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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心尺

量心尺

文/杨叛

“量心尺,阎罗旨。强人崩,恶人死。”

量心尺为玄铁所制,长一尺五寸七分,宽两寸七分,重八斤二两三钱。其形如简,不发则已,发如雷霆,是江南第一神捕、锦衣卫百户柳天成的成名兵器。和寻常铁尺不同,量心尺上细分刻度,当真可用来作尺。盖因柳天成为人心细,多谋善断,最喜计万物大小、量人心短长。

虽然柳天成平生破案无数,可若论血腥诡异,当首推庚子年三月徐州府的连环杀人大案。此案之扑朔迷离、匪夷所思,也是其四十三年捕头生涯中绝无仅有的。也许十年前那起库银大劫案更为复杂凶险——在一尺将巨盗七窍天妖方无诡打下悬崖之前,他险些被方无诡布下的机关取了性命——可和本案一比,却又显得云淡风轻了。

最初案发是在府学明伦堂,死者是学正上官图。上官学正性情刻薄,在士林中口碑极差,若非有一手押题绝活,早被裁撤了。案发当晚,上官图独自在堂内研经。三更时分更夫去查看时,发现他倒在书案边,胸口插着一把铁尺。铁尺上穿了张纸条,上面用小篆写着——“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明伦堂内,柳天成摩挲着量心尺,慢慢踱着步,仔细查看每一个角落。他的步子稳而准,每一步都是一尺五寸七分,刚好是量心尺的长度。这样的走法,总能让他产生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奇妙感觉。

半个时辰后,他微微皱起双眉。

凶手显然是个老手,现场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从尸体位置判断,上官图当时正在堂上秉烛夜读,凶手从大门单刀直入,不待上官图起身,便掷出铁尺,杀人后旋即遁离,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仵作的验尸格目标得很清楚。死者伤在心前肋上,铁尺斜深透内,有血污,是要害致命身死。死者身上并无挣扎痕迹,双手也无伤痕,显然凶手是趁其不防,一击致命。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尸身腰间,那里留有半截红色丝绦,从断口处看,显然是被人扯断的。他当即叫人问过,果然死者身上少了一块随身玉佩,上面雕了老君骑牛,但雕工粗糙,玉质低劣,并不值钱。

柳天成闻言有些失望,看来有价值的线索便只有那把铁尺和上面的纸条了。凶手手段既然如此老辣,为何又要留下那张纸条呢?

柳天成来到书案前,案上摆了几卷四书,还有一册书半掩着,柳天成随手翻开,却是成祖所撰的《为善阴骘》,翻开的一页特意用朱笔描了红:“且人之阴骘固无预于天,而天之所以报之者,其应如响。”

柳天成皱了皱眉,将书合上。

上官图的遇刺身亡,让整个州府都骚动起来。城门封闭,鸡飞狗跳,大街小巷里充斥着鹧鸪般嘀咕的闲人,六扇门的公爷们不断闯进一家家客栈酒楼,将各色可疑人等投进大牢。

“过了,过了,没必要大惊小怪。”知府李余山手捋长髯,慢条斯理道,“案发在明伦堂,又没有失窃,想必不是入室偷盗的强人所为。上官学正治学严苛,平日里得罪的学子不少,定是有人心生不满,这才起意杀人。柳捕头,你怎么看?”

“若是寻常凶案,行凶当用匕首,何故要用铁尺?且是玄铁造的铁尺。”柳天成端量着手中的凶器。铁尺的大小形状和他的量心尺一样,同样是玄铁所铸,甚至连重量也一般无二。若非量心尺此刻正笼在袖中,连他也会误认这是自己的兵器。

“也许是凶手有意栽赃给柳百户?”李知府沉吟道,“尽管放心,本官断不会为这小小伎俩所骗。”

“多谢李府台。不过若是凶手要嫁祸于我,那这张纸条该如何解释?”柳天成扬扬手中沾血的纸条。纸条长五寸七分,宽两寸二分,字迹六分见方,骨力遒劲,颇有火候。

李余山不露声色地向后避了避:“是时文题目吧?上官学正押错了府试的题目,故惹来杀身之祸。”

“这也是一种可能。无论如何,上官学正的被杀肯定和这张纸条有关。大人想必知晓纸上的这句话出自何处吧?”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此句出自《论语·学而篇》,盖因人之不知己,反而自省我之不知人,此乃仁恕之教也。”

“我记得《卫灵公篇》有云: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究竟是患不知人,还是患其不能,圣人真正的心意也是颇堪玩味呢……”柳天成笑道。李知府皱了皱眉:“这凶手当真可恶,乱用圣人之言,但愿柳百户早日抓到杀人凶徒,以安民心。”

“这是自然。”柳天成淡淡一笑,告辞而去。

是夜小雨,窗外竹影婆娑,独坐灯下静读,也别有一番雅趣。小妾红娘捧了新沏的紫笋茶上来,然后静静坐在一边,用一块红绸轻轻擦拭着那把量心尺。

柳天成温柔地望了爱妾一眼,翻开《论语集注》,在《学而篇》中找到了“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一句的注解,轻轻读道:“君子求在我者,故不患人之不己知。不知人,则是非邪正或不能辨,故以为患也。”言罢闭目沉吟。

恍惚间,疾风借雨潜入房中,烛光摇曳,壁上的影子无声地化作妖魔。夜雨溟蒙,沥沥地笼住了徐州,连那一声凄厉惨叫也被雨声淹没。

丑时,第二起凶案发生在城西上清宫。

松色苍苍,生满青苔的巨大石龟驮着残碑,静静望着颌下的尸体。

死者是上清宫的庙祝白溪道长,死状和上官图一样,胸口插了铁尺,为要害致命身死。唯一不同的是纸条上的留言——“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

白溪道人出身名门龙虎宗,身高七尺,眉目疏朗,相貌堂堂。除了和一些进香的富贵女眷有些不清不楚外,平日里斋醮布道,画符施药,在本府是小有名气的活神仙。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方外人莫名其妙地被杀,凶器又同样是铁尺,街头巷尾顿时多了不少闲话。免不了有好事者阴阳怪气地将此事扯到柳天成头上,说什么“量心尺,阎罗旨。士人崩,道人死”,居然也有听了嗑着瓜子喝彩的。

柳天成对此无动于衷,一边检查白溪的遗物——一把松鹤檀香柄马尾拂尘,一个紫铜三清铃,一枚黄花梨刻法印,两串铜钱,几角碎银,一册《三界伏魔关圣帝君忠孝忠义真经》,一边专心揣摩凶手的留言。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出自《黄帝阴符经》,并不难解,本意是说人心所思所想都来自对万物的认知,可也正因如此,心思必受万物所拘,不得超脱。而物之障心则从目来,目有所见,心即受之,心不可见,因物而见,见物即是见心。

见心?见谁的心?见物?所见何物?柳天成双眉紧锁。

上次是儒门圣训,这次却是道家经典,二者间并无联系。而上官图和白溪道人一为饱学儒士,一为道家高人,两人素无往来,又从何处招来了杀身之祸?一般来说,杀人动机不外乎仇杀、情杀、见财起意、争权夺利、失手误伤等等,可这两起案子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两个死者虽也都和人有怨,却没结过什么深仇大恨。两人一为年过半百的老人,一为出家人,情杀也不大可能。两人虽然都小有身家,被杀后家中财物却没有短少。至于争权夺利和一时失手,就更加说不过去了。找不到动机,自然就推断不出凶手身份,而这也是最让人头痛的情况。

身后有动静,听脚步声,步子间距应在九寸八分,除了红娘,无人有这样纤巧的足迹。

“先喝杯茶,醒醒脑子。”果然是红娘又来奉茶。

“你弟弟的病可好些了么?”柳天成啜了口香茶,随口问道。

红娘的弟弟当年流配边军,在西北熬坏了身子,这些年一直不见好,最近几个月更是卧床不起,看来很难熬过年关了。

“昨日请城东的李大夫又看过了,只说要服药调理,不能受寒,又开了新方子。过几日我要去卧佛寺进香,都说那里的菩萨灵验,希望能保佑弟弟渡过此劫。”红娘轻声说,显然对病情已不抱太大希望。

“去吧,我和忠叔说,到时多带几贯钱。卧佛寺的和尚眼界可是高得很呢。”柳天成微讽道,又指了指桌上的纸条,“红娘,你怎么看?上官图和白溪道人究竟为何人所害?”

“我又不是公门差人,如何晓得?相公平日断案如神,所破大案无数,怎会被区区两起命案难住?”

“断案如神?”柳天成苦笑,“我又不是真的神,总有解不开的难题啊。现在为夫连两人因何被杀都弄不清楚,破案又如何谈起呢?”

红娘轻揉着他的肩膀:“既然如此,相公何不出去走走?以相公的眼光,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吧?”

柳天成一愣,随即失笑:“倒让红娘提醒了我。出去查访,总要好过在家中胡思乱想。”说完拍了拍红娘的小手,揣好量心尺,洒然去了。

说是查访,该做的早已做过了。死者的亲友、弟子、同门都已一一问过,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不过柳天成并不死心,他沿着府学向上清宫一路行去,每过商贩店铺,便驻足问上几句。

辰时,柳天成打听到了消息。

提供消息的是四海绸缎庄的李掌柜。身高八尺,大腹便便的李掌柜是四川人,官话总说得带着丝喜庆味儿。据他说,白溪道人遇害那天,他曾经看到有个贼眉鼠眼的小个子跟在道人身后,一直向上清宫去了。李掌柜认得那人叫高飞,是城东一个小有名气的泼皮,剪绺儿的高手,不过倒是很少见他来城西混。

没费多大力气,柳天成便在其姘头花如玉家里堵住了这个小贼。当高飞哆哆嗦嗦地从床下爬出来时,风骚入骨的花如玉正抖着一身雪白的肉在被子里吃吃地笑。

“小的跟着那道人,不过是瞄上了他腰间的一块玉佩,剪个绺儿。哪里又会起意杀人了?白溪道人可是龙虎门的高人,能降龙伏虎,伸个手指头都能把小人捻死,小人又如何敢起歹意?”高飞抱天屈地嚷着。

在柳天成看来,身高不过五尺二寸的高飞分明是只黄鼠狼,自然不会信他的一面之词,当下冷笑一声:“你倒是敢起意偷高人的玉佩。”

“这……”高飞微一犹豫,咬牙道,“不瞒大人,这玉佩不是小人要的,而是有人出钱请小人去偷的。”

“哦?是谁?”柳天成双眼一亮。

据高飞说,托他偷玉佩的是个中年汉子,四十出头,五官丑陋,左脸颊上有个铜钱大小的青痣,声音沙哑,凤阳口音。对方在得意楼搭上了正在吃酒的他,请他喝了二斤花雕,又出两贯钱请他去偷白溪道人的随身玉佩,事成后另有重谢。舌头已经大了的他当场便拍了胸脯。

“玉佩呢?可曾交给那人了?”柳天成急问。高飞略显郁闷:“早交出去了,第二天在得意楼交的货。不过是个普通的如来佩,照小人看值不了二两银子。”

“那人当时说了什么没有?”“那人当时很是高兴,小声念叨了几句,好像是皇帝什么的。”高飞回忆道。

柳天成心中一震,沉声道:“可是黄帝阴符经?”“对!对!就是黄帝阴符经!”

终于连上了,柳天成双目微合,长出了一口气。迷雾就这般乍然明朗。上官图死后被人夺去了老君骑牛玉佩,白溪则在死前被盗了随身的如来玉佩,二者必有关联!

嘴里嚼着张家铺子的水晶红枣蜜,柳天成仔细端详着面前的纸条。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这是儒家圣言。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这是道家至语。

失踪的两块玉佩,又分别雕了道宗佛祖。这其中究竟有何奥妙?

佛家,道家,儒家……对了!上官图临终前书案上有一卷《为善阴骘》,而白溪道人身边则揣着本《三界伏魔关圣帝君忠孝忠义真经》,这两书看似毫无关联,但都有一个共同的主旨——三教合一,劝人向善。

《为善阴骘》中,成祖从“阴骘”入手,以因果施教化,进而论证了儒、佛、道在德行操守上的共通之处,并使之趋于融合。而在《三界伏魔关圣帝君忠孝忠义真经》中,一样是以关帝的名义劝人向善,且在关帝宝诰上宣布关帝“掌道释儒教之权,管天地人之柄”。

三教合一,这两本书都或明或暗地阐述着这个观点。

在本朝,三教合一并非什么禁忌话题。太祖出身佛门,却得道宗之助起兵,并以儒家治天下,曾坦言:“于斯三教,除仲尼之道,祖尧舜,率三王,删诗制典,万世永赖。其佛仙之幽灵,暗助王纲,益世无穷。”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大明立国以来赞成三教合一之人多如牛毛,为其撰文鼓吹的更是不计其数,《为善阴骘》和《三界伏魔关圣帝君忠孝忠义真经》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现在看来,上官图和白溪道人也应是赞同三教合一的,只是若因此便惹下了杀身之祸,未免有些荒唐。

等一下……三教合一,三教为佛——儒——道——现在遇害二人分别为儒家和道家,那岂不是说……糟了!柳天成长身而起,不理会红娘惊诧的眼神,冲入了夜幕。

上官图是儒家,白溪是道家,也就是说,凶手下一个目标十有八九便是佛门中人。徐州城内能和上官图、白溪两人比肩的僧人只有一个——卧佛寺方丈了然大师!

了然身世奇特,他本是儒生,弃文习武后行走江湖,杀人无算,后来为名僧紫柏真可降服,皈依佛门,并深得真可真传。而真可,正是一位提倡三教合一学说的高僧。

夜幕中,柳天成身形如电,踏草疾行。月色下的卧佛寺和影子之间的距离在不断缩短——二十里……十里……一里……五十丈……五丈……一丈……古老的寺门自脚下飞向身后,大殿内飘摇的烛火射入双瞳——反射着瞳孔中冰冷的尸体。

晚了一步!柳天成驻足,仰首,一声长啸。

了然是半个时辰前遇害的,同时被夺走的,是一块雕着至圣先师像的玉佩。这一次,纸条上的留言是一句《金刚经》经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红娘从未见柳天成如此沮丧过。鼎鼎大名的柳神捕似乎被了然之死击垮了心神,整个人都颓丧在宽大的衣袍中,像龟裂的俑。

“相公且放宽心,李知府不是发了话吗?了然大师的死也是天数,并非相公的错。”她低声安慰道。

“了然?”柳天成苦涩地一笑,将量心尺自袖中缓缓抽出来。尺身在灯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紫芒,仿佛万千精灵在其中游荡:“你错了,死人我见得多了,又怎会为一个出家人自责沮丧?”

“那你……”

“了然一死,凶手十有八九便不会再出手杀人了,至少暂时不会。一旦他远走高飞,破这案子就难了。”

“不是说已经根据高飞的话图形绘影了吗?”

“我早问过了本城蛇鼠,从未有人见过高飞说的人。如不是高飞在说谎,那就是对方易了容,因而图形绘影用处不大。”

“总该有其他办法吧?”

“剩下的就是那几张纸条,还有几本书……对了,还有书!”柳天成一跃而起。

和上官图、白溪一样,了然遇刺时身边也有一本关于三教合一的书——东晋慧远法师为宣传其佛儒合明论所著的《沙门不敬王者论》。

柳天成将《为善阴骘》、《沙门不敬王者论》和《三界伏魔关圣帝君忠孝忠义真经》放在眼前,比对了一会儿,眼前蓦然一亮。这三本书竟然都是同一家书商所印!

这仅仅是巧合吗?

柳天成不这么想。他定下心来,开始以极大的耐心一页页,一行行地反复检查研读着这三本书,连一笔一画也不放过。

细心,本就是他的长处。当初之所以能抓到七窍天妖方无诡的蛛丝马迹,便是在几张不起眼的当票里发现了方无诡留下的独门暗押,从而顺藤摸瓜,找到了方无诡的老巢,将其党羽一网打尽。

三个时辰后,他满意地笑了。

果然,在这三本书中,隐藏了一个绝大的秘密。破解了秘密,柳天成兴奋地搓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原来如此……谁能想得到,这书中竟然藏着这般泼天的富贵啊……”他突然驻足,死死盯着眼前的三本书。忽然,他快步来到案前,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拔掉盖子,轻轻一吹,等火苗燃起后,袖子一抖,用量心尺串起那三本书,凑到火苗上。

望着被金红火舌吞没的书页,柳天成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嘲色。

“烟怎么这么大?”红娘端着茶走了进来,见状一愣,“相公,你这是在烧什么?”

“没什么,天凉了,烤烤我的量心尺……”柳天成脸色不变地说。

第二天,朝阳还在沉睡之际,他便背着百宝囊,独自一人出了城。

道上空落落的,只余下鸦啼和泥泞的脚印,晦暗如黄昏。柳天成迈着稳健的步子,每一步都是精准的一尺五寸七分。凛凛晨风吹在滚热的胸膛上,竟是一种别样的爽快。

是的,一切尽在掌握。

秘密是用矾水写在封页上的,这法子是金人完颜承晖所创,只需将矾、胶和铁钉共煮,所书文字便不留痕迹,只有用墨涂在纸背上才能看到。若非柳天成见多识广兼心细如发,又对这些江湖伎俩烂熟于心,决无可能发现这个秘密。秘密很简单,一共二十四个字:太祖遗泽,秘藏重宝。国祚可失,青龙难逃。三教合一,日月昭告。这二十四个字分别写在三本书上,每本只录一句,若只得一本,定难明了其中之意。但即使如今三句俱全,还是令人难解。第一句毫无疑问是最简单明了的,自然是太祖为后人留下了宝藏,而第二句中的“青龙难逃”则着实让人费解,至于最后一句,则更加莫名其妙了。直到他想起了城外的青龙洞,一切才得到了答案。那里有一座不起眼的小殿,小殿香火并不旺,但那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小殿里供着三座大神——佛祖、老君和孔圣人。

正午时分,他终于到了青龙洞。洞口已快被干枯的藤萝淹没了,一只奄奄一息的狼趴在那里,用一双忧郁空洞的眼望着他。

今日,会有人在三位神明前死去。他愉快地想着,抽出量心尺,迈步进了洞。

洞内生满了石笋,上上下下,森然指着他。地面有很多棱角锋利的石头,走起来很吃力。即使用了轻功,脚下还是会发出骨裂般的回声。

步子的错乱让他产生了一种彷徨。我为什么来这里?为了擒拿凶犯?是的,一定是这样。他紧握着手中的量心尺,那尺被洞内的黑暗侵蚀着,已变得森冷彻骨。

就算不是,我也已经停不下来了。他又想起了洞口的狼和它忧郁的目光。对不起,可我已经停不下来了。每一步都要走一尺五寸七分,一步都不能走错,一步都不可以。

他继续走着,又蹒跚行了几百步,终于看到了那座小殿。

阳光从很高的穹顶投下来,光明和黑暗在殿内交错着。一丈六尺高的释迦在中央拈花微笑,被熏黑的香炉缺了一足,却还顽强地立着。老君骑着没了头的石牛端坐于左,孔子持竹简盘踞于右,两人在石龛内遥遥相对,一脸的不快。石台上方刻着:天地之间,唯此一道。

在释迦的额头上,他看到了那块如来玉佩,玉佩在阳光下形成了一个明亮的点。同样的还有老君和孔子,三枚玉佩的光华汇聚成一道光线,射在洞壁角落的一根石笋上——三教合一,日月昭告。

他在这里……那个凶手。柳天成按捺着杀意,对着佛祖跪下,三次叩首,默默请求佛祖保佑,又同样拜过了老君和孔子,这才深吸一口气,来到石笋前,用力扳动。

一块石壁缓缓移开,露出一条狭窄的甬道。

甬道是天然形成的岩缝。柳天成在其中慢慢前行,四周黑暗而压抑,渗出的水滴不断落下,构成火光中淋漓的雨。每一步都要一尺五寸七分,不能有任何差错。他小心翼翼地走着,任由雨水从脸颊流过。

转过一道弯,前方隐隐透出柔和的光。白银铸就的殿堂中,耸立着三位教宗。每一尊都是十丈八尺高的黄金之躯,光芒夺目,慈祥地望着他。每个人都在对他说:天地之间,唯此一道。

手中一烫,火折子掉落在地。柳天成摇了摇头,挥去脑中的幻觉。又走了十几步,他进入一个石室。

石室里什么都没有。七丈五尺宽,十一丈六尺长的石室内,没有黄金,没有珠宝,也没有凶手,只有几盆无声无息的炭火在燃烧着。

柳天成仔细地观察、感触、倾听,他趴在地上抚摸着地面,用量心尺轻轻叩打着每一个角落,企图找到新的线索,然而什么都没有。

总会找到些什么的,他想。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巨响,一块巨石从上方落下,将石室的入口堵住了。他扑过去,用力推动巨石,却如蚍蜉撼大树一般。

“那是空的,一切都是空。”巨石的对面有人说。柳天成熟悉这个声音,绵密而锐利,每一个音节都像针轻轻刺在你的心房上。“方无诡?”他茫然地停下,“你还活着?”

“不,我已经死了。在你一尺把我拍下悬崖的那一瞬。”方无诡缓缓回答,“活下去的是另一个人。当那个人睁开眼的时候,看到天空中的月亮,明亮清澈,洗过一样的美丽,就像他的灵魂。一个苗族姑娘救了挂在松树上的他,把他背回家,为他敷药,喂汤,抹身,唱山歌给他听。她有些傻乎乎的,信很多的神,而且对每一个都很虔诚。他呢,则要做一个全新的、与世无争的好人,然后娶她做妻子,为她在野花满山、百灵鸟歌唱的地方建一个家。可惜的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柳天成缓缓坐下,将耳朵贴在石头上,以便听得更清晰。

“他发现自己不能忘记那把量心尺。那把将他打下悬崖的铁尺,总是出现在他的睡梦中,将他打下悬崖,一次又一次,永不休止的轮回。他用尽了一切办法,就是无法摆脱那把尺。那把一尺五寸七分的铁尺像蛊虫一样,噬咬他的五脏,侵蚀他的骨骼,让他坐卧不安,寝食不宁。他要娶她,可在那之前,他一定要斩断过去的羁绊——要毁了那把尺。”

“这么说,这是一个圈套?为了除掉我?”

“是的。我清楚你的本事,我不想冒险。于是我找到了这里,一个绝地,设下了机关。那三个玉佩是我想办法送给上官图三人的,这费了我不少工夫。三本书则是我有意留在杀人现场的,我知道以你的智慧和细心,一定会发现它们的奥秘的,就像当年找到我画在当票中的暗押一样。剩下的,只是等在这里而已。”

“可是,为什么用铁尺杀人,你就不怕打草惊蛇?那三张纸条呢?”

方无诡沉默了一会儿:“我有些犹豫。那晚被月亮洗过的我,不想再杀害无辜。死去的三人各有取死之道。上官图暗卖考题,白溪淫人妻女,了然出家前杀人无数。可你不同,你是阳光下白色的塔,高大洁白,没有污垢。我必须给自己一个借口,同时给你一个机会。借口我有了,你的贪婪——只要你不想独自吞下宝藏,就会带其他人来。而机会,则是那三张穿在铁尺上的纸条——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方无诡背诵着纸条上的话,“我写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提醒你,不要中我的圈套。但,我知道你还是会中计的,我了解你,就如同你了解我一样。好了,这就是一切的真相。现在,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有什么想说的?”柳天成喃喃地重复着,“说什么呢?不了,这样就很好。”

“那我就先走了。我得去把痕迹打扫干净,弄掉那三块玉佩,抹掉你的脚印,堵死洞口。然后带那个傻姑娘找一个满山野花、百灵鸟在歌唱的地方度过余生。对了,你最好把那几盆炭火熄了,里边的空气已经不多了。”最后,方无诡关切地说。

柳天成没有将炭火熄掉。

他站起身,紧握着量心尺,在石室一圈又一圈,小心翼翼地走着。

每一步都是一尺五寸七分,精准得完美无缺。

是的,红娘,放心吧,一切尽在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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