帕拉丁宫里的亲吻,记得乌尔苏斯像从火里一样,把她从他的怀抱里拽出来。只有此刻,他那张傲慢自负的面孔才因为痛苦和崇敬而变得软化,苍白的额头下的那双眼睛带着乞求;他受了伤,他对爱情的希翼全都支离破碎,可他仍然爱着她。他的孤独,他放低的身段和他的爱慕之情使他从罗马人的宝座上走了下来。而这,吕基娅意识到,正是她在那些阴霾的日子里,想从维尼奇乌斯那里得到的;假使他以前可以像那样对她,她将会全心全意地爱他,而现在,这让她觉得他更加亲近了。

  她知道,也许有那么一刻,他的爱会将她淹没,令她无所遁形,接着她又感受到了他不久之前刚刚有的相同感觉。一个坑突然在她的面前张开了大口,她勉勉强强地站在一道悬崖的边上,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这就是她离开彭波尼娅家的原因吗?难道这就是她要逃避的吗?这么长时间以来,她躲藏在最破的城区里,就是因为这个吗?这个维尼奇乌斯到底是什么人?一位世家子弟,一个战士,还是尼禄的一个宠臣?他曾参与尼禄所有的疯狂行径和糜烂生活——那次宴会就是她无法忘怀的明证。

  她怎么能相信他?她的思想和感情进行着激烈的交锋,他不是和所有人一样,去异教徒的神庙参拜吗?他不是和所有人一样,供奉祭品吗?他不是和所有人一样,对着那些放荡成性,野兽一般的神祗俯首膜拜吗?也许他并不相信那些神,但在公开场合他毕竟还是对他们恭敬有加。他说他爱她,或许他确实是爱她的,然而他一直以来都在追捕她,要把她变为他的奴隶,使她成为他的情妇,将她拖进那个万恶的,降低人的品格的世界里,那个豪奢、挥霍、邪恶、淫秽和放纵的世界,挑拨神的怒火,换来报应,他似乎变了个人,变得不太一样了。她刚刚不也听他说了吗?若她神比想维尼奇乌斯还要多,他会憎恨基督。在吕基娅看来,似乎是除了对基督的爱之外,对任何人的爱都是对基督和基督教义所犯的罪。当她意识到这样矛盾的感情竟能深深扎根于她的灵魂时,她开始对未来感到害怕,开始被自身欲望的撩拔搅得不知所措。

  就在这个内心混乱的时刻,格劳库斯走进屋来给那个病人更衣问诊。恼怒和不耐的神色从维尼奇乌斯的脸上一闪即逝。他讨厌在他与吕基娅的谈话中横生出的这个枝节。因而,他在回答格劳库斯的问题时没有好声气儿。但是他很快意识到,吕基娅可能会看穿他,失去曾经也许抱有的任何幻想,即幻想在经过奥斯特里亚努姆听道的驯化后,他残暴,鲁莽的性子得到改变。是的,他现在不同了,他们两个人都看出了这一点,不过这样的不同只达到了影响吕基娅的程度。除了那种孤独的感觉外,维尼奇乌斯仍旧秉性未改。吕基娅知道,维尼奇乌斯的心脏还像以前那样跳着严酷、自私、掠夺成性的节奏,他永远会是一个罗马人。与那只哺乳了罗慕路斯和雷穆斯的母狼一样,是一只凶猛的野兽。他还不能领会基督温柔教义的全部内涵,正如他还不能领会普通的人类感激之情。

  她离开了,内心充满了不安和躁动。她每日在祈祷词里奉献给神的那颗心如同泪珠般明澈纯净,可是现在,这样的纯净蒙上了阴云,混合了杂质。一只有毒的虫子悄悄钻进了那只花朵,在那儿嗡嗡地叫着。睡眠没有带来安歇,两个没有合眼的夜晚之后她疲惫不已,陷入了噩梦之中。她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尼禄驾着一辆扎满了玫瑰花的赛车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他的身后奔过来一大群纵情声色的朝庭大臣,喋喋不休的希伯莱祭司,半裸的舞女和角斗士。维尼奇乌斯将她抓到怀里,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口,低声说道:“跟我们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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