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冲啊,你这战士,你的下场只有一死

冲啊,你这战士,你的下场只有一死

红将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他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了半个晚上,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思绪,后来他站起来,信步朝城外走去。

天色大亮,金汤城已经完了。大街小巷上倒毙的尸体随处可见,这几乎是一座死城。一具刀客的尸体栽在一根拴马桩前,他的马就在旁边,不安地小步蹭动。

红将走上前去,轻轻地摸着马的脖子,安抚它的情绪,然后扯下缰绳,翻身上马,策马向着城外走去。

他做这一切完全是下意识的。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了,那就走吧,离开这个令人压抑和绝望的地方,如果有人追上来,那就砍了他或者让他砍了自己。莫入凉州,莫入凉州。凉州道上风沙乱,一入凉州肝肠断。

没有人打扰他,红将策马走进风沙之中。很快,金汤城就成为一个身后远处的黑点,他走了很久,烈日渐渐升高。红将的心里依然是空的。他觉得自己的故事很可笑,非常可笑,可笑到他几乎要忍不住讲给每一个随便遇上的人听,然后跟他们一起哈哈大笑。可是没有人,只有太阳火辣辣地陪伴着他。

他不想这样,他需要倾诉和发泄。于是红将抬起头来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天空大吼,乱七八糟地叫骂。他的喉咙很快就变干,他这才想起来已经一夜没喝水了。他在马背上摸摸,找到一个皮袋,打开皮袋放到嘴边,倒了很久,才有一滴水滴到他干裂的舌头上。红将扔掉水袋,环视四周,目力尽处全都是沙子,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迷路了。

反正也没有方向,那就这么走吧。去他妈的吧,所有的江湖、所有的刀和所有的刀客全都去他妈的吧。红将心想,他拍拍马脖子:“不好意思,兄弟,连累了你,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吧。”

马匹似乎听得懂他的意思一样长嘶一声,选了一个方向小步跑起来。

很久,在马背的颠簸之中红将的精神越来越恍惚,最后居然睡着了,然后失去平衡,“砰”的一声摔在沙子上。

他在沙子上伸展四肢,躺了一会,已经远远跑出去的马居然又转回来,围着他转,嗅着他的身体,发出嘲笑一般的咴咴声。

“你不想丢下我?”红将坐起来,拍拍马头,“咱们有缘,结了个伴儿,不过算了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没指望啦,不用陪着我等死,你跑得快,你能出去。”

马不走。红将又拍了马一下,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翻身上马,马这才撒着欢跑起来,越跑越快。然后,一种感觉闪电一样冲入红将的脑海,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接着,就嗅到了空气中的第一缕血腥味。

马匹翻过沙丘,红将一勒缰绳,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修罗场,死人和死马横陈在地。突然,他跳下马,发狂一般冲下沙丘,跑到一匹死马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马拉到一边,这匹马压着一个人。如果不是露在外面的一片衣角,可能红将永远无法发现他。

是小骆驼。

红将用力地摇着他的身体,掐他的人中,给他推宫过血。

不知道搞了多久,小骆驼吐出一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红将,笑了笑:“红将叔,我是不是死了?”

“没死!你没死!”红将在狂喜之中大喊,“出了什么事?”

“我们被飞沙万里盟的人追上了。我还以为这条路没人知道。”小骆驼喘息着回答,“我们走着走着,就听到了身后有闷雷一样的蹄声,我知道大事不好,赶紧叫大伙分头跑,我叫小夜朝相反的方向跑,自己大声呼喊,挥着火把将追兵引开,结果跟几个人慌不择路地来了这儿,被追上了。我只记得一口刀向我砍过来,然后马一趔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啦。”

“你命大,这马救了你一命,他以为他砍了你,其实你只是摔马了。也幸亏是沙地,要不压也压死你。”红将弄明白了来龙去脉,把小骆驼扶起来,检查了一下没被压伤筋骨,然后扶着他上了马,“咱们走,你还认识路吗?”

“咱们这么走不出去,不过离这儿不远有条驼路,有个小营地。我们经常在同一个地方扎营,它就成了个小站子。咱们在那儿等驼队来,今天是第五天,有一支入关的驼队会经过。咱们回去,找着小夜,安生过日子。太好了。活着太好了!”小骆驼越说越精神,最后几个字是喊出来的。

一切都结束了。红将拉着小骆驼,按着他的指点彳亍而行,踏过漫漫的黄沙,向着几里地之外驼队的小据点赶去。

那里其实和金汤城没什么区别,没有水,没有人,有的只是吹过沙漠的长风,但那里有希望,有希望就有一切。也许他们会等到驼队,也许他们会在漫长的等待中把身躯埋葬在黄沙里,这谁知道呢。

小骆驼一边走,一边唱起据说是古代一位在黄沙中丧尽了军队、最后身湮名溃的将军在大漠里写过的歌谣:

径万里兮渡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

他们几乎是掐着点赶到营地的。他们到营地时,遥远的沙丘上已经出现了驼队的影子。

红将和小骆驼下了马走进营地,并排站在干制的芨芨草堆前——这些草是给驼队的骆驼补充体力的。小骆驼和红将看着驼队踢起的沙子,不约而同地都想:终于要结束了。

身后传来草垛翻开的声音,两人一起回头,营地里垛着的芨芨草干草堆里钻出了一个人,老朽不堪,看着他们的眼神既惊且喜。

红将紧走两步抓住他的肩膀:“开破头?这两天你去哪了?怎么没回去?”

“我想给你们省点水。”开破头说,“后来我以为你们死了,我觉得我也该走啦,随便上哪里挣扎性命。金汤城不能呆了。我知道这地方,我就是这么来的——我跟我孙子。”

“开破头大叔,我们都没死,咱们一起走吧。”小骆驼的话诚挚而狂喜,“咱们三个终于又凑在一伙了。”

开破头笑笑,不说话。他的眼睛里有话,但他在犹豫。

“怎么了?”红将问,他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我有件事得告诉你。我不知道你反应怎么样,但一定得跟你说。我也走过江湖,这事得说。”开破头认真地说。

“你说。”

“你们被人出卖了。就是你那朋友,老杆子。小夜跟小骆驼他们逃亡的路线是他说出去的,我暗中听飞沙万里盟的人说的。我以为你们都死了,才逃出来的。”

红将凝视着开破头,半晌,问:“真话?”

开破头笑起来,哈哈大笑,笑出眼泪:“我孙子都死了,为了一口水,为了飞沙万里盟丧尽天良的规矩。一切一切,一点指望都没有了,我为什么要骗你?你想想,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除了你跟小骆驼还有他之外,全都死了,不是他,是你?是小骆驼?”

红将还是凝视着开破头,很久很久。他点点头,抬头看了看天,起风了,沙漠里的风卷着黄沙打成一个又一个旋子,遮天蔽日。红将嗅一嗅风里的气味。

“我去找他。”红将平静地说,“既然知道了,我就去找他。”

“你最好别去。现在他们整个盟都在搜你。”开破头说,“你一进金汤城,就有上百把好刀在等你。”

“那又怎么样。这跟有多少把刀等着我没关系。”红将看看开破头,看看渐渐接近的驼队,又看看小骆驼。

“那我跟你去,我知道一条小道。”开破头说。

红将点点头,回头上下打量着小骆驼,半晌,吐出三个字:“活下去。”

小骆驼不回答。

红将看着小骆驼,伸出手来替他拍一拍衣襟上的沙土,展一展围脖,拽一拽袖子,退后两步看着:“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下去。活下去!”

“你……”小骆驼只说了一个字。

驼队停下了,五天之内第一支,也是最后一支进关的驼队。毕竟还是有人摸到了其他聚居点。金汤城水源坏掉、居民逃散、刀客火并、多人丧生的消息已经传开,不会再有任何一支驼队经过这周围了。

小骆驼很快跟驼队的人谈妥了条件,都是一个行当,好说好商量。他上了马,对红将和开破头说:“快来!这是最后一支驼队了,不走,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我有点事要办。你走吧。”红将挥挥手,“活下去,这不是你的江湖。你不该掺和进这件事里来。你只是个拉骆驼的。走!”

刁斗一响,驼队开拔了,小骆驼的眼睛湿润了。他几步就一回头,无可奈何地看着红将和开破头矗立在沙漠里目送他和驼队渐渐远去。两个身影在漫天的风沙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连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不见。

老杆子坐在他的小破屋子里,发呆。他在回想着这些天来惊心动魄的事情,正想得入神,门响了。他警觉地抬头,红将和开破头好像鬼影子一样踅进来,看着他。

“你们……你们怎么回来了?你们怎么回来的?”老杆子的第一反应是跳起来神色紧张地看着外面,“你知道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多少刀在找你?”

“我回来问你点事。”红将慢慢地说,老杆子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你动手吧。”老杆子看着红将,脸色惨白但是平静,“是我干的。我卖了你们。你动手吧。”

红将看着老杆子,坐在桌子前。

开破头警惕地看了看外头,掩上门。

“我知道是你干的。”红将平静地说。

“那你就快动手吧,别让我零碎受苦。”老杆子惨笑道。

红将拿起桌子上的一只杯子,翻来覆去地看,手指依次动起来,杯子好像变魔术一样在他的手里绕来绕去。他的神色非常专注,然后他问:“杆子,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大概有二十几年吧。”老杆子有气无力地回答,“你救过我无数次,动手你先上,撤退你断后,你总是对付对方最硬的高手,你分给我的钱,分给大伙任何一个的钱跟分给你自己的一样多。你公道,恩义双全。我出卖了多年的老朋友,我该死。”

“所以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红将把杯子放下,凝视着老杆子,“我信任你,我信任了你二十几年。现在我依然信任你,我只是来让你给我一个理由,一个理由。你说吧。”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辜负了你的信任。”老杆子喃喃地说。

“说吧。”红将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

老杆子看了红将半天,低下头:“我有个儿子。”他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我有个儿子。以前的仇家找上我,我带他逃出关,逃到金汤城来,父子俩没法生活。那时飞沙万里盟正在收杂役。他进去给人家干活。云放逸查到我跟这事情有牵连,早就盯着这屋子了,他的人在小夜逃走的时候跟踪了她,本来准备一网打尽,结果她被你救走。他发怒了,来找我,拿儿子来威胁我。”

他笑一笑:“然后我就说了,我就全说了。我把小骆驼画的那张图给他们了。我把你们卖了。”

红将沉默地听着,然后站起来:“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我不能杀我的朋友。也许换了我,也会说。你跟你儿子好好地活下去吧,有个儿子真好。”

老杆子哭出声来:“小夜没跑掉。”

红将电一样的目光射过来:“什么?”

“她没逃脱,他们还是抓了她回来,把她吊在旗杆上等着你。你三天不去,她就晒死了。他们说,如果你有胆子回来,就把这些告诉你。我本来不想说,我不想让你去送死,那儿有整个玉门关外凉州八郡最好的四十个刀客等着你,有云放逸和十七杆刀剩下来的人,还有燕绝人。他们听盟里的人说过你的刀法,他们不会大意。他们一定要杀你,你坏了他们的规矩。你别去,我不想告诉你。我也只有你一个朋友了。”

红将抬起头,风沙苍茫的脸上依次闪过的面孔是疲惫的隐居者、坚韧的搜索者、寞落的失望者以及冰冷疯狂的杀人者。

“当年是谁管动刀砍人?”他淡淡地问,“所以,你自己要保重。”不等回答,他就说完最后一句话,推开了门。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老杆子哭得佝偻的身子。

时辰不早,但阳光依然毒辣。红将的心情放松下来,他得到了一个理由,如今一切水落石出,只剩下一战。

“你要去……”开破头和红将并肩站着,看着远处的大旗,问了半句。

红将不回答,沉默地点点头。

“那我也去吧。”

“你去做什么?”红将问。

而开破头哈哈大笑起来:“芨芨草吃多了会死,那是骆驼吃的,人不能吃,太韧,会戳断肠子。”开破头止住笑声,看着红将,认真地说,“我的孙子就是这么死的。我也吃了不少。我的肚子经常疼得我要发疯,我活不长的。我不想在地上疼得打着滚死去,太难看啦。所以我也要去,再说我什么都没有了,还活着做什么?死之前也只有这一件事我想做,一举两得,何其快哉。”

红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以前也当过刀客。刀客你知道的。我去了是想叫他们知道:他们这些丧天良的规矩我们不认。老天爷是告诉过我,我们不会赢。但老天爷可没说,我们不能反抗。是吧。我只想自己主宰命运。”开破头语气平静地说。接着他舔舔嘴唇,“要是这当口有碗酒就好了。干他妈的一个酒逢知己,然后一起去血染黄沙。”

红将说不出话,只是硬硬地点了点头。

“那咱们走着?”

红将抬头,眯起眼睛看了看烟尘里空无一人的金汤城大街,还有大街上吱呀摇晃的招牌,看了看深邃幽暗、布着金红色霞光的天空,看了看偏西的太阳以及在满天朔风里猎猎作响的大旗,重重点头:“走!”

于是这两个绝望的刀客——或前刀客,一个拿着长刀,另一个攥紧了匕首,头也不回地踏上长街,踩着千万年细碎的沙子,顶着千万年燥热的阳光,向着飞沙万里四字大旗步步走去。

飞沙万里盟大寨前摆着十几桌酒席,酒席上坐着五十四个关外最好的刀客,他们在吃肉喝酒,但最多只有三分心思放在酒席上。他们知道自己在等待对手,这个对手手稳,刀快,但这有什么呢?手稳刀快的对手他们见得多了,杀得多了。

还有云放逸,以及他用来摆排场的四个波斯女奴。当然,没有必要在这两个对手面前摆排场,他只是习惯了。

于是云放逸冷冷地说:“来了。”

刀客们抬起头,两个身影正朝这里走来,走近一些,看清楚了一些,一个衣着破烂、丝毫没有刀客的风范,另一个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他们未免有些失望。但这没什么,刀客们总不可能每次都能杀到他们希望杀的人,不管对方是谁,云放逸说杀了他,那就杀了他。这是没什么商量也不可能打什么折扣的。

这两个人在远处站定,看着这边,然后其中比较老的那个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站稳了,对着这边撒尿。

这无疑是一种非常严重的挑衅。

“我占个先。”开破头系起裤子,看着对面视他们如无物的刀客说,然后转身看着红将,“要是你能活着回去,就……”

他想了想,笑了笑:“算了。”

接着他煞一煞腰,昂首挺胸地向着刀客们走了过去。

离这里最近一桌的几个刀客在猜拳,以决定该由谁来杀开破头。这是件不大体面的事情: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弱了,杀他是一件肮脏的事。

最后,一名刀客成了倒霉蛋,他离开众人,走向等待中的开破头,站在他对面,冷冷地看着他。

“爷是开破头,爷身上的伤疤比你的头发还多,你拿把刀吓唬爷,你这不是拿肉吓狼吗?”开破头拔出绑在腿上的匕首,“爷也做过刀客,你来!”

刀客看着开破头,表情十分厌恶,但还是按刀客向前辈挑战的规矩行了个礼,接着眼神一凛,手一动,刀光一闪。

开破头腰里一凉,他低下头,一把刀切过他的身体埋进了他的上腹。真疼啊。他吸着凉气咬紧了牙关,举起匕首在头上一划一抹,然后用血淋淋的脸瞪着对方:“你来!”

刀客叹了口气,摇摇头,手又一动。

第二刀从开破头的肩膀上砍下去,深深地砍进他的肺,开破头再也站不住了,他坐倒在地,颤巍巍地把匕首举到头顶又是一刀:“你……来。”

刀客长叹了一口气,手一挑,从他身上拔出刀,顺便在他衣服上擦了两下,收刀入鞘,转身走回去了。

红将冲上去抱住开破头,他几乎已经断成三截了。他微弱的呼吸每一下都带出大量的血,这里那里地喷出来,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有异样的光芒。

“刀……刀法……我……就……就记得……这一下了,丢……丢人吧。”开破头气若游丝,努着力气说。

“不丢人。”红将回答。

“我这……一辈子,有怨,也有……悔。我想……孙儿,我也……想好好活。”开破头微笑看着红将断断续续地说,“可是今天……真……真痛快,真痛快!我……跟他们……拼,我死了,我像条……好汉吧!”

“好汉极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样儿的刀客。”红将郑重地说。

“可我……我有点……怕……”开破头用最后一丝力气喃喃地说。

“不怕。”红将看着开破头的眼睛,“笑。笑着死。”

开破头狂笑起来,狂笑,流泪,血从嘴里喷出来,安详,死去。

红将抱着他的尸体,为他合上眼睛。他似乎突然沉重了起来,沉重到几乎抱不动。

你活得太艰难,太凄惨。我不忍心再救你。你去吧。

我会为你、为老杆子、为小夜和小骆驼,为许多人决一死战,义无反顾,决不退缩。

哪怕我一败涂地,哪怕我头颅断、热血干,哪怕我们无人知晓的故事永远掩埋在黄沙之中。

红将默默地祷告着,把开破头放进浅浅的沙坑里堆上沙子。当最后一捧沙子埋住了开破头的脸,他抓一把沙子在手上搓一搓,站起身来,捡起丢在一边的刀,扔掉刀鞘,拎着刀,挂着狼牙,携着浸红衣衫的开破头的血,须发在风中披散着径直向着云放逸和飞沙万里盟的五十四名刀客走去。像之前无数次决斗一样,他厉声吼出了决绝的战书:

“拔你们的刀!!!”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三侠剑(上) 名剑风流 玉面修罗 边城浪子 武林三绝 千门之门 绛雪玄霜 美女江山一锅煮 陆小凤传奇 雁飞残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