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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卷(2)

  有时,从船舱的气窗口里,可以看见有些小船划过来靠近轮船,接送上下船的乘客。围着餐桌吃饭的客人也可以凭着气窗孔谈论着沿途所经过的地方。

  阿尔努在抱怨船上的饭菜做得不好,账单拿到面前给他看时,他大声惊叫起来,结账时他让老板给他优惠了一些。付完款后,他把小伙子带到前舱去喝柠檬酒。然而,弗雷德利克一会儿就来到了船上的天篷下面,阿尔努夫人已比他先一步来到了这里。她正在看一本灰颜色封面的薄书,看书时,两边嘴角在不时地向上抽动,一种兴奋的表情闪现在她的额头上。可见她完全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住了,她妒忌那些发明这些东西的人。他越是凝视着她,就越是感觉到她和他之间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想着马上就要同她分手了,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而到现在自己还没有和她搭上一句话,甚至没有给她留下丝毫值得回忆的东西。

  河的右岸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左岸是一片大牧场,缓缓地连接着远处的一座小山丘。远远地望去,可见山上有一垄一垄的葡萄园、果园、生长茂盛的胡桃树,还有一间磨坊矗立在青山绿草中间。山上有几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一直连接到似乎直达天边的山顶上的白色岩石。如果同她一起肩并肩地走在小山上,用手搂住她的腰,听着她甜蜜的声音,看着她身上穿的长袍扫着树上掉下来的黄叶,凝视着她那双闪现着光芒的眼睛,这该是多么的幸福啊!轮船可以靠岸,他们只需下船,两个人静静地呆在一起,这桩美妙的儿女私情之事就成了,可事实上呢,这种看起来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却比移动天上的太阳还要难。

  再往远处一点看,可以发现前面有一座城堡,尖尖的屋顶,方方的小塔,城堡的前面有一大片花圃。在高大的菩提树的遮盖下,城堡旁边的林****就像黑乎乎的穹顶一样,向纵深伸展。他心里想象着她在林阴小道上漫步的情景。这时候,有一位年轻的女子和一位年轻的男士出现在通往城堡的石阶上,他们站在两个橘苗栽培箱之间,随后,二人就无影无踪了。

  小女孩在他周围玩得很开心,弗雷德利克想去吻她,她却躲在保姆身后。她妈妈责备她对这位先生不友好,是这位先生没有让她的围巾掉进河里。这是他们之间展开对话和关系发展的一种间接的信号吗?

  “看来她最终要同我讲话了?”弗雷德利克心里暗暗地想。

  时间很紧迫,怎样才能得到阿尔努先生的邀请去她家里看看呢?他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是故意引出话题,让他注意眼前的秋色,然后一语双关地说:

  “瞧,冬天马上就要到了,这是一个举办舞会和宴会的季节。”

  然而,阿尔努先生只顾忙乎自己的行李,像没有听见他的讲话一样。絮尔维勒码头已经清晰地出现在前方,两座桥在慢慢地接近。船沿着岸边的一家缆绳厂向前行驶,又经过一排低矮的房屋,下面有几口熬过柏油的大锅,还堆放着一些废旧的木料。一些顽皮的孩子一边在沙滩上疯跑,一边翻着筋斗。弗雷德利克认出了一个穿着背心的男子,他向他大声喊道:

  “快点呀!”

  船靠岸了。

  他在下船的人群中到处寻找阿尔努,另一位先生握着他的手回答道:

  “再见了,亲爱的先生!”

  上了码头后,弗雷德利克回过身子,发现阿尔努夫人还站在船舵旁,他向她投去深情的一瞥,似乎将他全部的心灵都倾注在自己的眼神里。她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处,好像弗雷德利克什么也没有表示一样。

  接着,他毫不理睬佣人的问候,他问道:

  “你为什么不把车子一直开到这里来?”

  佣人表示道歉。

  “真笨!把钱给我!”

  随后,他就上一家客栈吃饭去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之后,他想装着无意的样子,走进了一个停放马车的院子,他说不定还可以在那儿见到她呢?

  “这又何必呢?”他心里想。

  他坐上一辆四轮马车走了。拉车的两匹马不是他母亲的。其中有一匹是她向税吏尚布里农借的,以便同自己的那匹马套在一起。

  伊西多尔是头一天走的,在布雷镇上一直休息到晚上,又在蒙特罗城睡了一夜,所以两匹马的精力恢复得很好,一路上都在轻快地小跑着。

  秋天,庄稼收割之后的田野一眼望不到边,马路两旁植有两排树木,成堆的石子一堆接着一堆,渐渐地,他这次旅行途中所经过的地方——圣乔治新城,阿布农,沙蒂翁,科尔贝依以及其它一些地方都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而现在有关阿尔努夫人的一些新的细节更是清清楚楚地印在他的记忆里,难以忘怀。她那特别亲切的表情,在她穿的袍子下摆的花边下面露出了她的一只脚,她穿的是一只小巧精致的丝绸高帮女式皮靴,棕栗色的斜纹布顶篷在她的头上形成一个大拱顶,沿边装饰的小红穗子在不停地迎风飘摆。

  她活像那些浪漫主义文学作品中描写的女人一样,犹如天仙一般,不需要往她身上添枝加叶,也不需要从她身上删减什么,一切都表现出自然的美。宇宙突然变大了,她是宇宙中的一个闪光点,世间万物都在这里汇合。

  他半睁着眼睛,望着天空中的云彩。马车在慢慢地行驶,轻轻地摇晃着身躯,使他完全沉浸在一种无限的梦幻般的遐想之中。

  马车到达布雷镇时,他等不及别人拿荞麦来喂马,就独自一人先行上路了。阿尔努原先叫她“玛丽”,他突然大声喊起了“玛丽”,他的声音消失在空中。

  一大片紫红色的阳光燃烧着西边的天空。有许多大堆大堆的麦垛,高高地堆积在散落的农舍之间。在残阳的照射下,投下了大块大块的阴影。远处的农场里传来了一阵狗叫声,他打了一个寒颤,心里泛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当伊西多尔赶上他时,他已经坐到了车上,驾着车,他疲惫不堪的精神已经恢复够了。他下定决心,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攀上阿尔努夫妇,打进他们的家庭,同他们来往。他们家可能很吸引人,让人感到可爱。况且,他很喜欢阿尔努这个人,至于以后和他太太的事嘛,谁知道会怎样呢?于是,一股巨大的血流涌上他的脸膛,撑得他的太阳穴嗡嗡作响。他使劲抽打着鞭子,拉着缰绳,把马打得飞跑,坐在后边的老车夫不停地喊:

  “慢点!慢点!你想让马得气喘病吗?”

  弗雷德利克渐渐地平静下来,听着他的佣人讲话:

  “家里的人等少爷等得很着急,路易丝小姐哭着要坐车一起来。”

  “路易丝小姐,她是谁?”

  “是罗克先生的小女儿,你知道吗?”

  “啊!我忘记了。”弗雷德利克心不在焉地答道。

  然而,两匹马都不行了,跑不动了,都成了跛子。当他到达他母亲家门前的检阅场时,圣洛朗教堂已经敲响了九点的钟声。

  他母亲住的是一所大宅子,还有一座朝向田野的花园。如此殷实的家产大大提高了莫罗太太的身份,使她成了本地最受人们尊敬的夫人。

  她出身在一个贵族家庭,不过现在她的家族已经衰落了。她的丈夫是一个平民,这场婚姻是她的父母包办的。她在怀孕期间,丈夫不幸被人用剑刺死,死后给她留下了一份扯不清的财产。她每周要接待三次客人,有时还要请朋友吃晚饭,不过需要用多少蜡烛事先都计算好了。她每个月总是急不可待地等着家里的地租钱用。这种经济上的拮据,她总是像隐瞒罪恶一样不让外人知道,这也使她在处理家庭事务中经常显得那样严肃。不过,她的为人始终遵循一种做人的道德,不假装正经,不矫揉造作,不尖酸刻薄。她哪怕是做一点最小的善事也像是一种很大的施舍。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经常向她请教一些诸如如何挑选保姆、佣人,如何教育子女,如何制作蜜饯之类的事情。甚至主教大人在巡视本区教堂的时候也要到她的府上去坐一坐,聊一聊。

  莫罗太太对她的儿子寄予很大的希望。她不喜欢听别人说一些指责政府的言论,这是由于她已经养成了一种谨小慎微的处事原则和习惯。她认为她的儿子首先需要保护,然后凭着他的才能,将来可以当上国会议员、驻外使节或者是政府内阁部长。他在读桑斯中学时所取得的成功就是这种骄傲的最好证明,他获得了校方颁发的荣誉奖金。

  他一来到客厅,所有的人一齐哗啦啦地站起来同他拥抱,客人们把靠背椅、扶手椅全都搬过来,围着壁炉摆成一个大半圆的圈子。

  还没等大家坐下,冈布兰先生就迫不及待地问他对于拉法热夫人案件的意见。这个案件是当时备受关注的一个大案,曾经引起过一场激烈的讨论,莫罗太太立即阻止儿子谈论这个问题。冈布兰先生认为,这种讨论对于年轻人来说,将来要想成为法律学家是大有好处的。所以,莫罗太太的这种态度让他感到很遗憾,他一气之下就离开了客厅。

  关于罗克老爹的这位朋友,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提到罗克老爹其人,人们自然要讲到党布罗斯先生,他最近刚刚买下了佛尔特勒的地产。但是,税务官先生却把弗雷德利克拉到一边,想了解一下他对基佐先生最后出版的一部作品有什么看法。大家都想知道自己的事情,贝洛瓦太太就很巧妙地打听到了她叔叔的消息。这位有脸面的亲戚现在怎么样了呢?好久没有他的音信了。他在美洲不是有一个远房的表亲吗?

  女厨子进来说,少爷喝的汤已经准备好了,客人们都自觉地起身告辞。接着,当饭厅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俩的时候,母亲就低声地问:

  “这次出去走一趟,觉得怎么样?”

  老头子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但是丝毫没有表露自己的意思。

  莫罗太太叹了一口气。

  “阿尔努太太现在在哪儿呢?”他又想起了她。

  马车还在路上继续行驶,她可能裹着围巾还在车上睡觉,将漂亮的头枕在车垫子上。

  当他们上楼走进卧室时,十字天鹅店的一个侍者送来了一张字条。

  “是什么事?”她问。

  “是戴洛里耶写来的,他有事找我。”他回答。

  “哎,是你的同学啊!他真会选择时间。”莫罗太太轻蔑地冷笑道。

  弗雷德利克不知如何是好,但他认为友谊才是更重要的。他戴上帽子就准备出门。

  母亲叮嘱道:

  “在外面不要呆长了,早点回来!”

  二

  查理·戴洛里耶的父亲,以前在部队服役,是一名陆军上尉。1818年,他解甲归田,回到老家诺让结婚。婚后,他拿老婆陪嫁的钱,买了一个执达吏的差事,但几乎还是不够他养家口。长期的生活拮据,世事的不公道让他忿懑,他旧日的创伤让他痛苦,心里时刻想念着皇帝文中的皇帝指的是拿破仑。1815年拿破仑失败,路易十八复辟,按推算,查理的父亲应是拿破仑的部下。,因而胸中总是积蓄着一股无名之火,每当失控时,他便把怒气全部发泄到自己周围的亲人身上。这样一来,他的儿子首当其冲,成了他的出气筒,很少有别的孩子像他的儿子那样经常挨打。然而,尽管大人拳脚相加,打得厉害,可调皮的顽童还是毫不屈服,我行我素。母亲每次试图尽量从中调解,但结果却是像儿子一样遭到谩骂和训斥。最后,这位上尉父亲不得不将他安排在自己的事务所工作,一天到晚关在办公室里,弓着背在书桌上抄写法院的笔录。这样时间一长,他的右臂明显地比左臂要发达多了。

  1833年,根据法院院长先生的建设,上尉卖掉了他的事务所。他的老婆也得癌症去世了。他来到第戎生活,然后,在特鲁瓦市做招兵的掮客生意。他给儿子查理申请到了一笔奖学金,送他到有名的桑斯中学去读书,享受半官费生的待遇,弗雷德利克就是在那儿认识他的。然而,两个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五岁,况且,还有个人性格和家庭出身等各方面的差别将他们彼此分开。

  弗雷德利克的房间的柜子里,备有各种各样的生活必需品,有好些很讲究的东西和用具。例如,一套梳妆匣子。他喜欢早晨睡懒觉,喜欢看燕子,读剧本;而且,他在留恋家庭温暖舒适的同时,明显地感觉到中学生活的艰苦。

  但这种生活对于执达吏的儿子来说倒觉得挺舒服的。他学习十分勤奋用功,到第二年年终时,就升到了三年级。然而,由于他家境贫穷,或者是由于他争强好斗的性格,一种潜在的敌意时时刻刻笼罩在他的头上。有一次,一位佣人竟在中等科的院子里喊他“小叫化子”,他一气之下跑过去死死掐住那人的喉咙,要不是有三位年级老师及时赶到,进行干预,这位佣人说不定会被他掐死的。弗雷德利克这下对他刮目相看了,跑过去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从这一天起,他们变成了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一位高年级的大哥哥,对一位低年级的小弟弟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友爱的举动,大大激发了小男孩的虚荣心。而这位高年级的大哥哥也就心安理得地把这种别人对他所表现出来的忠诚当做一种幸福来加以接受。

  放假期间,父亲还是把他留在学校里。有一天,他偶尔翻看到一本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著作译本,于是,他就对形而上学的学说产生了兴趣。他的学习进步很快,因为他以青少年所具有的充沛的精力,并且在一种无拘无束地展现自己聪明才智的骄傲中进行学习。凡是图书馆里所收藏的儒佛卢瓦儒佛卢瓦(1796—1842),法国哲学家,当过众议员,代表作有《哲学漫谈》等。、库辛库辛(1792—1867),法国著名哲学家,唯灵论者,折中主义理论的创始人,代表作有《哲学史讲义》、《真善美论》等。、拉罗米盖耶尔拉罗米盖耶尔(1756—1837),法国哲学家,早年在大学讲授逻辑,颇有影响。、马勒柏朗士马勒柏朗士(1638—1715),法国哲学家、奥拉托利会会员。其哲学理论深受笛卡尔的影响。以及苏格兰学者苏格兰学者——即苏格兰学派,由赖德等众多哲学家和学者组成,其理论对十九世纪上半叶的法国颇有影响。的著作,他都看过了。为了把所需要的书弄到手,他甚至准备去偷图书馆的钥匙。

  弗雷德利克的娱乐消遣行为并不那么严肃。在三王街上,他就地随手画一些雕刻在一根柱子上的耶稣基督的门徒,接着又画教堂的大门。在读完中世纪的一些戏剧作品之后,他又开始阅读傅华萨傅华萨(生卒年不确切,约1333—1400或1337—1410前后),法国著名编年史作家,长年游历各国,著有《闻见录》。、科曼热科曼热(约1447—1511),法国编年史家。、皮埃尔·德·莱斯托瓦尔皮埃尔·德·莱斯托瓦尔(1546—1611),法国编年史家。以及布朗托姆布朗托姆(1540—1614),法国回忆录作家,著有《法国名人传记》等。等人的回忆录。

  他所阅读的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时时刻刻都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牢牢占住着他的思想和心灵。他觉得有必要对这些人物形象重新加以挖掘和表现,他的愿望是将来有一天做法兰西的瓦尔特·司各特瓦尔特·司各特(1771—1832),英国著名小说家,对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影响很大。。

  戴洛里耶正在酝酿着一种宏大的哲学体系,这一哲学体系将包罗万象,具有广阔的应用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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