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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身后人们的传说中

在你身后人们的传说中

刀客们又在猜拳。这一次他们是在决定由谁来杀红将。跟刚才一样,杀这么个人显得不体面。你可以认为他们是坏人,十恶不赦,但这点体面他们还是要的。

祸不单行,又是刚才动手的刀客成了倒霉蛋。不过还好,传说这个是正主儿,比刚才那个难对付。

他迎着红将走过去,手握住刀柄,喊:“在下是西……”

然后他的头颅就冲天而起,红将的目光根本没有在他的身上稍做停留。他无头的身子甚至又向前走了半步,才一截一截地栽倒在地,先是双膝,然后是上身,最后才是高高飞起的头摔到沙地上。

红将发出狼一般的狂啸,向着纷纷跳起、抽出刀的刀客们杀将过去。

同一时间,云放逸高喊:“一起上!单对单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刀客们被战斗的血燃烧得忘记了恐惧,纷纷怒吼着向红将冲过去,就好像一队骑兵冲向一支迎面射来的箭。只是一眨眼工夫,箭就和骑兵撞到了一起。

红将的第二刀劈了出去。

弦月一般的妖艳刀光冷冷地亮起,静静地,几乎持续了无限长的时间。

冲在最前面的四个刀客几乎可以看到每一个瞬间红将的身影,他继续前突,他穿过了自己劈出的刀光,他手里的刀由下而上挑出第三刀,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愤怒,也没有仇恨,甚至没有杀气,只是平静。但他的眼睛却像两团燃烧了千万年的鬼火。

刀客们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能判断如此之多的细节,直到他们终于体会到身体上传来的麻麻的冰冷感。

时间呼啸而过。四个躯体的上半段同时折断,一时未死,刀客们惨号的声音响彻黄沙。

云放逸的瞳孔放大了。接着他眨了一下眼。

他闭上眼睛之前的最后一次视觉定格中,红将刚刚冲到刀客们的中心,刀光刚刚切过四个刀客的身体。在他睁开眼睛的第一次视觉定格里,几乎一切都没有变——所有人的姿势都没变,但红将却已经出现在冲在最后的一名刀客面前,他的刀正危险地掠过对方的手臂。

然后一切开始运动,四个刀客的上半身摔在地下,他们狂呼着爬动。那个最后的刀客拿刀的手突然离开了他的身体,但红将已经不见,他重新杀回刀客队伍,本来应该是五十四个人捕猎他一个,但现在却成了他一个人捕猎五十四个。他像鬼一样无处不在,倏忽而来,又闪电而去,只留下一道美得好似时间停止一般的刀光,以及一个中刀而死的刀客。

只有红将的刀光。在他动刀杀人的时候,五十四个关外最好的刀客没有任何一个有半点机会挥动他们的刀进行抵抗,没有任何一个能捕捉到他的身法出刀。所以,也就没有任何一个有机会出刀。

云放逸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是的,他依然笃信燕绝人能解决红将,燕绝人是无敌的。但他自己又算什么呢?他的所有任务就只是等红将把所有该杀的人杀光,然后走过来告诉他他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吗?

燕绝人甚至都不一定会杀红将,只会告诉他既然你砍了云放逸,那你就来当总管吧。云放逸并不想体验这种绝望的感觉,但红将刚才砍出的那些刀,他、一、刀、都、挡、不、住。

他要是敢拔刀,就只有一死。或许他不拔刀也同样只有一死。他引以自傲的刀法在红将面前幼稚得好像婴儿在挥动勺子。

如果他能知道红将的破绽,他也许能胜过他。无论是谁,在出刀的时候总会有些习惯动作,总会有些习惯姿势,只要摆对了克制这些姿势的动作,就是刀法弱一些也能赢,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可是他不知道红将的破绽,他只希望在红将杀光这五十四个人之前,自己能看出点什么来。不能跑,绝对不能跑,堂堂飞沙万里盟的总管,跑了太可笑了。但是云放逸确实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躲避战斗的念头,尤其是他在看到红将厉鬼一般把这些所谓“关外五十四个最好的刀客”当草席卷一样砍的时候。

直到云放逸看到红将的刀慢下来。他累了。他很久没喝水也没吃东西了,他的身体十分虚弱。再怎么样,他也只是个人而不是真正的复仇厉鬼。

云放逸的眼睛里绽放出满足的笑容,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刀客们已经把红将围在中间,他们终于开始出刀,刀光笼罩在红将周围,终于出现了刀刃撞击的声音。

红将在喘息,他在拼命地防御。他确实很厉害,但再厉害他也只是一个人。他的眼光会不会像刚才的自己一样充满了绝望?云放逸看不到,但云放逸认为这是一定的。

吊在旗杆顶端的小夜开始无声地哭泣,世界上的傻瓜那么多,为什么她认识了最傻以及最冲动的一个?

她很快就知道她错了,因为还有更傻更冲动的一个——就在红将遭遇以一敌多的危险之时,一匹马出现在视线尽头,绝尘而至,几乎在转瞬之间就冲入了圈子。

马上的人怒吼着甩出一支支火药,火药在刀客群中爆炸,冲天而起的黄沙遮蔽了一切,等黄沙散去,刀客们惊恐地发现红将已经不见了。

红将出现在马上的骑士面前,他看着骑士,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他说:“我跟你说了,这不是你的江湖。你干吗不走?”

小骆驼只是笑笑,甩出一袋水,露出他洁白的牙齿:“红将叔,水。”

红将接过水袋猛喝一口,擦擦嘴。

小骆驼从马上俯下身子,压低声音说:“是不是我的江湖这无所谓吧。”然后他前后左右一看,问,“开破头大叔呢?”

“死了。”红将说。

小骆驼呼出一口长气:“那,我们得替他报仇吧?”

红将看看聚成一团,正往这里走来的刀客们,点点头:“我们会替他十足十地报仇。”

接着他看看小骆驼:“还有一件事。”

“什么?”小骆驼问。

红将指指旗杆:“小夜。”

小骆驼手搭着凉棚向那里看着:一个人吊在旗杆顶上,黑色的衣服,纤弱的身材,似乎正在向这里看。小骆驼抿抿嘴,只觉得嘴里满是苦味。他看看眼前的几十个刀客,又看看红将,问:“红将叔,我们这次能赢不?”

“谁知道。”红将回答,“赢不赢跟打不打是两回事情。每一次,我在砍人之前都并不知道自己一定能赢。”

“说得也是。红将叔,”小骆驼第三次笑起来,“咱们打个赌吧,我觉得我们死定了。”然后他鼓足中气,大喊一声,“小夜别怕!我们来救你了!”

说完不等回答,他就策马向刀客们冲过去。

小夜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刀客们亮出了他们的刀,迎面冲来的快马上甩出火药,接着刚才那道刀光再一次亮起。

红将掠过奔马,第一刀就把两个试图砍马的刀客连人带刀砍成四截。他肚子里有了水,身边有了战友,力气恢复了,现在就算全世界的刀一起向他砍过来,他也能把它们一刀砍断。

事情总是会起什么变化——没有变化就不叫人生了。正当红将和小骆驼自信满满,正当云放逸以为自己将死在红将刀下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有一个人贴着墙角以及战场的边缘慢慢地溜到了云放逸身边。

云放逸看了看他,满眼的鄙夷之色。他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我儿子找个出身。”老杆子谄笑着说。

“你想怎么找?难道你也想上去砍几下?”云放逸上下打量着老杆子,把自己的刀递过去,“你想的话我可以把刀借给你。这可是一口好刀,这把刀值半个金汤城。”

老杆子笑笑,推开刀:“这个我不在行,我不会刀法。来金汤城之前我是个骗子,我靠骗人混饭吃,我是最好的骗子,从没失过手,来这里之后我做不了生意。这里的人不能骗,这里都是刀上说话的。再好的刀,拿在我手里就是张废铁皮。”

云放逸就这么看着老杆子,老杆子也在看着云放逸。

最后云放逸问:“你不会刀法,那你怎么给你儿子找出身?”

老杆子露出一个充满神秘感的笑容。他走上一步,指着场子里的红将:“那个人叫妖刀红将,你看他刀法如神,其实他也是有破绽的。我跟过他十年。我知道他的破绽,只要你照顾我儿子,我就告诉你。”

云放逸盯着老杆子——非常认真地看。然后他说:“我照顾你儿子。”

老杆子也盯着云放逸——同样非常认真地看。然后他说:“他每一刀都有破绽,世界上没有全无破绽的刀法。你注意他下一刀,他下一刀会从左下到右上出刀,只有那么一个刹那,他的右胁是空门。你捉住了,你就活,你捉不住,算我白来。”

云放逸转头看向场子里的红将,看着他的下一刀,惊雷厉电,一个刀客被切成了两段,挥舞着手臂,半个身子倒下去。

破绽!在那一个刹那,云放逸分明看到了红将刀法里无法回避的破绽,也看到了自己的胜机。他忽然之间整个人都充满了狂喜、希望,以及……

腰上突然一冷,接着是毫无征兆的剧痛。

云放逸本能地运起内力,手臂向后一扫,一个偷袭的人被打了出去,他回过头,老杆子正艰难地撑起身子。

这一击刀法不高也不低,如果是在平时,刀口刚碰到肌肤,云放逸就能把这种档次的偷袭者杀死十次。但这一次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红将跟他的刀客在场子里厮杀,看着红将厉鬼一般的刀法,他的脑海里充满了敬畏和惊叹,发现破绽之后又充满了狂喜,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神用于防备和反应。大意,大意,太大意了。

“你不是不会刀法吗?”云放逸捂着腰上的刀口狠狠地问。

“别忘了我是骗子。”老杆子同样狠狠地说。

“你连儿子也不顾?”云放逸艰难地撑着身子坐下来,“你们都得死!”

“做梦!你们完蛋了,红将来了,你没机会做了。可我不想让他杀你,我的错,我自己找回来。”老杆子冷笑着回答,一缕鲜血从嘴角流下。

云放逸一刀就挥过去。

场子里满是倒毙的刀客,红将已经在最后一个刀客身上斩过了最后一刀,顶着猎猎的风向这边走来,小骆驼策马跟在他身后。

云放逸忽然被一阵巨大的恐怖塞满,他大叫着:“别过来!别过来!规矩都是燕绝人定的!不是我!”

红将不理云放逸,走过去,双手捧住老杆子依然露出微笑、滚落在黄沙上的头颅,看了片刻,为他合上眼睛,然后转身,向云放逸走过来。

他身上的杀意好像岩浆在骨髓里奔流,随时会裂体而出。

“我受伤了,不能动。”云放逸大声喊,“你不能杀没法还手的人!这是江湖规矩!”

“放屁。”红将轻蔑地回答,接着从地上捡起一口刀,信手一挥。

云放逸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红将的刀在手指间轻轻一转,然后被他高高地抛了出去,钢刀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砍在旗杆顶上,颤动不已。

绳子断了,小夜像一片叶子一样晃晃悠悠地飘下来,小骆驼纵马而来,接住了她。

她的身体非常轻,虚弱得哭都哭不出来,只有依然美丽的眼睛里满是喜悦和忧伤。

云放逸转过头想看看这个场景,但他在转头的时候就感到脖子上肌肉的断面相互摩擦,接着他的头掉了下来,掉到他自己的怀里。

在不远处看着的、抬着步辇的四名波斯女奴走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抱了自己的脑袋、横在地下的云放逸,半晌,忽然一起举起步辇砸在他的尸体上,接着,在他的尸体上狠狠地吐了几口唾沫。然后,她们转向红将,曼妙的眼睛里有眼波在盈盈流动。片刻,她们双膝跪倒,给红将磕了一个头。

“走吧。”红将避开,侧过身子指指场子里的马和骆驼,“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个无情无义的地方。离开这个人欺负人、人吃人的地方。走吧。回你们的故乡,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自由地活,自由地爱,自由地恨,自由地死。”

说完,他转过身,在夕阳里走向飞沙万里盟的大门。他的手舒缓地挥出,刀光好像最后一朵灿烂的流星划破了夜色苍穹,大门在晚风里吱吱摇动,接着拍到地下,一片沙雾升腾。

偌大的山寨已经空了,一个人都没有。红将走进山寨,小骆驼抱着小夜紧紧地跟着,他们走过一重重院落,穿过一道道门,踏过一条条小径,他们来到了山寨最高处的内院,院门开着。

红将一眼就看到了燕绝人,香烟袅袅,落寞无声。他正在一棵树下的一条香案前专心致志地抄着《金刚经》,似乎这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与他全然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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