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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中卷(2)

  他很快就来到了三十七号二楼的一家门前,门铃响了,一位女仆走出来,她打开第二道门,阿尔努夫人坐在炉火旁边。阿尔努跑过来,紧紧地拥抱着他。太太的膝头上抱着一个大约三岁的小男孩,她的女儿几乎和她一般高了,站在壁炉的另一边。

  阿尔努抱起他的儿子说:

  “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先生。”

  弗雷德利克逗他的儿子玩了几分钟,他把小家伙往空中一抛,抛得高高的,再用手将他接住。

  阿尔努太太惊叫着:

  “你要摔死他呀!啊!我的上帝!别再疯了!”

  可是,阿尔努却不以为然,认为这一点危险也没有,他甚至接过儿子继续往空中扔,还用他家乡马赛的方言说一些疼爱的话。“啊!勇敢的好宝宝,美丽的小莺儿!”接着,他问弗雷德利克为什么这么久没有给他们写信,他在那边做些什么,为什么又回来了。

  “我嘛,亲爱的朋友,我现在是瓷器商,现在谈谈你的情况吧!”

  弗雷德利克借口说,他回来是因为有一件久拖未决的案子,母亲的身体又不好,他特别强调是由于母亲的健康,以便引起他的注意。总而言之,他在巴黎住下了,这一次已经决定好了。但是,他丝毫没有谈到继承遗产的事,唯恐触及到了他过去的伤疤。

  就像家具一样,屋里的窗帘全是用栗色的羊毛锦缎做的;床上的两个小枕头并在一起,靠在一个长枕头上;煤炭炉上面热着一把小水壶;床头柜边的灯罩遮住灯光,使房间显得灰暗。阿尔努夫人穿着一件蓝颜色的产于西班牙的美利奴细羊毛连衣裙。她的目光转向火炉里的炉灰,一只手搭在儿子的肩上,用另一只手解着他的衣带。小家伙穿着一件衬衣,一边哭,一边在头上抓痒,很像小亚历山大先生一样。

  弗雷德利克原先预料着他们一见面会感到一阵无比的喜悦,然而,当人一离开了自己原来熟悉的生活环境以后,激情就随之而萎谢了。他感觉到阿尔努夫人已不再是他当初认识的那个环境中的阿尔努夫人,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自己原来身上所具有的某些气质,而模模糊糊地带有一种堕落感,反正不像是原来那个女人。他为自己心里如此的平静而感到吃惊,他打听着一些老朋友的情况,如白勒兰。

  阿尔努回答说:

  “我不常见到他。”

  太太补充着说:

  “我们家再不像从前那样接待客人了!”

  这话的意思难道是暗示他,他们不再邀请他了吗?不过,阿尔努一直是很热情的,还责备他为什么不来同他们一起吃晚餐,他还主动向他解释为什么要改变经营业务。

  他说:

  “在我们这样一个萧条衰退的时代,你能想干什么呢?古典画已经过时!此外,到处都可以摆上艺术品!你知道,我这个人是崇尚‘美’的!最近随便哪一天,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厂子。”

  说着,他马上就要指给他看一下存放在店子里的一些瓷器产品。

  这里有盘子、碟子、盆子、杯子、大汤碗等等,摆满了一地板。靠墙堆着一些浴室和卫生间用的大瓷砖,上面绘有文艺复兴时期艺术风格的各种神话图案。正中央有一排双层货架,顶着天花板,上面摆着用来装冰块的坛子、花瓶、烛台、小花盆和一些体积较大的彩色雕像,要么是一个黑人,要么是一位蓬巴杜式的美丽的牧羊女。阿尔努没完没了的介绍和讲解让弗雷德利克听得很烦,因为他这时又冷又饿。

  他跑到一家英国咖啡厅,吃了一顿很像样的晚餐,他一边吃一边想:

  “这次回来算是受够了罪,特别在阿尔努那里更痛苦!她几乎连我都不认识了!多傲气的老板娘啊!”

  突然间,他心血来潮,作出了一些自私的决定。他觉得自己的心像他的手肘支撑着的桌子一样坚硬。如今,他能够投身到这个世界中去闯荡人生,没有任何畏怯之感。他脑海里又闪现出了党布罗斯夫妇的身影,他要利用他们。接着他又想起了戴洛里耶。“唉!算了,不管他!”然而,他还是差人给他送去了一封短信,约他第二天到王宫会面,一起吃午餐。

  至于这位老朋友,他的命运也并不怎么乐观。

  他先是参加了教授资格考试,提交的答辩论文是《论遗嘱法》,在论文中,他主张立遗嘱要尽量加以限制,他的对手用激将法诱使他说了一些蠢话,在这之前他就说了很多类似的话,但主考人员并没有表示异议。接着,他以抽签的方式抽到一道答辩题,是课文中讲过的——《关于时效性》。于是,戴洛里耶发表了一通毫无说服力的理论,说什么旧的争议可能是像新的争议一样产生的;为什么财产所有者未满三十一岁就不能享有继承资格呢?财产就要被剥夺呢?这等于把老实人的安全保证交给了那些发了不义之财的窃贼的继承者。一切不公正的事,都是这一法权延伸的结果,因为它是暴政,是滥用权力!他甚至疾呼:

  “让我们废除这种法权吧!以后法兰克人法兰克人属于日耳曼民族的一支,公元四世纪前后侵入高卢,成为今天的法兰西。就不再欺压高卢人高卢人是古罗马人对克尔特人居住地区居民的称呼,分布在今天的法国、比利时一带。,英格兰人就不再欺压爱尔兰人,美国人就不再欺压红种人红种人——北美印第安人的别称。,土耳其人不再欺压阿拉伯人,白人也就不再欺压黑人,波兰人……”

  答辩委员会主席打断了他的话说:

  “行啦!行啦!先生!我们过问不了你的政治意见,请你以后慢慢考虑吧!”

  戴洛里耶不愿意再去考虑这些问题了。可是,这倒霉的《民法》第三卷第二十章对他来说,犹如一座大山一样障碍着他。他草写了一本大部头的论著——《作为公民法与自然法基础的时效问题》。他钻研过都诺、罗歇尤斯、巴尔布斯、墨尔林、瓦泽依耶、萨维尼、特罗普隆等学者都诺(1679—1752),十八世纪法国法学家。

  罗歇尤斯——不详。

  巴尔布斯——公元1世纪古罗马法学家。

  墨尔林(1754—1838),十八至十九世纪法国法学家、政治家。

  瓦泽依耶——不详。

  萨维尼(1778—1861),德国著名法学家。

  特罗普隆(1795—1869),法国十九世纪法学家。的著作,还阅读了其它一些书刊,简直被搞得晕头转向。为了一心一意地做学问,他还辞去了书记长的职位。此后,他专以给人补习功课、撰写论文谋生。他还经常参加青年律师辩论会这是当时的一些青年律师和见习生们自发组织的辩论会,其目的是锻炼提高自己的辩论演讲能力。,并以其激烈尖锐的言词使保守党人感到不寒而栗,也让那些信奉基佐先生的年轻空论派是法国路易十八时期出现的一种较为松散的政治派系,其主张是维护王权,基佐便是其主要代表之一。感到害怕。如此一来,反而使他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居然还有了一点名声,尽管对他个人而言多少掺进了一点不信任感。

  他穿着一件里衬为红法兰绒的短大衣,同塞内加尔以前穿的那一件一样,准时来到约会的地点。

  路上行人很多,为了顾及到自己的尊严,他们见面后没有长时间地拥抱接吻,而是手挽着手,两眼噙着热泪,说说笑笑地向维弗尔酒店走去。当一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戴洛里耶大叫着说:

  “啊!好家伙!我们现在又可以好好享受享受了!”

  弗雷德利克一点也不喜欢他这种方式,一开始谈话就马上涉及到他的财产。他的朋友对他们二人表示过分欣赏,但对他一个人并没有那么表示。

  然后,戴洛里耶讲起了他失败的经历,慢慢地又谈到了他的工作,他的生活。讲到自己的时候,他轻描淡写;谈到别人的时候,他尖酸刻薄。在他看来,没有一个人让他满意;在他眼里,没有一个公职人员不是蠢猪或者是混蛋。为了一只没有洗刷干净的杯子,他冲酒店伙计大发雷霆,弗雷德利克稍微责备了他一下,他就不服气地说:

  “照你的意思,我得为了这些一路货色的家伙而委屈自己!啊!不,这不可能!这帮东西榨了你的血汗钱,一年赚了六千到八千法郎,他们都成了选举人,还有可能成为被选举人法国当时的法律规定,合法公民只需交纳二百法郎的税就可以成为选举人,交纳五百法郎的税就可成为被选举人。,你知道吗?”

  接着,他又笑眯眯地说:

  “对不起呀!我忘了我是在同一位资本家谈话,一位蒙多尔蒙多尔是十七世纪巴黎著名的江湖郎中,靠骗钱发了大财。,因为如今你已经是一位蒙多尔了!”

  当谈到遗产问题时,他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旁系亲属继承遗产(这本身是不公平的,尽管他为这种继承而高兴)总有一天是要被废除的,时间不会太长的,等到下次革命吧。”

  弗雷德利克问:

  “你相信吗?”

  他回答:

  “革命准会再次爆发的!这样的日子再不能继续下去了,人民在忍受着痛苦,我看到有些人已经在贫困中煎熬,例如塞内加尔……”

  “总是这个塞内加尔!”弗雷德利克想道。

  “唉!还有什么新人物呢?你难道还爱着那位阿尔努太太吗?她已成明日黄花了,嗯!”

  弗雷德利克不知如何回答,闭上眼睛,低头不语。

  提到阿尔努,戴洛里耶告诉他一个消息:阿尔努原来的杂志现在归余索奈经营,他把杂志改了,取名为《艺术》。其性质为一个“文学社团,合股公司,每股一百法郎,公司资本:四万法郎”,凡公司股东都有权在杂志上发表稿件。因为“公司的宗旨是发掘新人,发表新作,以避免给那些有能力有天才的年轻作者带来痛苦和压抑,等等”……你看这是多大的笑话呀!不过,事情还是有做的,这就是提高杂志的格调,然后,保持原班编辑人马不变,继续开辟专栏文章,续发连载小说,或偶尔改成政治杂志给订户送去,这些投资不会很大的。

  “你认为这个设想怎样?喂!你想入股吗?”

  弗雷德利克并不拒绝他提出的这个建设,但必须等到他把有关的事情处理完毕。

  “那么,如果你需要用钱的话……”

  戴洛里耶回答:

  “谢谢,我的小宝贝!”

  说完,两人手肘支在窗台上,一起吸着西班牙雪茄。外面阳光照耀着大地,空气温暖,成群的鸟儿飞来,落在花园里,经雨水清洗后的铜像和大理石像闪闪发光,一些系着围裙的女仆人坐在椅子上聊天,他们还听见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并伴随着喷泉不时喷出的的水响声。

  戴洛里耶的辛酸与痛苦搅得弗雷德利克心绪纷乱。然而,在流淌于血管中的酒精的影响下,他似乎处于一种半醉半醒、麻木不仁的状态,由于满脸沐浴着阳光,他没有别的感受,只觉得无限的舒适与惬意,犹如一棵吸饱了热量和水分的植物一样。戴洛里耶半闭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眺望着远方,鼓起胸脯,开口说道:

  “啊!这才叫好,这才叫过瘾!当卡米耶·德穆南德穆南(1760—1794),法国记者、政治家,法国大革命的主要组织者之一,曾指挥攻打巴士底狱。站在那边的一张桌子上发表演说,鼓动人民向巴士底狱进攻的时刻!人只有在那时候才叫活着,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才能证明自己的力量!而如今,普通的律师可以指挥将军,街头的叫化子可以鞭笞国王。”他收住嘴,突然叫道:

  “呵!未来真是不可估量!”

  他在玻璃上用手敲着冲锋号角吹响的节奏声,吟诵着巴泰莱米巴泰莱米(1796—1867),当时有名的讽喻诗人,政论家,善于写作抨击性的政治小册子,令当局头疼。的诗句:

  无畏的巨人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挺进,那可怕的议会啊,又要重新来临,四十年后,再让你胆战心惊。

  “剩下的我记不住了,现在天晚了,我们走吧!”

  走在大街上,他继续宣讲着他的理论。

  弗雷德利克不想听他夸夸其谈,而只是注意观看商店橱窗里有没有适合于他布置房间的布料和家具。可能是由于想起了阿尔努夫人,他在一家旧货店陈列的商品前停下来,看中了三只瓷碟。碟子上印有黄颜色的阿拉伯式样的装饰图案,闪射出金属的亮泽,每个标价一百埃居,他把三个都清在一边放着。

  戴洛里耶站在一旁说: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宁可买银器送给她也不买瓷器,让她知道一个出身贫寒的人为了高贵的爱情也舍得花钱。”

  当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弗雷德利克就独自来到著名的波玛德尔服装店,定做了三条长裤,两件上衣,一件裘皮大衣,五件背心;然后又去一家皮鞋店,一家衬衣店,一家帽子店,并催促他们赶紧将他订的货赶制出来。

  三天后的傍晚,他从勒·阿弗尔回到住所,看到订做的衣服全部做好了,就急不可待地穿着试试,并决定马上去拜访党布罗斯夫妇。但一看时间太早了,八点还不到。

  “那我就去拜访另一家吧?”他心里想。

  来到阿尔努家,阿尔努一个人正站在镜子前刮胡子。他向他提出,要带他到一个好玩的地方去,听他提起党布罗斯先生的名字,就很快表示说:

  “啊!那太好了!你会在他家见到一些他的朋友,来吧!感觉会不一般的!”

  弗雷德利克起身告辞,阿尔努夫人听出了他的声音,隔着房间的隔板向他问好,因为她的女儿生病了,她自己也有一点不舒服;他听见有勺子碰撞杯子的声音,还有一个病人在房间里轻轻移动物品的震颤声。接着,阿尔努进去同他的太太道别,讲了一大堆理由:

  “你知道事情很重要,我必须去,非去不可,他们都等着我呢。”

  “去吧,去吧!我的朋友,去潇洒吧!”

  阿尔努叫了一辆马车。

  “去王宫!蒙邦西耶画廊,7号。”

  “上车!”他就倒在坐垫上说:

  “啊!我真累呀,亲爱的!我这样会累死的。尽管如此,我可以对你说,对你。”

  我凑过去,贴近他的耳朵,神秘地说:

  “我现在正在设法弄到中国的紫砂。”接着他就开始解释什么叫釉子和文火。

  来到谢苑果品行,他叫店里的伙计拿来一只大篮子放到马车上,然后为“他的可怜的太太”选购了一些葡萄、菠萝蜜,还有各种新奇的特色食品,并嘱咐第二天一早送到家里去。

  他们随后来到一家服装店,购买参加舞会穿的衣服。阿尔努买了一条蓝丝绒的短裤,一件蓝丝绒的上装,一副红色假发。弗雷德利克选了一件带风帽的外套。二人一起上了拉瓦尔街,来到一栋二楼挂着彩色灯笼的房子前。

  一走到楼梯下面,他们就听见有小提琴的声音。

  弗雷德利克问:

  “你把我带到一个什么鬼地方来了?”

  “去见一位漂亮的姑娘,别害怕!”

  一名年轻侍者给他们开门,他们走进前厅,看见椅子上到处扔的是外套、大衣、披风和围巾。一位年轻的女人穿着路易十五时代的龙装,正在这时穿过前厅。她就是这里的女主人萝莎妮·布隆小姐。

  阿尔努问:

  “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她回答:

  “好了!都准备好了!”

  “啊!太感谢了,我的宝贝!”

  他想吻她。

  “当心点,傻瓜!你会弄坏我的化妆!”

  阿尔努向她介绍弗雷德利克。

  “请往里走,先生,欢迎你光临!”

  她掀开身后的一条门帘,大声喊道:

  “小火夫,阿尔努老爷到,还有一位大少爷,他的朋友!”

  弗雷德利克先被室内的灯光照得眼花缭乱,接下去看见的只是一些丝绸、呢绒、光溜溜的臂膀,还有五光十色的射线在管弦乐队的演奏声中摇摆;乐队藏在青枝绿叶的布景背后,在挂着黄缎子的墙壁之间,墙上这里那里挂着一些粉彩画像,支着几盏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水晶壁灯,壁灯上那失去了光泽的圆形大灯罩像雪球一样,灯光照在放在墙角落里桌子上的花篮上;——对面,穿过第二间更小的房间,在第三间房子里,放着一张带床柱的精巧的双人床,床头柜上立着一面威尼斯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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