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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下卷(12)

  他等在她散步时必经的小道上,从不错过在剧院的包厢里同她寒暄的机会,如果知道她去教堂,他就装着一副忧郁的模样,伫立在一根柱子后面凝视着她,为了指点识别一些珍希物品,询问有关音乐会的情况,借阅图书和杂志,他们就不断地交换便条。除了晚上拜访以外,他有时候还要在傍晚时分去走一趟。他在依次经过大门、院子、前厅和两个客厅时,他欢乐的心情就逐步增加;最后,他来到她的内室小客厅,这里像坟墓一样幽静,像卧室一样温馨,到处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人们走路还会碰到家具的绒布上,有梳妆柜、屏风、上了油漆的杯盘,还有玳瑁的、象牙的、孔雀石的;一些花高价钱买的小摆设总在不断地更换。也有一般简单的物品:三枚用作镇尺的埃特勒塔埃特勒塔是法国西北部海滨上的一个小镇,海岸上多悬崖峭壁,怪石嶙峋。鹅卵石,一顶弗里佐纳弗里佐纳是荷兰的一个省。软帽挂在一副中国屏风上,不过,所有这些东西看上去都很谐调,甚至在整体上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这也可能是由于天花板较高,门窗很豪华,有长长的丝绸流苏,在镀金的凳腿上摆动。

  她几乎总是坐在一张双人小沙发上,紧靠着点缀窗口的花盆架子。而弗雷德利克则坐在一个带轮子的大圆凳的边沿上,给她讲一些最好的、她最爱听的恭维话;而她呢,静静地看着他,头微微偏向一边,嘴上挂着微笑。

  他朗诵几页诗句给她听,把他的全部感情都溶进诗里,以便能打动她的芳心,得到她的欣赏。她或者是挑剔性地提几条意见,或者是谈谈观察后的感想,以这种方式不时地打断他的朗诵。他们的谈话总是围绕着永恒的爱情这个主题!他们互相问一些问题,是什么东西最初碰出爱情的火花,在爱情问题上是不是女人比男人更敏感,男女在爱情问题上的差异是什么。弗雷德利克总是积极发表自己的看法,同时避免语言过于粗鲁和平淡乏味。这简直像是打嘴仗一样,有时很有趣,有时又令人厌倦。

  他同党布罗斯夫人在一起,没有同阿尔努夫人在一起的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也没有当初同萝莎妮亲密接触时的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但是他对她也垂涎欲滴,就像一种不同寻常的稀有物品难以弄到手一样,因为她那么高贵,那么富有,那么虔诚;看上去她有敏感而细腻的感情,就像她的小花饰那样稀少,她的皮肤上文着护身符,荒淫之中还顾忌着羞耻。

  他利用以前的爱情经验,就像受到她的启发一样,他向她畅叙着往日阿尔努夫人使他感受到的一切,他的消沉,他的忧虑,他的梦想。她接受弗雷德利克的这些绵绵情意,就像一位精于此道的女人一样,既不正式地拒绝,也不作任何让步。他没能成功地勾引到她,就像马蒂龙没有成功地达到结婚的目的一样。为了拆散她侄女的情人,她甚至指责他贪图金钱,请她的丈夫考验他。于是,党布罗斯先生就向年轻人宣布说,塞西尔是两位穷苦父母的孤儿,既没有什么奢望,也没有什么嫁妆。

  马蒂龙不相信这些话是真的,也许是要求太急了些,不好改口,或者是一种由于天才行为痴呆的固执,他回答说他的遗产有一万五千镑的年租收入,这足够他们生活了。这种始料不及的无私的慷慨,使银行家大受感动。他许诺保证给他谋一个收税官的职务。到了一八五○年五月,马蒂龙终于娶了塞西尔小姐,结婚时连舞会也没有举行。这对新婚夫妇当晚就动身去意大利度蜜月。第二天,弗雷德利克就来拜访党布罗斯夫人,她看上去比平常要苍白多了。他随便讲了两三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她都尖酸地予以反驳。总之,所有的男人都是自私的。

  “但是,衷情的人还是有的,哪怕只有他一个。”

  “哎!别提了吧,还不是跟别的男人一样!”她的眼圈红了,她哭了。随后又强作欢笑地说,“请原谅!我错了!我这是多愁善感!”

  他一点也不懂她的意思。

  他思忖道:“管他呢!反正这个女人不是我想象的那种铁娘们。”

  她按铃要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又让拿走了,然后又埋怨仆人侍候不周。为了讨她欢心,他自愿甘当她的仆人,说自己可以递碟子,抹家具,通报客人姓名;总之,可以当一位贴身侍从,或者是当个跑腿的更好,虽说这已经过时了。他真想戴一顶鸡毛帽子,跟在她的马车后面。

  “如果手中抱着一只小狗,一步一步地跟着你,那该是多么神气啊!”

  党布罗斯夫人说:

  “看你真逗!”

  他接着道:

  “把一切都看得那么严肃,不是太傻了吗?人生中的痛苦够多的了,不用去想它了。什么事也犯不着去那么痛苦。”

  党布罗斯夫人耸起眉毛,表示含含糊糊的赞同。

  这种感情上的共鸣,促使弗雷德利克的胆子越来越大。他过去的稀里糊涂使他今日变得更有远见。他继续说:

  “我们的祖先比现在还生活得潇洒些。为什么不遵从推动我们的动力呢?总而言之,爱情本身并不是重要得不得了的事情。”

  “可是,你这么说有点不道德!”

  她重新坐到双人沙发上,他靠着她的脚,坐在沙发边上。

  “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我在撒谎吗?因为,要博得女人的欢心,要么就像小丑那样满不在乎,要么就像演悲剧一样激昂疯狂。如果你只是简单地对她们说你爱她们,她们就会笑你,瞧不起你!我觉得她们用一些夸张的语言来取乐,这是对真正爱情的一种亵渎。如此一来,叫人真不知怎样表示自己的爱情才好,特别是在那些……具有……智慧和才华的女人面前。”

  她半合着眼皮凝视着他。他俯向她的脸边,压低声音说:

  “是的!你让我好害怕呀!我可能冒犯你了?……对不起!……我本来不想说这些的!这不是我的错,你实在太美丽了!”

  党布罗斯夫人闭上双眼,他惊叹自己的胜利来得太容易了。花园里微微颤动的大树静止下来了。天空中一块块的云彩固定不动,犹如一些长长的红色飘带,浮在半空中,就像宇宙中的物体都悬挂在那儿一样。于是,他的脑海里仿佛又浮现出一些相似的夜晚,完全是同样的寂静。这是在什么地方呢?……

  他开始跪在地上,握着她的手,向她发誓表示一种永恒的爱情。过后,他要走了,她打手势把他叫回来,悄悄地对他说:

  “今天回来吃晚饭!只有我们两个人。”

  在走下楼梯的时候,弗雷德利克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暖房里带有芳香的气温包围着他,他最终如愿以偿地进入了贵族通奸和上层阴谋的上流社会。要想在这个社会里得到头等的地位,只要把一位像她这样的女人搞到手就够了。她当初可能是由于贪图权势和股份,嫁给了一个平庸无奇的男人,并且忍气吞声地侍候着他,而现在她是不是想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来作为自己的依靠呢?如今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了。他觉得他可以骑上一匹马,连续奔驰几百公里,可以一连工作几天几夜而毫不疲倦,他心里充满着无比的自豪。

  在他前面的人行道上,有一位穿着旧大衣的男子低着头走在路上,样子看上去十分苦闷。弗雷德利克赶上去,侧过头来看看他,另一位也抬起头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戴洛里耶。他犹豫了一下,弗雷德利克跳过去,搂住他的脖子。

  “哎呀!我的老朋友!怎么!是你呀!”

  于是,弗雷德利克把他带到自己家里去,向他问了很多问题。

  这位勒德吕·罗林的前任外省委员首先向他讲述了他的苦难经历,由于他向保守党人宣传博爱,向社会主义者宣传尊重法律,结果,一方的人向他开了几枪,另一方的人拿来绳子要把他吊起来。六月革命以后,他就被革职了。随后,他参加了一起密谋活动,偷运军火,结果在特鲁瓦被抓住了。由于缺乏证据,当局又把他放了。后来,行动委员会把他派到伦敦去,在一次宴会上,他挨了兄弟们的耳光,无奈又回到了巴黎……

  “你为什么不到我这儿来呢?”

  “你总是不在家,你的那个门房总是神秘兮兮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再说,我也不想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出现。”

  他曾经去叩过民主政体的大门,愿意用自己的笔、自己的语言和行动,去为它服务,然而他到处碰壁,遭人拒绝,别人都不信任他;没有办法,他卖掉了手表、书籍和衣物。

  “与其这样,还不如同塞内卡尔一起,死在去美岛美岛在法国西部的大西洋上,六月革命中逮捕的政治犯,有一部分被关押在美岛。的囚船上算了。”

  弗雷德利克在整理领带,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并不感到吃惊。

  “啊!他被流放了,塞内卡尔这条好汉子?”

  戴洛里耶用一种羡慕而嫉妒的眼神扫视了一下四壁,回答说:

  “并不是人人都有你这种运气!”

  弗雷德利克没有意会到戴洛里耶的话里隐含着讥讽,对他说:

  “对不起,我今天在城里用晚餐,我去吩咐人侍候你用饭,你想吃什么菜就点什么菜,晚上还可以睡我的床。”

  在这种真诚的热情面前,戴洛里耶的苦闷消失了,他不解地问:

  “你的床?可是……这会碍你的事吧!”

  “不会!我还有另外的床!”

  律师微笑着回答:

  “啊!那太好了!你去哪儿吃饭呢?”

  “去党布罗斯夫人家里。”

  “是不是……偶尔也……还是……?”

  弗雷德利克带着微笑回答说:

  “你也太好奇了!”

  他这诡谲的一笑证实了戴洛里耶的猜测。

  然后,他看了看挂钟,又重新坐下说:

  “事情都是这样,用不着灰心,人民的老卫士!”

  “我的天啦!但愿别人也参与进来!”

  律师很讨厌那些工人,因为在他那个省,他吃过工人的苦头,这个省是法国的煤产区。在那儿,每一个煤井都成立了一个临时政府,都向他下达命令。

  “此外,他们的行为到处都可以迷惑人:在里昂、里尔、勒阿弗尔、巴黎,都是这样!因为,这些先生们效法着想拒绝外国产品的制造商们的做法,要求驱逐英国、德国、比利时和萨瓦省的工人。谈到他们的聪明才智,在复辟时期,他们的那些著名的手工业行会有什么用呢?一八三○年,他们加入了国民自卫军,甚至连服从管理的意识也没有。在四八年暴动的第二天,巴黎的各手工业行会不也是举着自己的旗帜,出现在街头吗?它们甚至要求有本行业的人民代表,这些代表只为他们说话,就像那些甜菜的代表只关心自己的甜菜一样!——哎!这帮家伙,我真是受够了!他们忽儿拜倒在罗伯斯庇尔的断头台前,忽儿拜倒在皇帝的靴子前,忽儿拜倒在路易·菲力普的雨伞前,这些败类只要谁向他们嘴里扔面包,他们就永远效忠于谁!他们总是叫嚷着,反对塔莱朗塔莱朗(1754—1838),法国外交家,政治家。在维也纳会议上,他为阻止列强瓜分法国领土作出过贡献。和米拉波,攻击二人贪污受贿。那么下面受托办事的人呢,如果他们跑一次腿,别人答应给他三个法郎,这样的话,只要有五十生丁,他们就会出卖祖国!啊!真是不可救药!我们早就该在欧洲的四个角落燃起一把火!”

  弗雷德利克回答道:

  “就是缺乏火星!你们只不过是些小资产阶级,而你们中间的那些佼佼者,也只是一些村学究而已!至于工人,他们可以发牢骚,因为,假如从王室经费中拿出一百万,用最卑下的讨好方式,把这笔百万钱款赏赐给他们的话,那也只是空头支票,对他们什么也没有兑现。账簿仍然掌握在老板手中,即使在法律面前,雇佣劳动者仍然是业主的下属,因为他们的话没有人听。总而言之,共和国在我看来太衰老了。谁知道呢?也许,社会只有通过贵族或者是某位铁腕人物才能实现进步,伟大的创举总是从上面产生的,人民只是无名小卒,不管怎么自命不凡!”

  戴洛里耶说:

  “这也许是真的吧!”

  依照弗雷德利克的看法,绝大多数的公民只渴求安定(他在党布罗斯府上学到了不少的东西),所有的机遇都是属于保守党的。不过,该党缺乏新的领导人。

  “如果你加入到该党,我可以肯定……”

  弗雷德利克还未说完,戴洛里耶就懂得他的意思,他把两只手放到额头上,突然说:

  “你自己呢?没有什么阻碍你,你为什么不当议员呢?——由于是进行两轮选举,在奥布省有一个空缺的候选资格。党布罗斯先生重新在立法议会中当选,他是属于另一个区的。”他接着说:“你需要我帮忙吗?他认识很多饭店老板、小学教员、医生、办事员和他们的老板。此外,你叫农民相信什么,他们就会相信什么,由你说!”

  弗雷德利克觉得他的野心又萌动了。

  戴洛里耶补充说:

  “你得给我在巴黎找个位子。”

  “啊!通过党布罗斯先生,这不会很难的。”

  律师接着问:

  “既然我们谈到了煤矿的事情,党布罗斯先生开办的那个大煤矿公司现在怎么样?我正需要找一个这类工作!我会对他们有利的,尽管我有自己的独立性。”

  弗雷德利克答应三天内带他去见银行家。

  他同党布罗斯夫人两人单独用餐,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她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中间放着一只花篮,在吊灯的辉映下,面对面地看着他微笑。由于窗户敞开着,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他们谈话不多,可能是他们还不相信自己,但是,只要仆人一转过身,他们就用嘴唇互相送去飞吻。他谈起了想参加竞选的意思,她表示赞成,甚至答应让党布罗斯先生从中帮忙。

  晚上,有几位朋友来向她祝贺,同时又表示惋惜:侄女出嫁了,不在身边,她心里可能很难受!不过,新婚夫妇出去旅游,这是很好的事情。不久以后,有了小孩,麻烦就来了!但意大利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美好。不管怎样,他们现在正处在幻想的年龄,而蜜月又能美化一切!留下来的最后两位是德·格雷蒙维尔先生和弗雷德利克。这位外交官没有走的意思。最后,到了半夜,他起身了。党布罗斯夫人做手势让他同外交官一起走,并对他这么听话表示谢谢。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比以前任何一次都甜蜜。

  看见他回到家里,女元帅高兴得叫起来了。她等他一直等了五个小时。他借口说,为了戴洛里耶的事情,不得不去跑一趟。他脸上显示出一种胜利的神态,一种耀眼的光轮,萝莎妮被刺得眼花缭乱。

  “这也许是因为你穿了这一套合身的黑礼服吧,我从来没有发现你这么美!你真帅!”

  由于春情激荡,她内心里发誓再也不找别的男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哪怕再穷再苦也愿意!

  她那双湿润含情的媚眼,迸发出一种如此强烈的爱火,以至于弗雷德利克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膝盖头上坐着,一边为自己的放荡喝彩,一边在心里想道:“我怎么如此混蛋!”

  四

  当戴洛里耶来到他家的时候,党布罗斯先生正在考虑重振他的煤矿事业。但是,这个把所有的公司合并为一个公司的计划被别人误解了,有人叫嚷着说他在搞垄断,好像这么大的开发经营不需要投入巨大的资金一样。

  戴洛里耶刚刚特意研读过戈贝戈贝(1737—1781),法国史学家和矿学家,代表作有《法国古代矿学家》等。的专著,还看过夏普夏普(1763—1805),法国工程师,物理学家,三十多岁时,他就发明了电报。先生发表在《矿业日报》《矿业日报》,1795年在巴黎创刊,1815年停刊。上的文章,所以对煤矿行业非常了解。他指出一八一○年的法律给权益人规定了一种不可交换的权利。此外,可以给合并的煤矿企业加上一层民主的色彩,阻碍煤矿企业联合,就是一种反对协作原则的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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