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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然而这些题材根本与他的个性不适合。所以那些情景都是以冷静的方式处理的,足以证明画者本人的贞洁未遭受污染。画迷们对此点清楚地体会到,因此,加莫林并不被视为色情画家。现在他虽年未届三十,但那些主题对他来说已是悠久的历史陈迹了,他认为那些都是君主堕落的象征及宫廷腐败的结果。他自我谴责会从事过此类工作,并展示过被奴役所蹂躏的天才。现在他以一个自由民族的公民身份。用挺劲的笔法,绘出自由、人权、法国宪法、共和的品德、击败暴政九头怪蛇的民间海克力斯。他并在所有的作品中注入爱国之热忱。可惜!他却无法因之糊口。流年不利,艺术巳不当道了。当然啦,这不能归咎于国民公会,它忙着从各方面调动军队以对付国王,它自傲、冷漠,但决心以之抗衡团结、诡诈而又残酷的欧洲,它自相残杀,实施恐怖政策,为着惩罚阴谋分子特成立一个连自己的成员都吞食掉的无情法庭。而同时在另一方面,它平静地、思考地以科学及艺术之友身份,修改日历,创办专科学校,颁布绘画及雕刻比赛的办法,建立基金以鼓励艺术家,筹组全年性的展览,开放博物馆,并仿效雅典及罗马的做法,在节庆及葬礼之举行上均添加隆重之彩色。然而法国艺术,昔日曾远播于英国、德国、俄国、波兰,现已没有国外市场。绘画的爱好者,艺术之收藏家,那些王公巨贾,现均已破产,或移居国外,甚或隐匿起来。发了革命财的人士都是些占据国有财产的乡下人、投机分子、武器贩卖商、司法黄牛等等。他们尚不敢展露自己的财富,更何况他们根本不关心绘画。只有名气如雷纽,或者技巧如小杰拉的人方能卖出一两幅。葛洛兹、弗拉戈纳、胡茵等人都陷入困境。布鲁东·描绘些题材供考匹亚做点刻用,但他只能勉强填饱妻子和小孩的肚子。爱国画家如亨乃福、威卡、托比里、莱普伦等人都在挨饿。加莫林无力负担绘画所需之费用,不能请模特儿,也买不起颜料,他那幅“暴君被复仇女神追至地狱”巨画刚开头就停了下来。半个工作间都是未完成又吓人并且比常人还大的人像及一群绿色的蛇,每条蛇都在吞吐着尖而弯的舌信,前排左方,尚可分辨出有个千瘪、粗犷的船夫坐在他的小舟里。那是幅强有力而布局很美的画,但颇具学院派的特色。另一幅,尺寸比较小些,也未完成,排在房间最亮的地方,但表现出更大的才气和自然。这幅画的主题是奥赖史特被他妹妹爱蕾曲拉抱到痛苦的床上。那少女用手将掩盖他哥哥眼睛的零乱头发拨开,奥赖史特的头悲凄而美丽,看上去酷似画家本人。

  加莫林时常以忧郁的眼神观看这幅构图,有时他那因渴望绘画而颤抖的手臂,伸向那个轮廓大致具备的爱蕾曲拉,但又无气力地垂下。艺术家满腔兴奋,他的灵魂希冀着做些伟大事业。无奈他为应付订单必须消耗整个精力,但产品极其平常,因为他需要满足凡夫俗子的口味,也因为他不善于在小作品上发挥自己的才华。他所绘的都是些具有寓意性质之题材,再由他的伙伴戴马希以相当熟练的技巧刻成黑白或彩色的版图,然后廉价售给都奴垒街的一位版画商布赖兹公民。据布赖兹公民说,版画生意每况愈下,因此他已有一阵没有再购买。

  然而生活之需要使加莫林学了乖,这次他想出个奇妙的点子,可以给版画商、雕刻家和他本人带来财富,至少他相信会如此;他设计了一套爱国纸牌,上面旧制度的国王、贵妇、仆役均以天才、自由、平等替代。他巳画好所有人像之轮廓,并且已完成了一部分,他急着把这些交给戴马希去雕刻。他认为最得意的一个人像是名志愿兵,头戴三角帽,身穿蓝制服,红卷袖,黄长裤,袖上配黑条带,坐在椅子上,脚踩一堆炮弹,双腿夹着一支枪。那是“红心公民”,它取代了“红心仆役”。六个多月以来,加莫林一直画志愿兵,而且用爱心在画。他最兴奋的日子就是能卖掉几张,但绝大部分都在工作间的墙壁上。用透明水彩,用树胶水彩,用两包铅笔画的,有五六张撒落在桌椅上。1792年7月,巴黎各地都搭建起募兵台,所有的酒馆都装饰着树叶,并响着“法国万岁!不自由,勿宁死!”加莫林每次走过新桥或路经市政府前时,他的心都亟想冲进布满国旗的帐篷,里面负责的官员正配合着“马赛进行曲”登记志愿参军的人。然而他若是参了军,则势必抛下母亲,没面包吃。

  寡妇加莫林女公民,人未到便已听到她困难的喘息声,等她走进工作间,已是全身汗淋淋,满脸通红,心不停地急跳,国家帽章松弛地吊在扁帽上,随时都会脱落。她把菜篮放在椅子上,身体站稳以便调整一下呼吸,然后就开始叹怨食物的昂贵。丈夫在世时,加莫林女公民是格勒奈——圣日尔曼街上一家刀铺的老板娘,刀铺的招牌是“萨泰尔罗城”,而现在她只是个贫穷的主妇,靠的画家儿子过活。儿子是她两个孩子的老大。女儿茱莉,不久前还是郝奴垒街的服装模特儿,但如今最好别提到她的近况,因为她跟一名前贵族移居国外,讲出来不太适宜。

  “天呀!”女公民拿出了一条又粗又黑的面包给她儿子看,叹息着说,“面包的价格已不合理,但至少该是纯麦制的。市面上已找不到鸡蛋、蔬菜、奶饼。不断吃栗子,我们也要变成栗子了。”停了一大阵,她又说:

  “在街上,我看到一些女人没有东西喂自己的小孩。穷人的困苦委实太大了。局势一天不稳定,情形一天就不会改善。”

  “母亲,”加莫林皱着眉说,“我们所遭受的饥荒,归咎于那些剥削者和囤积者。他们令人们挨饿并与外国的敌人勾结,以便迫使人民憎恨共和因而摧毁自由。那就是伯力索派·的阴谋,和佩熊派与罗兰派的叛逆之最终目标!假如武装的联盟派不趁机来巴黎屠杀那些饥荒未能摧毁的爱国志士,该是不幸中之大幸了!不能再耽误时间:必须征面粉税,并且无论是谁,凡在人民食物上投机、煽动叛乱或串通外国者,一律送他上断头台。国民公会刚成立一个特别法庭,专为制裁阴谋分子。法庭系由爱国志士们所组成;可是它的成员有足够的精力保卫祖国反抗敌人吗?让我们寄望于罗柏士比,他是有好品德的人。我们尤其寄望于马拉,这个人热爱人民,能分辨人民的真正利益之所在并肯为之效命?他常比他人先揭发叛徒,拆穿阴谋。他清廉,大无畏。只他一人就足够挽救共和了。”

  加莫林女公民大摇其头,以致帽章自扁帽上掉了下来。

  “算了吧!艾瓦里士特,你那马拉跟别人一样并不比其他的人好多少。你年轻,你喜欢幻想。今天你说马拉的话,以前会说过米拉波、拉法埃脱·、佩熊、伯力索。”

  “从未!”加莫林大声说,态度诚恳但很善忘。

  桌上堆满纸张、书籍、画刷和色笔;女公民在桌的一端腾出块地方,摆上彩瓷的汤锅,两支汤匙,两把铁叉,那条黑面包和一瓶淡酒。母子俩默默无言地喝着汤,并用一块肥肉结束了汤。母亲在她的面包上放些菜,严肃地用刀尖将面包送入她那牙齿全无的口中,并且以恭敬的态度咀嚼着那些昂贵的食物。

  她将最好的部分放在盘里,留给他那陷入沉思和心不在焉的儿子。

  “吃吧,艾瓦里士特!”她在相等的时间间隔里向他说:“吃!”

  这句话出自她口中具有宗教诫命之严重性。她又开始对粮食之涨价而悲伤。加莫林一再坚持增税乃医治这些症候之惟一良方。

  但她说:

  “已经没有钱了。移居国外的人都带了去。已没有任何可信赖的。一切都没有希望。”

  “住口,母亲,住口!”加莫林咆哮着,“我们的贫困,我们一时的痛苦有何关系!革命要为未来的世世代代的人类创造幸福。”

  善良的妇人把面包浸在酒里。她的心思开朗了,她微笑着回忆年轻的时刻,为庆祝国王的生日在草地上跳舞。她也记起刀匠约瑟·加莫林向她求婚的日子。她仔细回味着每个细节发生的经过。她的母亲跟她说:“衣服穿好,我们到罢工广场,金银匠卞纳西的店铺去观看达緬被分尸。”在卞纳西的店铺里,那位少女遇到穿着粉红色漂亮服装的约瑟·加莫林。

  她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站在窗前观看弑君的凶犯被火烙,被烧融化的锡汁,被四马分尸,最后被投入火里,整个那段时间,约瑟·加莫林一直站在她身后,不停地赞美她的皮肤、她的头发和她的身材。

  她干了杯,仍继续回味她的生命?

  “我生你的时间比预期的早,艾瓦里士特,是由于受到惊吓所致,那时我挺着大肚子在新桥上,险些为那些跑去看拉赖受刑的好奇人群挤倒。你出生时那么小,外科医生以为你活不成。然而我知道天主会恩赐我保住你。我尽所能养育你,不怕费心,也不怕费钱。说句公道话,我的艾瓦里士特,我承认你对我很知恩。你自动地设法回报我。你天生软心肠,个性又驯服。你妹妹心地不坏,但她自私,脾气暴躁。对不幸的人,你比她更具同情心,每当本地区的小混蛋爬树抓雏鸟,你便会千方百计从他们手中夺回来交还给它们的母亲。很多次你被人踩在地上,狠狠地打,你才被迫放弃。七岁时,你便静静地在街上背诵教义问答,而不跟那些坏蛋吵闹打架,你所遇到的穷人,你都将他们带回家里救助他们,为此我曾用鞭子抽过你,要你改掉那项习惯。你看到人受苦而无法忍住流泪。等你发育完成,你变得很漂亮。大出乎我意料之外,你好像自己并不知道,在这方面你跟大部分男孩子不同,他们都爱卖弄自己的面貌,因而特别虚荣。”

  老母亲说得对。艾瓦里士特20岁时有张庄重又可爱的囟孔,兼具严厉和阴柔的潇洒,拥有米爱华女神之容貌。现在他阴暗的眼睛,苍白的面颊;象征他有个忧郁和暴戾的灵魂,然而当他的目光投向他母亲时,又重新恢复其青年之温顺。

  她继续说:

  “你本可利用你的优势去追女孩子,可是你喜欢留在我身边,待在店铺里,而有时我甚至赶你远离我的裙子,去跟朋友们野野。直到我死,艾瓦里士特,我都会作证你是个好儿子。你父亲去世后,你勇敢地负担起我的生活,纵然你的职务无任何收入,你也从未叫我缺少任何东西,我俩今日虽然穷困可怜,但我并不责怪你,都是革命的过错。”

  他做个责备的手势,但她耸耸肩仍继续说道:

  “我不是贵族,那些大人物在他们的极盛时期,我很清楚,可以说他们滥用特权。我亲眼看见你父亲被卡纳雷耶公爵的随从杖打,因为他在他们的主子路过时排队排慢了些。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奥国女人,她太傲慢、太会挥霍了。至于国王,我原以为他不错,但审问和判决使我改变了对他的想法。总之我不怀念旧制度,即使在那个时代我曾有过愉快的时日。但也不要跟我说革命建立了平等,因为人永不会平等;这是不可能的,尽管把整个国家翻转过来,永远有大的和小的,有胖的和瘦的。”

  她一面讲话,一面排好椅子。画家已不再听她唠叨了。他在设计一张戴红扁帽,穿卡曼纽夹克的无裤士兵,以取代纸牌中已被处决的“黑桃仆役”。

  有人敲门,出现了一个女郎,乡下人,又矮又胖,棕红头发,萝卜腿,脸上长个肉瘤遮住整个左眼,右眼的蓝眼珠,因为过分苍白看起来有点白色,嘴唇宽大,牙齿暴于唇外。

  她问加莫林是否是画家,能否替她画张她未婚夫的像,未婚夫叫费郎(朱耳),是亚尔丹军队的志愿兵。

  加莫林回答说,等那些英勇战士返乡时,他愿意替他画像?

  女郎温柔但迫切地要求他立即画。

  画家不能自已地微笑了,反驳说没有模特儿他无能为力。

  可怜的女郎无话可讲,她未料到这项困难。头偏向左肩,双手交叉在肚前,她一动不动,哑口无言,好像伤透了心。画家受了对方纯真的感动,并激起了他的兴趣,为着使这个可怜的情人开开心,他特别将水彩画好的一张志愿兵放在她手中,问她亚尔丹的未婚夫是否就是这个样子。投在图画上的悲戚目光慢慢地生动起来,继之,有了光彩,而且闪“像极了!”她终于说,“这就是费郎(朱耳)的本来面目,是刚出炉的费郎(朱耳)。”

  在画家未来得及从她手中取回那张图画前,她已用又粗又红的手指很小心地将它叠成一个小方块,塞进胸衣与衬衫之间,紧贴着她的心,给了画家一张五镑的信用券,向所有在场的人道声晚安,摇摇摆摆轻快地走了出去。

  当天下午,艾瓦里士特去找版画商约翰·布赖兹,他住郝奴垒街的基督教祈祷堂对面,靠近船运公司,店名叫“画家之爱”,店里也出售纸盒、箱子和各式各样的玩具。商店开在一幢有六十年历史的老房子之底楼。入口为一架间,顶上嵌块三角拱心石,一幅油画挂满弧形的墙,主题是“西西里亚人或画家之爱”,系模仿布绥·的一幅作品,约翰·布赖兹的父亲于1770年挂在那里以来,曾受多年风吹雨打日晒而腐蚀失色。门的两侧也有同样的弧形墙,其拱心石则为仙女头。两侧均镶上当时能找得到的最大块的玻璃。里面陈列的,有鲍利处理之调情景象,但所表现之典雅稍嫌枯燥,即“夫妻性爱指南”及“甜蜜之推拒”,雅各宗派人士斥为有伤风化,而最强烈者竟向艺术协会提出控告;有德比谷·之“公共散步”,画中有个穿绿长裤的公子哥,仰卧在三张椅子上,小卡尔·维奈的马匹,一些气球,还有维姬妮亚之入浴及一些仿古的人像。

  店铺前川流不息的公民群中,在那两个漂亮窗橱前伫立最久的是服装最褴褛的一些人,他们急着寻找消遣,他们垂涎着图画的人物并亟想获得,至少用眼睛,那份本属于他们的世间财产。

  当他们张着嘴赞赏之际,贵族人士则只瞥一眼,皱皱眉便匆匆过去。

  艾瓦里士特在目力所及之距离,便抬着头,眼光集中地投在店铺楼上开着的一扇窗户,那是左边的一扇,窗前是一个有铁栏杆的凉台,窗户上面放一盆红石竹,那是照明约翰·布赖兹的女儿爱洛娣的房间之唯一窗户。版画家和他的独生女住在二楼。

  艾瓦里士特停了一下,好像要在“画家之爱”门前喘口气,然后转动门把。爱洛娣女公民刚售出一些图画,是弗拉戈纳和乃冲的两张作品,买主经过仔细挑选才决定的。爱洛娣在把刚收到的信用券锁进钱柜之前,用她那美丽的眼睛,借着阳光,一张一张地检査影印、线条及水纹,而在同时她显得很不安,因为市面上流通的假钞数量跟真钞同样地大,这点对商业有很大的伤害。以前仿制国王签署的人与国帀的伪造者均处以死刑,而现在信用券的版模每家地窖里都可能发现;瑞士人输入的假信用券以百万千万元计,成捆地丢进旅馆里;英国人每天都以气球空投于法国海岸各地,其目的不外乎要破坏共和之信用,并且使爱国志士陷入于窘境。爱洛娣害怕收到假信用券,更害怕使用出去,因而被视为毕庇之同党,虽然她很信赖自己的运气,并且有把握在任何情况下均能应付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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