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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尘封的往事(2)

  牧师欧文先生念了一章节经文,然后开始祷告,当然里面少不了很多的“哦、哦、哦”,以及一些抚慰哀悼者沉痛心灵的恳求之辞。溪谷村的牧师也发表了演讲,虽然为死者说几句好话无可厚非,但大家私底下都觉得牧师的演讲太文过饰非。听到彼得·柯克被称为一位慈爱的父亲和一位温柔的丈夫,一个和善的邻居和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们都觉得这简直是在滥用词语。卡米拉用手帕挡住了脸,不过不是为了擦眼泪。斯蒂芬·迈克唐纳清了清嗓子。布雷克太太一定是从别人那里借了一块手帕,正在抹眼泪。但是奥维利亚垂下来的眼睛里仍然不见泪花。

  杰德·克林顿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再唱一道赞美诗,然后就是跟遗体告别了。他又可以在他举办的成功葬礼的目录单上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这时,在大房间的角落里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克拉拉·威尔森从摆成迷宫一样的椅子间穿行,走到放棺材的桌子旁边。她在那里转过身,面对着坐在下面的所有来宾。她那顶可笑的软帽已经滑向一边,黑发松松垮垮地掉出来,垂在肩膀上,但是没有人觉得克拉拉·威尔森看上去是多么滑稽可笑。她蜡黄的长脸渐渐涨得通红,她悲伤痛苦的双眼里喷射出两团怒火。她是一个极力克制自己的女人,就像一个绝症病人在强忍着难以承受的痛苦。

  “刚才你们已经听到了一大箩筐的谎言。你们来到这里,也许是为了‘敬悼亡灵’,也许是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不管是为了什么,现在我都要来向你们揭穿彼得·柯克的本来面目。我不是一个伪君子,他活着的时候我就不怕他,现在他死了,我更不会怕他。没有人胆敢当着他的面说真话,但是现在是该说出真相的时候了,就在他居然被称为一个好丈夫和和善的邻居的葬礼上。一个好丈夫!他娶了我的妹妹艾美,我那美丽的妹妹,艾美。你们都知道她是多么甜美、多么可爱,可是他却把她打入了悲惨世界,把她的幸福彻底毁了。他折磨她、羞辱她、虐待她,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喜欢那么做。哦,他经常去教堂,认真做祷告,还积极履行教区义务。但是,他是一个暴君,是一个恶魔,是一个连他的狗见到他来了都要逃跑的人。

  “我曾经劝说艾美,她嫁给他一定会后悔的,但是她听不进去。我帮她一起做结婚礼服,但我宁可帮她做寿衣。那时候她对他着了魔,可怜的小东西,可是结婚不到一个星期,她就看穿了他。他的母亲被他父亲当成奴隶一样使唤,他希望他的妻子也是一个奴隶。他告诉她,‘在我的家里不许和我顶嘴。’她没有精力和他去争吵,她的心都碎了。哦,我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我那可怜而美丽的妹妹。他什么事都不准许她做。她不能种花,甚至不能养猫,我送给她一只猫,他把那只猫活活淹死了。她花每一分钱都要向他请示报告。你们可曾见过她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吗?如果天看起来要下雨了,他就决不允许她戴那顶好一点儿的帽子。

  可怜的人,她原本喜欢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可是她连一顶像样的帽子都没有,即使戴着那些破帽子淋点雨又有什么关系。他总是嘲笑她的家人。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笑过。你们有谁听过他的笑声吗?哦,是的,他会微笑,他总是微笑,每当他做出惨无人道的事情时,他都会露出惬意的微笑。在她刚生下孩子,但是那个婴儿却不幸夭折时,他微笑着告诉她说,生下了一个死婴,不如你跟着死了算了。十年后她真的死了。我很高兴她终于逃离了他的魔掌。在艾美的葬礼上,我告诉他,除非我来参加他的葬礼,否则我绝不会踏入这幢房子半步。你们当中有人一定听我说过这话,我遵守了我的承诺,现在我到这里来,就是要揭穿他的本来面目。这些都是事实,你知道的,”她说着猛地指向斯蒂芬·迈克唐纳,“你知道的,”长长的手指又指向了卡米拉·布雷克,“你知道的。”奥利维亚·柯克依然不动声色。“你知道的”……可怜的牧师觉得那手指好像要戳破他的脸颊。“我在彼得·柯克的婚礼上痛哭流涕,但是我告诉他,我要在他的葬礼上仰天长笑。现在,我就打算痛痛快快地大笑一场。”

  她狂怒地转过身去,在棺材上俯下身来。多少年的血海深仇终于到了报仇雪耻的时候。当她看着棺材里死人那张冰冷平静的脸时,她的整个身子因为得意和满足而颤抖不已。大家都竖起耳朵等待着那一笑能泯恩仇。然而他们并没有听到她笑。克拉拉·威尔森愤怒的脸突然间扭曲着,像一个小孩的脸,皱成了一团。克拉拉是在……哭。

  她转过身来,已经是泪流满面,准备夺门而出。但是奥利维亚·柯克站了起来,迎面向她走去,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在那短暂的一刹那,两个女人目光相接,彼此注视着对方。整个房间顿时淹没在一片沉默中,感觉就像一场私人聚会。

  “谢谢你,克拉拉。”奥利维亚·柯克说。她的脸上仍像平常一样深不可测,但是她平静的声音却隐藏着某种东西,让安妮不寒而栗。她似乎觉得她的眼前突然打开一个无底洞。克拉拉·威尔森也许对彼得深恶痛绝,不管他是生前还是死后,但是,她对彼得的恨意与奥维利亚·柯克的比起来,那算得了什么呢?

  克拉拉哭着从杰德身旁出去了。杰德因为葬礼被搅得一塌糊涂而气得捶胸顿足。牧师原打算念最后一首赞美诗《在主的怀抱安息》,结果只是颤抖着说完了祝祷。杰德并没有按照通常情况那样宣布亲朋好友与遗体告别。他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赶快盖上棺盖,把彼得·柯克埋葬了了事。

  安妮走下门廊的台阶,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那幢房子里,埋葬了两位女人的幸福生活,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外面冰凉而新鲜的空气让人神清气爽!

  下午的天气更冷了,天空灰蒙蒙的。草坪上人们三五成群,低声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人们依稀看见克拉拉·威尔森穿过一片凋零的草地,走向回家的路。

  “嗯,是不是把这一切都搞砸了?”尼尔森茫然地问道。

  “让人震惊……实在是让人震惊啊!”埃德·巴科斯特说。

  “为什么没人出面阻止她呢?”亨利·瑞斯说。

  “因为你们都想听听她到底要说什么。”卡米拉反驳说。

  “这并不……得体。”桑迪·麦克道哥尔大叔说。他很高兴自己终于想到了“得体”这个词,因此翻来覆去地说:“不得体。不管怎么样,一个葬礼应该是得体的。是的,得体。”

  “天啊,人生不是很有趣吗?”奥古斯特·帕莫说。

  “我还记得,彼得和艾美谈恋爱的那个冬天,我也正在追求我的老太婆。”老詹姆斯·波特回忆道,“那时克拉拉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而且她做的樱桃馅饼实在是太好吃了!”

  “她说话向来都尖酸刻薄。”布宜斯·沃伦说,“当我看到她进来的时候,我就怀疑要发生什么事,可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情形。还有奥利维亚!你们想得到吗?女人真是难以捉摸啊!”

  “这将成为人们以后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卡米拉说,“毕竟,如果没有这些事情,生活就显得太枯燥乏味了。”

  神情沮丧的杰德已经给棺材盖好了棺罩,并叫抬棺者把棺材抬到了屋外。灵车在小路上缓缓前行,后面跟着送葬的队伍。一只狗在谷仓里撕心裂肺地呜呜叫着。或许,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只生物哀悼彼得·柯克。

  安妮在等吉尔伯特的时候,斯蒂芬·迈克唐纳走了过来,和安妮聊着天。他是上溪谷村的人,个子高高大大,他的头长得像古罗马的皇帝。安妮一直很喜欢他。

  “闻这味道,像是要下雪了。”他说,“对我来说,十一月特别让人想家。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觉呢,布里兹太太?”

  “是啊。好像岁月在哀悼逝去的春天。”

  “春天……春天!布里兹太太,我老了。我觉得季节都改变了。冬天不再像过去的冬天。我也认不出夏天了。还有春天,现在已经没有春天了。至少,当我们曾经熟悉的那些人再也不能回来,与我们一起分享春天这美好时光,我们就会产生这种感觉。可怜的克拉拉·威尔森……你对这件事情是怎么看的?”

  “哦,真叫人难过。如此的深仇大恨……”

  “是……是的。你知道吗?很久以前,她自己曾和彼得谈过恋爱,她疯狂地爱着他。那时克拉拉是康伯里·奈罗最最漂亮的姑娘,黑色的小鬈发,乳脂一般嫩白细腻的面庞。但是,艾美是一个爱笑的姑娘,天性活泼可爱,彼得后来抛弃了克拉拉,转而去追求艾美。世事真是难以预料啊,布里兹太太。”

  一股阴冷的风从柯克的房子后面的云杉林里刮来,远处矗立着伦巴第白杨的山丘已经被暴风雪笼罩了山头。大家匆匆离开了,趁着暴风雪还没到达康伯里·奈罗之前赶回家。

  “当其他女人生活得如此悲惨的时候,我是否还有享受快乐的权利?”当他们驾车回家时,安妮回想起奥利维亚·柯克感谢克拉拉·威尔森时的眼神,欷歔不已。

  安妮从窗边站起身来。如今,这件事已经过去十二年了。克拉拉·威尔森已经去世了,而奥维利亚·柯克也再嫁他乡。她比彼得要年轻许多。

  “时间比我们想象的更加仁慈。”安妮说,“将痛苦珍藏心间,多年以来像珍宝一样珍视,这样做实在是大错而特错。我想,我不应该把彼得·柯克葬礼上发生的事情告诉沃尔特。这个故事不适合对孩子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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