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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下卷(11)

  “哎!这算得了什么!我不像有些人那样,只要天下雨,就不去赴约。”

  她天真地问道:

  “什么约会?”

  “你忘了吗?”

  她打了一个寒颤,低头不语。

  他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臂膀上说:

  “说实在话,你上次真是让我痛苦万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哀叹的语气回答道:

  “我当时确实为我的孩子担忧!”

  于是,她讲起了小欧仁的病,以及那一天她的惊恐和焦虑。

  “谢谢!谢谢!我不再怀疑了!我永远爱你!”

  “不!不能这样!”

  “为什么?”

  她冷冰冰地看着他说:

  “你又忘记另一位了!就是你带她到赛马场上去兜风的那一位!你还有她的画像的那个女人,你的情妇!”

  弗雷德利克放开嗓门说:

  “是的,是这样!我也不否认!我是一个大混蛋!请听我说!”

  如果说他同那个女人搞拢去了,这完全是在极端失望的情况下而做出的,这无异于有人想自杀一样。此外,他为了自己以前的羞辱,就拼命地在她的身上发泄,把她搞得也够伤心的。“这是怎么的一种痛苦啊!你是体会不到的!”

  阿尔努夫人转过她那美丽的脸蛋,把手伸向他。于是,他们一起闭上眼睛,完全陶醉在这似乎迟来的爱情之中,就像躺在温暖的摇篮里,慢悠悠地摇曳着一样,永无止境。然后,他们二人紧紧挨在一起,面对面地互相久久地看着。

  “你以为我会不再爱你吗?”

  她充满柔情地低声回答说:

  “不!无论怎么说,我从心底里感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总有一天,我们二人之间的障碍会消除的!”

  “我也这样认为!我需要重新见到你,真是想你想得要死!”

  她接着说:

  “有一次,在王宫里,我从你身边经过!”

  “真的吗?”

  他又告诉她说,上次在党布罗斯夫妇家里重新见到她,他真感到幸福。

  “可是,那天晚上从他们家出来,我真是恨死你!”

  “可怜的孩子!”

  “我的生活是如此忧伤!”

  “我的生活不也是一样吗!尽管只有忧愁、焦虑、屈辱,既然人总是要死的,而我是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来忍受这一切的,我就不会抱怨;但令人感到可怕的是,我没有人依靠,寂寞孤独……”

  “我不是在这儿吗,有我呢!”

  “哦!是的!”

  一阵温情的呜咽掀起了她内心爱的波澜,她张开双臂,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久久地亲吻着。

  房间的地板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一个女人走到了他们身边,这是萝莎妮。阿尔努太太认识她;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上下打量着阿尔努太太,表现出异常惊讶和愤怒。最后,萝莎妮对她说:

  “我来找阿尔努先生,有事情要谈。”

  “他不在家,你不是看见了吗!”

  女元帅回答说:

  “啊!是真的!你家的保姆说得不错!实在对不起!”

  她随即转向弗雷德利克说:

  “你跑到这儿来了,你!”

  当着她的面,萝莎妮如此亲热地用“你”称呼他,阿尔努太太一阵脸红,犹如一记耳光打在她的脸上一样。

  “他不在家,我再告诉你一遍!”

  于是,女元帅在屋里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然后,静静地对他说:

  “走!我们回去吧?我的马车在楼下!”

  他装着没听见。

  “喂!走呀!”

  阿尔努太太说:

  “啊!是的!这是个好机会!走吧!走吧!”

  他们出去了。阿尔努太太倚靠在楼梯的栏杆上,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一声凄厉的尖笑从楼梯上滚落到他们身上。弗雷德利克将萝莎妮推进马车里,坐在她的对面,在整个路途中,没有讲一句话。

  他的名誉受到了损害,这使他很气恼,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因经受了莫大的屈辱而羞愧,同时又因失去了甜蜜的幸福而懊悔;他眼看这种幸福就要到手了,但转眼间却又成了泡影,再也无法得到了!——这一切都要怪她,怪这个风流女人,怪这个臭婊子。他恨不得当时就把她掐死,想到这里,他气得快窒息了。一回到家里,他就把帽子往家具上一扔,扯下领带。

  “啊!你刚才在那儿做了什么好事,快承认吧!”

  她在弗雷德利克面前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那又怎样呢?我错在哪儿?”

  “怎么!你在暗中监视我?”

  “这难道是我的错吗?你为什么要到那些正经女人家里去寻欢呢?”

  “你管得着吗!我不许你侮辱她们。”

  “我侮辱她什么了?”

  他无话可答,接着用一种更怨恨的语气说:

  “可是,上一次,在玛斯校场……”

  “啊!你拿你的旧情人来烦我们!”

  “贱东西!”

  他举起了拳头。

  “别揍我呀!我怀毛毛了!”

  弗雷德利克向后退了一步,说:

  “你胡扯!”

  “你看看我吧!”

  她拿起一枝蜡烛,照着自己的脸说:

  “你看得出怀孕了吗?”

  她面部的皮肤奇怪地浮肿着,长满了黄色的小斑点,弗雷德利克并不否认既成的事实。他走过去把窗户打开,在室内来回踱着步子,然后倒在一张沙发椅上。

  萝莎妮怀孕的事简直是一场灾难,首先是拖延了他们之间的决裂,其次是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此外,一想到自己要做父亲了,他觉得荒唐可笑,这个事实是无法接受的。但是为什么呢?假如,不是女元帅……而是……?他的想象是如此的深远,以至变成了一种幻觉。他仿佛看见在壁炉前面的地毯上,有一个小姑娘,她像阿尔努夫人,又有一点像自己,棕色的头发,白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长长的眉毛,拳曲的头发上面扎着一根丝带,玫瑰色的!(啊!他是多么喜欢她呀!)他仿佛听见小姑娘的声音在喊:“爸爸!爸爸!”

  萝莎妮刚刚脱下外套,走到他身边,发现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她使劲地吻着他的额头,他一边站起身一边说:

  “当然!不要弄死他,这个小家伙!”

  于是,她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说这肯定是一个男孩!我们给他取个名字叫弗雷德利克。现在就应该开始给他准备衣服了。看见她这么幸福,一种怜香惜玉之心油然而生。现在,他的气全消了,他倒想知道她刚才为什么要突然来这么一手。

  原来是这样,就在当天,华娜斯小姐给她送来了一张很长时间没有兑现的期票,于是,她就跑到阿尔努家里去要钱。

  弗雷德利克说:

  “你早点讲,我不就给你了吗?”

  “到他那里去拿属于我自己的钱,这再简单不过了,还要还给别人一千法郎。”

  “你欠她的就是这些吗?”

  她回答道:

  “是的!”

  第二天晚上九点钟(这是门房指定的时间),弗雷德利克去了华娜斯小姐家。

  他在前厅里撞在了一堆家具上,但幸好有讲话的声音和音乐声给他引路。他打开一个房间的门,碰巧赶上了一场晚会。一位戴眼镜的小姐在弹钢琴,戴勒玛尔严肃得像一位大祭司,站在钢琴前面,正在朗诵一首关于卖淫嫖娼的人道主义诗歌,他那深沉的嗓音伴随着和谐的钢琴演奏声在屋内回荡。靠墙坐着一排女士,多数都穿着没有领子和没有袖口的深颜色的衣服。还有五六位先生,看上去都是思想家,他们东一个西一个地坐在椅子上。在一张沙发椅上坐着一位以前的寓言作家,如今年岁高了,显得老态龙钟,像一堆废墟。两盏油灯发出呛人的气味,同巧克力的芳香混合在一起,牌桌上堆满了装有巧克力的碗碟。

  华娜斯小姐腰间围着一条东方式的披巾,站在壁炉的一个角落里。杜萨迪耶在对面的另一头,他在这种位置上呆着,看上去有点不太舒服。此外,这么一个具有艺术氛围的场所也让他觉得有点心虚。

  华娜斯小姐同戴勒玛尔的关系告吹了吗?也许还没有吧。但是,她似乎很喜欢这位忠厚的年轻伙计,弗雷德利克想同她谈几句话,她就向杜萨迪耶做手势,请他们一起到她的卧室去。当一千法郎点清之后,她还要利息。

  杜萨迪耶说:

  “利息就算了吧!”

  “你少插嘴!”

  这么一位勇敢的小伙子,在女人面前竟然如此胆怯,这让弗雷德利克感到非常开心,似乎他可以为自己的怯懦找到一个辩护的理由了。他拿回票据,绝口不提在阿尔努夫人家里发生的那场感情风波。然而,从这时候起,女元帅身上的缺点全部暴露在他面前了。

  女元帅有一种无可救药的坏习惯,一种不可思议的懒惰,一种近乎野蛮人的愚昧无知,她甚至认为德斯罗吉医生是著名的人物,她为能接待他而感到自豪,还有医生的夫人,因为他们都是“已婚的人”。她还装模作样地去指点伊尔玛小姐日常生活中的事情,伊尔玛是一位贫穷的小个子女人,说话小声细语的,她的保护人是一位“很不错”的先生,从前是关税部门的职员,打牌的技术很高明,萝莎妮戏称他叫“我的胖长毛狗”。弗雷德利克也不能忍受她反复讲的那些愚蠢的话,比如说:“吃奶油蛋糕!去沙里搓!你从来就不会知道!”等等。她每天早晨还非要用一副旧的白手套掸去她喜爱的那些小摆设上的灰尘。他特别看不惯的是她对待女仆的态度,她经常拖欠女仆的工钱,甚至还向她借钱。在她们结账的那几天,就像两位女商贩一样吵嘴,而过后又和好如初,还互相拥抱。他们的谈话变得不愉快,直到党布罗斯夫人的晚会又恢复之后,他才感到舒服了很多。

  至少来说,党布罗斯夫人能够让他高兴!她很熟悉上流社会男女之间私通的一些艳闻;社会上的阴谋变故;驻外使节的调遣;所有女缝纫师的情况;即使偶尔从她嘴里讲出几句老生常谈的话,也是以一种非常合适的形式说出来,可以被看做是一种谦恭或者讽刺。你看看她周旋在二十几位谈话的客人之间,却丝毫没有忽视任何一个;她善于引导别人作出她所愿意的回答,避开那些难以应付的问题。即便是很简单的事情,但从她嘴里讲出来,就好像有什么隐情似的;她的一丝微笑都能让人引起幻想;总而言之,她的魅力是复杂多变的,是捉摸不定的,犹如她每天洒在身上的诱人的香水一样。弗雷德利克觉得同她在一起每次都有新的东西发现,每次都感到快乐;然而,每次和她重新见面的时候,她总是那样的平静和安详,就像清澈透明的水面上荡漾着闪光的涟漪一样。可是,为什么她对自己侄女的态度又那么冷冰冰的呢?这真是叫人搞不懂,她有时候甚至给她一个奇怪的白眼。

  一提到侄女的婚姻问题,她就以“亲爱的孩子”的健康为借口,对党布罗斯的想法加以抵制,并且马上把她带到巴拉卢克巴拉卢克位于法国南部,在埃罗省,濒临地中海,以温泉而著名,可治疗某些疾病。温泉去。回来以后,她又找出新的借口来加以搪塞,说什么那个青年没有地位,他们之间的热恋是不严肃的,再等一等也没有什么关系。马蒂龙也回答过,他会等下去的。他这样做是很高尚的。他还特别夸奖弗雷德利克,甚至唆使他,教他用什么办法去讨党布罗斯夫人的欢心,甚至于让人从她侄女那里了解婶母的感情。

  至于党布罗斯先生,他不但一点也不忌妒弗雷德利克,反而处处关怀着这位年轻的朋友,同他商讨各种事情,甚至关心他的未来,以至于有一天,当谈到罗克老爹的时候,他带着一种狡猾的神态,凑到他的耳边说:

  “你这样做得很对。”

  在这个家庭里,从塞西尔小姐、约翰小姐、到所有的仆人和门房都对弗雷德利克笑脸相迎。他抛开萝莎妮以后,每天晚上到这里来。她作为未来母亲的责任感使她变得更加严肃,甚至有点儿忧愁,如此一来,似乎有各种各样的忧虑在折磨着她的心灵。对于他的任何提问,她只是回答:

  “你搞错了!我身体好得很!”

  原来是她以前签过名的五张支票,第一张是弗雷德利克支付过的,她再不敢向他提起此事;她又来到阿尔努家里缠着要,阿尔努答应了她,给她写了一个字据,把他在朗格多克地区一些城市的煤气照明(这是一种效益可观的事业)所获利润的三分之一给她,并且嘱咐她在股东大会召开之前不要使用这张票据;不料,会议一周一周地拖下去了。

  怎么办呢,女元帅急需钱用。她宁愿去死也不肯开口向弗雷德利克要钱,这样做会损害他们的爱情。是的,家里的日常开销,他贴补了不少,但是,自从他经常去光顾党布罗斯一家以后,他租了一辆小马车,每月要付租金,还增加了其它一些不可缺少的开支,所以,轮到花在情妇身上的钱就不多了。有两三次,当他没有在惯常的时间回家时,隐约看见有几个男人的背影从门口晃过,而且她出门时也总是不愿意说她到哪儿去,弗雷德利克就不想打破沙锅问到底了。终于有一天,他打定了主意。他梦想着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更有趣,更高尚。因为有如此的一种想法,因此对党布罗斯府邸也就能够宽容了。

  这是位于普瓦捷街的另一处秘密的别墅,他在这儿碰到过伟大的A先生,著名的B,城府很深的C,口若悬河的Z,知识渊博的Y,还有中左派的男高音歌唱家,有右翼的勇士,有折衷主义的守旧派,有喜剧里的好好先生。这些人的言语可恶,卑劣渺小,怨天尤人,居心叵测,弗雷德利克感到惊愕不已。这些人以前投票拥护宪法,而如今却竭力地要毁掉它。他们蠢蠢欲动,发表宣言,散发传单,编印小传等等,而余索奈编写的富米匈小传真算是一部杰作。诺南古尔负责广大乡村的宣传工作,德·格雷蒙维尔先生煽惑教士,马蒂龙负责联合年轻的资产阶级。每个人根据自己的分工进行活动,甚至西伊也不例外。现在他也忙起来了,经常考虑一些严肃的事情,一天到晚乘坐一辆轻便马车,为本党派的事务而奔波。

  党布罗斯先生就像一只晴雨表,时刻反映着最新形势的变化。只要谈起拉马丁,他就要引用一句老百姓的话:“诗,写得够多了1848年5月15日,起义群众冲进国会,拉马丁出来说服他们,当时有人喊道:“诗,写得够多了!”以示讽刺。!”在他的眼里,卡芬亚克只是一个卖国贼。他崇拜了三个月的总统在他的心目中开始贬值了(觉得他没有“足够的能力”)。由于他总需要寻求一位救世主,因而自从国立工艺博物馆事件以来,他的感激之情就投向了尚加尼埃1849年6月13日,起义群众在工艺博物馆附近筑起街垒进行反抗,后被尚加尼埃镇压。:“谢谢上帝,尚加尼埃……我们愿尚加尼埃能够……啊!什么也不用担忧,只要有尚加尼埃……”

  人们对梯也尔先生大加歌颂,尤其是赞扬他写的攻击社会主义的册子。在书中,他极力显示出自己既是思想家又是作家。大家讥笑皮埃尔·勒鲁,因为他在议会发言中引用了几段哲学家的话,人们还笑他是空想社会主义的尾巴。他们为《观念市场》《观念市场》是一曲讽刺共和党人的戏剧。喝彩,并且把作者同阿里斯托芬阿里斯托芬(公元前450—前386)是古希腊著名喜剧诗人。进行比较。弗雷德利克和其他的人一样,也去观看了演出。

  空洞的政治说教和美味的佳肴盛食使弗雷德利克的道德思想变得麻木不仁。尽管他认为这帮人平庸无能,但还是以结识他们为自豪,内心里希望自己能得到资产阶级的青睐,如果能有一位像党布罗斯夫人那样的情妇,就会提高他的地位和身价。

  他开始着手做一切他必须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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