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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在弗拉维王朝建造克罗西姆竞技场之前,罗马的竞技场主要由木头所建,而大多数竞技场都随着罗马城一起被烧毁了。不过尼禄下令建了几座新的竞技场,用在许诺过的角斗比赛上,其中就包括一个大竞技场,竞技场的巨大木料采伐自阿特拉斯山脉。大火将将熄灭,烟灰刚刚冷却的时候,这些木料就经由海路到达,沿台伯河而上了。由于这些角斗比赛被认定为超越以前所有曾出场过的表演,无论是在费用和场面的气派上,还是在蒙冤者的人数上,这座簇新的大型圆形新露天竞技场存蓄了无数装着野兽和野兽的猎物——人类的笼子。

  数千工人夜以继日地劳作。各个领域的艺术家们昼夜不停地忙活,忙活着建造和装饰那座巨大的建筑。纹饰华美的座位,镶嵌着黄铜,琥珀,象牙,珍珠母,以及来自海外的稀有海龟壳的支柱拱顶,这些东西的花费之巨被传得没谱没边。从山上直接引流下来的冰水在沿着一排排座位间的特制水管中流淌,将哪怕是滚滚热浪下的空气都冷却的舒爽宜人。一张巨大的紫色天棚将给人以阴凉。座位之间的香炉里燃放阿拉伯香料和香油。高高的后座处是能让人凉快下来的藏红花水和马鞭草水喷雾。着名建筑师塞维鲁和凯勒尔使尽浑身解数,把一座圆形露天竞技场提升到比所有其他竞技场更大的规模,并能容纳比其他竞技场更多急不可耐,追求刺激的人众。

  百姓们好几个星期前就盼着竞技场开放日这一天了,大批民众等在门口,从首演那天的黎明开始便聚集起来,带着垂涎三尺的快活劲儿听着狮子的吼声,黑豹的嘶哑咳嗽声,凶狗的吠叫声。看守们饿了动物两天,拿着滴血的肉块在笼子前来回挑逗它们,把饥肠辘辘的它们刺激得发狂。这片吓人的喧嚣有时大得让人在门外都听不到互相说话的声音,而想象力丰富些的人则脸都吓白了。

  日出带来了新的,不一样的声音。平和的,越来越响的赞美诗歌声从角斗场里传来,让聚集起来的那些呆瓜们大为惊讶。

  “基督徒!”百姓们低声说,自然而热地,他们相互对视。“是基督徒。”

  其实,晚上的时候,大批大批基督徒被从监狱带至此处,他们是被一次性从所有监狱里提出来的,而不像起初计划的那样,是一次从一个监狱里提出来的基督徒。挤得水泄不通的民众们知道角斗比赛会持续数周,甚至是数月,他们怀疑今天的时间够不够把所有那些基督徒给处理了。合唱声太大了,笼子里的男人、女人和小孩人数又那么多,似乎一天的时间不够把他们全杀光。内行人坚称,如果一次送到竞技场的人数多达一两百,动物们吃也会吃撑,杀也会杀累,到了晚上也决不会把他们全都咬死或者吞到肚子里。有的人则说一次表演的人数太多会使演出逊色。人数众多导致精彩看点被转移,演出失去效果。

  随着开门的时间临近,当人流即将涌向竞技场里面长长的,被称作大出入口的走廊时,等在外面的百姓情绪上扬,变得更加活跃起来,他们争论的话题也扩展到了和眼前的演出相关的其他千头万绪上。有的人称在把蒙冤者撕成碎片上,狮子更厉害些;有的人则偏爱老虎。人们打起了赌。每一种野兽都有支持它的派系。基督徒上场之前,关于在角斗场上打斗的角斗士们的激烈争论甚嚣尘上。再次地,每一类斗士立刻有了自己派系。有的人看好住在日耳曼丛林里,易北河与奥德河之间的塞姆诺内斯人。有的人把赌注押在了高卢人身上,有的人看好色雷斯人,有的人则贬低那些色雷斯剑斗士在和用渔网与三叉戟做武器的撒网人对决时的优势。

  这些受过训练,纪律严明的专业人士一大早上就开始陆续抵达竞技场,他们来自各个角斗学校,人数或多或少,在佩剑的校长带领下前行。由于不想在对决前浪费力气,他们没有携带沉重的战甲;有的人几乎裸着身子,头上戴着桂冠,发间插着鲜花。清新的晨光中,他们强健的涂了油膏的身躯结实,光滑得犹如大理石,充满了生命和力量,俊美得好似神诋,使民众热情地呼叫起来。罗马崇拜人体的力量和美。很多角斗士在城内赫赫有名。人群里冒出欢呼声和呼喊声,诸如“嗨,弗尼乌斯!”“嗨,里奥!”“嗨,马克西姆斯!”“嗨,狄奥米德斯!”

  小姑娘们向他们投以饱含爱意的目光,他们则挑出其中长得最漂亮的,在经过她们的时候对她们开着玩笑,仿佛他们的脑中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忧愁。他们喊道:“在死亡拥抱我们之前搂抱我们吧。”隔空抛出飞吻,接着就从竞技场门口消失了,很多人再也没有出来。

  又有一拨人吸引了百姓的注意。角斗士后面来的是挥着鞭子的场监;他们在竞技场上的工作是鞭打角斗士,激发他们的火气。随后来的是骡子拉的平板车,车上高高堆着一垛垛原木棺材;看到这么多的棺材,等待着的民众大受刺激,他们通过可能的牺牲者人数来判断这场表演的盛大程度。下面来的是打扮成墨丘利或者卡戎的人,他们的任务是将受伤的人彻底弄死。接着是竞技场上维持秩序和分派座位的人,之后是在商铺之间取食物和冷饮的奴隶,最后是禁卫军,每个恺撒都喜欢他们在竞技场里就近随侍。

  终于,门打开了。民众们往里冲,推挤着通过一条条暗道。等着进来的人太多了,他们用了好几个小时才涌进去。让每个人都惊奇的是,一个圆形露天竞技场就可以把这些汇集的百姓都容下了。捕获到了新鲜的人肉味儿,动物们吼得更大声了,与赶来找位子,发出如海上暴风雨似声响的人群的呐喊声交相呼应。

  最后,城防长官带着巡城军队来了,接着便开始了一长溜无边无际的肩舆,肩舆里载着元老,执政官,总督,法庭审判官及其他人员,宫庭官员和官吏,禁卫军高级将领,贵族,以及来自宫中,穿着长礼服的美丽女子。

  扛着用束棒扎起来的逞亮刀斧的执役走在有几个达官贵人的肩舆之前,突显着贵人们的位高权重。其他人则带着一帮奴隶。阳光照耀在镀金的肩舆上,照耀在白色和颜色富丽的长袍上,照耀在羽毛、耳环、珠宝和冠冕上,照耀在铁斧上,竞技场上充斥着汇集起来的百姓们向权贵们致敬的喊声。其他的禁卫军分队则在上午陆续到位。

  最后出现的是各个神庙里的祭司们。而且,直到这时,神圣的维斯塔贞女的肩舆才在执役开路下到临。只有尼禄的缺席才会拖延比赛开始,但他急于争取民心,保证不会让百姓们等待。不久之后,他就和波佩娅及其他权贵们来了。

  佩特罗尼乌斯随其他廷臣而来,他的肩舆里带着维尼奇乌斯。吕基娅生了病,他知道,但是他不确定吕基娅不会因此就不参加首场演出了。过去的这几天,进入监狱受到了极其严格的限制,卫兵们被严禁与狱卒交谈和回答有关犯人的任何问题,以至于维尼奇乌斯找不到人询问有关吕基娅的消息。不管吕基娅清醒与否,她都可能被扔给狮子;野兽们才不在乎她清醒与否。然而,由于蒙冤者们套着兽皮衣服,而且是一次整批地送上竞技场,没有人能把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区分开,没有人能在剩下的批次里认出谁是谁来。

  这使得维尼奇乌斯为自己制订的营救计划花费了巨资。他贿赂了所有的野兽看守。他付钱给在竞技场工作的每一个人。驯兽师们将把吕基娅藏在圆形露天竞技场里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天黑之后把她转交给那个贵少的一个忠心佃农,那个佃农会把她偷运出城,并立即将她带进阿尔班山。得知秘密的佩特罗尼乌斯建议年轻人光明正大到竞技场上亮个相,然后在进场之前悄悄溜走,迅速找到装人的笼子,亲自对猛兽看守指出吕基娅,那样的话就不会有差错了。

  看守们让他从他们专用的侧门进入,其中一个叫库鲁斯的人带他去了基督徒那边。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您要找的人,大人。”库鲁斯在路上对他说。“我们问了一圈有没有一个叫吕基娅的姑娘,但是没有人回应什么,也许他们不信任我们。”

  “他们有很多人吗?”

  “非常多,有的人要等到明天早上上场。”

  他打开一扇门的门锁,维尼奇乌斯走进一间又黑又大的牢笼,石头做的拱顶低得蹭到了他的头,只有通向竞技场的铁栅栏透着光。

  在突然而至的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听到了低低的,平稳的喃喃细语声,然而,凡是大点的响动都是从圆形露天竞技场传过来的。

  他在朦朦胧胧的昏暗中觑视着,直到双眼适应了一个个阴影,接着他看到自己被一些奇怪的,毛绒绒的生物围住了,比起人,他们更像是动物,看起来像是狼和熊。

  这些人,他知道,是裹在动物皮毛下的基督徒,他们将在竞技场上和那些动物相逢,可是要把他们和动物区分开很难。有的人笔挺地站立着,挤压到了别人。有的人跪地祈祷。处处有从动物伪装下面垂落的长发,显露出那个蒙冤者是个女人,看着像是母狼的母亲们抱着缝在毛绒绒的羊皮里的孩子。昏暗中,从一张张毛发蓬乱的面具里露出来的苍白面孔绽放着希望、阳光和无忧无愁的光彩,他们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激昂的欢乐,显而易见,所有人的脑袋里都闪烁着同一个想法,一个让这些人与其他人截然不同,一个让他们圣化到另一个世界的想法,这个想法把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发生在他们身边的恐惧和痛苦驱散,使他们盼望着他们所预期的磨难。问到吕基娅时,有几个人梦眼朦胧地瞪过来,连回应都没有回应一声。其他人则安静地微笑,要么往嘴唇上竖起一根示意谨言慎行的手指,要么指着栅栏和流淌进栅栏间的一束束阳光,只有几个幼童被吼叫声和他们的父母所穿的奇怪兽皮吓住,偶尔发出哭声。走在库鲁斯旁边,维尼奇乌斯盯着那些喜悦和迷醉的面庞,寻找他有可能并可以盘问的人,不时地踏到因为在令人窒息的炙热中缺少空气而晕过去的人的身体。他在黑暗中,在等待着的蒙冤者中间穿行。他觉得,他们的牢笼一定和圆形露天竞技场一样地宽阔。

  猛然之间,他停了下来,似乎有一个耳熟的声音,他转回身,朝着栅栏挤过去。一束阳光落在那个说话人削瘦的面孔上,一张狼皮的嘴脸下,那张面孔闪着狂热的光芒。那位军团司令官认出他是铁面无私的克里斯普斯。

  “忏悔你们的罪恶吧。”他发出低沉有回响的声音,“因为时候已到,那认为死亡就可以把他们罪过洗清的人又犯了一项罪恶,他将会被扔进永恒不灭的火里。你们每一个人的罪恶都被加进了基督的苦难里,使得这些苦难存在,所以你们怎么有胆量认为你们的死亡可以报偿他?今天,正直的人和有罪的人都将死去,但是主会预知他自己的死亡。你们完了,因于狮子会抓住你们,啃咬你们的身体,然而狮子不会让你们和神把帐结清,不会清除你们的罪恶。神在让他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时,显示出了足够的怜悯,可是从现在起,他将只是一个严厉的,不循私情的法官,不会放过任何罪恶,不会使犯恶者逃脱惩罚。你们已然亵渎了神,你们这些以为用死亡的痛苦便可以抵销你们的过失的人!你们已然挑战了神的公正,而你们注定会下地狱!不会有再多的慈悲,因为神愤怒的时刻落到了你们头上!你们将站在一个可怕的法官面前,除了最正直的那些人,他不会饶恕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忏悔吧,我说,因为地狱的大门在你们前方敞开,你们全都要堕入地狱,丈夫与妻子,父母与子女!”

  哪怕是在即将落在所有这些人头顶上的死亡面前,他还是那样狂热,激越,以及无情,他在他们低垂的脑袋上方挥动着瘦骨嶙峋的双手,而他们则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祈祷着宽恕。“让我们忏悔我们的罪恶!”在他说完后,几个声音跟着喊道,而这时,只有孩子们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声音以及击打胸口和砸拳头的沉闷响动打破了寂静。

  维尼奇乌斯觉得他的血液仿佛忽然冻成了冰。他的一切希望都有赖于基督的仁慈,可现在他却听到一场恐怖的审判即将到来,怜悯荡然无存,就连死在竞技场上也不会使神动容。他立刻想到彼得会说出不同的话,会用另一种口吻和那些将要死去的人交流,然而惊诧仍旧存在。克里斯普斯沙哑,谴责的狂热言语使他变得恐怖和惊耸,变得与这个被黑暗的栅栏围起来的牢笼,那个栅栏之外他们即将献身的地方,以及这群蒙冤者们为了他们可怕的表演而被提前装扮起来的样子一般无二。

  冷汗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他吸了一大口污浊的空气,被呛住,感觉好像被扼住了脖颈。动物皮毛和被层层堆叠的人体的热气和恶臭使人呼吸困难。他周围的一切都加重了可怖威压的画面,比他曾经奋战过的最血腥的战斗还要恐怖一百倍。他突然害怕自己会崩溃,会倒下去,就像在他回头继续在牢笼里寻找吕基娅时,在他脚下绊住他的人体一样。

  时间在流逝。他知道,通向竞技场的铁栅板随时都会被提上去,他开始呼喊吕基娅和乌尔苏斯的名字。即使他们不在那里,他也希望也许有认识他们的人。

  真的有认识他们的人,一个从头到脚缝在熊皮里的男人拽了拽他的袖子。“他们留在监狱里,大人。我是最后一个走的,我看到她病得躺在小榻上。”

  “你是谁?”

  “我是个采石工,使徒彼得在我的茅屋里为你施过洗,大人。他们三天前把我关到了牢里,但我今天上午就会死了。”

  维尼奇乌斯做了一个深呼吸,突然放松了下来。他进来是想找到吕基娅,此刻他感谢基督她并不在这里。“那是神恩的迹象。”他深信不疑地对自己说。

  但是那个采石工又拽了拽他的托加,“大人,您还记得吗,大人,是我把你领去彼得布道的那个葡萄园的?”

  “记得。”

  “我后来见到了他,他们把我关起来的前一天。他祝福了我,还说他会到竞技场给所有赴死的人祝福。我想在我走的时候看到他,看见十字架的符号。那会让死容易些。所以,假如您知道的话,大人,告诉我他在哪里。”

  维尼奇乌斯把音量放低。

  “他扮作了奴隶,和佩特罗尼乌斯的家人在一起。我不知道他们会坐在哪里,但是我会去看台上瞧一瞧,到你出来进场的时候找到我的位置。我会站起来,把我的头转向他们的方位,之后你就会亲眼发现他了。”

  “谢谢您,大人。愿神的安宁与您同在。”

  “愿救世主向你展现他的恩德。”

  “阿门。”那个采石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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