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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从那时起,她便不那么经常地去公共休息室了,也很少走近他的小床。但这并没有帮助她平静心情或者驱除恐惧。不管走到哪里,她都可以察觉到维尼奇乌斯在眼巴巴地看着她。她看出他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当成了施恩,几乎就像赐福一样;她看出他受着折磨,但却不敢抱怨,就怕她受了惊,或者看低他;她看到他在乎的只有她的幸福与安康。

  而这带来了悔恨。她可怜他,对他感到抱歉。她越试图离他远远的,就越是对以各种方式所导致的痛苦感到不安,而这样的怜悯和内疚就越是拉近了他之于她的亲近感。吕基娅不再心平气和,她和自己争辩着,她对自己说,她应该一直和他在一起,一是因为神希望她以善报恶,然后通过聊天和解说带领维尼奇乌斯理解教义。她的良心则马上指出,她在自欺欺人;正是爱情的魔力才让维尼奇乌斯将她如此强有力地拉近。

  她心烦意乱,她内心的矛盾一日比一日沉重,她感到自己被缚住了手脚,越挣扎就被绑得越紧。她无法逃脱、挣脱,她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与他见面对她来说变得一天比一天重要,每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她都感受到新一轮的快乐,她用尽全部意志力才能抑制住真正的渴望,才能不整天坐在他的小床边。她每一次靠近他,维尼奇乌斯都满脸欣喜的样子,而这令她非常高兴。有一天,她在维尼奇乌斯的眼眶中看到了眼泪,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她想将这些泪水吻干。她感到惶恐,内心充满自卑和自责,哭了一整夜。

  就仿佛发过誓要忍耐一切似的,维尼奇乌斯对她耐心以待。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的双瞳里闪烁着愤怒、鄙视或者不耐烦,他就迅速将它们压制下去,然后忐忑不安地瞧着吕基娅,仿若想对她道歉的样子。

  这比什么都令吕基娅感动,从没有人这么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既内疚又愉悦,她留意他的一切,以对他的爱来回报他。维尼奇乌斯确实每天都在改变,不管他对此是否知道。与格劳库斯说话时,他的态度少了一些傲慢。令他惊奇的是,有时候他会想到,和对他照顾有加的那个年迈的异邦人玛丽娅一样,和总是埋着头祈祷的克里斯普斯一样,这个可怜的奴隶医生是一个人,这是一个令人惊愕的想法,但毕竟他有了这个想法。

  他开始喜欢乌尔苏斯了,他们一天到晚地聊天,维尼奇乌斯听不够关于吕基娅的一切,而那个大汉则有说不完的话。而且,由于呆在这个伤员床边,做着各种需要做的护理任务,乌尔苏斯也开始有点喜欢他了。维尼奇乌斯一直把吕基娅当作是来自另一个阶层的人,一个特别的人,一个与其他任何人没有关联的人,一个比她周围每个人地位都优越的人,但是现在,他开始看向普通人,似乎也把普通人当成人类来看待,用微微不同的眼光去看他们。他们不是他鞋底的灰尘和污迹。他们不再因为贫穷而不受注意。他们无足轻重的生命并不能使他们自动沦落为低人类一等的流浪狗和寄生虫。他能够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他对他们产生了兴趣,这本身就很奇特。他们向他表现出各种性情和人性,这些性情和人性他从来想象不到会在他那类人身上具备。

  他唯一不能忍受的人是纳扎里乌斯。这个男孩竟然胆子大得爱上了吕基娅。他强迫自己对他保持风度,能保持多久就保持多久。可是有一天,当这个男孩用自己挣的钱从市场上给吕基娅买来一对鹌鹑的时候,大堤决口了。维尼奇乌斯向祖辈的愤怒天性屈服了——对他高傲的奎里特斯祖先们来说,异邦人与虫豸无异——他的愤怒公然暴发了。听到吕基娅说谢谢时,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你怎么可以容忍他送东西给你?”等那个男孩出去给那对鸟儿找水喝的时候,他喝问道,“他是个异邦人,你不知道希腊人是用狗来指代犹太人的吗?”

  “我不知道希腊人怎么看别人。”她回应道,“也不想知道他们怎么称呼犹太人,不过我知道纳扎里乌斯是我的基督教兄弟。”

  他看到她的眼中涌起一层责备。他生气地咬着牙齿,由于他的发火,他们两人的幻觉破碎了,他将他的罗马人本性压抑了那么久,以至于她开始将这一点遗忘。而他也开始对他的罗马人质疑,退离它黑暗的那一面。他咬紧牙关,阻止自己说出他会将那样的兄弟鞭笞至死,或者将他戴上镣铐送到西西里葡萄园。

  不过,他连这生来就有的愤怒也控制住了。“原谅我。”他对她说。“对我而言,你永远是一位国王的女儿,是奥路斯与彭波尼娅的养女。”

  他将自己与生俱来的信念克服得非常彻底,等那个男孩回来的时候,他向他许诺,一旦自己回到家以后,就从城里宅子的花园里找一对孔雀或者火烈鸟给他。

  吕基娅看得出这些挣扎,并且理解他为战胜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每一次他取得这样的胜利,她的心就更向他贴近一分。不过,对纳扎里乌斯的这一次,他付出的努力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多。维尼奇乌斯能被那个男孩的无礼行为惹得大为光火,可他不会觉得嫉妒。对他来说,玛丽娅的儿子就和一条狗没什么两样。再者,他是个小孩,他的爱,纵然纳扎里乌斯真意识到了这份爱,也是由崇拜与孩童般的迷恋组合而成。

  在向这些人顶礼膜拜的信仰及其教派,在向以基督为名的信仰及其教派投城方面,这个年轻的军团司令官斗争得更长久,也更为艰苦。这场斗争一直很激烈,因为他是孤身作战,他只能在内心进行默默的斗争。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是吕基娅的信仰,所以他随时准备着二话不说地接受它。此外,他的身体恢复得越好,他就对奥斯特里亚努姆那一夜之后发生的一长串惊异事件记得越清楚,就对从那时起进入他脑海里的,所有让人吃惊的概念和想法记得越清楚。而且,这样的信仰将人的精神改造得如此彻底和深刻,他对这超人般的力量感到震惊。他意识到,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样的信仰出现在这个世上,它比他以为的还要伟大。他开始想,如果它成为各个地方所有人的法律,给全人类注入了爱和宽恕,那么就会有一个新的时代曙光初现,与最久远的古代,与朱庇特成为神界主宰之前,由萨杜恩统治的漫长时期相媲美。

  他对基督的神性出身并没有怀疑,希腊和罗马众神在各地留下他们半神半人身份的后裔。对于复活之说或者基督徒们津津乐道的其他奇迹,他也没有发出疑问。他曾听到一个亲眼见证者的述说,这个人显而易见的诚实品格,以及这个人对谎言的厌恶使他丝毫不会受到任何怀疑。再者,文明的罗马人的怀疑论允许对神有所疑虑,但对奇迹则不然,奇迹是人类和众神生活中的一部分。

  这一切组成了一个他解不出的谜题,因为凡事都有两面。整个基督教挑战了自然法则,推倒了已经建立的秩序。显而易见,它在宇宙的运行中不可能得到实现。它在理论上又是那么疯狂,任何一个异邦的宗教放在它旁边都显得合情合理。罗马人和世界上的许多人都可能是堕落的、邪恶的,这一点维尼奇乌斯和其他人一样接受,但是管理生命的秩序却是妥善有度的,只要治理帝国的恺撒是一个高尚和理智的人,或者只要元老院成员由像特拉塞亚那样的斯多葛派人士构成,而非由腐化的浪荡汉和马屁精构成,人们又能有什么可多要求的?他认为,罗马的和平造就和维系了所有的文明,罗马的统治对每一个人,无论是征服者还是被征服者都是好的,社会分配是公正公平的。而同时,就他的理解,这个教义会推倒世上之物的秩序,颠覆统治和权威,让所有的人变得平等。

  但是,比如说,它对罗马的存在和霸权会产生什么影响呢?罗马人会终止他们的统治吗?会放弃他们的帝国命运吗?会接受被征服的贱民成为和他们平等的人类吗?贵族们的思想不会接受。它与他所知的一切或者他想象到的一切截然不同。它根除了他所有的价值观念,剥夺了他的遗产和他的思考方式,颠覆了他对生命和对这个世界所相信的一切。若是他变成了一个基督徒,他看不出他将如何能得以生存。他的整个内心都在抗拒接受这个新的宗教,这个他一方面尊敬而另一方面惧怕的宗教。最后,确认了它是挡在他和吕基娅之间的全部障碍后,他开始憎恨它。

  与此同时,他知道,这个新信仰赋予了吕基娅难以描述的新的美貌,赋予了她秀外慧中的气质,打开了他对她尊重和敬重之心,于他的肉体欲望上添加了虔诚之念,将她变为一个在他的眼中位于一切之上的特殊存在。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想去爱基督,因为他知道,有一天他将必须做出选择,他不是跳进这片海里就是跳进另一片海里。眼下选择哪一个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但是他已经知道他再也不能保持中立或者置身事外,此时,他在这两个方向相反的潮水间飘浮,被两道相互撞击和对立的海浪推挤。他徘徊不定,无法做出抉择,他质疑自己的判断,否定自己的想法,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但因为基督是吕基娅的神,所以,虽然无法理解这位神祗,他还是从头至尾地尽力表示出自己对这位神祗的默默敬意。

  她看见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看见他怎样和自己进行抵抗和斗争,看见他的罗马人的傲慢性格如何与基督教义交锋,她的心都几乎碎了。因为它对他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但她也被他自愿尝试的心意打动,她感激他对基督表现出来的默默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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