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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下卷(15)

  从这时起,他过着一种双重的生活,一方面要规规矩矩地到女元帅那里去睡觉,另一方面又要到党布罗斯夫人那里消磨一整个下午,如此一来,他每天只有中午才勉强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

  孩子寄养在昂底利昂底利位于巴黎西北郊。的乡下,他们每个星期都去看他。

  奶妈家的房子位于村庄后面的坡子上,在一个像水井一样阴暗的小院子的最里头,地上到处都是麦草,母鸡东一只西一只地在觅食,工具棚下面停着一辆菜车。萝莎妮一去就疯狂地吻着她的小宝宝,然后狂热地走来走去,试着挤一挤母山羊的奶,吃粗面包,吮吸厩肥的臭味,还想包一点粪在她的手绢里。

  然后,他们尽情地到处散步;她走进苗圃园里,折下几根悬挂在墙外的紫丁香的枝子;朝着拉车的毛驴喊道:“吁,小驴崽!”还常常停下来,从栅栏里向美丽的花园内望;或者是,奶妈将孩子抱起来,放在一棵核桃树的阴影下,然后,两个女人开始天南地北地聊天,一聊就是几个小时。

  弗雷德利克坐在她们旁边,观赏着坡地上那一方方的葡萄,树丛东一块西一块,布满灰尘的小路像一条淡灰色的飘带,一栋栋的房子像红白色的斑点一样隐现在绿阴丛中。有的时候,在绿树覆盖的丘陵脚下,有一列长长的火车徐徐驶过,沿着地面吐出一条烟雾,犹如一根巨大的鸵鸟羽毛一样,轻飘飘的羽毛尖在空中飞舞。

  然后,他的目光又落到了他的儿子身上。他想象着他已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他把他当做是自己的同伴;可是,他也可能是一个白痴,肯定是一个小混混。因为他不合法的出身永远压抑着他,对这个孩子来说,倒不如不出生的好。弗雷德利克呢喃自语地说:“可怜的孩子呀!”他的心里充满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忧郁。

  他们经常误了最末一班车。于是,党布罗斯夫人责怪他不守时,他总是编造故事来搪塞她。

  他还得同样地编造故事来应付萝莎妮。她弄不明白,他每天晚上都去忙什么去了。当她派人到他家去找他时,他总不在家。有一天,他在家里,两个女人几乎都同时出现在那里。于是,他把党布罗斯夫人藏起来,把女元帅哄走,说是他母亲马上要来。

  不久之后,他觉得这些谎言很好玩;他向这个女人重复着刚刚对那个女人许下的诺言,给她们送两束相同的花,又同时给她们写信,然后把两个女人进行一番比较;但是,还有第三个女人总是同时浮现在他的大脑中。可是,既然他不能占有阿尔努夫人,那么,他对这个女人的负心就是心安理得的。这种负心也在另外两个女人之间交替进行,更增加了他的快乐,他越是欺骗她们中的哪一个,这个女人就越是爱他,好像她们的爱情在互相刺激中而升温,在一种互相竞争当中,她们中的一方都要他忘掉另一方。

  有一天,党布罗斯夫人打开一张信纸,里面写着莫罗先生和一个名叫萝丝·布隆的小姐同居,她一边把纸条递给他看,一边说:

  “你看,我多么信任你!这就是那位偶尔碰到的看赛马的小姐吧?”

  他回答道:

  “真是荒唐,给我看看!”

  这封信是用罗马体铅字写的,没有署名。起初,党布罗斯夫人还能容允这位情敌,因为她可以遮掩一下自己同弗雷德利克的奸情。但是,现在她的情火已经愈烧愈旺,就要求他同那个女人断绝联系,弗雷德利克说他早就断绝了。听完他的申辩之后,她眨了眨眼皮,目光犀利,就像一把藏在薄纱下面的匕首,闪闪发亮,她又问道:

  “那么另一位呢?”

  “还有哪一位?”

  “那位瓷器商的老婆!”

  他不屑地耸了耸肩膀,她也不追问了。

  然而,一个月之后,当他们谈论起荣誉和忠诚的问题时,他吹嘘自己具有这种品质(出于小心,他装着一种随意说出的样子),她对他说:

  “这是实话,你很诚实,你再没有到那里去过。”

  弗雷德利克这时想到了女元帅,结结巴巴地问:

  “没有去哪儿呀?”

  “阿尔努夫人那里。”

  他请她告诉他,是从哪儿得到这个消息的,她说是缝纫师傅的助手勒冉巴尔太太告诉她的。

  这样一来,她很了解阿尔努夫人的生活,而他倒一无所知。

  然而,他在她的化妆室里,发现了一位留着长胡子的先生的小像,这是不是以前别人向他讲过的自杀故事里的那位先生呢?可是没有任何办法知道得更详细一些。再说,这又有什么必要呢?女人的心就像秘密的小柜子一样,全是抽屉,一个套一个,令人捉摸不透;你在其中自讨苦吃,折断了指甲,最后在里面找到的只是一朵枯萎的花儿,一点点灰尘,或者什么也没找到!再说,他也许会害怕知道得太多呢。

  她要他拒绝所有她不能同他一起去参加的邀请,把他留在身边,惟恐失去他。尽管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每天越来越多,但是当谈到一些毫无价值的小事时,他们之间就会突然出现鸿沟,比如说对一个人或者一件艺术品的评价等。

  她弹钢琴有一种自己独特的样子,姿势正确,表情严峻。她相信唯灵论(党布罗斯夫人相信灵魂可以转移到星宿上去),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守住自己的钱袋。她在自己的仆人面前很高傲,对衣衫褴褛的穷人,她不屑一顾,冷漠无情。在她日常的谈话之中,有一种毫不掩饰的自私之心:“这关我什么事,我已经够慈悲了!我还需要如此吗!”她还有许多令人费解的极其讨厌的小动作。她有时会躲在门后面偷听,有时还会对她的忏悔牧师撒谎。出于一种驾驭别人的思想,她想要弗雷德利克星期天陪她去教堂做弥撒。他遵命行事,为她捧着经书。

  她的遗产丧失了,使她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些心灵的创伤,人们都归结于党布罗斯先生的去世,因而对她很关心。跟从前一样,她仍然要接待很多宾客。自从弗雷德利克竞选落败以后,她就想为他们两人谋求一个去德国大使馆工作的职务,所以,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要适应当今社会的主流思潮。

  有些人想复辟帝国,有些人留恋奥尔良党人,而另一些人则想念尚波尔伯爵。但是,所有的人都赞成尽快地实行地方分权,有好几种方案都提出来了,例如:将巴黎分割成一条条的大街,以便建立一个个的村庄;将政府所在地迁移到凡尔赛宫,把学校搬到布尔日,取消图书馆,把一切都委托给天主教会的会长负责。大家都赞美乡村,不识字的人自然要比别的人有理智!怨恨的情绪在高涨:人们怨恨小学老师,怨恨酒贩子,怨恨举办哲学班,怨恨历史课程,怨恨小说,怨恨红背心,怨恨蓄长胡子,怨恨一切独立自主,怨恨一切个人表现。因为,必须“重新树立权威原则”,不管以谁的名义行使这种权威,不管它从哪来,只要这是一种力量,一种权威就行!现在,保守党人几乎同塞内卡尔唱一样的调子。弗雷德利克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在他的旧情妇那里也是听见同样的议论,都是出自同样一些人的嘴。

  城里的那些妓院(从这时起开始显示出它的重要性)是一个不带政治色彩的中立场所,各种不同观点的反对派都在这儿聚会。余索奈热衷于诽谤当代的一些名流(这对于恢复“秩序”大有好处),他启发萝莎妮应该像另一位夫人一样举行晚会,他会为晚会写一些报道;他先是带一位严肃的人物富米匈来这儿,然后,诺南古尔,德·格雷蒙维尔先生,前省长拉西·卢瓦先生,还有西伊,他现在是一位农学家,讲一口下布列塔尼方言,比原来更信基督教。

  此外,还有女元帅的一些旧情人,比如说科曼男爵,朱米亚克伯爵以及别的几个人。他们的举止太放肆,弗雷德利克很看不惯。

  为了显示自己的主人地位,弗雷德利克增加了日常的开支。于是,他请了一名年轻侍从,换了住房,还买了一些新家具。为了使他的婚姻不至于同他的财产极不相称,他的这些开支是有必要的。因此,他的财产减少了很多,萝莎妮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不是女资产者,但她非常渴望温暖的家庭生活,一个安静的小港湾。不过,她很高兴曾有过这样的“一天”,谈到像她这样的姊妹时,她总是说:“这些女人”都想做“一位上流社会的夫人”,她相信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她请他再不要在客厅里抽烟,设法让他吃素,学学好的样子。

  她最终没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因为,她变得太严肃了,甚至在上床睡觉之前,总要流露出一点忧伤的情绪,就像酒店门口种着的几棵柏树看见柏树会引人悲伤,因为此树经常被种在坟墓四周。一样。

  他总算发现了她忧伤的原因,她是想结婚——她居然也想结婚!弗雷德利克简直火冒三丈。此外,他还记起了上次她贸然闯进阿尔努夫人的家里,还恨她以前有很长时间没有顺从他。

  他还在到处打听哪些人是她以前的情人,她全都否认了。他产生了一种妒忌之心,看到她以前和现在所收的那些礼物,他就气得眼冒金星,她本人深层的秘密越是刺激着他,一种强烈的近乎兽性的性欲就越是想找她发泄,这种瞬时的幻觉又变成怨恨。

  她的讲话,她的声音,她的微笑,一切都使他感到讨厌,特别是她的目光,她的那只永远清澈而愚滞的女人眼睛。有时候他感到对她是那么地厌倦,即使是看到她死去也毫无反应。可是,怎么生气呢?她的甜蜜和温存是没有别的女人能比得上的。

  戴洛里耶又来了,解释他为什么要来诺让。他说在诺让租了一个诉讼代理事务所。弗雷德利克很高兴重新见到他,他也算是一个人物呀!弗雷德利克把他作为第三者拉入他们的生活圈子。

  律师时不时地来他们家吃一顿晚饭,当两口子之间吵嘴的时候,他总是给萝莎妮帮腔,有一次弗雷德利克烦了,对他说道:

  “喂!要是她讨你喜欢,你就去和她睡觉好了!”

  他非常希望能有一个机会摆脱这个女人。

  大约是六月中旬的时候,她收到了一张支付催告,执达吏阿塔纳斯·哥特罗老爷命令她偿还所欠克莱芒斯·华娜斯小姐的四千法郎,否则,他第二天就要来执行查封。

  实际上,她以前签署的四张借票,只支付了一张,——她后来手头上所有的钱,都用来派了别的用场。

  她跑到阿尔努家里去,寻找解决办法。他现在住在圣·日耳曼市郊,门房不知道他在哪条街。她去问过好几位朋友,但一个人也没有碰到,只得无奈地失望而归。她不想给弗雷德利克讲这件事,害怕这种新的麻烦会对她的婚姻带来不利。

  第二天上午,阿塔纳斯·哥特罗老爷来了,身边带着两个随从,一个脸色灰白,面目狰狞,凶神恶煞,另一个戴着假领,鞋底打着绑带,食指上戴着黑塔夫绸的指套;——两个家伙都十分肮脏龌龊,衣领上积满油垢,外套的袖子太短。

  而他们的老板却相反,长得标致英俊,他一开始就对执行这样一桩棘手的公务表示遗憾,一边扫视着房间说:“说真的,这么多漂亮的东西!”他又补充道,“还不算不能扣押的东西。”他做了一个手势,两名随从马上退了出去。

  这时,他尽说一些恭维的话。谁能相信,这么一位漂亮迷人的小姐……会没有一位承担责任的男朋友呢!由司法机关来拍卖财产,这确实是一种真正的不幸!当事人是永远也翻不了身的。他极力恐吓她,然后,看见她害怕了,就突然换了一种和蔼的语气。他熟悉上流社会的情况,与那些贵妇们有来往,他一边列举着她们的名字,一边审视着墙壁上嵌好的画框。这些是画商阿尔努的几幅旧画,宋巴斯的素描,布里厄的水彩画,狄特梅尔的三幅风景画。很明显,萝莎妮根本不知道这些画的价格。哥特罗老爷转过身对她说:

  “瞧!为了向你表示我是一个大好人,我们做个交易:你把狄特梅尔的这几幅风景画让给我,我付清你的全部欠款,你看行吗?”

  正在此时,弗雷德利克头戴一顶帽子,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因为他在前厅的时候,德尔菲娜已经给他通报了情况,他刚刚见过那两个随从。哥特罗老爷又摆出了他的尊严,由于门敞开着,他向外面大声喊着:

  “喂!先生们,开始登记吧!在第二间房里,有一张橡木桌子,两块活动桌板,两个碗柜……”

  弗雷德利克让他停下来,问有没有办法不执行扣押。

  “啊!当然有办法!是谁支付的这些家具费用?”

  “我。”

  “那好,你只要写一份要求收回扣押物品的申请就行了,你有的是时间考虑。”

  哥特罗老爷很快写完了清单,并在案卷上注明布隆小姐候审的意见,随即便告辞了。

  弗雷德利克一句也没有责备她,静静地看着讼棍们的皮靴在房间的地毯上留下的泥巴足迹,喃喃自语地说:

  “必须马上去筹钱!”

  萝莎妮说:

  “啊!我的上帝,我多蠢呀!”

  她在一个抽屉里找了半天,搜出一封信,赶快跑到朗格多克汽灯照明公司,去拿她的股票过户证。

  一个小时后她回来了,股权已经卖给了别人。一位公司职员检查了她的证件和阿尔努立下的字据之后,回答说:“这份契约一点也不能说明你是所有者,公司不承认这个。”总之,他把她打发走了,她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弗雷德利克应该马上到阿尔努那里去一趟,把这件事澄清一下。

  但是,阿尔努可能会认为他是来间接索要那失效的一万五千法郎的抵押,此外,向一个曾经是他情妇的情夫索要一笔欠款,他觉得是一种很卑鄙的行为。考虑再三,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先到党布罗斯的公馆抄下勒冉巴尔太太的地址,再派一个邮差到她家里去,打听到这位公民现在经常出入的咖啡馆。

  这是一家位于巴士底狱广场边的小咖啡馆,他经常成整天地呆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最后面靠右边的一个角落里,好像他就是这个小店的主人一样。

  他总是依次往下喝,先喝半杯咖啡,接着喝掺热糖水的烈酒、加香料的葡萄酒、热葡萄酒、掺水的葡萄酒,最后又去喝啤酒;每隔半小时,他就要说一句:“波克!”波克在这里的意思是“再来一杯”。把他说的话精简到不可再减的地步。弗雷德利克问他是否有时见到过阿尔努。

  “没有!”

  “为什么呢?”

  “一个大笨蛋!”

  可能是由于政治的原因把他们分开了。弗雷德利克想打听一下贡班总可以吧。

  勒冉巴尔回答:

  “这个畜牲!”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小牛犊的头!”

  “啊!请告诉我小牛犊的头是什么意思?”

  勒冉巴尔发出一种怜悯的微笑道:

  “荒唐无聊!”

  弗雷德利克沉默了许久说:

  “他住的地方换了?”

  “谁?”

  “阿尔努呀!”

  “是的,在弗勒吕街。”

  “几号?”

  “难道我经常同耶稣会士来往吗?”

  “怎么,耶稣会士?”

  公民怒气冲冲地回答:

  “我介绍他认识了一位爱国志士,可这头龌龊的公猪拿别人的钱去开了一家念珠店!”

  “不可能吧!”

  “你去看看!”

  千真万确,一点不假。阿尔努在害了一场大病之后,皈依了宗教。再说,“他思想上早就打上了宗教的烙印”,所以(他那颗经商的头脑同他天性的纯朴相溶相济),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和发财致富,他就干起了宗教物品的买卖。

  弗雷德利克没有费多大劲就找到了他的店铺,招牌上写着:“哥特艺术品。——宗教祭礼。——教堂装饰。——彩色雕像。——三王“三王”即“三博士”,指去耶路撒冷朝拜初生耶稣的三位教徒。乳香。”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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