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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幻想破灭

  当楠走上小路的时候,只觉得背脊骨凉飕飕的。那棵枯死的枫树的树枝会来抓她吗?不,她已经逃脱它的魔掌,她躲过一劫了。啊哈,老巫婆,你抓不到我!她欣喜若狂地走着,小路上的泥泞和车辙印也没有破坏她的美梦。只要再走几步,幽深小屋就出现在她的眼前,在那幽暗的树林后面了。她终于要见到它了!她有些颤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害怕梦想破灭?不管对孩子还是成年人、老人来说,梦想的破灭都是一场大灾难。

  她鼓起勇气拨开小路尽头的小云杉树枝。她闭上了眼睛,她敢睁开眼睛吗?有一会儿,恐惧吞噬了她,她恨不得转身就逃。毕竟,那个女人是邪恶的。谁知道她会对你做什么呢?她甚至可能是个巫婆。为什么她从来就没想到,邪恶的女人可能是个巫婆呢?

  然后,她毅然决然地睁开了眼睛。

  这就是幽深小屋吗?她梦想中的那座黑暗、阴森,有塔尖、塔楼的大宅子吗?

  那确实是一栋大房子,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墙,现在变成了灰色。原先绿色的百叶窗,大部分已经坏了,摇摇欲坠。前门的台阶磨损得已经变了形。门廊的窗玻璃全掉了,窗框破破烂烂。门廊四周的装饰品锈迹斑斑。唉,这只是一栋历经岁月沧桑的老房子罢了。

  楠绝望地环顾着四周。没有喷泉、没有花园。嗯,房子前面的那块空地,怎么算得上是花园呢。不堪入目的篱笆,里面长满了过膝高的杂草,一头瘦骨嶙峋的猪在不停地拱土。牛蒡沿着中间的小路生长着,还魂草在角落里恣意蔓延,草丛中还有一株怒放的虎纹百合。在破损的台阶边,有一小块艳丽的金盏草花圃。

  楠慢腾腾地向金盏草花圃走去,幽深小屋永远消失了。但是,有着神秘眼睛的女人还在。她肯定是真的,她必须是真的!许久以前,苏珊到底是怎么描述她的?

  “哎呀,你差点儿把我的魂吓跑了!”一个含糊但很友善的声音说道。

  楠看见一个人突然从金盏草花圃站了起来。她是谁?不会是……楠拒绝相信这就是托马斯恩·费尔。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天啊,”楠大失所望,心如刀割,“她……她这么苍老啊!”

  托马斯恩·费尔,如果她是托马斯恩·费尔,现在楠知道她的确是托马斯恩·费尔,她确实是老态龙钟,体态臃肿!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床羽毛被中间系了条腰带,干干瘦瘦的苏珊总是用这句话来形容那些肥胖的女人。她光着脚,穿着一条褪色的绿色裙子,灰黄色的头发稀稀疏疏,头上戴着一顶男人的旧毡帽。她的脸圆圆的,就像一个大大的英文字母“O”,红光满面,满脸皱纹,还有一个狮子鼻。她的眼睛是淡蓝色的,眼角周围有着许多鱼尾纹。

  哦,那个有着神秘眼睛、邪恶又迷人的女人,你在哪里?你到底怎么了?你本来应该一直存在的啊!

  “多么漂亮的小姑娘啊,你究竟是谁?”托马斯恩·费尔问。

  楠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

  “我是……我是楠·布里兹。我带这个来给你。”

  托马斯恩·费尔高兴地接过了包裹。

  “哦,真高兴我的眼镜拿回来了!”她说,“没有眼镜,我礼拜天都没法看日历了。你是布里兹家的小姑娘吗?你的头发真漂亮啊!我一直想见见你们。我听说你妈妈用科学育儿方法教育培养你们。你喜欢这样吗?”

  “喜欢……什么?”楠直愣愣地问道。哦,邪恶、迷人的女人,你礼拜天一定不会看日历的。你也不会跟别人谈起“妈妈的事”。

  “当然是你妈妈的科学育儿方法了。”

  “我喜欢我自己被养大的方式。”楠想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却未成功。

  “嗯,你的妈妈是一个出色的女人。她保养得很好。当我第一次在利比·泰勒的葬礼上看见她时,我还以为她是个新娘子呢,她看起来是那么幸福。我总觉得你妈妈一走进来,房间里的每个人都会精神一振,就好像即将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发生。她的穿着很有品位。我们大多数人穿着看上去不伦不类。你进来坐一坐吧。我很高兴有客人来,没人说话太寂寞了。我没钱装电话。只有这些花陪着我。你见过这么漂亮的金盏花吗?我还有一只猫。”

  楠只想逃到地球的另一端去,但是她觉得如果拒绝这位老妇人,那一定会伤她的心,她不能那么做。托马斯恩领着楠踏上破损的台阶,楠看见她露出来的衬裙。她领着楠来到一个明显是厨房和客厅合二为一的房间,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而且还摆着几盆绿色盆栽植物,使屋子里显出几分生气。空气里弥漫着刚烤好的面包的香味。

  “坐这里吧。”托马斯恩和蔼地说,推来一张放着靠垫的摇椅,“我把百合移开,免得挡着你的路了。你等一下,我把我的假牙垫安上去。我没戴的时候,看起来怪怪的,对吧?但是,我戴着它有点儿疼。好了,现在我说话比较清楚了。”

  一只有着斑点的猫“喵喵”叫着走过来,跟她们打招呼。哦,那个已破灭的梦想里的那只灰色猎犬啊!

  “这只猫捕鼠可厉害了。”托马斯恩说,“这个地方老鼠十分猖獗,不过至少可以遮风挡雨,而且我不想和亲戚朋友住在一个地方。我得看他们的眼色行事,不能随心所欲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最讨厌的要数吉姆的老婆了,有天晚上她责怪我对着月亮做鬼脸。好啊,就算我真那么做了,又能怎样呢?难道会伤着月亮?所以我说,‘我可不想再给人当枕垫了’。我就搬到这里来了,只要我还走得动,我就打算一直住在这里。好了,你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做一个洋葱三明治好吗?”

  “不……不用了,谢谢你。”

  “要是感冒了吃这个可管用了。我也感冒了。你注意到我的喉咙有点儿沙哑了吧?我用一块红色法兰绒布抹上松香和鹅油,围在脖子上,就可以治愈感冒,没有比这更灵验的了。”

  红色法兰绒布和鹅油!更不要说还有松香!

  “真的不要三明治了?我看看饼干盒里还有什么吃的。”

  饼干,做成公鸡和鸭子形状的饼干,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味道很好,入口即化。费尔太太一直看着楠,目光十分亲切。

  “你会喜欢我,是吗?我喜欢小姑娘喜欢我。”

  “我试试吧。”楠叹了一口气说。因为那时候她还很讨厌可怜的托马斯恩·费尔,就像我们往往讨厌那些击碎我们梦想的人一样。

  “我自己也有几个小孙子,住在西部,你知道吗?”

  噢,她居然还有孙子!

  “我给你看看他们的照片。他们很漂亮,是吗?这张照片是我可怜的、亲爱的波帕。他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照片上可怜的波帕长着胡子,是一个秃头,脑袋边上有一圈白色鬈发。

  哦,这就是远方的爱人!

  “他是一个好丈夫,虽然他三十岁就秃顶了。”费尔太太饱含深情地说,“哎呀,我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时候,追我的小伙子可多了。现在我老了,可是我年轻的时候,日子过得还是挺快乐的。礼拜天晚上,那些小伙子在我家门外挤得水泄不通,都恨不得把对方挤出去呢!而我只是高傲地抬起头,像个高贵的女王!波帕一开始就加入了追求我的行列中,但是我不愿意答理他。我喜欢比较英俊的小伙子,就像安德鲁·米特卡佛那样的,我差点跟他私奔了。但是,我知道那样做后果不堪设想。你没有离家出走过吧?后果很严重的,你千万要小心点儿,不要被别人骗了。”

  “我……我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最后我嫁给了波帕。他是靠耐心获胜的。最后,他还给我二十四小时来考虑,到底是接受他还是离开他。我拒绝吉姆·海威特后,他就投水自杀了,我爸爸为此焦虑不安,他想让我早点安定下来。波帕和我彼此习惯后,我们过得很幸福。他说我很适合他,因为我从来不东想西想。波帕不喜欢太有头脑的女人,他说,女人太有头脑,很快就会衰老。他最不喜欢烤豆子,他还经常喊腰疼,不过我的松香可以让他的疼痛得到一点儿缓解。镇上有个专家说能治好他的病,可他说要是落在专家的手里,那就别想活着出来。我很想念他喂猪的日子,他特别爱吃猪肉。我从来不吃熏猪肉,可是我还是会时常想起他。波帕对面的那张照片是维多利亚女王,有时我会对她说:‘要是你取下这些珠宝首饰,我看你也不会比我漂亮。’”

  楠回去的时候,她坚持要楠带上一包薄荷、一双用来装花的粉红玻璃拖鞋和一瓶醋栗果冻。

  “那是给你妈妈的。我的醋栗果冻做得还不错。我会抽个时间拜访壁炉山庄的。我想看看你们家那对瓷狗。麻烦你告诉苏珊·贝克,替我谢谢她春天送给我的芜菁。”

  芜菁!就不能浪漫一点儿吗?

  “我本来要在雅各布·沃伦的葬礼上当面向她道谢的,可是她很早就走了。我喜欢在葬礼上打发时间。我总觉得要是没有葬礼,日子会多么无聊啊。可惜通常一个月也轮不到一次。罗布里奇的葬礼就要多得多。真是不公平。以后常来看我,好吗?你是个好姑娘。都说‘爱心比金银还珍贵’,《圣经》上也是这样说的,我想这话一定没错。”

  她愉快地对着楠笑着。她的笑容很甜美,在笑容中,依稀可以看见很久以前那个漂亮的托马斯恩的影子。楠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她的眼睛都刺痛了,她一定要趁她哭出来之前赶快离开才行。

  “真是一个漂亮、懂礼貌的好孩子。”托马斯恩·费尔站在窗前,目送着楠离去的小小身影,心想,“虽然她没有她妈那样能说会道,不过这样也很好。她不像现在很多孩子那样自以为是,其实那才是无知的表现。小孩子的拜访让我一下子觉得年轻了不少呢。”

  托马斯恩叹了一口气,出门继续修剪她的金盏草,并且锄掉了牛蒡。

  “谢天谢地,我的身子骨还算硬朗。”她想。

  可怜的楠的梦想破灭了,她怏怏不乐地回到家。一个开满雏菊的小溪谷没法吸引她的目光,浅吟低唱的小溪也不能让她驻足而立。她只想回家,一个人躲到没人看见的阴暗角落里。两个小姑娘从她身边经过时,哧哧地笑了起来。她们是在取笑她吗?要是大家知道她那些愚蠢的梦想,一定会笑掉大牙!傻里傻气的楠·布里兹,精心编织了一个神秘女王的浪漫故事,结果却遭遇了可怜的波帕的寡妇和薄荷!

  薄荷!

  楠不能哭,十岁的大姑娘千万不能哭。但是她有着说不出的伤心。她最珍贵的、美丽的东西瞬间消失了,失去了,她相信她珍藏的快乐秘密再也不属于她了。壁炉山庄弥漫着烤饼干的香飘飘的味道,但楠没有到厨房向苏珊要几块饼干吃。吃晚饭的时候,即使她在苏珊的眼神里读到了鱼肝油,她也仍没有一点儿食欲。安妮注意到楠从麦克阿利斯特的老房子里回来后,表现得出奇地安静,感到有点儿纳闷。平日里,她可是从早到晚又唱又跳的。是天气太热了,还是走路走得太久了?

  “为什么闷闷不乐的,女儿?”黄昏时分,安妮带着洗好的毛巾走进双胞胎的房间时,发现楠一个人蜷缩在窗边的椅子上,没有和其他的孩子去彩虹幽谷玩热带丛林猎虎的游戏,便关切地问道。

  楠本来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她是多么愚蠢。可是不知怎么的,她还是忍不住对妈妈和盘托出。

  “哦,妈妈,是不是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会让人大失所望?”

  “亲爱的,不是每一件事。你愿意告诉我今天什么事情让你大失所望了吗?”

  “哦,托马斯恩·费尔是……好人!而且她的鼻子是朝上的!”

  “但是,为什么?”安妮完全弄糊涂了,她困惑地问道,“她的鼻子朝上朝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楠终于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安妮不动声色地听着,祈祷自己千万不要笑出声来。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在绿山墙农舍发生的故事。那时她想象出了“闹鬼的树林子”,结果吓得她和戴安娜从此都不敢走夜路。而且她也真切地体会过失去梦想的痛苦。

  “亲爱的,你不用为一个幻想的破灭而太过伤心。”

  “我忍不住。”楠悲伤地说,“要是我的生命能够重来,我就再也不会幻想了。而且,我以后再也不会幻想了。”

  “我的傻孩子……我亲爱的傻孩子,可千万别这么说。想象力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啊,但是它和其他天赋一样,我们拥有它,可以支配它,而不是由它来支配我们。你把自己所想象的东西看得过于认真了一点儿。哦,它是很有趣,我知道。但是,你必须学会区分现实与想象的不同。那样你就可以借助美丽的幻想,来度过生命中的许多艰难困苦。每当我从魔法岛航行回来,就会觉得许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了。”

  妈妈的一席话,充满了智慧,楠觉得自尊心又回来了。毕竟妈妈并不觉得她有多么愚蠢。而且楠相信某个地方的确有一个邪恶、美丽、有着神秘眼睛的女人,即使她不住在幽深小屋。现在想起来,幽深小屋其实挺不错的,有着橘色的金盏草,友好的斑点猫、天竺葵和可怜的波帕的照片。它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地方,也许有一天,她会再去看托马斯恩·费尔,再吃几片可口的饼干。她再也不讨厌托马斯恩·费尔了。

  “你真是一个好妈妈!”躺在妈妈的怀抱里,楠转悲为喜。

  紫罗兰般的薄暮爬上山丘,夜幕降临了。这个夏夜犹如天鹅绒般轻柔。一颗星星挂在大苹果树树梢上空。当妈妈下楼去接待前来拜访的马歇尔·艾略特太太时,楠已恢复了快乐的心情。妈妈说她打算用可爱的黄色金凤花壁纸装饰她们的房间,并且还要为她们买一个新的西洋杉柜子,用来放东西。那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西洋杉柜子,它是一个魔法柜子,只有念对了咒语才能打开它。白雪女巫会悄悄告诉你咒语中的一个字,白雪女巫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冰雪美人。风女神吹过的时候,会告诉你另一个字,风女神是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忧伤女人。总有一天,你会搜集到所有的字,并组成一个完整的咒语,将魔柜打开,你会发现里面装满了珍珠、红宝石和钻石。

  哦,昔日的魔法并没有离去。这个世界仍旧充满了无穷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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