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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中卷(1)

  一

  他在四轮轿式马车靠后排的座位上坐好,五匹马同时拉着大马车出发了,他感到无比的兴奋与陶醉,仿佛有一位建筑师设计了一座宏伟的宫殿,并事先安排好了他的一切生活。他认为未来的这种生活是无限美好的,高尚典雅的,灿烂辉煌的,甚至高尚到可以与天堂的生活媲美,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可以尽情享受,尽情挥霍。他深深地陷入了如此的沉思之中,以至于外部世界的一切东西都消失了。

  马车行到苏尔登山坡下面时,他发现了他们所到的是什么地方,他们顶多只走了五公里的路程!他突然发火了,于是打开车窗来看路。他向车夫问了好几次,到底还要多长时间他们才可以到达。然而,他还是冷静下来了,默默地呆在车后的角落里,睁着眼睛。

  马灯挂在车夫座位的上边,照亮了辕马的屁股。他从那儿看见别的马的鬃毛像白色的波浪一样随风波动起伏,几匹马都喘着粗气,在套车的两边形成了一片薄薄的白雾。铁链条响个不停,车窗的玻璃震颤着,沉重的马车以一种均匀的步伐在石板路面上行驶。在四周或近或远的地方,人们可以辨认出堆放干草的谷仓,或者一家孤零零的小客栈。有时,当他们经过一些村庄的时候,会看见一两家烘面包的炉灶里闪射出一片片火光。那些马匹巨大而奇形怪状的身影向着对面的另一栋房屋奔过去。当他们到达驿站卸马换马的时候,一时寂静无声,这种沉寂大约一分钟左右,有人在车篷上面跺脚,同时有一个女人站在门槛上,用手遮着蜡烛。接着,马车夫跳上脚踏板,马车又重新出发了。

  到达莫尔芒时,他们听见时钟敲响了一点一刻。

  “就是今天,”他想,“正是今天,就在今天下午就可以到了。”

  然而,渐渐地,他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回忆——诺让、什瓦卓尔街、阿尔努夫人、母亲,所有这一切全都混合在一起。

  一阵木板的沉闷的响声惊醒了他,马车穿过了夏朗东桥,巴黎到了。这时,陪伴他的两个同伴,一个摘下他的便帽,另一个解下他的围巾,然后各自戴上他们的帽子,互相交谈着。第一位是一个身体肥胖、满脸红光的壮汉,穿着一件呢绒外套,这是一位商人;第二位是到首都来请医生的,由于怕他夜晚过得不舒服,弗雷德利克不时地向他道歉,因此,他的心灵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幸福。

  车站的站台被水淹了,马车笔直往前走,乡间就在眼前。远处,工厂里高高耸立的烟囱冒着黑烟。随后,马车拐弯来到了伊夫里,他们又走上了一条街。突然间,他看见了先贤祠的圆顶。

  翻过土的田野乱七八糟,模模糊糊的像是一片废墟。巴黎旧城残留下来的围墙凸起在地平线上,在马路边一条条的土道上,一些没有枝叶的小树,用钉满了钉子的板条保护着。有一些化学制剂企业同一些木材厂家紧挨在一起,有些又高又宽的大门,就像农场的大门一样,从半掩半开的门缝看进去,肮脏不堪的院子里面,满地都是粪便,中间还有大摊大摊的污水。那些外观看似牛血颜色的长长的酒馆,在一楼的两扇窗户之间,挂着两根交叉系着的台球棒。旁边有间简陋的小屋,盖了一半就废弃了。接下来,又有两排房子连在一起,在房屋正面光秃秃的墙上,每隔若干远的距离,便挂着一根特制的巨大的马口铁雪茄,表示此处出售烟草。一些助产婆的招牌上画着一个头戴无边软帽的老婆婆,用手轻轻摇着一个睡在棉被窝里的胖娃娃。有好多广告贴在墙角上,其中四分之三都被撕烂了,像破布条一样挂在墙上迎风飘摆。一些穿着工作服的工人,运送啤酒的货车,拉漂洗衣服的卡车,载肉的敞篷车都从这儿经过。天空中下起了毛毛细雨,天气寒冷,天空苍白一片,然而对他来说,有两只等同于太阳般的眼睛在雾后闪烁。

  马车在道口栏杆前停了很长时间,因为一些卖鸡蛋的商贩,运送货物的车子,还有一大群羊把这里的交通堵得一塌糊涂。哨卡处的警察翻起军大衣的领子,在他的岗亭前来回踱着步子取暖。有一名税吏爬上马车车顶,吹响了一只活塞式铜管小号角,马车一溜烟地奔下马路,车前的横档敲打得直响,车套子随风飘摆,长长的马鞭在潮湿的空气中甩得噼啪响。车夫不停地大声喊着:“喂,车来啦!车来啦!赶快让开!”于是乎,扫地的清洁工让到一边,走路的行人往后闪开,泥沙溅得满车都是。一时间,敞篷马车、轻便马车、公共马车全都交错在一起。最后,植物园的栅栏门已经展现在眼前了。

  淡黄色的塞纳河,河水几乎涨到了桥身,散发出一种清新凉爽的气息。弗雷德利克使劲地吮吸着,品尝着,享受着这种似乎充满着爱情暖流和放射出理智光芒的宜人的巴黎空气。当他发现大街上出现第一辆出租马车的时候,心中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喜欢那些用麦秆点缀的酒店的门槛,也喜欢那些在大街上为别人擦皮鞋的人和他们随身携带的小盒子,还喜欢那些杂货铺的小伙计边走边摇动着的焙炒咖啡豆的器具。有些妇女撑着雨伞,在街上小步疾走,他不时地从窗口探出身子以图辨认这些女人的面孔,阿尔努夫人也许会偶尔有事出门,正好碰着她呢。

  商店一家挨一家,排成一行,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喧闹声越来越大。马车经过圣·贝尔纳码头、杜尔雷尔码头和蒙特贝洛码头之后,就笔直来到了拿破仑码头今更名为鲜花码头。。他想看看他的窗户,但离得太远了。接着,他又从纳夫桥又名:“新桥”,是巴黎塞纳河上最古老的三座桥之一。此桥1578年开始修建,1606年建成完工,全长238米,宽20米,位于市中心,横跨西岱岛。它在建成后的两百多年里,一直是巴黎的商业中心,桥上热闹非凡,是巴黎最有名的桥。上再次经过塞纳河,一直下到卢浮宫;然后,再从圣·奥诺雷街、小场十字街和布洛瓦街直达鸡鹭街,走进了旅馆的院子。

  为了延长自己的兴趣,使愉快的心情保持良久,弗雷德利克尽可能慢地穿衣服,甚至步行去蒙马特尔大街,想到一会儿就又可以看见那块大理石招牌上面写的可爱的名字时,他的脸上荡起了笑容。岂料,等他抬起头来一看,原来的玻璃橱窗不见了,陈列的画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他一口气跑到什瓦卓尔街,阿尔努先生和夫人已经搬走了,不再住在这里了。一位女邻居帮忙看着门房的门,弗雷德利克等着门房回来。最后,门房来了,却不是原来那个人。他一点也不知道阿尔努夫妇的住址。

  弗雷德利克来到一家咖啡馆,一边吃午餐,一边查询一本《商业年鉴》。他一共查到了三百个姓阿尔努的人,但是没有雅克·阿尔努的名字。那么他们究竟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白勒兰可能会知道。

  他立即奔向郊区小镇普瓦索尼埃尔,他的画室关着,门上既没有门铃,也没有门环,他用拳头使劲地往门上擂,同时大声呼叫,但回答他的只是无声的空洞。

  后来,他想起了余索奈,但是,现在到哪里去找这个人呢?有一次,他一直陪同他来到弗勒吕街他情妇住的房子前面,他知道这个位置。可是,当到达弗勒吕街时,弗雷德利克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情妇是谁。

  他来到警察局求援,从这边的楼梯跑到那边的楼梯,从这间办公室蹿到那间办公室,问讯处的门已经关了,值班人员告诉他明天再来。

  然后,他走进所有他能找到的画铺里,逐一询问他们认不认识画商阿尔努先生,别人告诉他,阿尔努先生不再做这行生意了。

  人没找到,他垂头丧气,又困又累,像是害了一场大病一样。于是,他无精打采地回到旅馆,倒头便睡。当他躺在被子里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让他高兴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勒冉巴尔!啊,我真傻!怎么就没有想到他呢!”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他来到胜利圣母街上的那家烧酒店门前,因为勒冉巴尔常常在这里喝白酒,这已成了他的习惯。这时酒店还没有开门,他就在附近转了一圈,大约过了半小时,他又走回来看一看。在对面街上,他仿佛看到勒冉巴尔从酒店出来了,于是,立即冲到街上,他甚至还相信自己远远地发现他戴着一顶礼帽。就在这时,一辆柩车和几辆送葬的马车驶了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等这些障碍物走过之后,他的幻觉也消失了。

  幸运的是,此时他又想起了这位“公民”每天准时于十一点钟到位于加伊荣广场的一家小餐馆吃午饭,问题是得耐心地等待。他从巴黎证券交易所漫步到玛德兰大街,又从玛德兰大街漫步而去。他就这样在外面无始无终地逛来逛去。中午十一点整,弗雷德利克准时走进加伊荣广场的小餐馆,以为肯定可以在这里找到勒冉巴尔。

  “请问勒冉巴尔先生中午来吃饭吗?”

  老板傲慢地回答:

  “不认识!”

  弗雷德利克坚持说:

  “他一定会来这里。”

  老板威严地将眉毛往上一扫,晃了晃头,显得神秘兮兮地答道:

  “我再不认识他了,先生!”

  不过,他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位“公民”曾经向他谈起过亚历山大咖啡馆。

  弗雷德利克匆忙地吃下一块奶油圆球蛋糕,坐了一辆出租马车。他问车夫知不知道在圣·热内维埃夫这高地上的某个地方有一家名为亚历山大的咖啡馆。车夫把他带到弗朗·布尔若瓦·圣·米歇尔街,一个名叫亚历山大咖啡馆的店子里。他一进门就问:

  “请问勒冉巴尔先生在这里吗?”

  听到来人问话,咖啡店老板面带一种格外殷勤的微笑回答道:

  “我们现在还没有见他来,先生。”

  与此同时,老板很快地向坐在柜台里面的他的太太机灵地使了一下眼色,接着马上转向墙上挂着的一个时钟答道:

  “不过,他会来的,我希望从现在起,再过十分钟,最多一刻钟,你就可以见到他了。赛勒斯坦,快点,拿报纸来!先生想叫点什么?”

  虽然什么也不想吃,但弗雷德利克还是干了一杯朗姆酒,接着又是一杯樱桃酒,过了一会又是一杯橘皮酒,再接着,又喝了一些各式各样的掺水烈酒,一杯热的,一杯冷的,交替着喝。他看完了当天的《世纪报》1836年创刊的一份具有自由立宪倾向的报纸。,又重新读了一遍。然后,他仔细地阅读了《嘲讽报》1832年创刊的一份极具讽刺意义和反政府倾向的报刊。上刊登的漫画,最后连报纸上登的广告都可以背下来了。此时,外边过道上响起有人穿高统靴走路的声音,他想,这肯定是他到了,玻璃窗上也有一个人的侧影投在上面,但总是一晃而过。

  为了消除烦闷,弗雷德利克换了个座位。他先坐到餐厅后面的一个位子上,接着又换到右边,然后再换到左边,伸开两只胳膊,靠在一张软垫长凳的中央。但有一只猫轻轻地踩在椅背上的天鹅绒上,突然跳起来,蹿到餐桌上去舔盘子里的甜汁,吓了他一跳。主人家的小男孩,一个令人讨厌的四岁的小胖墩,拿着一只木铃,站在柜台的台阶上玩耍。他的母亲,一个脸色略显苍白的小个子女人,满嘴烂牙,呆在一边傻乎乎地微笑。

  勒冉巴尔究竟干什么去了呢?弗雷德利克苦苦地等着,沉浸在无穷无尽的烦恼之中。

  雨点像下冰雹一样,打在车顶上砰砰直响。从纱布窗帘的缝隙中,他发现大街上有一匹可怜的马,看上去比一匹木马还要呆滞。路上积满了雨水,像一条小溪一样在两条轮沟之间流淌着。车夫躲在车篷下面打盹。不过,他怕客人溜掉,就不时地半开着门瞧瞧,地上的水像河一般地流着。——假若眼光能够磨损物品的话,弗雷德利克倒真愿意用目光死死地盯住时钟,直到将其熔化。然而钟还是在不停地走。那位亚历山大先生也急了,在那里不停地来回踱着步子,嘴里重复着说:“他马上就来了,瞧吧!他马上就来了!”为了让他分心,老板还设法同他谈话,谈论政治,甚至讨好地提议他玩多米诺骨牌游戏。

  最后,时钟已经指到了下午四点半,弗雷德利克从中午十二点就一直等在这里,这时,他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宣布他不再等下去了。

  见此,咖啡店老板天真地说:

  “今天真是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这是勒都先生第一次没来咖啡馆!”

  “怎么,你说谁?勒都先生?”

  “是的,先生!”

  “我说的是勒冉巴尔先生!”弗雷德利克气冲冲地重申。

  “哎呀!真对不起!你搞错了!”

  “是吗,亚历山大太太?先生是说勒都先生吗?”

  于是,他又转向咖啡店的伙计问道:

  “你也听见了吗?你自己,跟我一样?”

  可能是为了报复主人,伙计对问话只是一笑了之。

  弗雷德利克重新叫了一辆马车走了,埋怨自己白白地浪费了时间,一肚子的气都发泄到这位“公民”身上,都是他害苦了自己,求见他像求见上帝一样难。他下定决心要把他从躲藏的最遥远的地窖中抓出来。

  他要的这辆马车跑起来颠得厉害,他不想坐了,把车夫打发走了。此时他的思绪乱糟糟的,那个蠢猪原来给他提到过的所有咖啡店的名字,就像成千上万朵焰火的火花一样,从他的脑海中喷涌而出:什么嘉思家咖啡店、格兰贝尔咖啡店、阿尔布咖啡店、波德莱咖啡厅、阿瓦内咖啡店、阿弗海咖啡店,还有摩登牛肉馆、德意志啤酒屋、莫内尔母亲咖啡屋等等。所有这些地方,他一家一家地全光顾到了。可是,当他来到这一家时,勒冉巴尔则刚刚出去;当他到达另一家时,他却还没有来;到第三家时,店里说有半年没见他了;另有一处,说他昨天订了一份星期六用的火腿。末了,弗雷德利克来到沃提椰柠檬店,刚一开门,就和店伙计撞个满怀。

  “你认识勒冉巴尔先生吗?”

  “笑话,先生,我认识他吗?正是我天天侍候他,还能不认识吗?他在楼上呢,刚吃过晚饭!”

  店主人腋下夹着一条毛巾,亲自上前与他攀谈:

  “先生,你找勒冉巴尔先生?他刚才还在这儿。”

  弗雷德利克随口骂了一声,但店老板说他到布特维兰去一定会找到他,万无一失。

  “我可以向你担保,他肯定在那儿!他今天比平常早走了一会儿,因为他跟别的先生早已约好,有业务上的事情商谈。但是,我再次告诉你,你到圣·马丁街九十二号布特维兰那里定会找到他的,在院子的后面,靠左边的第二个台阶,中二楼右门。”

  最后总算找到他了,他透过烟雾发现他一个人坐在台球桌后面靠最里边的一个小酒吧间,面前放着一大杯啤酒,低着下巴,像是沉思着什么问题。

  “啊!我找你找好长时间了!”

  勒冉巴尔毫无反应,坐着不动,只是向他伸出两个手指,好像是昨天才见过他一样。然后就会议开幕的情况讲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

  弗雷德利克打断他的话,并尽量显得很自然的样子问道:

  “阿尔努近来好吗?”

  勒冉巴尔慢慢吞吞地回答着,嘴里还含着饮料在漱口。

  “是的,还不错!”

  “那么,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公民有点诧异地回答:

  “就在……渔妇天堂街今改名为天堂街。”

  “多少号?”

  “三十七号,当然是,你这人真好笑!”

  弗雷德利克站起来。

  “怎么,你要走?”

  “对,对,我忘了一件事,得赶快跑一趟,再见了!”

  弗雷德利克从小酒吧出来,直奔阿尔努家里,他走得那样轻快,犹如一阵春风将他掀起一样,带着梦想中所经受的一种奇特的舒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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