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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铅笔之邦(2)

  进入新年的第三周,雪终于将我从炼狱的煎熬中解脱了出来。那天晚上,在大家都入睡了之后,雪静悄悄地到来了。帕特里克是第一个发出警报的人,黎明时分,他跑进了我们的卧室里,然后叫喊着拉开了窗帘。“看啊!看啊!”他长声尖叫着,“下雪了!”詹妮和我起身坐在床上,凝视着这一片对我们曾经许下的诺言进行着辩护的白色世界。一片白色的毛毯覆盖了山坡、玉米田、松树以及屋顶,一直绵延到了地平线。“当然了,下雪了,”我故作冷淡地说道,“我是怎么告诉你的?”

  这场雪足足有一尺深,而且还在下着。不久,克罗和科琳也“轧轧”地跑下了门厅。马利也醒了过来,他伸了个懒腰,把尾巴重重地撞在所有的东西上面,看上去极其兴奋。我转过身来对詹妮说道:“我猜想,再让他们回去睡觉似乎是不太可能了。”当她也确认这的确是不太可能的时候,我便转过身,面对着孩子们,然后叫喊道:“好吧,小雪兔们,让我们穿好衣服!”

  接下来的半个钟头里,我们与拉链、绑腿、扣子、头巾以及手套展开了角力。等到我们终于穿戴好了的时候,孩子们看上去就像是木乃伊,而我们的厨房看上去则像是冬季奥运会,或者是一场为名叫马利的狗举行的大型狗类滑雪竞赛的集结待命区。我打开了前门,在其他人快步走出门之前,马利已经一阵风似的从我们身边冲了出去,跑的过程中还把捆得严严实实的科琳给撞倒了。在他的爪子触到那片陌生的白色物体的一瞬间——啊,湿湿的!啊,冷冷的!——他重新考虑了一下,然后尝试着突然向后转。正如每一个曾经在雪地里开过车的人都知道的那样,突然刹车加上反向转弯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主意。

  马利来了一个彻底的刹车,他的臀部旋转到了他的身体前面。在他想又一次直直弹跳起来之前,他侧腹着地卧倒了下来,然后,很及时地翻个了筋斗,滚到了距离前门廊几步远的地方,头朝前地撞进了一个雪堆中。当他一秒钟之后站立起来时,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涂满了粉末的巨大的油炸圈饼。除了一个黑黑的鼻子以及两只褐色的眼睛之外,他完全是一团白色。一只令人讨厌的雪狗。他鼻子里面塞满了雪花,于是他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他用爪子擦着脸上的雪。然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天堂里伸了下来,将一个装有兴奋剂的针管扎进了他的屁股中一样,他陡然地弹射了出去,开始绕着院子飞跑起来,大踏步地跳跃着,期间偶尔有几次因为摔了个筋斗或者跌倒在地而中断了跳跃。在马利看来,雪简直就跟突袭邻居家的垃圾堆一样好玩。

  如果你跟随马利在雪地里的足迹,便能够理解他那错乱的头脑了。他的路线充满了陡然的转弯以及反向,还伴有古怪的环形、八字形、螺旋形以及三角形,就仿佛他正在演算着某种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运算法则。不久,孩子们也以他为榜样,旋转着、滚爬着、嬉戏着,雪花将他们的外套上的每一处折痕和裂缝都给塞满了。詹妮将涂有黄油的面包、盛有热可乐的杯子带到了户外,她还带来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学校因大雪而延迟了返校的时间。我知道,不久我就没有办法将我那辆尼桑开出车道了,更别提在山路上艰难地上上下下行进了。于是我宣布,下雪天我也正式放假。

  我将雪从我为了后院的营火而搭起的石头圆形物上擦去,很快,里面就燃起了噼啪作响的火焰。孩子们坐在平地雪橇里从山坡上滑了下来,一路尖叫着,从营火旁边经过,然后滑到了树林边上。马利在后面追赶着他们。我看着詹妮,然后问道:“如果一年前有人告诉你说,你的孩子们乘着雪橇,正好停在了他们家的后门外的话,你会相信吗?”

  “绝对不会。”她回答说,然后,弯曲着身体,捏了一个雪球朝我扔了过来,“砰”地一声击在了我的胸前。她的头发上落满了雪,她的双颊潮红,她呼出来的气凝结成了一团白雾。

  “到这儿来,亲亲我。”我说道。

  之后,孩子们便围坐在营火边取暖,我决定也来玩一玩雪橇,我还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坐过这玩意呢。“介意和我一道玩吗?”我问詹妮。

  “很抱歉,吉恩·克劳德,你还是自个玩吧。”她回答说。

  我将雪橇放在山顶,然后,坐在雪橇的后部,用肘部支撑着身体,脚则缩拢在雪橇的前端里面。我开始摇摆着要移动了。马利并不是经常有机会俯视着我,而且我倾斜着身体,看上去就等同于是在向他发出邀请。于是他侧身移到了我的身边,嗅着我的脸。“你想要什么?”我问道。这便是他所需要的欢迎。他爬上了雪橇,跨骑到我的身上,坐在了我的胸膛上。“快从我身上下来,你这个大傻瓜!”我尖声叫道。但是太迟了,我们已经徐徐向前移动了。当我们开始下降的时候,速度变得越来越快了。

  “一路平安!”詹妮在我们身后叫喊道。

  我们出发了,被雪橇破开的雪朝两边飞溅了起来,马利坐在我的前面,紧贴着我的身体,当我们沿着斜坡快速下滑的时候,他精力充沛地将我的脸给舔了个遍。凭借着我们两个的总重量,我们的动力自然要比孩子们的更大,所以我们飞速冲过了他们的雪橇痕迹逐渐消失的地方。“稳住,马利!”我尖叫道,“我们要进入树林了!”

  我们冲过了一棵很大的胡桃树,然后,在我们冲过两棵野樱桃树之间的草丛时,居然不可思议地避开了所有坚挺的物体。我突然想到,再往前去便是距尚未解冻的小溪只有几英尺的滑坡了。我尽力将我的脚踢出去,想起到刹车的作用,可是双脚却粘在了一起。这个滑坡十分陡峭,几乎是垂直向下的,而且我们仍然在向前滑去。我只能用手臂将马利搂抱住,然后紧紧地闭上了我的眼睛,叫喊道:“停——!”

  我们的雪橇从滑坡上射了出去。我感觉自己就像那些经典的卡通片所表现的那样——在落入到一个毁灭性的损害之前,在半空中停了一个被拉到无限长的一秒钟。只有在卡通片当中,我才会与一只精神失常、分泌着过量唾液的拉布拉多寻回犬紧紧粘合在一起。我们互相紧紧贴着对方,然后以一个轻柔的蜡烛熄灭的声音紧急降落在了一个雪堤里,半个身体都悬在了雪橇外面,一直滑到了水边。我睁开了眼睛,察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我的脚趾头和手指头还可以动,脖子也能够转动;身体没有任何一处出现骨折现象。马利站起了身,围绕着我腾跃着,渴望能够再来一遍这一充满刺激的游戏。我站了起来,呻吟了一声,然后将身上粘着的枝枝叶叶抖了抖,说道:“我太老了,不适合这玩意。”没料到,几个月之后,马利也老得无法再经受得起这种刺激了。

  在宾夕法尼亚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开始注意到,马利在十二月份便已经九岁大了,他也表现出了一丝轻微的衰老迹象。虽然他仍然具有那不受任何拘束的突然的爆发力,以及由于肾上腺素分泌过旺所导致的无穷精力,就像他在第一场降雪那天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可是现在,情况却发生了一些变化。白天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打盹儿,散步的时候,他会比我先觉得疲累,这在我们的关系当中还是第一次。深冬的一天,气温在结冰的温度以上,空气里洋溢着冰雪即将融化的初春味道,我带着他在山坡上散步,我们下了一座山,然后爬上了第二座,这一座山比我们刚刚爬过的那一座更为陡峭,那间白色的教堂便坐落在这座山的顶部,教堂旁边还有一个安葬着国内战争期间阵亡士兵的公墓。这条路线是我经常走的,甚至在上一个秋天的时候,马利还能够不费多大的劲儿就走完了这段路程,尽管登山的角度总是会让我们两个都气喘吁吁。然而,这一次,马利却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我一路上都耐心地哄着他,喊着一些鼓励人心的字眼,然而,这就像在看着一个玩具随着其电池的耗尽而慢慢地停了下来一样,马利就是没有精力登上山顶了。我停了下来,让他休息一会儿再继续上路。这是我以前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你该不会打退堂鼓了吧,对吗?”我问道,弯下身子,用我戴着手套的手抚摸着他的脸。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很明亮,他的鼻子湿湿的,完全没有为他那正在减弱的精力而担忧,仿佛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在一个冷冽清爽的深冬的早上,和身旁的主人一起坐在乡间的一条路边上。“如果你认为我会背你的话,”我说道,“请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阳光照耀在我们的身上,这时候,我注意到,有许多的灰色已经爬上了他那茶色的脸庞。因为他的皮毛颜色很浅,所以效果并不十分明显,但也无法被否认。他的整个鼻口部位以及他的大部分眉毛,都已经从浅黄色变成了白色。我们并没有很好地意识到,我们那只永远的小狗,已经变成了一位年老的公民了。

  这并不是说,他的行为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更为理性。马利仍然保持着他那些滑稽的动作和古怪的姿态,只不过速度更为悠闲罢了。他仍然会从孩子们的盘子里面偷走食物。他仍然会用他的鼻子轻轻弹开厨房里的垃圾桶的盖子,然后在里面四处搜寻一番。他仍然会紧拉着拴在他颈子上的皮带。仍然会吞下种类繁多的家庭用品。仍然会喝光浴缸里面的水。而且,当天空黯淡下来、雷声隆隆作响的时候,他仍然会惊恐万状,如果那时候他是独自一人的话,他还是会变得极具破坏性的。有一天,当我们回到家里时,发现马利浑身都是泡沫,而克罗的床垫则摊在地上,里面的线圈都被扯开了。

  这些年来,我们对于马利所造成的损害都抱着达观的态度,但是现在,因为我们远离了佛罗里达那经常性的暴风雨天气,所以这些损害变得不那么频繁了。在一只狗的生命当中,难免有些石膏会掉落,有些垫衬会被撕开,有些地毯会被扯碎。就像任何一种关系那样,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它们是我们在获得马利所给予的欢乐、开心、保护以及陪伴的同时所应该接受的代价。我们花费在我们的狗以及被他破坏的物品身上的钱,或许足够让我们买下一艘小小的游艇了。但是,有多少艘游艇会等在门口,迎接你的归来呢?它们能够爬到你的膝盖上,或者舔着你的脸与你一道乘坐着雪橇滑下山坡吗?

  马利在我们的家庭中已经赢得了一席之地。就像是一位诡诈但又让人爱戴的叔叔那样,他就是他。他永远不会成为雷茜或班吉或老黄狗;他永远不会达到参加威斯敏斯特的水平,甚至也不够资格参加全国性展览。我们知道这些。但是,我们接受了这只狗,接受了他的所有缺点,并且深深地喜爱着他。

  “你这个怪老头。”在那个深冬清晨的路边上,抚摸着他的脖颈,我对他说道。我们需要再攀登一段陡峭的山坡,才能够到达我们的目标——那个公墓。可是,就像在现实生活中那样,我领会到,旅程要比目的地更为重要。于是我单膝跪了下来,将我的手放在他的侧腹上,然后说道:“让我们就在这儿坐上一会儿。”当他准备好了之后,我们便转过身,走下山路,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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