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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下卷(19)

  对于轮船上的忧郁,睡在帐篷下苏醒后的寒冷;对于风景名胜的痴迷,感情破裂后的痛苦,这些人生的酸甜苦辣,他全都品尝过。

  他回来了。

  他又频频出入社交场合,又有过其他的种种爱情。然而,对于初恋的不断回忆,使他觉得别的爱情都很乏味;随后,强烈的欲望和鲜花般美好的感情消失了。他心中的理想和抱负也减少了。几年过去了,他在精神上总是那么懒散,在感情上又是那么迟钝。

  大约是一八六七年三月底,当夜幕来临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在自己书房里,这时进来了一个女人。

  “阿尔努夫人!”

  “弗雷德利克!”

  她激动地抓住他的双手,轻轻地把他拉到窗口,一边仔细地端详着他,一边反复地说:

  “是他!真的是他!”

  在黄昏暗淡的天色中,他只是从戴在头上的黑纱罩下发现了她的一双眼睛。

  她把一个呢绒小钱包放在壁炉的边缘上,就坐了下来,这个小钱包是石榴红颜色的。两个人都呆坐在那儿,说不出话来,只是互相微笑着。

  最后,他向她问了许多有关她自己和她丈夫的情况。

  他们如今住在布列塔尼地区一个很偏远的地方,以便节衣省食,偿还债务。阿尔努几乎是长年生病,看上去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她的女儿已经在波尔多成家,儿子在阿尔及利亚的穆斯达格兰省当兵,接着她抬起头来说:

  “可是我又见到你了!真高兴!”

  他不免要告诉她,当得知他们大祸临头的时候,他曾经跑到家里去找过他们。

  “我知道!”

  “怎么知道的?”

  她在院子里瞥见过他,可当时她躲了。

  “为什么要这样呢?”

  于是,她用一种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回答说:

  “那时我害怕!是的……怕你……怕我!……”

  这种真情的流露顿时给他一种快感。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接着说:

  “请原谅我没有早点来。”

  她指着这个绣有金色棕榈叶的石榴红小钱包说:

  “这是我特地为你绣的,里面是用贝尔维尔的地皮作保金的那笔款子。”

  弗雷德利克一边感谢她的礼物,一边责怪她自添麻烦。

  “不!我不是为这来的!我特意来看看你,然后我就回去,……回到那边。”

  她给他讲她住的那个地方。

  这是一栋低矮的房子,只有一层楼,有一个种着大黄杨的花园,两条平行的林阴大道,两边都是栗子树,一直通到后面的山丘顶上,从山顶可以看见大海。

  “我经常登上山顶,坐在一张凳子上,我把这张凳子叫做‘弗雷德利克’。”

  然后,她开始一一看着屋里的家具、小摆设、镜框,以便把这些东西装进自己的记忆里带走。女元帅的肖像被一幅窗帘遮住了一半。可是在阴暗中显示出的金黄色和白颜色仍然吸引着她:

  “我好像见过这个女人?”

  弗雷德利克说:

  “这不可能!这是一幅意大利的旧画。”

  她说她想挽着他的胳膊,到街上去转一转。

  他们一起出去了。

  街上小店铺的灯光,断断续续地照着她那苍白的侧部脸面;接下去,暗影又包围着她;在来往的马车,人群和喧闹声中,他们慢悠悠地走着,两心相印,别的什么也没听见,如同在乡间覆盖着落叶的路上并肩而行的情侣。他们彼此谈论着以往的岁月,在工艺社时期共进晚餐,阿尔努的癖好,他拉他的假领尖以及把唇膏往胡须上挤弄的姿势,还有其它一些更亲密更深交的事情。当第一次听到她唱歌时,他真是为之倾倒,如醉如痴!在圣·克卢庆祝她的生日那天,她是多么美呀!他向她提到了奥特伊的小花园,在剧院消磨的夜晚,在林阴大道上的一次邂逅,以前家里的仆人,还有她的那个黑人女仆。

  她称赞他有惊人的记忆力。然而,她对他说:

  “有时候,你的话就像远处的回声一样,又像轻风送来的钟声一样,回荡在我的耳际;每当我在书中朗诵着爱情篇章的时候,我总是仿佛地觉得你就依偎在我的身边。”

  弗雷德利克说:

  “凡是别人批评书中过分夸张的事情,你都让我体会到了。我现在才懂了,维特为什么不嫌弃夏绿蒂的黄油果酱面包。”

  “可怜的亲爱的朋友!”

  她叹了一口气,沉默了许久以后,说道:

  “无论怎样,我们会永远相爱。”

  “可是我们谁也不属于谁!”

  她说:

  “这样不是更好吗?”

  “不!不!要是我们相爱了,我们本来可以很幸福的!”

  “啊!有你那样的纯真爱情,我相信是这样。”

  离别了这久,爱还能坚持,他的这种爱该是多么强烈呵!

  弗雷德利克问她,从前是怎样发现他爱她的。

  “那是在一天晚上,你吻着我的手套和袖套之间的手腕。我心里说:‘好家伙,他爱上我了……他爱上我了!’可是我又怕相信这是真的。你当时的拘谨之态非常可爱,我一直把它作为一种不由自主的持久的敬意来加以享受。”

  他一点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因为以前的伤痛今天都得到了报偿。

  当他们回到家里以后,阿尔努夫人摘下头上的帽子,桌子上面的油灯照着她头上的白发,这对弗雷德利克来说,犹如当胸一击。

  为了不在她面前显露出这种失望,他蹲在地上,在她的膝前,握住她的手,开始倾诉着温柔的情话。

  “你的生命,你的每个细小的动作,在我看来,都在这个世界上占有超乎人类的重要地位。我的心就好像尘土一样,在你的脚步后面飞扬。你对于我的魅力就像夏夜的月光,一切都是芬香的,柔柔的花影,洁白素净,生机无限。对于我来说,你的名字里含有肉体和灵魂的快乐,我不停地呼唤着你的名字,尽力用嘴唇亲吻着你的名字。除此以外,我别的什么都没想。这还是从前的那个阿尔努太太,带着两个孩子,温柔、严肃,美丽迷人,而且心地善良!这个形象太完美了,她使所有别的形象黯然失色。我岂只想着这个形象,因为我的心灵深处时刻回荡着你的声音的乐曲,闪现着你的明眸的光辉。”

  如今,她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青春妙龄的女子,但她还是如醉如痴地接受着这些赞美之词。弗雷德利克陶醉在自己的甜言蜜语中,甚至相信他说的话。阿尔努太太将背转向灯光,身子向他倾过去。他感到她的呼吸声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前额,她的整个身体隔着一层衣服和他模模糊糊地碰擦着。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的高帮皮鞋尖在连衣裙下边略为向前伸出。他差点昏过去,对她说:

  “看到你的脚,我心慌意乱。”

  她有点不好意思,就站起身来。然后,一动不动,带着一种梦游者的奇怪语调说:

  “他要是像我这个年龄就好!他!弗雷德利克!……从来没有哪一个女人像我这样被人爱过!没有!确实没有!年轻又有什么用?我才不在乎呢!我瞧不起她们,所有到这里来的女人!”

  他讨好地对她说:

  “几乎没有女人到这里来。”

  她的脸上绽开了微笑,她想知道他是否准备结婚。

  他发誓说不会。

  “当真的?为什么?”

  弗雷德利克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回答说:

  “由于你。”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身子向后仰着,口半开着,眼睛向上抬起。突然,她失望地推开他,他恳求她回答他,她低下头回答说:

  “我早就应该让你幸福!”

  弗雷德利克猜疑阿尔努太太是自己送上门来献身的,他重新激起了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强烈,更疯狂,更迫不及待的做爱欲望。然而,他却感觉到有一种难以解释的东西,一种厌恶,一种乱伦的恐怖。还有另一种担忧使他不敢造次,这就是害怕以后会对性生活产生反感。此外,这是多么地让人为难呵!一方面是由于谨慎,同时又是为了不降低理想,他转过身走开,去卷一支香烟。

  她看着他,异常惊讶。

  “你太文雅了!只有你!只有你!”

  十一点钟敲响了。

  她说:

  “已经到了!再过一刻钟,我就要告辞了。”

  她又重新坐下,观看着挂钟,他一边抽烟,一边继续踱着步子。两个人再也找不到谈话的内容了。有时,在分手的时候,所爱的人已经不同我们在一起了。

  最后,指针超过了二十五分钟,她慢慢地抓着帽带,拿起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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