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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上卷(4)

  由于修长的身材,远远地看去,党布罗斯先生还显得像年轻人的样子。但是,他头上那稀稀朗朗的几根白发,柔软无力的四肢,特别是他那张苍白得像一张蜡纸的面孔,所有这些都显示出他的体质已极为虚弱。在他那比玻璃镜子还要阴冷的海蓝色的眼睛里,含有一种残酷无情的力量。他脸部的颧骨突兀,双手上的关节凸出。

  末了,他站起身,向年轻人问了一些有关他们相识的人的情况,有关诺让和他的学习的情况。随后,他微微地欠了欠身子,就将小伙子打发走了。

  弗雷德利克从另一个走廊里出来,发现自己来到了后院,这里紧靠着车库。

  他看见一辆蓝颜色的双排座四轮轿式马车,驾着一匹黑马停在台阶前面。车门打开了,一位贵妇人上了车,马车立即开始在沙子路面上滚动,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

  弗雷德利克从另一头走过来,几乎是与贵妇人的马车同时来到进出院子的大门下面。由于大门并不是很宽,他很拘束地等在一边,让贵妇人的马车先过去。此时,这位年轻的妇人从马车里探出身子,低声向门房打了一声招呼,他只从侧面看见了她的背,她披着一件紫颜色的女式披风。不过,他还是伸长脖子瞥了一眼马车内部,里面铺着蓝色的棱纹平布,车壁四周装饰着花边和流苏坠子,贵妇人的衣物装满了一车。从一只铺着垫子的小梳妆盒里飘出一股鸢尾的芳香,犹如一位风韵十足的女性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隐约的香味一样。车夫放松了缰绳,黑马突然擦过墙角石,飞奔而去。

  弗雷德利克沿着大马路步行回家。

  他对没有能够一睹党布罗斯夫人的芳容而感到莫大的遗憾。

  当他来到蒙马特尔街的一处高坡上,正回头观看挤在一起的马车时,突然看到对面的一块大理石牌子上面写着:

  雅克·阿尔努

  他怎么会没有早点想到她呢?这全要怪戴洛里耶这个小子。他径直朝阿尔努的工艺店走去,但他没有进去,他想在门口等“她”出来。

  从门前高大透明的玻璃窗看进去,店里面的陈设巧妙而精致。一些小雕像、素描画、版画、目录册、名册、各期的《工艺》杂志都整整齐齐地摆着,预订的价目表早已挂在门上,中间还标上了发行人姓名的第一个字母。再往里看去,他发现靠墙的边上摆放着釉光发亮的巨画;在店子的最后面,有两个橱柜,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瓷器、古铜器以及一些让人赏心悦目的希腊古董。一座小楼梯将它们分隔开,上面挂着一个毛织物的门帘,还有一盏老萨克森挂灯,地板上铺着一块绿地毯,放着一张镶嵌工艺的桌子,所有里面的这些摆设,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一家工艺店,还不如说是一个艺术沙龙。

  弗雷德利克在门口假装着欣赏素描,在犹豫了很长时间之后,他终于进去了。

  一位店员掀起门帘,走出来说:

  “先生下午五点钟以前不会到店里来的,但是,如果你有要事的话,我可以转达……”

  弗雷德利克轻轻回答:

  “不用啦!我下次再来。”

  接着几天,一直在寻找住房,他决定在圣·伊亚山特街的一家带家具出租的旅馆里,租下了三楼的一套房间。

  他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崭新的吸墨纸笔记本,匆匆忙忙地去听课。上课的大梯形教室里,坐满了三百多号剃着光头的年轻人。一位身穿红袍的老先生,用一种单调的声音在讲台上讲解,台下的学生在记笔记,钢笔在纸上发出的响声。在这个大厅里,他又重新感觉到了教室里的尘土随着不畅通的空气散发出的霉味,讲台上的桌子还是老样式的,同样让人感到心烦。他耐着性子听了十五天的课,然而,当老先生还没有讲到第三节,他就放弃了《民法》的学习,当《法学纲要》这本书的内容刚讲到《人的分类》这一章时,他实在不想听就回去了。

  他以前所期望并一直等待的幸福和快乐还迟迟没有到来。当他在一家阅览室读完里面所有的书报之后,当走进卢浮宫浏览了所有的收藏之后,当来到剧院观赏了好几场戏曲之后,他似乎一下子掉进了游手好闲、懒散堕落的深渊。

  成千上万件新的麻烦事情加重了他那不堪重负的忧郁的心情。他需要清点他的衣服,忍受那个讨厌的门房给他带来的不快。这是一个外表看起来像一位男护士的粗鲁汉子,每天早晨带着一身酒气,一边收拾他那简易的床铺,嘴里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他房间里装饰着一座白玉理石摆钟,他不喜欢这座钟。房间的板壁不厚,一点也不隔音,他经常听见学生们在隔壁的房间里喝潘趣酒潘趣酒是一种加了糖、红茶和柠檬等多种作料调制的一种酒类饮料。,还伴随着一阵阵的笑声和歌声。

  弗雷德利克耐不住这样的寂寞,就跑出去找他的一位名叫巴蒂斯特·马蒂龙的老同学。结果,他发现这位老兄在圣·雅克街的一所资产阶级的寄宿公寓里,此刻正坐在房间的火炉前面,刻苦钻研他的诉讼法。

  在他的对面,有一位穿着印度式印花连衣裙的女人坐在那里缝补袜子。

  马蒂龙是人们所认为的那种长得一表人才的美男子。他身材高大,两颊丰满,五官端正,还有一双凸出的蓝眼睛。他的父亲是一个大农场主,一心指望儿子日后能做个大官。由于他想使自己的外貌显得严肃一些,而把自己的胡须修剪成项圈样式。

  由于弗雷德利克的烦恼与无聊没有具体的合理的原因,而他又说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幸,因而,老同学马蒂龙一点也不明白他对生活产生的悲观情绪。而他的这位老同学可不这样,他每天早晨按时去上学,然后在卢森堡公园散步,每天晚上照例去咖啡屋喝半杯咖啡,一年要花费一千五百法郎,还有这位女工对他的爱情,他认为这就够了,觉得自己活得很幸福。

  触景生情,弗雷德利克感叹道:

  “多么幸福啊!”

  在这之前,他还在学校认识了另外一位朋友——德·西伊先生。这是一位贵族子弟,他举止温柔,行为友善,看上去像是一位大小姐。

  德·西伊先生在一心钻研绘画,爱好哥特式建筑艺术,有好几次,他们一起去欣赏圣·夏贝尔教堂亦译圣徒小教堂,位于巴黎法院大院内,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之一。和巴黎圣母院。然而,这位年轻贵族子弟温文尔雅的外表却掩盖着他的那种最最可怜的智慧。一切都使他感到惊奇,一切都使他感到有趣,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就能使他大笑不止。而且他还显示出一副十足的天真模样,以至于弗雷德利克起初还把他当成是一个滑稽演员,而最后却把他看成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蛋。

  如此一来,同任何人倾吐衷肠都是不可能的,他一心等待着党布罗斯夫妇的邀请。

  元旦那天,他给他们寄去了名片和贺年卡,可是,他却没有收到一张回卡。

  他又来到了阿尔努的工艺店。

  当第三次转悠到门口的时候,他才终于发现了阿尔努。看见他站在五六个人中间,同他们进行争吵,几乎对他的到来没有理睬,对他向他打招呼也没有什么反应。弗雷德利克对阿尔努的这种态度感到很不高兴,但他并不因此而打消去寻找接近“她”的念头。

  他首先想到的是,经常来店里谈论买画的价格,然后是想着往报箱里投一些“惊人的”的稿件,这样也许会同阿尔努夫妇拉上关系,或者最好的办法是直截了当地跑去找阿尔努太太,当面向她表示自己的爱情。

  于是,他写了一封十二页纸的长信,信中充满着浪漫抒情色彩,还夹杂着责备哀怨的情绪。然而,他还是把信撕掉了,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惟恐失败的心理使得他左右为难,无可适从。

  阿尔努工艺店的二楼上面有三个窗户,每天晚上都亮着灯,总有一些人影在后面来回晃动,其中特别有一个,肯定是她的影子。于是他不厌其烦地远远望着这几个窗户,注视这个人影。

  有一天,他在杜伊勒里宫杜伊勒里宫是巴黎的前王宫,位于塞纳河右岸,1871年被焚毁。闲逛时,碰到了一位黑女人,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女孩,他立即想起了阿尔努夫人的那位黑女人。和别的女人一样,她也应该到这里来的。他每次经过杜伊勒里宫时,心就跳个不停,希望能在这里遇见她。在有太阳的日子里,他经常散步,一直走到香榭丽舍大街是巴黎最宽阔而繁华的一条大街。的尽头。

  有些女人懒洋洋地坐在敞篷四轮马车上,头上戴着面纱,随风飘动,在他身旁一辆接一辆地经过。每匹马都迈着坚实的步子,车子在不知不觉中摇摆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马车越来越多,一过圆形广场,行驶的速度减慢了。所有的车子都堵在道路上,马鬃挨着马鬃,马灯挨着马灯。钢马镫、银马衔、铜马环,在人们身上穿的短裤、白手套和搭在车门上的毛皮之间放射出无数的亮点。此时,他觉得自己仿佛迷失在一个遥远的世界里。他的眼睛游荡在令他眼花的女人们的头上,朦朦胧胧似曾相识的面孔让他想起了阿尔努夫人。他想象着她也会在这些女人当中,坐着一辆小的四轮轿式马车,和党布罗斯夫人乘坐的那辆四轮轿式马车一模一样。——然而,太阳快下山了,凛冽的寒风卷起了团团的尘土。车夫们把脖子都缩进衣领里,车轮开始转得更快了,碾得地下的碎石嚓嚓作响。所有的马车争先恐后、碰碰撞撞地一齐奔向长长的大街,然后在协和广场各自分散而去。在杜伊勒里宫后面,天空呈现出深灰色,花园里的树木形成两大部分,树顶呈现出一片淡紫的颜色。煤气灯亮了,塞纳河宽广的河面上便泛出一片浅绿的颜色,当水面碰到河中的桥墩上时,就分裂成一条条银白色的水花纹纹。

  他来到竖琴街上的一家饭馆里,在菜单上选了四十三苏的一份晚饭。

  他轻蔑地看了看古旧的桃花心木柜台,肮脏不堪的毛巾、积满了污垢的银器,以及挂在墙壁上的帽子。坐在他周围的都是一些和他一样的学生,他们谈论着他们的教授,他们的情妇。他为这些教授操什么心呀!他先前不是也有一位情妇嘛!为了不想看到他们的狂热劲,他总是尽量来得最晚。餐桌上剩下很多残羹剩饭,两个侍者累了,在后面角落里打瞌睡。一股厨房里散发出的气味夹杂着油灯和烟草的气味,弥漫着空荡荡的饭厅。

  吃完饭后,他慢慢地走上街头,昏暗的路灯晃晃悠悠的,将浅黄色的光线投射在布满泥泞的地面上。好些人影撑着雨伞,沿着街道两边漫步。下过雨后的石块路面上有点打滑。雾霭降临了,他感到潮湿的黑暗包住了他,不断地渗进他的心里。

  他感到内疚和懊恼,又重新回到学校去听课。然而,他对教授讲过的内容一点也没听进去,哪怕是很简单的东西,也让他觉得很难。

  他开始写一本题名为《渔夫的儿子——西尔维奥》的小说。小说的故事发生在意大利的威尼斯,男主人公就是他自己,女主人公是阿尔努夫人,她的名字叫安托尼亚。——为了得到她,他暗杀了几个情敌,烧毁了半座城市,还经常来到她的阳台底下唱歌,阳台上面迎风飘着用蒙马特尔大街上的红绸缎布做成的窗帘。他发现自己模模糊糊回忆起来的东西太多了,让他不堪回首,灰心丧气,他搁下笔,写不下去了。这种半途而废,又使他变得更加懒散。

  于是,他请求戴洛里耶来巴黎和他共同生活,他们可以用他两千法郎的津贴安排过日子,一切生活方式都比这种难以忍受的生存状况要好。戴洛里耶一时还离不开特鲁瓦,他建议他出去消遣消遣,娱乐娱乐,或者多到塞内卡尔那里去走走。

  塞内卡尔是一位数学辅导老师,他是一个意志极其刚强的人,坚信共和,书记官说他是未来的圣·朱斯特圣·朱斯特(1767—1794),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政治家、救国委员会成员,后被处死。。弗雷德利克到他住的六楼上去拜访过他三次,但不见他回拜过一次,后来他再也不去了。

  他想自己消遣一下,于是就去参加巴黎歌剧院组织的舞会,但一进门,听到那些来此娱乐的人欣喜若狂的喧嚣声,就使他凉了一大截。

  此外,他还害怕手头上没有钱而让他蒙受羞耻。他想象着,如果同一位在舞会上化装成戴风帽、穿黑色长外套的人一起吃夜宵,难免要得一大笔开销,若碰到这种事,那可是一种巨大的冒险。

  然而,他自己觉得可能有人爱他。有时,他一觉醒来,感到心里充满了希望,于是,像是去幽会情人一样,将自己精心打扮一番,然后去巴黎市内到处溜达。只要看见有一位女人在他前面走,或者是有一位女人向他迎面走过来,他心里就想:“是她吧!”而每次都是一个新的失望。

  因为时刻想念阿尔努夫人,他想占有她的欲望越来越强。他可能会在路上碰到她,为了接近她,他设想了许多错综复杂的幽会的机缘,还想出了一些异常惊险的英雄救美人的场面。

  如此以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他每天都是怀着同样无聊的心情,以同样的生活习惯来打发时光。他在巴黎奥德翁奥德翁是巴黎有名的剧院之一,创建于1797年。剧院的连廊下面浏览着小册子,在咖啡馆阅读《两世界杂志》《两世界杂志》创刊于1829年,办刊者初期持中立派的立场,仅限于文学。九十年代以后,内容掺进了哲学和政治,成了自由保守党的党刊。,走进法兰西学院法兰西学院是法语语言的最高权威机构,始建于十六世纪三十年代,正式成立于1634年3月20日,现有院士四十人。的大课堂,听一个小时的汉语课或者政治经济学课。他每周都要写一封长信给戴洛里耶,隔段时间就要同马蒂龙一起出去吃一顿晚饭,有时还去看看德·西伊先生。

  他租了一架钢琴,自己谱写了一些德国华尔兹舞曲。

  有一天晚上,他在王宫剧院王宫剧院建于1783年,位于王宫旁边。的一间包厢里,偶然发现阿尔努紧挨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她吗?绿色的塔夫绸帷帘拉在包厢的边沿,遮住了她的脸。最后,舞台上的幕布升起来了,包厢的帷帘拉开了,他才看清这是一位身材修长的高个子女人,年龄大约三十岁左右,看上去面容有些憔悴。她笑的时候,厚厚的嘴唇下面露出一排洁白闪亮的牙齿。她正在同阿尔努亲密地交谈,并不时地用扇子敲打他的手指头。接着,有一位金黄色头发的年轻姑娘走过来,坐在他们中间,眼圈有些红,好像是刚刚哭过一样。从这时起,阿尔努就半靠在她的肩膀上,滔滔不绝地同她谈话。她只是听着,但不回答。弗雷德利克想尽一切办法,想弄清这两位穿着朴素的深颜色翻领连衣裙的女人是什么身份。

  演出刚一结束,他就匆忙奔向走道,那里已经挤满了人群,阿尔努走在他的前面,扶着包厢中的那两个女人,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

  突然,过道上的一盏煤气灯照在他身上,他的帽子上有一块黑纱,难道她去世了吗?

  这个念头无情地折磨着弗雷德利克,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跑到阿尔努的工艺社,急忙付款买下了一张陈列在玻璃橱窗里的版画,并借机探问店里的伙计:

  “阿尔努先生怎么样了?”

  伙计回答道:

  “很好呀!”

  弗雷德利克苍白着脸补充问道:

  “那太太呢?”

  “太太也很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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