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翠袖天涯,丹雨红莲

翠袖天涯,丹雨红莲

夜。

开破头出去打听消息了,小骆驼打了个地铺睡觉,屋子里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轻轻摇晃。

老杆子和红将围在昏迷不醒的黑衣人旁边,红将按住她的脚。老杆子点了把火,在一个瓷酒杯里晃几下,然后吸到黑衣人的脚底伤口处。

昏迷中的黑衣人抽动一下,酒杯吸到了伤口上,老杆子点燃一束草药在酒杯周围晃着,小小的草棚里充满了药香。

“行吗?”红将问。

“差不多吧。针上有毒药也有麻药,毒药少,麻药多。只中一枚不会有大事。但是中毒时间太长,很难拔干净。”

“一定得弄醒她,她是箭马的妹妹。”红将郑重地说。

老杆子大吃一惊:“箭马的妹妹?这是怎么回事?箭马呢?”

“箭马死了。”红将声音沉闷地说。

老杆子不说话,很久,像红将当初一样问:“怎么死的?”

红将的目光变得遥远而空蒙,就像冰河解冻时春夜中的星,在深邃的宇宙里注视着一个水边的少年,一支长笛和一曲悠扬孤独的渔舟唱晚。

他慢慢地向老杆子说起自己知道的一切,寒冷的冬天,死去的人,卖身的少女。以及从这个人传到那个人的江湖传言。最后,他就离开了自己的土地,只身来到了凉州:“我得把她好好地带回去。”

“我懂。”老杆子说。

“你怎么会来了这里?”

“一言难尽吧。别问了。咱们就是四方漂流的命。”老杆子晃晃草药,在地上踩灭,小心地按着酒杯拿了下来。酒杯里有几滴颜色发黑的血,他把血仔细地擦干净:“还得再拔几次。“

黑衣人发出一声轻吟,红将和老杆子一起回头,但她依然紧闭着眼睛。

两个老男人对视一眼:“我说了吧,还得再拔几次。没事,夜正长呢,我们有的是工夫。她会醒的。”

门外的街道上隐约传来喊声,奔跑声,金刃交击的声音,最后是倒地声。

红将侧耳听完,冷静地说:“我们时间不多,怎么能出去?”

“要么等三天后的驼队,要么自己走。不认识驼道,不知道怎么在沙里走,就是找死。”老杆子一边拔毒一边说,“我们混不过三天,就算飞沙万里盟的人找不到我们,我们也没有吃的和水。而且我们没有马,没有骆驼,走不出去——不用看你的刀,在这个城里别动刀。”老杆子沉默了一下,“这不是咱们的江湖了,咱们老了。”

床上的黑衣人发出一声叹息一般的呻吟,红将和老杆子立刻围过去。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接着发出几声咳嗽,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在一瞬间的失神之后迅速坐起,缩到床角。

红将摘下脖子上的狼牙护身符递到她的眼前:“别怕。你认得这个,你记得我吧,你很安全。”

老杆子倒了一点水递过去:“箭马是我们的兄弟。来,先喝口水。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不出声,警觉和惊吓的目光轮流在红将和老杆子身上扫来扫去,悄悄伸手在自己腰间摸。

红将拎起她的刀扔到她身边:“你踩上了毒针,不过没大事。”

黑衣人一把抓住刀挡在胸前,依然不出声。

“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危险的事情?现在他们全盟都在搜你们。”红将问,“你这种刀法连江湖上九流的小毛贼都不如。”

“我没有办法!”黑衣人爆发式地喊出来,“我是个妓女!有人把我赎出来,我就听他的!”她一把撕掉蒙面的黑纱,指着脸,“这是我不肯接客,被用火筷子烫的!没有人来帮我,没有人来救我……”

她原本姣好白皙的脸上有两道触目惊心的平行伤疤,从腮帮一直延伸到脖子,牵动着周围的皮肤和肌肉,让她的嘴角向下歪着,表情扭曲而怪异,而且永远也回不去。

老杆子为之动容,红将尽力压抑下心中澎湃的感情问:“谁烫的?”

“她死了。”黑衣人重新用黑纱蒙住面,“有些仇是注定没机会报的,我破了相,没身价,被卖到最黑的窑子里,陪最脏的男人睡觉。后来,我们的首领把我赎出来,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你不适合吃这碗饭。我会帮你,我会救你,我带你回家乡,我跟你哥哥是生死兄弟。”红将郑重地说。

黑衣人的眼睛似乎有些失神。片刻后,她似乎在喃喃呓语,又似乎在回答这个请求:“我怎么会知道你真的会来找我……算了吧,算了吧。我现在过得很好,让我走……”

老杆子摇了摇头,又递过刚才那点水:“喝点水,休息一下。”顿了顿又继续说,“命不好,世道不好,俩不好碰在一起,就是苦难。孩子,出来吧。”

黑衣人缓缓地摇摇头。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老杆子问。

黑衣人犹豫了一个刹那,然后说:“我叫小夜。”

黎明前的天色透出微微的光芒,小夜睡着了。她的身体还很虚弱,没有多少力气。她在半明半暗的光芒里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里是摇曳的山花,凄凉的明月,温柔的晚风以及铺天盖地的白雪。她就在这花月风雪之间站立着孤独地等待,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她只是发现自己正在慢慢变老。

然后她醒了。正午的阳光正穿过草棚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她转动脖子,坐起身来,发现对面的墙角坐着一个苦力打扮的年轻人正在呆呆地看着她。见她醒来,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小夜从没见过如此穷苦的人能这么笑,这和她的世界不一样。于是她问:“你是谁?他们呢?”

“他们出去了。你叫小夜是吧。我是小骆驼,因为我是个赶骆驼的。他们叫我看好,不,是照顾好你,梁上吊着有水,橱里有干粮。”

小夜认真地看着小骆驼,他的脸色不好——实际上,几乎看不出原色,他的嘴唇发黑,干裂。但他的眼睛非常有神,这把他和她记忆中那些麻木的、空洞的、毫无生气的苦难者的眼睛区别开来,就好像一滴湿润的绿意把春天从冬天里区别开来一样。

小夜笑了笑:“他们叫你看住我?”

“其实你那么想也行。”小骆驼说,“一回事儿。反正你不能走,外面好多人在抓你。他们去准备了,他们在想办法搞水,搞牲口,打听消息,他们会带你走的。”

“带我走又能怎么样。”小夜疲惫地回答,“回不去。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小骆驼问,“他们在想办法,他们会有办法的。”

小夜不回答,半晌,她看着小骆驼,揭开自己的面纱。

小骆驼脸上的肌肉一抽,似乎感受到了那种剧痛。

那种剧痛小夜感受过,最开始,她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后来,她尽量不让别人注意到这件事情,但是都失败了。于是最后的最后,她开始故意地暴露这件事情,从别人的眼里读出惊吓、痛苦和畏惧,并从中获得快乐。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就好像刺猬的刺,要想不受伤害,那就先去伤害别人。

小骆驼也害怕了,但只是一个瞬间,随后,前所未有地,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悯,而这也是小夜从未见过的。

小夜在这个刹那恨透了眼前这个男人。他可以爱她,可以恨她,可以瞧不起她,可以无视她,但就是不能可怜她。这种怜悯对她的伤害尤甚于钢刀。她把面纱重新戴起,不动声色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这没什么。”小骆驼犹豫了片刻后谨慎地回答,“这真的……没什么。真的。”

小夜冷笑两声:“是啊,没什么。”

“没什么。”小骆驼重复道,“你可以弄块地,弄间房子,弄……”

“还可以嫁个男人,生几个孩子,养一群鸡。是不是?”小夜说。

“是的。”小骆驼立刻回答。

而小夜凝视着他黝黑的脸,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笑起来:“谁会娶一个破了相的妓女?”

“那只是你命苦,不是你有什么错。”小骆驼说,“会有人娶你的。”

小夜还在笑,突然她问:“你有一两银子没有?”

“干什么?”小骆驼问。

“那就是我的身价。半升水钱。一两银子一次,金汤城没有比我更贱的妓女了。你没有过过我过的日子,你不知道什么叫绝望——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希望。你们全都不知道,你们要么是外来人,要么是在这个地方捱日子捱到什么都忘了。你想不想活?”

“谁不想活?”小骆驼说。

“想活我们就得跑,不能在这里,你不知道飞沙万里盟的手段,他们这当口肯定正在挨家搜人,我们一定得跑。”小夜一边说一边下地,找了一块破布把刀包好,“这里有没有衣服?”

“没有。”小骆驼还在努力,“你不能走……”

“转过去。”小夜开始脱衣服。

小骆驼立刻转过身子,还在说:“你不能走,红将叔回来看不到你会急死的。”

“他要是看到我们的尸体,那就真的急死了。”小夜在一阵窸窸窣窣声中回答,似乎是为了回应这个说法,门外远处传来拍门声,小骆驼心里一紧。

“可以回头了。”小夜说。

小骆驼回过头,小夜把夜行衣脱下来,反着穿好。现在她的模样虽说依然不太像一个金汤城的居民,但也已经不像一个干了什么可怕事情的陌生刀客。她抓起刀,走到窗子面前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推门。

“不能……”小骆驼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你自己死在这里吧。”小夜不耐烦地说,推开门走了出去。

小骆驼稍一犹豫,立刻跟了上去。

他们在棚户区里穿行,阳光刺眼,小骆驼几乎要昏厥过去,他的病刚好一点,而且很久没有喝过水了。他似乎隐约看到远处有飞沙万里盟的刀客,有被拉出屋子的人,还有闪动的刀光……

他不断地走着,跟着小夜,好像不是自己的身子在走。阳光在他眼里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刺眼,似乎要把他熔进去一般。他就这样用自己的意志力撑着,走着,直到失去知觉。

在失去知觉前他想:红将怎么办。

然后他醒来,他躺在芨芨草之中,嘴里有冰凉的液体,他的视力恢复,小夜正用一条布往外挤水,淋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小骆驼贪婪地舔吸着,满足地叹了口气。

小夜察觉到,问:“你醒了?”

小骆驼点点头:“谢谢你。哪来的水?”

“这不是水。”小夜说,“是什么就别多问了。”

小骆驼点点头,坐起来,看看四周。他不认识这是哪里。

“他们就是在挨家搜。”小夜说,“不过我们跑得及时。”

“回去吧,他们都在等你,说不定等急了。”

小夜只是摇头。

“会有好男人娶你的,你跟他们回去吧。”小骆驼说,“我们一定得一起走,要不跑不出去,我是赶骆驼的,我知道路。”

“什么好男人?”小夜忽然愤怒起来,紧紧地盯着小骆驼,“什么好男人?你吗?”

“我。”小骆驼冲口而出。

小夜就这么看着他,虽然脸被蒙住,但她的眼睛还是完美地表达出了她的想法。

小骆驼的心随着她的眼波流转怦怦直跳。

最后她低头,干笑两声,然后抬头问:“你有一两银子没有?”

“什么?”小骆驼不明就里。

“笨。”小夜轻轻地说,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脸上。

小骆驼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年轻的心却突然变得非常忧伤。

“我宁可你不要钱。”小骆驼看着小夜,悲伤地说。

小夜看着他,眼神非常复杂,然后把脸转到一边。“别做梦了,老娘不白送。你自己回去吧,别跟着我,跟着我,我一刀就杀了你,我是九流的刀法,但杀你还是很简单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要站起来,小骆驼一把拉住了她,伸手到怀里急切地掏着,摸出一个贴身的手帕包,打开:“我有,我有一两银子。”

小夜一把将他扑倒在长草中,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在半人高的芨芨草中打起滚来。他们相互抱得对方要窒息,胸膛贴着胸膛,腿缠绕在一起,带着粗重的喘息渴求着对方的嘴唇,接着是小夜略带娇楚的呻吟。

等小骆驼再次回到老杆子的家时,天色已经晚了。红将正在门口,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一半是放松,一半是更加紧张。小骆驼走到他身边,低下头。

“她走啦。”小骆驼说,“她一定要走,我跟丢了。”

红将点点头。

“……也不是跟丢了,我醒过来的时候,她就不在了。红将叔,我对不起你。”小骆驼说。

红将又点点头。

然后是两人长时间的沉默,片刻,红将问:“她朝哪个方向走的?你最后看到她是在哪?”

小骆驼咬了咬牙:“我也一起去。”

红将的眼神一挑:“走。”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夜色之中。

对金汤城而言,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夜。往昔的夜景全都消失不见,流浪刀客们、居民们一小堆一小伙地出了城,凭着本能和沙地上的白骨开始散布到漫漫沙幕之中。他们决定自己掌握自己的生命。既然都是赌,为什么要把骰子交给别人?何况赌注实在太大。

飞沙万里盟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这些人是他们的资源,是他们的金库,他们可以死,但不能走。于是很自然地,到处都有打马如飞的刀客在追击这些人,到处都有此起彼落的死斗,血染黄沙。

当然,游民的人数实在太多,即使强大如飞沙万里盟也无法一一追及,曾视金汤城如保护伞、如巢穴甚至如极乐世界的这些人如今正沉默地选择离开。只有走不了的老弱还在观望。

一位母亲把自己的孩子丢在城前,跟着一支马队走入黄沙——然后是两名刀客像黄蜂扑向蜘蛛一样扑上去,刀光在夜色中翻飞。

“金汤城完了。”小骆驼叹息着说,“这地方其实不错,就是规矩狠。红将叔,你说小夜他们到底为什么?”

而红将却沉默着不说话。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们就这样看着这一切,毫无办法。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一次发生在飞沙万里盟内部的叛乱,但是事态既没有朝着叛乱者希望的方向转化,也没有朝着镇压者希望的方向转化,它就像江湖本身一样,一旦投入,身不由己。

“我们赶紧找。”红将最后说,“往城里杀斗的地方找。”

但叛乱者本身并不见得能领悟到这一些。此刻的贺兰十三正如同一开始一样坐在凝香院的内院,身边是他的同党,他面前的案子上摆着酒,摆着烤得正好的羊腰窝,上面插着一把金柄小刀,撒着香料和盐,香气扑鼻。你几乎能联想到油脂滴落在木炭上吱吱作响的诱人声音。他喜欢喝酒也喜欢享受,这一次却没有动筷子和酒杯。他正在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夜。

他的神态完全可以代替语言,那分明就是——“你怎么回来了”六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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