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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下卷(16)

  在橱窗的两个角落里,竖着两尊木头雕像,涂成金黄色,朱红色和天蓝色;一个是施洗者圣约翰,披着一张羊皮;一个是圣·热娜维耶华圣·热娜维耶华是护卫巴黎的圣女,当匈奴入侵欧洲时,她极力安抚人心。,她的围裙里兜着玫瑰,胳膊下面夹着一个纺锤;此外,还有一组石膏像:一位修女在戒训一位小姑娘,一位母亲跪在一张小床边,三位中学生站在圣桌前面。最漂亮的是像一间小木屋似的房子,表示是马槽的内部,里面有驴子、牛,以及放在真正的麦秸上面的圣婴耶稣。从搁架的上面往下看,可以瞧见许多一打打的徽章、各种各样的念珠、像贝壳似的圣水缸,还有教会名士的肖像,其中有阿福尔主教和我们的圣父,两位笑容可掬,最引人注意。

  阿尔努正低着头,在柜台上打瞌睡,他老得很利害,简直不可想象,在太阳穴周围长着一圈紫红色的肉痣,太阳照射在金色的十字架上,它的反光正好落在肉痣上面。

  面对着这个苍老枯萎的老头子,弗雷德利克悲伤不已。但是出于对女元帅的一片忠心,他屈服了,笔直向前走去;在店子的最后面,阿尔努太太出现了,于是,他转身就走。

  他回来的时候说:

  “我没有找到阿尔努。”

  他回答说马上给勒·阿弗尔的公证人写信要钱,但还是白说了,萝莎妮特别生气。她从未见过如此一位软弱懦怯的男人,当她忍受着贫困折磨的时候,别人却在花天酒地。

  弗雷德利克时刻惦记着可怜的阿尔努夫人,想象着她在家里过的是一种多么低贱而痛苦的生活。他坐在书桌前面,不断地听到萝莎妮尖酸的声音在数落着,就说:

  “啊!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住嘴吧!”

  “你倒要为他们鸣不平吗?”

  “就是!我想问问你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

  “可是,你干吗不要他们还钱呢?是怕你的旧相好难受吧,你敢承认吗!”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恨不得拿挂钟将她砸死。他垂着头闷不做声。萝莎妮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补充道:

  “我要去告他,告你的阿尔努。唉,我不指望你了!”

  然后,她咬紧嘴唇说:

  “我去请别人帮忙,向别人咨询!”

  三天以后,德尔菲娜突然进来说:

  “小姐,小姐,外面有一个人,手上拿着一罐糨糊,我真害怕。”

  萝莎妮走到厨房,看见一个流氓无赖,满脸小麻子,一只手瘫痪着,醉意醺醺的,结结巴巴地嘟哝着。

  这时哥特罗老爷派来贴通告的人,反对扣押的申请被拒绝了,拍卖自然就要进行。

  为了补偿他上楼梯所费的力气,他首先要一杯啤酒喝;接着,他又要求另一种赏赐,请求给他几张戏票,他以为小姐是一位演员。随后有好几分钟,他挤弄着眼睛,搞不懂是什么意思,最后,他表示只要给他四十个苏,他就可以撕掉贴在门下边的通告的一角。萝莎妮发现那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这种做法太过火了,足以说明华娜斯对她的刻骨仇恨。

  华娜斯小姐从前是一个感情很敏感的人,甚至有一次由于心情不好,她还给贝朗瑞写过信,请求他指点人生之路。可是,后来在生活的狂飙冲击下,她变得尖酸刻薄了。有时候,她去上几堂钢琴课;有时候,她去筹备宴会,或者合作创办时装报;有时候转租房屋;有时候在那些轻浮的妇女当中做一些花边生意,——她和这些女人的关系成就了许多人的好事,阿尔努就是其中的一个。她以前曾经在一家贸易商行工作过。

  她在公司里负责女工薪水的发放,每位女工有两本账簿,有一本总保存在她的手里。杜萨迪耶出于好心,保存着一本名叫奥丹丝·巴斯琳的女工的账簿,有一天,他到出纳室,正好华娜斯小姐带着这个女工的账簿来,出纳付给她一千六百八十二法郎。而前一天晚上,杜萨迪耶只在巴斯琳的账上写了一千零八十二法郎。他找了一个借口重新把账簿要回来,然后,企图掩盖这件盗窃事故的真相,就对她说他把账簿弄丢了。那位女工还天真地将他的谎话告诉了华娜斯小姐。后者为了弄明白这件事,就以一种毫不在意的神情同店员谈起这件事。他只是回答道:“我把它烧了!”就再也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就离开了房间,但并不相信账本已经烧了,认为杜萨迪耶仍然保存着它。

  当得知他受伤的消息后,她就赶至他家里,想重新拿回那本账簿。尽管她进行了仔细的搜查,但什么也没有发现,她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于是,很快就爱上了这个小伙子,他是如此的坦诚,如此的温良,如此的勇敢,如此的强壮!在她这个年龄,碰到了这样好的运气,真是意想不到的。她带着一种巨大的欲望,投进他的怀抱。——她为此而放弃了文学,放弃了社会主义信仰,放弃了“令人欣慰的理论和仁爱的乌托邦”,放弃了她所讲授的“关于妇女解放”的课程。总而言之,她一切都不干了,连戴勒玛尔她也甩了;最后,她投怀送抱,要和杜萨迪耶结为连理。

  尽管她成了他的情妇,但他一点也没有爱上她。此外,他还没有忘记他那次偷窃之事。而且她太富有,他拒绝了她。于是,她一边哭,一边告诉他,她自己曾经做过的许多美梦:他们两人一起开了一家服装店,她拥有前期的开业资金,下个星期还要增加四千法郎,她讲到了对女元帅的诉讼。

  杜萨迪耶为他的朋友而发愁。他回忆起了关押在警察局时,他送给他的雪茄烟盒;在拿破仑码头,他们一起度过了多少促膝交谈的夜晚,借给了他多少书,还有弗雷德利克的许多好意。他请求华娜斯撤销她的诉讼。

  她嘲笑他的纯朴天真,对萝莎妮表示一种难以理解的憎恨,她甚至希望自己发了财以后,驾驶着自己买的马车将这个女人压死。

  这种要置人于死地的黑洞洞的深渊简直吓坏了杜萨迪耶,当他确切地知道拍卖的日子之后,他出去了。第二天早晨,他带着一副尴尬的表情,走进了弗雷德利克的住所。

  “我有事请你原谅。”

  “有什么事?”

  “你一定会把我当做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我是她的……”他结结巴巴地说:“唉!我不想再看到她,我不是她的同谋犯!”此刻,弗雷德利克异常吃惊地望着他,他继续说:“三天之后,有人要来拍卖你情妇的家具,是不是?”

  “是谁给你说的?”

  “是她自己,华娜斯!可是,我怕得罪你,就来……”

  “不会的,亲爱的朋友!”

  “啊!我相信,你是大好人!”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递给他一只小小的羊皮钱包。

  里面有四千法郎,他全部的积蓄。

  “怎么!啊!不!不!……”

  杜萨迪耶眼边噙着泪水回答道:

  “我知道这样会伤你的心。”

  弗雷德利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这位正直的小伙子带着一种悲伤的语气说:

  “请收下吧!给我这份快乐!我实在太失望了!再说,一切还没有都完呢,是不是?——我原来相信,当革命到来的时候,大家会过上幸福生活的,你记得吗,那时候是多么的美好啊!人们的呼吸是多么自由、多么舒畅啊!可是现在,我们又跌进了苦难的深渊,比从前还要遭殃!”他将目光凝视在地上说,“现在,他们在残杀我们的共和国,如同他们残杀了另一个共和国——罗马共和国1848年11月,罗马爆发革命,第二年三月成立共和国,四月底,法军开抵罗马,共和国被扼杀。一样!还有可怜的威尼斯威尼斯于1848年爆发革命,宣布成立圣·马可共和国,但次年八月被奥地利军队镇压。,可怜的波兰革命波兰1831年爆发革命,宣布独立,后被俄普联军所败。,可怜的匈牙利共和国匈牙利1849年4月发生革命,建立共和国,同年8月被俄匈军队所镇压。!你看,他们是多么的可恶可恨呵!首先,他们砍掉了所有的自由树是指1850年初,巴黎警察总监下令拔除自由树。,然后限制公民的选举权,关闭俱乐部,恢复新闻检查制度,把教育委托给教会去管,甚至等待着建立‘宗教裁判所’“宗教裁判所”是中世纪天主教用来审讯叛教者和异教徒的特殊法庭,非常残酷。。为什么不会呢?有一些保守党人还希望哥萨克骑兵“哥萨克骑兵”用来指1814—1815年神圣同盟俄奥普三国的军队对巴黎的入侵。向我们开过来,报纸只要有反对死刑的舆论,就要被封杀。巴黎全城布满了刺刀,有十六个外省实行了戒严,——大赦又一次被拒绝!”他用双手捧住额头,接着分开双臂,似乎陷入一种深深的苦恼之中,“然而,只要人们尽力去做就行!只要有良心,就可以互相谅解!但是不一定是这样!工人并不比资产阶级好,你看!最近在埃尔伯伏,工人们就拒绝去救火。有些卑鄙的家伙还把巴尔贝斯当做贵族。为了嘲笑人民,他们想把一个名叫纳多的泥瓦匠任命为议会主席,我请你们评评看!哎!毫无办法!不可救药!大家都反对我们!——我嘛,我从来没做过缺德的事,可是,这总好像有一副秤砣压在我的胸口。如果长此下去,我会得神经病的。我倒情愿别人把我杀掉。我跟你说,我现在不需要这笔钱!我借给你,你以后再还给我,好吧?!”

  弗雷德利克由于急需这笔钱,他终于收下了这四千法郎。如此一来,对于来自华娜斯的控告,他们就不用担心了。

  不过,萝莎妮对阿尔努的起诉很快以败诉而告终,出于执拗,她还想继续上诉。

  戴洛里耶费尽口舌地让她明白,阿尔努的诺言既不是一种馈赠,也不是一种正常的让与,没有法律效力。她甚至听也不听,总觉得法律不公正,这只因为她是一个缺乏远见卓识的女流之辈,男人们总是互相支持的。不过,她最终还是听从了他的劝告。

  他在弗雷德利克家里很随便,有好几次,他还把塞内卡尔带来吃饭。弗雷德利克不喜欢他这样不拘小节,因为他经常为他垫付费用,甚至叫自己的裁缝师傅给他做衣服。而律师却把自己的旧礼服送给这位社会主义者,但谁也不知道这位革命者是靠什么来维持生活的。

  不过,他本来愿意为萝莎妮效劳。有一天,她拿出陶瓷公司(阿尔努为了这个企业曾被罚款三万法郎)的十二张股票给他看,他对她说:

  “可这是违法的!有好戏看!”

  她有权利请法院传讯阿尔努偿还她的债务。她首先必须证明他有连带偿付公司全部债额的责任,因为他曾声明过,个别债务等同于集体债务,最后,他还盗用了公司的好几张票据。

  “这一切都使他构成犯舞弊破产罪,即触犯商业法律的第五百八十六条和第五百八十七条,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他捆绑起来进行审讯,你放心吧,我的小宝贝。”

  萝莎妮跳起来,勾住他的脖子。第二天,他就把她介绍给他以前事务所的老板,因为他有事要去诺让,不能亲自受理这个案件。如有急事要处理,塞内卡尔会给他写信。

  他要去交涉购买一个事务所,这只是个借口而已。他是去罗克先生家里打发时间,他一开始就赞扬他们的朋友弗雷德利克,甚至尽量模仿他的言谈举止;——这一招可以使他获得路易丝小姐的信任,与此同时,他又对勒德吕·罗林大肆攻击,于是又得到他父亲的信任。

  如果说弗雷德利克很少回来的话,这是因为他忙于同上流社会应酬,戴洛里耶渐渐地告诉他们知道,弗雷德利克已经爱着一个人,他有了一个小孩,还养着一个女人。

  路易丝的失望无法形容,莫罗太太也非常气愤。她看见她的儿子掉进了茫茫的深渊,伤害了她所信奉的宗教,她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情。她的脸色突然变了,别人问她关于弗雷德利克的事情,她总是带着一种嘲讽的神情回答道:

  “他很好,非常好!”

  她知道他和党布罗斯夫人的婚事。

  结婚的佳期已经定下来了,他甚至正在设法让萝莎妮吞下这只苦果。

  将近仲秋时节,她赢得了她的陶瓷股票的官司;弗雷德利克是在家门口碰到塞内卡尔时得知这一消息的,他刚从法庭出来。

  大家都承认阿尔努是所有这些欺诈行为的同谋,前数学教员更是喜形于色,弗雷德利克阻止他继续往下讲,他说他负责处理萝莎妮的这件事情。他满脸怒容地走进她家。

  “喂!这下你高兴了!”

  但她没有注意这些话。

  “你看呀!”

  她要他看睡在摇篮里的孩子,在火炉旁边。早上她在奶妈家里发现孩子病情有点重,就把他带回了巴黎。

  孩子的四肢长得瘦骨伶仃,嘴唇上长满了白点点,这使他的口里看上去好像有许多凝结的牛奶。

  “医生是怎么说的?”

  “啊!医生!他认为一路颠簸回来,加重了他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一个以ite结尾的病名……总之,他得的是鹅口疮,你知道这种病吗?”

  弗雷德利克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知道。”接着又补充说这不大要紧。

  可是到了晚上,小孩子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了,嘴边那些发霉似的黄白色斑点越来越多,弗雷德利克吓坏了,仿佛生命已经抛弃了这个可怜的小躯体,只留下一种植物赖以生长的物质。他的双手已经冰冷,现在连水都不能喝。门房从职介所里随便请了一位奶妈,这位新来的奶妈不停地重复说:

  “我看这孩子不行了,不行了,快不行了!”

  萝莎妮一整晚上守护在旁边。

  早上,她去找弗雷德利克。

  “快来看看吧。他一动也不动了。”

  实际上,孩子已经死了。她抱起来,搂着他,摇着他,以最温柔的声音呼唤着他的乳名,不顾一切地吻着他,泪水流到了他的身上,她翻来覆去,几乎失去了理智,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撕心裂肺地喊叫;——然后,她倒在长沙发的边沿,嘴巴张开着,泪水从她那呆滞的眼睛里扑簌簌地滚落下来。随后,她就昏过去了,房子里又变得安静了下来。家具都翻倒在地上,有两三条毛巾拖在那儿。六点钟敲响了。小油灯熄灭了。

  看着这一切,弗雷德利克以为自己在做梦。一颗悲痛的心紧紧地收缩着,在他看来,孩子的死只不过是一种开端,后面还有更大的不幸即将来临。

  突然,萝莎妮用一种温柔的语气说:

  “我们把他保存起来,好吗?”

  她想用防腐香料保存尸体,然而有很多理由不允许这么做。依照弗雷德利克的意见,最主要是孩子太小太幼嫩,用防腐香料殓尸不起作用,最好是给他画一幅像,她同意这个想法。他给白勒兰写了一张条子,叫德尔菲娜送去。

  白勒兰很快就来了,他想以这种热情来洗刷他以前的种种过失。他首先说:

  “可怜的小天使!啊!我的上帝,多么不幸呵!”

  可是,慢慢地(艺术家的职业控制了他),他声明说,孩子这双茶褐色的眼睛,这张青灰色的面孔,谁也没有办法临摹,这是一幅名副其实的静物画,需要很高的艺术天才才行,他喃喃自语地说:

  “啊!不好画,不好画!”

  萝莎妮坚持说:

  “只要有点像就行了。”

  “唉!我才不在乎像不像!打倒现实主义!我要画的是精神!让我自己捉摸吧!我要尽量想象该把他画成什么样子。

  他思考着,左手托着前额,手肘支在右手上,然后,突然道:

  “啊!有了!来一张彩色粉画!用彩色的中间色调,平平地涂上色彩,只要在靠边的位置,这样就可以画出一幅美丽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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