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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快乐和忧伤

多少年快乐和忧伤

大街小巷上充满了刀客。

刀客们被一批批地叫进飞沙万里盟的大寨,一批批地告知始末,然后一批批地出来,开始在大街小巷上急切地寻找。他们的反应都差不多。

当金汤城的流浪刀客们被告知有银子也买不到水的时候,他们几乎要爆发,接着他们就被告知只要抓住捣乱的那伙人,逼他们交出解药,生活还会像从前一样,他们接受了。

碰几个捣乱的刀客总比碰飞沙万里盟强。当然,这是有条件的,他们必须证明自己在那个时刻的所处位置,洗脱嫌疑。洗脱不了的也没关系,他们被请进偏房,那里摆着几桌丰盛的酒席,不过看样子没人吃得下去。他们的刀没被拿走,身手也自由,只是心里没底,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反正总不会是因为有了嫌疑,被请吃饭的。

答案很快就出现了。云放逸踱着方步走进屋子,抱了抱拳,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诸位久违久违,久仰久仰。招待不周,包涵包涵——吃啊,怎么不吃?”

刀客们呆呆地看着他,脑子快的也抱拳还礼。

云放逸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桌子边,拉过椅子坐下,看着桌边坐着的刀客们,推心置腹地说:“这个事情比较突然,我也不想费神再去查你们说的是不是真话,况且人手也不够。为简单方便保险起见,全杀了算了。死前给顿好的吃,也显得咱也不是不仁义。吃啊,有什么话,赶紧说。对不住,对不住诸位了,抱歉抱歉。”

刀客们几乎在同一个瞬间站了起来,有的抽出了刀,最近的刀客凑到云放逸脸边问:“你要把我们全杀了?”

“也未必。”云放逸不笑了,“要是真有人跟昨天那回事有关,现在说,不算晚。”

刀客们相互看着,空气中的紧张情绪浓厚得简直可以用刀子切。片刻,还是刚才的刀客:“你准备怎么杀我们?”

云放逸一笑,锵锒一声把一口刀丢在桌子上:“就这么杀。”

刀客呆呆地看着那把刀,然后低下头看看自己空空的刀鞘,然后仰面朝天地倒下,压翻一张椅子,摔到地上,一动不动,身体下面一摊血迅速扩大。

云放逸依然在笑:“我还是那句话,要是真有人跟昨天那回事有关,现在说,不算晚。”

刀客们回过神来,发出绝望的怒吼,拔刀杀了上去。

同一时刻,红将、小骆驼和开破头正一筹莫展。这地方可能有大夫,但是以目前街道上这个混乱场景,想带着黑衣人满街去找大夫是完全不可能的——刀客们气势汹汹、满眼赤红地在街上乱走。

好在黑衣人呼吸平稳有力,脉象也没乱。三人干脆在坡地上或躺或坐,看着下面心急火燎的刀客,看着天上偶尔飞过去的乌鸦,他们的心情在这乱糟糟的环境里渐渐变得平静而落寞。真是奇妙。

“人活不了,乌鸦倒还活得不错。”小骆驼嘀咕着说,“那些刀客是怎么回事?似乎一下子全出来了。”

几伙刀客们吵嚷起来,开始在大街上火并,刀光夹着鲜血和断肢此起彼落。

小骆驼翻身坐起,带着惊恐看着,半晌才说:“他们都疯了。”

“都是水逼疯的。”开破头应了一句,然后继续看着天上飞着的乌鸦。

不算长的时间似乎一瞬间就过去了。桌子上堆满了刀,地上躺满了尸体。

云放逸有些疲倦地看着自己的手,不远处,最后一个刀客惊恐地盯着他看,拼命朝墙角缩去,恨不得把自己揉进墙壁里。

“要是真有人跟昨天那回事有关,现在说,不算晚。”云放逸朝他走过来,自言自语一般说,“你知道点什么?”

“……”刀客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下回投胎别当刀客了。你说这么多好好的汉子,做什么不好,非要吃这碗饭。让我砍得也这么累。”

“饶……饶命……”刀客终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别怕,一下子就过去了。”云放逸嘀咕着说,“居然真没人说话。我是不是真的错了?也许给你们每人灌一碗毒水看看你们能不能拿出解药来会更好?”

然后一道刀光闪过。

“错就错吧。管他妈那么多干什么。”云放逸总结。

天色渐渐近午,太阳越来越高。即使是春天,沙漠里的阳光也猛烈刺眼。

小骆驼拿出水袋,三个人每人喝了一口,把水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地润着咽喉,舍不得咽下去。

“我说,”开破头看看红将,又看看小骆驼,“我认识那么一个熟人,我说过的……勉强算是大夫,他啥都做,算命、相马。他以前借给过我水——那时我还有孙子。但是我还不上。就是这点交情。我们去找他碰碰运气,总比什么也不干强。反正现在这些拿刀的也打够了。咱们趁着这个机会去找找他?”

“可是怎么去?”红将问,接着又是冷场,三个人再次陷入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小骆驼看到山坡下被丢弃的一辆破车:“有办法了。”

片刻,他们推着盖满草的车走上大街。他们把车推到刀客火并的地方,把地上的尸体一具具抬上车,小心翼翼、警惕万分地向前推。

刀客们好像发现了狼群里的羊一样围拢过来,打量着这辆破车和三个推车者:“什么人?”

“收尸,埋了。埋一个死人一两银子。死人堆在这里要生瘟疫的。”小骆驼笑笑,“大哥,搭把手?”

刀客们失去了兴趣摇摇头,一哄而散。于是他们推着车向着乱哄哄的金汤城市集走去。

他们穿过长街,走过大道,街面上的刀客不怀好意地相互扫视,行色匆匆,谁也不知道这些刀客在干什么,要到哪里去,包括刀客们自己。不过好一点的是在打过几架之后他们谨慎了很多,已经没有心思对任何一个看起来可疑的人胡乱出手了,当然,这也让他们的行为看起来不那么滑稽。

这些刀客中的一个正走在一片棚户区,派到水的人陆续回来了,虽然不多,活命还是勉强够。他们小心翼翼地抱着或者提着那几口水,悄无声息地钻进自己低矮的房子里去。没有人看这个刀客,他们不喜欢他,但他们有飞沙万里盟派下的水,刀客不会动他们。所以他就不存在,这是一般情况。

但他们不明白这个刀客现在渴得很,也怕得很。他四处走动,人们像躲瘟神一样躲开——不看他,但躲着他。刀客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四处看,忽然他发现了什么,冲上去,人们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把一个提着水桶的孩子堵进了一条断头道。

孩子把水桶放在地上护着,看着这个逼近的刀客,恐惧像潮水一样在他心里和脸上升起来,他想喊,但喊不出声,只是喉咙里传出几声咯咯的声音,人群早已远远散去,躲起来不见,茫茫天地之间似乎只有太阳居高临下照着这一幕。

孩子的嘴连张几张,终于吐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救命”。

刀客背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刀客回过头,一个老者在外面放下一条凳子,然后坐在凳子上,把一条腿也搁上去,冷冷地看着这里。凳子上倚着一口刀,刀鞘黝黑,刀把也黝黑,上面缠着的带子却是暗红的。

刀客看了看老者,手悄悄伸到腰上摸了摸刀:“你是谁?想干啥?”

“不想干啥,你继续。”老者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下刀快点,人家小孩子跟你没啥冤仇,别让人家零碎受苦。”

“那你到底想干啥,就这么看着?”

老者轻轻地笑了:“当然不是光看着。瞧你样子不傻,怎么就想不明白?咱们这里规矩是你带着刀就得应战,不带刀的你不能碰。你带着刀,他没带刀,是不是?我也想喝水,但我不想杀这个不带刀的人,那样容易惹麻烦,还是等你先杀了他,我再杀你才来得妙。是不是?”

刀客的五官全都缩在一起,怒火从顶门蹿出来。他哼了一声,提起右手,摆出拔刀的姿势:“少吹牛!老子先杀了你,再杀了这小杂种!”

老者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只是一刹那,马上就平静,他的姿势依然不变,淡然问:“钱三秋是你什么人?”

刀客的手顿住了。

“你举手的姿势很特殊,从上到下,就像抹下去一般。只有河南卧牛山、安徽百里门用这个起手。你的刀窄,你是百里门的。百里门的刀法讲究偏险急凑漏,在江湖上有点小名堂。后来名堂没了,掌门钱三秋被人一刀砍了,门派散了。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被怎么砍的?”

刀客的脸有些抽动。

“斜上,挑刀,从左肋砍进去,一刀。那是百里门的破绽。过于追求偏险,拔刀的一瞬左脚前踏,可以借力,离对手更近,出刀更急,但左肋就成了空门,卖了出去。你的空门罩住了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的刀法我全明白,你知道我的刀法吗?你出师的时候师父有没有告诉你别随便拔刀?”

刀客的手慢慢放下一点,又放下一点,然后垂下去。

“你这样的人居然能在金汤城混到现在,真是奇迹一件。不过再过一瞬间,你就死啦。我说明白点,你是个失败的刀客,你想想你的过去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觉得值这一辈子?活着就是你的运气。你随时会像拂过水面的落花一样,一点痕迹也剩不下。我不想欺负你,要不咱换个玩法?”

老者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制钱,大拇指用力,“嘣”的一声弹起来,在半空中急速地旋转着掉在地上,接着一脚踩住。

“选字背,你对了你捅我一刀,我对了我捅你一刀,我保证第一刀不捅死你,只砍你的手,算是对得起老钱。怎么样?选吧。要么选,要么拔刀。”

老者沉静的微笑在刀客眼中几乎充塞了整个天地,以至于他无法思索其他的任何东西。他犹豫着说:“前辈……”

他说不下去了。老者依然盯着他。刀客默默地垂下眼睛。老者终于叹了口气:“你想问对得起老钱是什么意思?我跟钱三秋有点见面交情。他应该没跟人说过。”

刀客捕捉到了话里的信息,抬头:“前辈……”

“滚吧。要想活得久一些,就别在金汤城随便拔刀,这是还他的香火情。下次可就没这个运气了。我看看……我选字。”老者把脚挪开,看了一眼地上的铜钱,冷笑一声,“这就叫运气。要是你选了,你的手就没了。”他看看冷汗直流的刀客,“还不走?等人请你吃饭?”

刀客立刻抱头鼠窜,老者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写满在皱纹里的苦涩。

地上的铜钱是背。

孩子惊魂未定地抱着水桶跑过来,叫着老者:“杆子大叔……”

“小二,快回家去。”老者对小孩说,“你娘在等你。”

“杆子叔,你真厉害。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厉害。”小孩敬仰地看着老者。

老者笑了,苦笑:“厉害什么,我不会刀法。那是假的,是拿话把他骗走的。快回家去,省得他回过味来。小二,你真机灵,一看我的眼神就知道该怎么办。你是好孩子。听你娘的话啊。”

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老者捡起铜钱,掮上凳子,在准备走的时候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掌声。他警觉地转头看过去,一个马上就要步入老年的中年汉子,一个青年人,还有老叫花子开破头,他们推着一辆车。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非常迷惘,然后是回忆,再然后是巨大的惊喜:“红将!”

“老杆子!”红将几乎在同一时刻大喊。

“你们认识?”小骆驼疑惑地问红将,“没听你说起过。”

红将已经没有心思回答,他跑过去,跟老杆子用力抱在一起,他们捶打着对方的背,看着对方的脸,哈哈大笑,欢畅狂放:“十年了,十年了,我以为你早就死了!老天爷没能耐,老天爷弄不死咱们,咱们还有活着见面的一天!”

小骆驼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杆子把红将三人引到住处。

这是下城棚户区一处低矮的草房,跟其他低矮的草房没有什么区别。在地上挖一个坑,周围树上木头,搭上顶,盖上芨芨草,这就是个家了。

四人抬着黑衣人,弯着腰从门洞钻进来,把她放到床上,然后各自找地方坐下。

老杆子从房梁上取下吊着的半桶水,取过三个小碗,倒了三碗底,分别递给三人:“先喝一口润润嗓子。”

开破头接过水,看着老杆子:“我跟他们说你算个大夫,带他们来找你。没想到你们居然认识。你们是做什么的?”

“这不大好说。”老杆子笑了笑,“我们几个兄弟搭伙干点江湖买卖,有钱就做,不拘什么。”

“你是刀客?”小骆驼看着老杆子的刀,小心地问道。

老杆子又笑了,笑容像开花一样绽开在他的脸上。他拿起刀,递给小骆驼:“拔。”

小骆驼用力拔,刀没有如同他想象中一般出鞘。

“没有刀,这东西是木头刻了刷上漆的。是个摆设。我不是刀客,我是骗子。我唬人,出千,谈买卖,讲价钱,也给受伤的兄弟上药。”老杆子平淡地说,“我一点刀法都不会。”

“那……你吓住刚才那个刀客,就不怕他拔刀?”小骆驼惊讶和佩服兼有地问。

“这就是好骗子和差骗子的分别,差骗子撑不住,他就拔刀了。好骗子就得有本事让他死也不敢拔刀——做一个好骗子比做一个好刀手难得多。你得有眼力,你得啥都知道,你甚至得知道那些除了对方再没人知道的事情,更要紧的是你得能骗得了自己。”

骗得了自己?小骆驼一头雾水:“自己怎么骗?”

“你得让自己也相信,只要他一拔刀,他就躺下了,他选个字背,也躺下。他没有机会,全操在你手里。只有你自己相信了,你才能带出那股子气,那股子劲,只有有了这个气劲才能骗到人。你只有全心进入这个身份里,你才能用这个身份去考虑,去想,你才能让别人也信服这确实是一个高手的作为。好骗子都是走在悬崖边上的,往里一寸,不到地方,往外一寸,掉下去了。”老杆子解释道,“那个时候连我自己也相信我身边是一杆真刀,我随时可以一刀撂倒他。我是最好的骗子。我们干过许多次买卖,没有一次失手。”

“可是……总会有动刀的时候不是吗?到那个时候你怎么办?”小骆驼有点接受不了这个逻辑,喃喃地问。

“有会刀法的啊。我专管骗人谈买卖,有人专管控弦射箭,有人专管易容打探消息,有人专管谋划布局,自然也有人专管动手砍人。那会儿的日子真好。”老杆子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后来我们分了钱散伙,各谋前程……十年前的事情。自打进了金汤城,我从没想过还有活着见到老伙计的一天。江湖是很小,但江湖也很大。多少生死兄弟干了最后一碗酒,你摆摆手,我摆摆手,一转身,一辈子再也不能相见。我有点……”他低下头,悄悄伸手抹抹眼睛。

“那谁管动手砍人呢?”小骆驼的兴趣完全被勾起来了,追着问。

老杆子抬头看了看默不作声的红将,精神振作一些,又笑了:“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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