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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波浮沉

随波浮沉

文/飘灯

楚随波认识苏旷的时候,还差一个月满九岁。

他还记得第一眼看见苏旷的样子:瘦瘦的、小小的,穿一身大人衣服改短的小袍子,袖子长了点,要连捋两下才能露出小拳头来。那时候苏旷瘦得很给京城人民丢脸,手腕和普通男孩子一样粗细,小臂和手腕一样粗细,大臂和小臂一样粗细。他遇到喜欢的人,就屁颠屁颠跟在人家后面,遇到不喜欢的人,就满脸哈欠连天没睡醒的样子。

苏旷喜欢的人有师父铁敖、一群狐朋狗友、半街小商小贩、账房先生严老夫子、楚家全部年轻丫环和昧着良心夸他长得帅的厨房何妈妈。

苏旷不喜欢的人很专一,就是他楚随波。

刚开始的时候,楚随波是诚心诚意想要和他交个朋友的,特地把自己房里最贵重的翡翠镇尺送了他做礼物。结果第二天,翡翠镇尺就到了严老夫子的桌子上。

楚随波很生气,严老夫子爱不释手。

楚随波是个性子很慢的孩子,一句话说之前要反反复复想三四遍,这就导致了他和苏旷第一个月相处,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苏旷到楚家的第二天就没有了寄人篱下的觉悟,一会儿跑去看人洗菜,一会儿跑去看人晾衣服。

等从前院到后院鱼贯响起“臭小子闪一边去”的时候,他就拉着张苦脸开始练拳,一边练一边小声哼哼心诀:“经国之大业啊!不朽之盛事啊!他妈就得傻练啊!不然耍不了帅啊!趁着那群小美人还是坯子,抓紧抓紧抓紧呀!”

“真功利!”楚随波慢吞吞走到他身边,慢吞吞评论,“我爹说做人要澹泊明志、宁静致远,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这一大嘟噜是什么意思?”苏旷走完拳开始练刀,浑身汗津津地像条泥鳅。

“就是……强大的心灵比强大的肉体更重要。”楚随波不屑地说,“你又不读书,跟你说你也不懂。”

苏旷弯着腰笑:“嘿,我说你一个长大了混日子的,要那么强大的心灵干什么?”

楚随波顿觉受到了污辱:“你以为你长大了能干什么?”

“做个英雄呗。”

“什么叫英雄?”

一谈到人生梦想,苏旷眼睛都亮了:“这都不懂?就是……主持公道抱打不平,将来所有的小美人见了我,都要挥着小手帕喊——苏大侠苏大侠,来我家吃饭吧!不要钱!”

楚随波说:“这样啊……”

楚随波其实也在考虑要不要练武了,但他决定事情总是很慢的,老是晚上想想学武挺好,早上起床又觉得有诸多不足。比如说练武难免磕着碰着的,那时候娘亲又得哭。他有个母亲,还有个娘亲,母亲老训他,娘亲老哭,他上回只是牙疼,娘亲都在菩萨像前长跪半宿,祈求他平安。

“其实你没爹没娘也挺好的。” 楚随波托着腮蹲在苏旷身边。

他也不是特别想和苏旷说话,但两个人共用一个小院,就隔一道墙,去找别人太过麻烦。

“去你妈的!”苏旷一脚踹在他肩膀上,拎起他就摔到葡萄架子上,然后想想后果,又吓着了,指着楚随波的鼻子叫嚣,“男子汉大丈夫的,够种别跟我师父说!”

楚随波才不想当男子汉呢,他哭得哇哇地去找娘亲,娘亲哭得嘤嘤地去找母亲,母亲气得哼哼地去找父亲,父亲笑得哈哈地去找铁敖。

然后当天晚上,楚随波捂着耳朵躲在被子里,满脸全是汗:完了完了!他一定会被打死了!

结果第二天清早,铁敖前脚出门,苏旷后脚就窜过来,一脚踹开楚随波的门,一根手指戳着他鼻子:“我师父叫我道歉!四姑娘!”

楚随波屈辱得满脸是泪,他一着急就说不清楚话,囫囵音都发不出来:“其实那个……不是我……那个……”

苏旷已经跑远了。

楚随波决定习武了。

他习武的方式是从理论知识开始,没事就去铁敖房里翻秘笈,不懂的就问,扎扎实实地记了一大本笔记。铁世叔也很耐心,有问必答。

苏旷自从发现铁敖一回家就和楚随波黏在一起,就不沾家了。他在外面有一大堆酒肉朋友,定期不定期地打一场群架,都是一拳一个去你妈。有一次,楚随波对轻功表示了浓厚的兴趣,和铁敖一起完成了“轻功基础知识一百问”之后,才发现三更天了苏旷还没回来。

铁敖也又困又累的,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泡着脚,一边叫楚随波帮忙到里屋找根藤条出来。

楚随波是听话又助人为乐的好孩子,他认认真真找出藤条,还盖好箱子,把凳子拖回原地。

一出门,苏旷就回来了。

苏旷看起来很夸张,衣服裤子都撕破了,鞋子丢了一只,额头是肿的,嘴角是青的,左手按着右肩,下面全是血,右手还颤巍巍地指着楚随波:“你你你,为虎作伥!”

铁敖猛拍桌子:“怎么回事!”

苏旷应声跪下,也很大声:“回来晚了!”

铁敖接过藤条:“我是问你怎么回事!”苏旷居然也很恼,敢顶嘴:“要打就打,不多你这一顿!”

这下铁敖明白了,高兴起来:“嗯?输了?好事情。”

苏旷“蹭”地站起来:“输个屁啊!他们不要脸!仗着人多!”

铁敖一藤条抽他肩上:“借口!”

苏旷龇牙咧嘴:“什么?”

楚随波帮忙解释:“世叔是说,输了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能全怪别人。”

苏旷挠挠头:“也对……我今天气坏了,脑子一热,手上没章法,根本就没发挥出实力来。这帮贱人,等明天……”

铁敖举起藤条,又放下:“谁欺负你?跟师父说实话。”

苏旷拧着眉头望着铁敖,眼泪一点点往眼眶里涌,扬扬头,又把眼泪压回去:“我自己会解决。”

铁敖的手软了:“他们说什么了?”苏旷一吸鼻子,眼泪往眼眶里涌,仰仰头,又把眼泪压了回去:“师父,我想自己解决。”

铁敖脚也不擦了,赤着脚大步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越走越快,越走越怒。然后突然猛回头:“不许带刀。”

“嗯。”

“不许下狠手。”

“知道。”

“万一得了便宜不许卖乖。”

“嘶……这个……哦。”

“行了,起来洗洗睡吧。”铁敖挥挥手,要回里屋去,站在门口,也不回头,“旷儿,你给我记住了,‘静’中有个‘争’字,‘稳’中有个‘急’字,心越急,手就越要稳;想争,就要先静。”楚随波觉得甚为有理,忙去拿小本子记下来,苏旷看着他就来气:“四姑娘,男子汉的事,你少掺和。”

第二天,小男子汉捂着腰回来了。

第三天,小男子汉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

第十天,小男子汉彻底躺下了。他趴在枕头上嗷嗷叫:“冷静有个屁用啊?一次比一次衰啊!他们人是真多啊!那群孙子每天吃完晚饭揍我一顿都成固定娱乐了!”

“男子汉,你好。”楚随波同情地表示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打了这么多天一点长进也没有?”

男子汉瞪着眼:“干吗?找不痛快?”楚随波摇头笑:“哪里哪里,我这是向苏大侠你讨教经验。说说呗,你怎么打的?”

苏旷揉完脑袋揉屁股:“你觉得英雄应该怎么打?当然是奋力一击把他们全打趴下啊。四姑娘,麻烦你回房找你娘玩去好不好?别烦我。”

楚随波偷偷摸摸出谋划策:“我说,英雄,擒贼先擒王,你不会抓着领头的那个把他往死里打再说吗?”

苏旷愣了半天。楚随波耸耸肩离开:“这就是不读书的坏处!”

十天之后,小英雄又雄赳赳地出发了。

这天他回来得特别早,半里之外就能听见他在扯着嗓子唱歌。

“师父、师父、师父!”苏旷摇头晃脑一路冲进来。

“铁世叔还没回来呢。”楚随波不想听他吹牛,赶紧离开。

苏旷眉开眼笑地勾着他肩膀:“喂!大声点告诉我——谁最帅?”

“猪。”

“大声点告诉我,谁是未来江湖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猪。”

“大声点告诉我,谁让你的童年有了光彩,人生有了意义?”

“猪!”

“嫉妒!活脱脱的嫉妒!四姑娘,你慢慢发呆,我去找个知音。”

苏旷一蹦一跳地跑出去,很快又听见他在问:“大声点告诉我……”

准备晚饭的何妈妈赶紧打断他:“哎哟,严老夫子都等你一整天了,快快快,赶紧的,大声点告诉他去,乖!”

于是苏旷就一路哼着歌往账房跑,一路逮谁问谁:“大声点告诉我……”楚随波仰望天空,天真高,比最高的墙还要高,他小声说:“猪。”

楚家门庭若市,告状这种事是跟风的,一个家长来了一群家长全来了。苏旷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叫往死里打就往死里打,结果把王偏将家的小公子打断了一条腿。于是铁敖那段时间的主要工作就是登门谢罪。

苏旷第一次变得很乖,躲在房里不敢出门。

楚随波来探望他,他很是苦恼地枕着手臂,歪歪屁股给他让出了半边床:“四姑娘,大声点告诉我,常言道江湖事江湖了,告家长算怎么回事啊?”

楚随波很少受到这样的礼遇,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床边,等了一会儿,觉得苏旷不会再一抬腿把自己踢下去:“你没告诉铁世叔……主意是我出的?”

苏旷一翻身,眨巴着眼睛惊奇地看着他:“四姑娘你欺人太甚啊,我是出卖朋友的那种人吗?”

楚随波圆圆的脸蛋上酒窝都在泛红:“朋友?”

他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过,半个都没有过,他一遍一遍咀嚼这两个字,又喃喃:“朋友?”

苏旷受不了,抓起枕头扔过去:“大哥,我是跟你聊天,不是跟你提亲,你脸红什么啊!”

楚随波的脸更红了,说话本来就吞音,一解释起来,更是连听都听不清:“不是的……我容易脸红……我是说……那个……”

苏旷爬起来,抓着他的下巴摇:“你的嘴张不大吗?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哎呀急死我了!”楚随波下巴痛得要命,这是他从小到现在受过的最重的“伤”了,他脸更红了,紧紧闭着嘴,莫名其妙地眼泪就往上涌:“放手放手……君子动口不动手……其实我是挺……那个……”

“滚滚滚,不知道以为我调戏你呢!”苏旷终于抬起脚把他踹下床去,“对着镜子练两遍,说清楚了再来找我。”

楚随波咬牙咬得酒窝都疼,恨恨一跺脚,扭头就走。

楚随波对着镜子练了一遍,又练了一遍,脸还是红的,嘴还是张不大。身后的小丫环边铺床边说:“四少爷,您知道吗?苏旷走了。”

楚随波嘴张大了。

小丫环拍打着枕头:“听说要走三五年呢,这回好了,没人吵少爷了。”

楚随波把镜子扣在桌子上:“他去哪儿?”

“神捕营吧,好像。”

“你先出去吧。”

小丫环没听清:“少爷说什么?”

楚随波声音还是糯糯软软的:“你先……那个……出去吧。”

楚家安静了。

楚随波下定决心好好习武了。

他的运气很好,铁敖是个可遇不可求的良师。文武全才,琴棋书画百道皆通,而且乐于传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楚随波甚至忘记了父亲的存在,他从早到晚泡在铁世叔房里等他回来——只是有一条,铁敖从不留他的饭,每到饭点,必定要叮嘱一句:“你娘等着你呢,去吧。”

而娘亲也欢喜,总是一边一针一针绣着菩萨像,一边听他慢吞吞地说铁世叔的事。有一次楚随波随口说:“呀,世叔病了,一个叫芸娘的姐姐好像来瞧过世叔好几次呢,嘻嘻。”娘亲一针扎破了手指,抿着嘴望着窗外,轻轻吮。

日子就这么被一针一针地绣进锦绣年华里去了。

楚随波青竹拔节一样地长高,衣裳却从未有过不合身,应对也从未有过不合体。父亲、母亲、兄长和外头师友们对他越来越赞许了,铁敖也是赞不绝口,常常朗声大笑:“随波前途无可限量。”

有一天,铁敖拎了一堆糕点糖果进门,又摇头呵呵笑,送了何妈妈。楚随波忽然头痛起来,大白天的,非要睡一觉。睡着睡着,他就听见了稳重又轻快的脚步声,一路走向他的门前。

“我家少爷不舒服,休息哪。”小丫环说。

“哦,好。”门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高高亮亮的,一点都没变,然后就是砰砰砰一路冲向铁敖房里:“大声点告诉我,谁回来了?”

楚随波猛地坐起来。

小丫环连忙劝:“哎呀真是的,一回来就这么吵,少爷睡不着了吧?”楚随波爬起来:“我没事了。”

楚随波一路跑到账房先生严老夫子那里,很认真地开口:“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严老夫子大惊:“四少爷不是在消遣老朽吧?”

楚随波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严老夫子奇怪道:“这……这是从何说起呀?”

楚随波字正腔圆大声说:“我认识你很久了,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严老夫子抚掌大笑:“好哇,好哇,四少爷,老朽就认你这个忘年交了。”

楚随波微微笑,酒窝深陷下去:“谢谢。”

楚随波吃了晚饭就在院子里散步,走得腿都酸了。然后他就看见了苏旷,苏旷还是和他一样高,可肩膀宽了半圈,两只上臂也鼓鼓地胀起来。他不再穿铁敖的旧衣服了。

“苏兄,久违了。”楚随波拱手一礼。

“好,好。”苏旷一路走,一路扎腰带挽袖子。

“苏兄要去往何处?”

“那帮孙子听说我出来了,要接风。”

苏旷提起膝盖,把靴子也扎紧了,自说自话地咬牙:“也不知真接风假接风,我去会会,合适就喝酒,不合适我欠着半场架没打呢。”

他一路走到小院门口,想起什么,回头:“哎,随波,听说你这两年练过了啊?”

“呵,苏兄面前,贻笑大方而已。”楚随波散步结束,回屋,“我去读书了,苏兄请便。”

“再烂也多双拳头,走,一起吧?”苏旷扬扬下巴,他已经是少年的样子了,眉毛全舒展开,一双眼睛在晚风中亮亮的,纯黑的长发飘着,像燃烧的火。

“也好。”楚随波慢吞吞地说。

苏旷刚走进一家小酒馆里,就挨个指着每个人的鼻子边点边叫:“大声点告诉我——打遍京城无敌手的少年英雄是哪一个?”

“你他妈又开始吹牛了。”当年被打断腿的那位小公子抄起个杯子就照脸扔了过去,“老规矩啊,我们接风你请客。”

“嘿,腿不疼了?嘴也不欠了?不找你妈告状了是吗?”苏旷接过杯子,走过去,桌子上一顿,“哥儿几个今天怎么说?”

“你少这么小心眼。你说我腿断了,我妈还能不发现?我那是亲妈啊!你让我说什么,闲得发慌自己砸着玩的?”小公子伸手勾着他脖子把他按坐下来,“没别的事,江湖传闻,苏大侠变规矩了,我们就是想问问,有这回事吗?”

苏旷拍着桌子,手指头还是轮圈点着:“过三年了,得长点出息,一人一壶,我就告诉你们。”

酒上来了,大家热血贲张地去抓酒壶酒杯。苏旷想起什么:“哎,老板,再拿一碗酸梅汤来!”

奇耻大辱!

楚随波死死盯着他,抢过看起来最多的一瓶酒,热血往头上涌,意气从胆边生,深呼吸两三次,闭着眼就一口气喝干了。

大家很惊悚地看着他。以后的事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家房里,丫环围了一圈,母亲坐在床边面如寒冰,娘亲远远站着,数着念珠求菩萨,床脚下的夜壶吐满了,簸箕吐满了,连脸盆也吐满了。

隔壁传来苏旷的怒吼声:“师父——住手师父!我怎么知道他不会喝啊?他不会喝抢得比谁都快——师父!是你要我带他出去的!我今天面子都丢完了!师父——你偏心不能偏成这样!”

“砰”地一声巨响,然后是重物砸到书桌上的杯盘碗盏迸碎四溅声,铁敖低声怒骂:“翅膀硬了?敢招架了?什么时候还手啊?苏大侠!”

一时间万籁俱寂。

过了很久,苏旷轻声:“弟子不敢,弟子谢罪。”

楚随波想要说什么,一歪头又吐了一地。

楚随波躺了三天。苏旷也躺了三天。

之后苏旷再也不跟他说话了。楚随波鼓起勇气想解释点什么,苏旷脸拉得比驴子还难看:“滚远点,你他妈一碰就该我倒霉。”

楚随波默默咬住牙,他发誓,自己的脸不会再红了。

苏旷还在玩,快马快刀,骰子牌九,浓情烈酒。

他不再哼哼“小美人慢点长大了”,而是经常哈哈大笑,说是“天下英雄且慢老,待苏某一会儿”。

铁敖的日子开始捉襟见肘,每月那点俸禄根本就不够这位小爷糟蹋的。铁敖昂昂七尺的汉子整天的清粥小菜度余年,苏旷也是出名的不懂事,砰砰砰跑回来,端着师父的粥碗喝一口:“什么破粥啊,喝了能直接尿出去,扔了我给你煮。”

铁敖只摇头,这孩子变得越来越难管教了,一骂就炸毛。

神捕营没给他立成规矩,只让他学会了糊弄外人,连一众小兄弟的家长都交口称赞,说铁敖有个好徒弟,让自家孩子多跟他玩玩什么的。有时候铁敖生气想揍他,连楚云山都会越俎代庖地多劝几句。

这样下去,他迟早要进神捕营,不是走进去的,是被抓进去的。

很快,楚随波发觉,苏旷是个不吃打的货色。

他兴冲冲撞开楚随波的门:“喂,师父说你轻功不错,露一手怎么样?”楚随波翻着书:“我轻功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大哥,谁想跟你有关系了?咱哥几个轻功都不好,这不想瞧个新鲜吗?”苏旷嘻皮笑脸地走过来,左手压着他的书页,“走走走,我请你喝两杯啊,相逢一笑泯恩仇。”

“量浅不敢献丑。”楚随波淡淡道,“苏兄放手。”

“你什么人啊?学了绝活不想露一手?让一群人给你叫个好?”

苏旷抓着他的书,楚随波也按住自己的书。

苏旷耍赖不松:“什么书这样好看?哎呦喂《礼记》?你够有礼貌的了,真不用再看啦!我说四姑娘,你看看外面阳光好得呀,天蓝得呀,都想让人飞上去挠两下!这种天小猫小狗都不会窝家里头的,走啦走啦,我们不喝酒,保证不喝酒好不好?跟你说啊,今天要放个特别大的风筝,能把人带飞起来,你肯定没见过。你不想飞吗?”

“我从不想那些有的没的。”楚随波还是波澜不惊地,轻轻一拍桌子,“苏兄自重。”

“我好端端的干吗又要自重?楚随波我怎么你了?”

楚随波猛抽书,苏旷一把抄住他手腕,铁钳一样,夹得他生疼:“我就不放了,有本事你把我手砍了。”

楚随波轻功很好,腕力却太差,挣了两次动弹不得,索性冷笑:“你以为我怕你?小苏,你手贱成这样,迟早有人砍的。”苏旷手上加了把力气:“你他妈也是个男人!别阴阳怪气的,够种还手!”楚随波还是微笑:“苏大侠英雄盖世,盛气凌人,还请高抬贵手,放我清静。”

苏旷的脸慢慢红起来,他点头点头又点头,松开手,后退一步,抱拳:“四少爷,失礼了。”

他后退,轻轻带上了门。

楚随波放下书,踱步,打开了窗户——窗外天真蓝,阳光明媚,一如少年欢笑。

能把人带起来的风筝?他笑笑,低头看书。

能把人带起来的风筝?他伸手去拉门,又松手,坐下。

他生起气来,把书砸在墙上——谁会这么无聊?做这种没用的风筝!

严老夫子又兴冲冲地抱着小茶壶,来找楚随波闲话家常。

楚随波抿着嘴,低着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是一类人!”

严老夫子惊恐地看着他:“四少爷……老朽……哎哟哎哟,罢了罢了……”

严老夫子走了。走了没多远,就听见他乐呵呵的招呼声:“嚯,小苏出去玩啊?这一身鲜亮啊!”

“老严头你不知道,我们做了个房子大的风筝,我要第一个飞上去,穿白挂素的底下看不见哪——”

“哎哎,放下我放下我,老朽……经不起这样折腾。茶……茶洒了!”

“小气鬼,我师父柜子里有一大堆,我回头给你弄两罐不就完了?老夫子我走啦!”苏旷一路大笑,“大声点告诉我,谁是全京城第一个飞上天的人?”

苏旷是全京城第一个飞起来的人。也是全京城第一个差点摔死的人。风筝飞了十丈高就掉下来了,他的腿也断了,骨头碎得七零八落的。

苏旷养伤期间,何妈妈在院子里捡了本书,叫做《关于主流接骨手法的四大弊端和七点争议》。

然后半个楚家都能听到苏旷的破口大骂:“这是什么狗日的人生啊!最想要人帮忙的时候,他妈人家给你的全是弊端和争议!想吓唬我?门都没有!”

他那段时间正在变音,破音比别的男孩子都要重一点,只要高声,就发出一种鸭子被卡住脖子垂死挣扎的怪叫,所以骂着骂着,戛然而止,可能连自己都不忍心再听。

但说归说,苏旷还是被吓到了,那本书写得很夸张,好像骨折期间一个喷嚏打得用力一点都会落下终生残疾。

楚家人欣慰地发现,苏旷那种自夸的精神不见了,如今他和楚随波一样,又安静又乖。

他躺了两个月,还是脚尖一碰地就疼得一头汗,迟迟站不起来。

初夏夜半,做梦时分。

楚随波做了一个快乐的梦,他梦见白云在脚下,清风在肩膀上,阳光打在脸上,让人情不自禁要微笑。

但这么美好的梦很快被打碎了,一声怪叫惊破长夜:“那还活什么劲!我死了算啦——”

楚随波遗憾地醒了。他有个习惯,一被吵醒就要去院子里方便。

夜半的小院安静美好,微风里带着豆花的清香,月光下竹影浪荡,一扇没关严的小窗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像桨。

楚随波就随随便便地向那扇没关严的小窗望了一眼。苏旷的竹床侧倾,他连人带被子滚在地上,抱着枕头在月光里睡得正香。他脸上的冷汗还没干透,脸上已经有了笑容,似乎也在做一个快乐的梦。他眉毛拧了两下,鼻子皱了一下,很有些得意地说:“哎,姑娘,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贱名无须萦怀。”

楚随波冷笑,耸肩,要走。

“等一下!别走!不许走嘛!”

苏旷伸出只手:“要不然……你还是记一下吧,我姓苏……我写给你看好不好……不成,不成,要写的要写的……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抱一下嘛……再抱一下……嗯……乖,……”他抱着枕头,乐不可支地滚来滚去。

“哧。”楚随波摇摇头,转身离去。他重新躺倒床上的时候,听见了竹床“砰”地一声响,然后是“呃”地一声闷叫。

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了拉拽桌脚的嘎嘎声,然后是桌子轰的倒塌声,茶杯药碗砸了一地的乒乓碎裂声,一本书砸在窗户上、窗纸破裂的刺啦声和窗棂脆响的咔啦声,强自压在喉咙里的咆哮声,刀出鞘的噌噌声,刀刃砍进竹床的破竹声……隔壁是一头野牛,能闹出的声响也不过如此。他是……想要个人把他扶起来么?

楚随波睡不下去了,他赤着脚跑到墙边,砰砰砸了两下墙:“喂!”

“四少爷!”

“四少爷!”

两个小丫环一前一后跑进来,一个取灯一个取鞋。

“干吗?”隔壁问。

服侍楚随波穿鞋的小丫环扭头高声:“苏公子,你不睡我家少爷还要睡呢!还请响动小些!”

那边安静许久,传来低声一句。

“你说什么?”楚随波尽力大声问。

“我说——不好意思!”

此后终夜,鸦雀无声。

第二天何妈妈去送早饭,“哎呀”了一声,没多久,匆匆把严老夫子找来了。

严老夫子在那边呆到何妈妈来送中饭,才抱着个大箱子出门。

何妈妈问:“哟,这么多信,给谁的呀?”

“喔。”严老夫子回答,“小苏叫我帮个忙,广发英雄帖。下月十六铁大人回来,下月十五,他约那帮小朋友,老地方喝酒。”

“什么?这孩子不是发癔症了吧?”何妈妈大惊,又嘀咕,“夫子你老糊涂了,这信送不得,我看得跟老爷回一声。”“回不得哟,回不得。”严老夫子拖长了声调,故弄玄虚地说。

楚随波算了算,不到一个月了,他凭什么?可隔壁再没有一点声音了,一点都没有。这小子其实也很记仇。

六月十五。

天热得要命,楚随波衣冠楚楚。出门的时候,小丫环含笑问:“少爷,去逛街?”楚随波正色答:“去赴宴。”

小丫环没听清:“少爷?去哪儿?”楚随波用最大的声音叫:“赴宴!”

楚随波正好也知道那个“老地方”,那是一家小酒馆,只有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打理。两口子带个脏兮兮的小男孩。

堂上客已满,杯中酒不空。

一个人勾着苏旷的脖子,手里斜叼着碗酒:“你哪儿摔出毛病了?这就要进神捕营?它缺人不缺人跟你有什么相干?那什么鬼地方啊?没爹没娘没朋友的人才去那!那是全天底下唯一一个人人都心狠手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挣不着钱的地方!”

苏旷胳膊肘杵在桌子上,就着身边人的酒碗喝了一口:“我哪一条资质不够啊?”

“你哪一条资质够?”对面一个人拍桌子:“我记得有人说过,过五年要单挑丁桀,叫我们去助威;过七年要娶江湖第一美人,叫我们去闹洞房。我是敢问苏捕快一声,我们是去啊,还是不去啊?”苏旷嘿嘿笑,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低沉:“说说而已,你们也当真?”

“你不是说说而已的。”楚随波走了进来。苏旷一手按着桌子,慢慢回头。

他的眼睛又冷又黑,又稳又静,像淬过的刀锋。

一屋子喧嚣渐次安静下来。

楚随波自顾自坐下,身边立即空了一大块地方,他也不介意:“小苏,我知道你要走,来讨碗酒喝。”

“好啊。”苏旷冷冷一笑,“田叔叔,端碗酸梅汤。酸梅汤端来了,碗上还有冰镇的露珠。楚随波端起来,慢慢喝下去,放下碗:“小苏,我知道你要走,来讨碗酒喝。”苏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站起来拎起酒坛给他满上。楚随波又慢慢喝了,“小苏,我再讨一碗——”

“够了啊,今儿我做东,酒钱没带够。”苏旷拎着酒坛子往桌上一顿,“要喝酒,回你们家喝去;要消遣我,你说一声。”楚随波定定神:“我的酒账我付。”苏旷嘿嘿一笑:“别啊,随波,这老板是奸商,酒忒贵,到时候还得掏你娘脂粉钱。”

楚随波还是很镇定:“我零用钱是很少,可也攒了几个月了,喝酒应该还够,真不够的话,我会回家取。”

苏旷有些惊讶了,抬手,又给他倒了一碗酒。楚随波两碗酒喝得又急又快,满脸紫红,眼睛里都是血丝,他摇头:“我有话说。”

“说吧。”

楚随波盯着酒碗:“我从第一天见你,你,就想当个江湖英雄,连做梦都在走江湖……呃……虽然吧你不是个英雄……呃,但你至少装也装得很像……”

苏旷点点头:“谢谢。”

楚随波也点点头:“不用客气。呃……那天你要去飞……我是……我是想去看看的……虽然你是摔下来了,还摔得挺惨……但总算,你是全京城第一个……飞上天的人……”苏旷沉沉地笑了,提起酒坛,注满他的酒碗:“还有什么一口气说完。”楚随波已经是趴在酒碗上喝酒:“那本《关于主流接骨手法的四大弊端和七点争议》……你记得吧?我买的……我走了好多地方才买到的……”

“那真是本好书。”

楚随波笑得酒窝深深陷下去:“那天……我其实没在睡……我从你窗外经过……看着你滚下床……你一醒,我就就走开了……后来你在那儿发脾气……我很想过去……可是……可是我以为你再也站不起来了……我就……我真没想到你能站起来……你怎么做到的……”

苏旷挽了挽袖子,头偏偏:“你们都给我躲远点——”

楚随波还是对着酒碗深情款款:“我今天来……就是想……我想大声点告诉你……不要去神捕营……你不该去……你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苏旷挽完左袖挽右袖:“随波,太好了,我想做的事还真是非你不可——”

“喂喂!”几个人听语气不对,一拥而上把他往后拉,“小苏!你刚刚还在说你要进神捕营呢!别乱来啊!这是田叔、田婶的地头——”

苏旷拦腰抱起一个人就扔到桌子上,砸碎了酒坛子:“叫你们躲远点!谁上来,我连谁一起揍。”几个人不太敢拉了,这人疯起来什么样,大家三年前都见识过。

“小苏!”一个人扯着苏旷胳膊肘。苏旷刚要发作,拳头放下来:“田叔?你闪开,今天我非揍他一顿不可。砸坏了我赔。”

“你赔不起!”老板抓起酒碗就往他脸上泼:“小苏你不懂事啊!你能打他吗?你们爷儿俩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临走把人家孩子打了,这吃人饭掀人桌子的事,你不嫌寒碜,你田叔嫌寒碜!”

老板娘也过去,拽着楚随波往外拉:“走走走快点走!我家没你的酒喝!哎呀……你这孩子别惹他!”

“我今天就是来惹他的。”楚随波一甩胳膊,拎出柄剑来往桌子上一拍,“我跟你打一场!你输了,就不能去神捕营!”

“不敢,师门有规矩,外面不许拔刀。”苏旷抹了把脸,勾着凳子,大大咧咧一坐,扯开衣襟,“把家伙放下,想玩是吗?我陪你玩,我跟你赌十把,你赢一把,我不去神捕营,你输一把……哎哟,你说你这上上下下的也没我看得上的,得,输一把十两银子。”

“好!”

“好,你会赌什么?”

“什么都不会!”

满屋子哄笑,苏旷笑得脾气都没了,伸伸手,有兄弟递了骰盅上来:“不会我教你啊,最简单了,三个骰子赌大小,大还是小?”

楚随波愣了愣:“大。”

苏旷一开,三个幺:“喏,这就是我赢了,十两银子啊,替我问你娘好。再来……大还是小?”

“小。”

“二十两。随波啊,我去不去神捕营到底是关你屁事啊?再来,大还是小?”

“小。”

“三十两。人家喝酒你也喝酒,人家玩剑你也玩剑,人家要赌你也赌,你自己会干什么?大还是小?”

“大。”

“四十两。你不是问我怎么站起来的吗?挺简单的,骨头接错了,我砸断重接了一回。我没存心吵你啊四少爷,我那晚上就是想要碗水喝。大还是小?”

“大。”

“五十两。我不去神捕营?你去吗?你不是孝顺你铁世叔么?你去吗?天天装装装装给谁看啊?你以为全世界都是你娘,你一哼哼就要猜你想什么?大还是小!”

“小……”

“六十两!别他妈又哭!我招你惹你了,见我就哭?我真死在你们家里你比谁笑得都开心!大还是小?”

“小!”

“七十两。得了,我也懒得骂你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眼不见心不烦。大还是小?”

“小!”

“八十两——”

“不行!不能总是你摇!”

“请便。”

“大……大还是小?”

“小。”

“九十两了随波。我实话实说告诉你,就这三个骰子,我随便你怎么摇。”楚随波抓起骰子,拳头递到苏旷面前:“最后一把,大还是小?”

苏旷愣了。楚随波冷笑:“猜呀?”苏旷也会笑:“谁怕谁啊?最后一把了,银子拿给我看看。”

“你信不过我?”

“笑话,我什么时候信得过你?我输了,说话算话,你输了,回家哭一场,保不准我怎么倒霉呢。吃一堑长一智没听说过?”

楚随波收回拳头:“等着。”

苏旷目送他背影出门:“走!换个地方玩!扫兴!”少年们本来就烦了,哄着他向外走,到门口的时候,苏旷略有犹豫,抓抓脑袋:“嘶……这人今天到底要干吗呢?”

“你要等他我们不等你了——”几个人不耐烦,把他拉了出去。

一群少年,在城墙下或站或坐,各个衣襟散开,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要离别。落日西斜,将他们的脸染得通红。风吹着他们还不算健硕的胸膛,一个声音在风里飘:“你们说,太阳要落到哪里去?”

“不知道!”

“那你们说,是它跑得快,还是我们跑得快?”

“我们跑得快!”

“比一比怎么样?”

“你的腿刚好……”

“跑不跑!”

“跑!”

“不要停啊!”

“谁停谁小狗!”

“赢了它!”

他们一起向前冲,迎着风,追着太阳,追进晚霞里,追进星光里。

他们消失在夜色里,直到筋疲力尽,嬉闹地滚在地上,哈哈狂笑,互相枕着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露水把他们冻醒。他们又开始笑了,似乎有永远用不完的青春和欢乐,转个身,向黎明奔去。

去哪里?当然是老地方。

一块玉璧躺在锦缎里,九条龙似乎在玉中游弋。木匣上的封条被扯开,又似乎被人用米浆几次三番地黏回去,终于未果,触目惊心地在桌沿上挂着。

少年们的脸全白了,有人擦汗,有人手抖着找酒,有人看苏旷。 苏旷捂着脸,手也抖:“没事的没事的,睁开眼这玩意儿就不见了。”

田叔腿直哆嗦:“小苏,别这样呀,你想想办法呀,这东西能弄死半座城的人……别捂了你看一眼,它飞不了哇!”苏旷还是死死捂着脸,跺脚叫:“谁让你打开的!”

田叔自抽一耳光:“还不是你婶子疑心重!那那那……那楚家小哥儿说银子不够,拿这东西抵五十两,我死说活说的,你婶子非要看一眼……这一看,咳!”角落里的田婶紧紧捉着膝盖上的儿子,小孩子不懂事,咯咯笑。苏旷的手放下来了。

“最简单的办法,再赌一把。”苏旷抓起玉璧就要砸,“盒子烧了,咱们谁都没见过啊。谁吐了口,一个都跑不掉!”

王偏将军家的小公子扑通跪下了,扯起衣襟要接:“小苏,万万不可,这是国宝啊!”

“国宝也是石头,要死人了!”

苏旷举着手,回头——平时打成一片的朋友立刻分成两边,官府家的孩子要么对国宝跪着,要么上来拦他;街头的小混混都站着表示赞许的,举着胳膊支持:“砸!”

田叔死死拉着他的手:“砸不得,这东西放回去还有命,砸了就满门抄斩啊!”

猝不及防的长大成人。

苏旷点点头:“那好吧,既然不能砸,我去找楚随波,想办法把这东西弄回去。大家伙散了吧,别走漏风声。田叔,我们先把这玩意儿埋起来,这几天我师父在楚家,他那双眼……呵,他铁面无私,决不会徇情枉法的。”少年们一众轻松,一哄而散。

田叔手脚利索地埋完了盒子:“然后呢?”苏旷回头:“然后……你们收拾收拾立刻走,离开京城,事不宜迟。

“可是我们家——”

“求你了田叔,听我的,走!”

“大还是小?大还是小?大还是小?”楚随波昂着头在小院子里走来走去,神色轻松气宇轩昂,“有一个人,他言而无信,愿赌又不服输,他是谁呢?”

苏旷举着棋子,脸上的血色慢慢褪了下去。“大还是小?大还是小?大还是小?”楚随波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洪亮:“我们是老地方见呢?还是你出来呢?”苏旷“啪”地将棋子扔在中盘,要出去。

铁敖盯着他的背影:“旷儿,什么老地方?”

“不是,我是想问问随波,他在喊什么。”

“哦。”铁敖拨乱棋盘,“落子无悔,重头来过吧。”

“是。”苏旷捏起黑子,犹豫着,第一步都不知道落在哪里。

“愿赌服输赌的是什么呀?”铁敖漫不经心地问。

“师父,该你了。”苏旷落子,鼻翼上都有了冷汗,“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铁敖慢慢摇头:“旷儿!”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苏旷抬头,若无其事,“师父,该你了。”

铁敖第一次笑出声来:“呵呵呵,旷儿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苏旷跟着笑:“师父你老人家倒是日益矍铄了。”

“啧,啧,啧。”铁敖拂袖而起。他掀起棋盘向苏旷头上砸过去,黑白子琳琅落了一地。

苏旷摘掉领子里的棋子:“天热了,您老人家恐怕是想多了。”

铁敖阖目:“滚出去。”

“大声点告诉我,谁是我的亲娘?”楚随波一把把娘亲从绣架前拉起来。他娘亲抬起眼,四下看看:“随波……随波你干什么?夫人听见会不高兴!小声些不许胡说!”

“娘!我不想再小声了!也不要你再小声了!”楚随波抱着娘亲,欢天喜地地大声说,“我管她高兴不高兴!我只有一位母亲。娘!你什么都不要怕,你在楚家不高兴,我在楚家就过不下去!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天上地下,没有人能欺负你!”

娘亲的眼泪落在他头发上。她含笑:“娘等到这一天了,你长大了,随波。”楚随波轻轻拔去娘亲鬓角的一根银发:“是,娘,我长大了。你知道吗?我从没有大声说过话,从没有尽力做过事,我怕你担心,可还是让你担心。娘……我,我问你,你等的是不是他?”

“随波你——”

“如果是,你应该大声点告诉他!”

“随波!”

“娘!你怕我瞧不起你吗?我不会的!我是你儿子啊娘!没有人生下来就应该忍气吞声!没有人生下来就要活得窝窝囊囊的!娘,你想跟他走是不是?我陪你啊!我们去一个大声哭大声笑大声说话的地方好不好?”

楚随波的眼睛在烧,快乐在他生命里亟待怒放。娘亲眼角的泪一直在流,那是欢喜的泪。楚随波也狠狠一抹泪:“娘!你等我,我还有一把,一定要赌完,我马上回来!我们这就走,我们一起走,我们都去该去的地方!”娘亲没有拦,只是问:“赌什么啊,跟谁赌啊?”

楚随波嘴角有坚定的笑:“赌完了,我会大声告诉他。”

阳光很好,苏旷和楚随波狭路相逢。苏旷跑得一头汗:“我正要找你。”楚随波挥挥拳头:“我也是。”

“那盒子你从哪儿偷的?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九龙山河璧,大内的国宝。这玩意儿怎么到你们家的?”

楚随波拳头垂下来,手也不知不觉地散开了,三个骰子一路欢快地滚进草丛里。楚随波牙关都在咯咯乱颤,身子往地上软:“不会的……不可能……我爹不是这种人!国宝怎么会在他手里!我爹他不能是这种人!苏……铁……你们……那个不能……”他又口齿不清了。

“哎呀,不管你爹是什么人了,这件事不能抖搂出去,抖出去,第一个死的就是田叔一家!”苏旷拽着他的手腕直拖,“我师父已经起疑了,我瞒不过他的,走,我们找他解释!”

“我不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楚随波凄厉地一声叫,“不可能是我爹!我爹他清正廉明刚直不阿!小苏——你胡说!你在吓唬我!我对不起你!我爹没有!”

苏旷急了,跺脚:“没用!随波!那东西我亲眼看见的,田叔亲手打开的,你亲手拿到老地方的,咱们谁都赖不掉!”

楚随波抓着他的胳膊摇,口不择言:“小苏,还有一种可能你想过没有……会不会那对夫妻俩……一看就不像好人……他们本来就是贼……会不会是他们调了包……”

苏旷闭上嘴,把他的手从胳膊上抹下去。楚随波被他眼睛里的寒意吓坏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那个……我……你误会了!”

苏旷缓缓捋下他的手腕:“随波,话说不清楚,就不要乱说了。”

他转身,很坚决。楚随波跟上两步:“小苏!”苏旷不停:“我有时候也在想,我是不是误会你了,不过现在我明白了,随波,你跟我之间一点误会都没有。”楚随波停下了,他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在衣襟上擦掉手心的冷汗:“至少赌完吧,我开小。”

草丛里的骰子是三个六,楚随波一个一个捡起来,捏在手心:“你赢了。”他转身向父亲房里走去。

这是他天经地义的选择。

苏旷没来得及向师父解释,他直接被带走了,连人带赃送了刑部。

十天之后,案子就结了,盗窃国宝的罪名定给了田家夫妻。说起来虚惊一场,皆大欢喜。楚家今天摆酒,为他们师徒压惊。娘亲把绣架拆了,她再也用不着这个了。她笑着,把一件玉色新衫披在儿子肩上:“试试,合身不合身。”

“娘做的,当然合身。”

“随波……”娘亲低着头,“我和你铁世叔商量过了,今天小苏一出来,夜半我们就走。你铁世叔说,这案子这么揭过去,他日后在神捕营也呆不下去了,走了也好,一了百了……随波,你是肯的吧。”

“是。”

“那就好。你跟小苏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他脾气不好,你多让着他点。”娘亲的脸绯红,扶着楚随波的肩膀把他转过来,将他窝在衣领里的长发理顺,絮絮道,“我也替他做了件新衣服,这孩子这几天,恐怕是吓坏了,你铁世叔说啊,这倒是趁了他的意了,他本来就天天嚷,要去江湖上做个大英雄。随波啊,你说是不是男孩子都想做英雄?”

“我就不是,我只想让娘开心。”楚随波抱着娘亲肩膀,“娘,你不是喜欢山里吗?我以后要在山里建大大的房子,让你在里面养满山花,满山蝴蝶,让你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乖。快去吧,别让大家等你。”娘亲骄傲地看了儿子一眼,又惊讶,“你这孩子,去赴宴又不是去打架,带剑做什么?”

“我带着吧,剑是不该离身的。”楚随波走出门去。

阳光很好,温温柔柔地把希望洒满了人间,楚随波站在树影下,阖目,长长叹息一声。他有些惊讶,铁世叔是怎么想的呢?走?那小子是不会走的。他那么喜欢逞英雄,而英雄……是寸步不让的。今天他会拔刀,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按剑,昂头,一步步向自己熟知的那条路上走去。阳光很好,阳光不是他的。

阳光是所有人的。

小院依旧,只是过于陈旧了一点,青砖碎裂的地方长出了一拃多长的青草,水井的裂痕上长满青苔。

摇椅在嘎吱嘎吱地晃,像桨。这里很安静。如果生命不能怒放,至少应该安静一点。

严老夫子已经是个很老很老的夫子了,脸上全是斑点,胸口垫着张大毛巾,嘴角时不时流下长长的涎水。服侍他的小丫环有些厌恶,喂完了最后一口饭,拈起毛巾,擦了擦他的嘴角,端起茶碗,送到他嘴边。

一只手从小丫环身后接过茶碗:“你去吧,我来。”声音醇厚柔软,极其悦耳。

楚随波慢慢蹲了下来,把茶水喂进严老夫子嘴里:“老夫子,我在山里头给我娘建了座大房子,有许多花,许多蝴蝶,铁世叔也在那里,他们很开心。”

严老夫子干瘪的嘴发出嘶哑的音:“大声点……”

“我爹在昭通也很好,他听说你还在,可高兴了,叫我问你的好。”

“大声点……”

“你知道么?我把玄同剑送人了。”楚随波笑笑,“是个很不错的小孩子,跟着一个很不错的人,他配得上那把剑。”

“大声点……”

“我已经很大声了!楚家是在这儿倒下去的,也是从这站起来的;神捕营是被你们扔掉的,是我捡起来的。我十八岁回京城,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我一步一步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你知道吗老夫子?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楚随波把茶碗搁在一边,声音里有了激动:“你瞧不起我,你总是瞧不起我,可你要我怎么办?我姓楚!那是我家人!今天轮到你家人了,哈,我就想看看你能怎么办?怎么样呢?你也不过如此!”

“大声点……”

“可你说得对啊,我该走我的路,该发我的声,你如今很不错,你他妈还是很能打,你他妈还是老样子,可那是你的人生啊,不是我的。”楚随波轻轻扯了扯严老夫子胸口的毛巾,擦了擦他的口水,“可我就是不明白啊,我们没误会吗?你怎么永远都这么自以为是呢,英雄?我千里迢迢跑过去是玩你的吗?你有这么好玩吗?我就是想问你一句,我们认识很久了,我们到底是不是朋友啊?”

“大声点……”

“我说了!我已经很大声了!”

严老夫子浑浊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终于把那半句含在嘴里的话说完整了:“大声点……告诉他……”

楚随波站起来,他有双长长的腿,看起来很高,比残破的院墙还要高了一点。他笑了笑,嘴角浅浅的酒窝变得深了。

“说得对。”他点头,“江湖路远,我们总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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