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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卷(3)

  在课间休息的时候,面对大钟下面用烫金字体写下的校训,他们谈论着这一切;在小教堂里,面对着圣·路易圣·路易(1214—1270)即路易九世,1226年起为法国国王,强化王权,在组织第八次十字军东征时,途中死于瘟疫。的胡须,他们窃窃私语地议论着这一切;在学校的宿舍里,目睹前方的几座坟墓,他们也梦幻着这一切;在散步的日子里,慢慢行走在别人后面时,他们还是不断地谈论着这一切。

  他们想象着将来中学毕业之后,各自会从事什么工作和要做的事情。首先,他们会从弗雷德利克到法定年龄时所享受的财产中,提取一部分钱,来进行一次环球旅行。然后,他们重新回到巴黎,继续在一起学习和工作,永不分离。工作疲倦之后,他们就在铺挂着缎子的卧室里同美丽的公主们谈情说爱,或者同那些高级妓女一起举行辉煌的宴会,轻歌曼舞,寻欢作乐。伴随着热烈的希望而来的是无穷的疑虑,在快乐地畅谈之后而出现的是深沉的缄默。

  夏天的黄昏,当他们长时间慢步在葡萄园边的石子小道上,或者行走在乡间大路上的时候,他们看见路边田野里的小麦在夕阳的照耀下,随着微风荡漾起伏。与此同时,一阵阵醇浓的野生当归的芳香飘溢在空中,让他们觉得有一种似乎窒息的感觉。他们仰天躺在草地上,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虚虚晃晃,浑浑噩噩。另外有一些人脱掉了外衣,在草地上玩捉人的游戏,或者是在那里放风筝。学校的学监在喊他们,他们又从原地返回去,经过潺潺流水的小溪边的花园,然后,沿着从砌有高高的旧墙所形成的林阴道上走过。行人稀少的大街上只听见他们一群人的脚步声,院子栅栏的门开了,他们走上楼梯,心情忧郁,很不开心,就像是到哪里去做了荒唐事后回来的一样。

  学监先生以为他们在互相鼓励,实际上,如果说弗雷德利克能坚持在高级班学习,这是由于他的朋友鼓励的结果,因而,在1837年的假期期间,他把他的这位同学带回了母亲家里。

  莫罗太太不喜欢这个年轻人,他的饭量大,胃口好,吃得特别多。他拒绝去参加礼拜天的祈祷,还不时地发表一些共和党的议论。她相信是这个年轻人把她的儿子带到了一些不高雅的场所,于是,她死死地盯住他们,监视着他们之间的来往。这样倒好,两个年轻人反而越来越亲近了,越来越要好了。第二年,当戴洛里耶离开桑斯中学到首都巴黎去学习法律的时候,两人真是难舍难分。

  弗雷德利克已经作好了打算,要到巴黎去和他会面,他们自从分别后,已经有两年没有见面了。这次来到巴黎,在长时间地热烈拥抱之后,他们一起步行到塞纳河的桥上,以便自由自在地倾诉衷肠。

  上尉现在在诺克斯城经营着一家弹子房,当他的儿子公开向他索要托管费时,他气得满脸通红,一怒之下,他毫不客气地中断了他的生活费用。由于以后想考一个大学法科教授的职位,而现在又囊中羞涩,戴洛里耶决定接受特鲁瓦一个诉讼代理事务所书记员的职位。

  由于省吃俭用,他积攒了四千法郎,即使他不动用母亲的遗产,这笔钱也足够他自由自在地学习三年的费用,直到谋到一个相应的职位。所以,他们不得不放弃以前曾经共同筹划的中学毕业后一起在首都共同生活的旧计划,至少目前不得不暂时放弃。

  弗雷德利克无奈地低下了头,这是他的人生第一个梦想的破灭。

  上尉的儿子反而安慰他道:

  “想开一些吧,生活的道路还长着呢,我们还年轻,我会来找你的,再不要想得太多了。”

  他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摇动着。与此同时,他尽量提一些有关此次旅途上的问题,以排遣他离别时心中的苦闷。

  弗雷德利克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讲,然而,一想到阿尔努夫人,他心中的不快就烟消云散了,由于不好意思说出口,他始终没有提到她。相反地,他却大谈阿尔努,谈到了他的言语措辞,行为举止和男女关系方面的事情。而戴洛里耶却极力鼓励他同这位熟悉的朋友继续交往。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弗雷德利克什么东西也没有写。他在文学方面的见解和观点也改变了。他现在认为,一个人的热情是高于一切的,诸如像维特维特是德国作家歌德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主人公,后因多愁善感而自杀。、勒内勒内是法国浪漫主义的先驱作家夏多布里盎的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他的忧郁寡欢成了后来“世纪病”患者的代名词。、弗兰克弗兰克是法国作家缪塞的诗剧《杯与唇》中的主人公。、拉腊拉腊是英国诗人拜伦同名故事诗中的主人公。、莱莉亚莱莉亚是法国浪漫主义女作家乔治·桑的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后因爱情纠葛而进修道院,最后在狱中死去。以及其他一些更为俗不可耐的人物,几乎都能引起他同样的热情和兴趣。有时候,他自己认为只有音乐才能表现他纷繁复杂的内心,因而,他梦想创作交响乐;或者是有的时候,某种事物的表象让他获得了灵感,他又想画画。不过,他也作过一些诗,而且,戴洛里耶还觉得他的诗写得很美,但后来他再也没有向他要过一首诗看。

  至于他自己,他不再沉迷于对形而上学的研究,而是把注意力转向了对于法国社会经济和法国大革命的研究。现在他已经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高个子年轻人了,身材瘦瘦的,宽宽的一张大嘴巴,面部表情显得坚定而果断。这天晚上,他穿着一件粗糙的毛料外套,皮鞋上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因为他是从诺克斯城一路步行赶到这里的,是特意来看弗雷德利克的。

  伊西多尔走到他们身边小声说:

  “太太请少爷回家,怕他着凉了,还把他的一件大衣也带来了。”

  戴洛里耶回答道:

  “停一下,把衣服穿上!”

  接着,他们继续散步,从架设在窄窄的小岛上的两座桥的这一头一直走到另一头。

  当他们来到诺让城这边的时候,看见对面是一片有点倾斜的房屋;右边,有一座教堂的屋顶从关着门的木头磨坊后面显露出来;左边,长长的灌木篱笆,沿着河岸一直连接着前方刚刚可以辨认出的花园。然而,在巴黎那边,大马路是笔直地延伸下去;周围的草地,远远地隐约在夜幕之中。夜,是静静的夜,是无声的夜,它泛发出一种淡白色的光辉。夜晚露湿的树叶散发出来的气味,一直侵袭到他们全身。大约在一百步开外的地方,水闸的流水声,伴随着黑夜之中塞纳河中波浪发出的沉浊而柔和的声音,似乎在呢喃自语。

  戴洛里耶停住脚步感慨地说:

  “这些大人先生们睡得多香啊,真是滑稽!再耐心一点,等着瞧吧!一个新的‘一七八九年’正在酝酿之中。什么宪法呀,宪章呀,诡辩呀,谎言呀,所有这一切,我早就厌倦啦!啊!上帝呀!我要是创办了一份报纸,或者是拥有一个发表言论的讲坛,看我不把这一切搅个天翻地覆!然而,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需要钱,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如今只是一个小酒店老板的儿子,把自己的青春年华浪费在混一口饭吃上,这是多大的不幸啊!”

  说完,他低垂着头,用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他的衣服穿得很单薄,在寒意逼人的夜晚,他浑身直打哆嗦。

  弗雷德利克脱下大衣,将一半搭在他的肩上,两人裹着大衣,彼此搂着腰,肩并肩地继续往前走。

  朋友的痛苦重新引起了他的悲伤,弗雷德利克伤感地说:

  “如果没有你,你让我在那边怎么生活呢?要是有一个女人爱我的话,我也许能够做点事情……你笑什么?爱情是一种精神食粮,这就如同天才需要成长的环境一样。非凡的激情能产生出卓越的作品,至于寻找我所需要的女人,我会放弃这种念头!况且,即使我将来有一天找到了这样的女人,她也会拒绝我的。我是属于那些被剥夺了继承权的不幸的人种,我将伴随着一件宝物而消失,这件宝物是真金刚石,还是假金刚石,我就一点也不知道了。”

  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石子路面上,同时,他们一齐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你们好,先生们!”

  同他们打招呼的那个人是一个小个子男人,他上身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棕色外套,头戴一顶便帽,帽檐下边露出一个长长的尖鼻子。

  弗雷德利克问道:

  “来人是罗克先生吗?”

  尖鼻子回答:

  “正是!”

  这位住在诺让的本地人,解释了他现在经过这里的原因。他说他刚才到河边去察看一下在花园里布设的捕狼的陷阱,看是否捕到了猎物,这会儿正从那里回来。

  “你现在又回到家乡来了吗?那太好了!这是我的小女儿告诉我的。我想你的身体一向很好吧?这回回来再不走了吧?”

  弗雷德利克没有理他就走开了,毫无疑问,他这种应对的态度扫了他的兴。

  实际上,莫罗太太已很少到他家里去,因为罗克老爹长期同他家的保姆姘居,因而,当地的人都瞧不起他,尽管他帮忙负责一些下面选举的事情,还是党布罗斯先生的管家。

  戴洛里耶接过话问:

  “是住在昂儒街的那个银行家吧,你知道你应该怎么做吗,我的朋友?”

  伊西多尔再次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奉莫罗太太之命,一定要将弗雷德利克带回家去,因为晚上在外面呆久了,她不放心。

  戴洛里耶说:

  “好!好!他马上就回来了,不会在外边过夜的!”

  佣人一走,他继续说:

  “你应该请这个老家伙把你推荐给党布罗斯,再没有什么比经常到一个有钱有势的大人物家去串门子更有用的了。既然你已经享受着一身黑礼服、一副白手套的待遇,你就应该很好地加以利用,你必须同这些人交往,融入他们这个上流社会,日后,你还要带我到他家里去见识见识呢!这是一个拥有百万家产的人,你想想看!你应该马上行动,设法讨得他的欢心,还有他的太太,做她的情人去吧,老头子不中用了!”

  弗雷德利克大声怪叫起来。

  “我给你讲的都是一些经典的东西,我说得对吗?你还记得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拉斯蒂涅拉斯蒂涅是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所描写的一个野心勃勃的青年学生,后来靠着自己的聪明和胆量混入上流社会,官至内阁部长。这个人物吗?向他学习,你将会成功的,我可以肯定你一定会成功!”

  弗雷德利克对戴洛里耶如此地充满信心,以至自己都感觉到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于是,他忘掉了时刻眷恋着的阿尔努夫人,甚至在他的想法中,将她归于另一类人物,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这位书记员补充道:

  “给你提最后一个忠告:考试一定要及格,获得一个头衔总是好些;老老实实地给我抛弃那些天主教和撒旦式的诗人,他们的哲学观点再进步也只是同十二世纪的那些东西差不多,有什么可取的呢!你的绝望是一种愚蠢的表现。在我们的前辈中,有一些非常伟大的名人,他们有的在事业之初比我们现在的处境还要艰难,米拉波米拉波(1749—1791),法国政治家,青年时期经历坎坷而丰富。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况且,我们离别的时间不会太长,我有办法让我那个骗子父亲吐出他所吞进肚子里的东西。现在是我回家的时候了,再见!你有一百苏给我付晚饭钱吗?”

  弗雷德利克给了他十个法郎,这是早晨向伊西多尔要的剩下来的钱。

  河的左岸,离石拱桥大约二十杜瓦斯杜瓦斯是旧的长度单位,约合1.949米。的地方,从一栋矮房子的天窗里照射出了一束亮光。

  戴洛里耶看见了,这时,他一边摘下头上的帽子,一边大声地发出感叹道:

  “维纳斯,众神的女皇啊,向您敬礼!您知道吗,贫穷是智慧之母,天哪!我们因为贫穷而受够了别人的奚落和诽谤!”

  针对他们共同的一段遭遇而发出的这番感叹,把二人都逗乐了,他们在街上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们来到一家小客栈消夜,结清账单后,戴洛里耶把弗雷德利克重新送到主宫医院的十字路口,在长时间地拥抱之后,两位朋友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三

  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早晨,弗雷德利克来到了昂儒街,打算马上去拜访这位要人。

  说来也真凑巧,有一件事情给他帮了这个忙。罗克老爹有一卷文件托他亲自交给党布罗斯先生,还另外附上了一封未封口的信,并且在信中介绍了这位年轻的同乡。

  莫罗太太对这件事情感到很惊奇,弗雷德利克把自己高兴的心情藏在心里,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党布罗斯的真实姓名叫德·党布罗斯伯爵法国人名中,在姓之前加上一个德字(法文为de),表示这个人具有贵族头衔。,然而,从1825年起,他渐渐地抛弃了他所具有的贵族头衔和他的党派,而转向从事实业。他像希腊人一样精明能干,像奥弗人奥弗是法国的一个旧省,现在是一个大区,辖四省,位于中央高原地带,这是一片远离大都市的高寒山区,土地贫瘠,气候恶劣,有的地方甚至荒无人烟,生活条件艰苦,所以这里的居民有着勤劳吃苦的习惯。一样勤劳敬业,辖区内所有的事务都瞒不过他的耳目,所有的企业他都要插手,时刻窥伺着发财致富的良机。就这样,据说他很快就积累了一笔巨大的财富。此外,他还是荣誉骑士团的骑士,奥布省议会的议员,国会众议员,说不定哪一天还会当上法兰西上议院议员。虽然说他平素待人殷勤奉承,但由于他不断地要救济,要十字勋章,要烟草专卖所的经营权,因此惹烦了内阁部长。由于同当局怄气,他的政治态度倾向于中左派。他的太太、美丽的党布罗斯夫人是时装杂志上经常露脸的封面佳人,她是当地一些慈善机构的负责人。她在笼络那些公爵夫人们的同时,还设法调解一些贵族阶层的怨恨情绪,让人相信党布罗斯先生以后会幡然醒悟,为政府效劳。

  在去党布罗斯家的同时,这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表现得心慌意乱,局促不安。

  他心里想:

  “我应该穿上我的黑礼服才对,他们可能会邀请我参加下星期举行的舞会,到时候他们会同我谈些什么呢?”

  想着党布罗斯先生现在也不过是一位资产者,他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他高高兴兴地从他的双轮马车上跳下来,大踏步地朝通向昂儒街的道路上行进。

  来到党布罗斯先生的府邸前,他推开一扇能通行车辆的大门,穿过一个大院子,登上门前的台阶,走进铺着彩色大理石的前厅。

  一座笔直的双排楼梯,铺着一条用小铜棒镶嵌的红色地毯,顺着贴有闪闪发光的仿大理石的高墙。楼梯下面有一棵芭蕉树,宽大的芭蕉叶垂落在栏杆的天鹅绒上。两个枝形古铜色大烛台上挂着用精致的小链条串起的陶瓷彩球。暖气管的散热风眼都敞开着,散发出一股让人感觉很不舒服的闷气;在前厅的另一端,摆放着一座滴滴答答响个不停的大钟。

  室内门铃响了,一位仆人走出来,把弗雷德利克带进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放着两只保险箱,还有几个摆满了文件夹的书架,党布罗斯先生正坐在中间的一张活动写字台上写东西。

  他浏览着罗克老爹捎来的信,用一把小刀裁开包扎文件的帆布,随后仔细地检查这些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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