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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长卷壮啸十年梦 赌客悲歌一行诗

  “不要放走了反贼!”

  数不清的御前恃卫、御林军,手执弓箭、火器,将韦小宝一众围得水泄不通。

  洪安通与九难师太等人,都是见过大阵仗的,此刻也不禁微微色变!

  前来劫狱的人,一个个都是经过认真挑选的,武功高强不说,还得胆大心细,是以入选的人并不多。而他们不但要冲出皇官大内,而且要维护韦小宝一家十一口人的周全。

  面对着密密麻麻的敌人,特别是火器,大伙儿若想生出此门,只怕难上加难了。

  九难师太暗自庆幸:幸亏误打误撞,顺手牵羊地捉了个“活口”,使得敌人投鼠忌器,不然的话,只有全军覆灭九难师太将皇太后推上前一步,沉声说道:“鞑子皇帝,你看看这是谁啊?”

  她的声音不大,却使了浑厚之极的内力送出,便将敌人的喊叫声尽数压了下去。人声鼎沸的午门,顿时沉寂下来了。

  九难师太喝令皇太后道:“你与你儿子说罢!”

  皇太后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脚步,道:“皇儿,我是你皇额娘啊。”

  康熙压根儿没有想到母亲会落在了敌人手里,惊问道:“皇额娘,你怎么……”

  忽然大喊道:“韦小宝,他奶奶的你敢劫恃太后,还有天良没有?”

  韦小宝道:“皇上,他奶奶的皇太后要来杀我,韦小宝要天良,性命可就丢啦。”

  康熙忽然柔声道:“小桂子,你放了太后,咱们甚么都好商量,我也甚么都依从你,好不好啊?咱们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迫。”

  韦小宝笑道:“小玄子,咱们甚么都好商量,就是皇太后放不得。要是放了她老人家啊,那就君子一言,甚么马也追不上了。”

  俩人又是“他奶奶的”,又是“小桂子”、“小玄子”,还有甚么“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一阵胡言,犹如江湖切口一般,让在场的人都听懵了。

  皇太后忽然道:“皇儿。”

  康熙含泪道:“儿臣在。”

  皇太后道:“我问你,大清的江山是怎样来的?”

  康熙恭恭敬敬道:“太祖皇帝打出来的。”

  皇太后道:“传位到你,是第几代了?”

  康熙道:“儿臣是第四代。”

  皇太后道:“你以后还要传给谁?”

  康熙道:“子传孙,孙传于。子子孙孙无穷匮。大清江山万万年。”

  皇太后面露微笑,点头道:“很好,很好!不愧是爱新觉罗的后代。”

  皇太后身子孱弱,被九难师太使内力逼住了穴道,气息便有些不接。

  她微微喘息了一阵,又过:“皇儿,还有一层大道理。

  你就不大懂了。”

  康熙道:“请皇额娘教诲。”

  皇太后道:“你可记住了:尽忠难得尽孝,尽孝难得尽忠,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康熙道:“儿臣铭记在心。”

  皇太后突然大声道:“为了大清的江山,你将这里的反贼,尽数毙了!”

  九难师人猜想她要说出这等话来,拂尘已是伸出,点向皇太后的哑穴。可是,她的目光与皇太后的目光相对,个由得心头一颤。

  瘦弱、纤细的一个弱女子,此刻眼里显现出来的,竟是一股震慑人心的凛然正气。

  九难师太的拂尘,没有气力点下去了。

  康熙大惊,道:“皇额娘,那你……”

  皇太后勃然大怒,道:“不孝的东西!到底是大清的江山要紧,还是我的命要紧?”

  九难师太冷笑道:“哼哼,真正看不出,你倒是硬气得紧哪!”

  韦小宝心道:“这有甚么看不出的?真太后老婊子被假大后老姥子关了许多年,可硬是熬出来了,还不是为了小皇帝的安危、小皇帝的江山?他奶奶的,再胆小的女子,一做了太后便不怕死了。”

  九难师太道:“鞑子皇帝,你的意思如何啊?”

  康熙道:“九难师太,请你放了太后,我恭送诸位出宫,你看如何?”

  皇太后还要说话,九难师太的手腕微微抖动,拂尘已然点了她的哑穴。

  经过一番变故,韦小宝对康熙、特别是对皇太后仅存的一点儿幻想也破灭了。

  生怕九难师太被康熙说得心动,韦小宝急忙叫道:“亲亲好师父,小皇帝的话听不得,这笔买卖做不得。小皇帝要做鸟生鱼汤,不做一碗坏之又坏的场,便顾不上讲甚么江湖道义啦。”

  九难师太皱眉道:“小宝,你说话就是这等难听,甚么亲……甚么的!”

  她年少时便皈依佛门,虽说默默地爱过心上人,然而始终没有点破,连一句情话也没有说过。这些年青灯古佛,更是看破了红尘。

  听得韦小室说话如此轻薄,虽说他是自己的弟子,九难师太却也面红耳赤。

  韦小宝心道:“师父脸一红,也如小花娘一般,美得紧呢,可惜老了点儿。想必年青时也是落鱼沉雁、闭花羞月甚么的。”

  韦小宝道:“话难听,理不难听。亲亲好师父,人家成语都说啦:不听徒弟言,吃亏在眼前,鸟生鱼汤,不讲义气,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九难师太俗家是明朝的公主;生在帝王之家,自然知道帝玉的心性,便道:“鞑子皇帝,小宝的话你都听见了?

  咱们可是信你不过。”

  康熙冷笑道:“信不过又能怎样?难道朕堂堂一国之君,能受屑小胁迫不成!”

  九难师太道:“洪教主,你说怎么办?”

  洪安通长胡子一卷,将皇太后高高地抛向半空,口中说道:“他奶奶的,哪里有这许多的话说?左不过同归于尽罢了。”

  韦小宝一惊一乍地叫道:“神龙教的洪教主啊,你可要胡子下面留人情啊……”

  “神龙教洪教主”六个字一人康熙的耳朵,立即将他的脸色都吓黄了。

  康熙喊道:“洪教主,你不要乱来啊!”

  皇太后被高高地抛向了半空,就在即将摔到地面的时候,洪安通胡子贴地卷去,将皇太后横卷着,问道:“你说怎么办?”

  康熙叹了口气,道:“好,你们赢了。”

  说着,喝令御前侍卫和御林军:“放人!”

  九难师太道:“好,咱们成交了。不过,我们要请你母亲跟我们走一趟。”

  康熙道:“你,你要将皇额娘带到哪里?”

  九难师太道:“城门口。我们出城,你派人接了你母亲回去。”

  康熙道:“你说话可得算话。”

  韦小宝笑道:“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

  于阿大低声对九难师太道:“师太,夜长梦多,还是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罢。”

  一行人出了北京,在城外接应的人早已雇好了马车、马匹,大伙星夜向关外疾驰。

  韦小宝原先以为,只要离开了天牢,便如飞乌投林,自由自在了。

  岂知却是大谬不然。

  洪安通、黄龙大侠、痨病鬼小叫花、郑克爽、玄贞道长、晴儿、舒化龙……这么多的人,每人都用自己独门的点穴手法,在韦小宝的“手太阴肺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任脉”、“督脉”上点了穴道。

  韦小宝浑身受制,动弹不得。

  虽说九难师太为他输入了浑厚的内力,但并不能起到解穴的作用。

  充其量,只是让他不至于大过难受而已。

  一路上,韦小宝被死死地关在车子里,浑身麻木。半躺半坐地如废人一般。

  韦小宝生性好动,眼下,将他憋得脸部黄了,真比死了还要难受。

  忍无可忍之时,韦小宝便大喊大叫道:“亲亲好师父。

  快来救命啊。韦小宝要死了,死得货真价实,死得不能再死了。”

  九难师太心疼弟子,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公然出手相助。

  她只得温言相劝道:“小宝,你忍着点儿罢,过了几日,就会好的。”

  韦小宝几乎要哭出声来,道:“忍不了啦,一刻也忍不了啦。”

  九难师太看他实在可怜,便道:“你将丹田真气,慢慢地搬运至四白、曲池……”

  洪安通忽然冷笑道:“哼哼,哼哼!”

  于阿大道:“喂,你笑甚么?”

  洪安通道:“老子笑有的人啊,明着不帮暗着帮,只是可惜啊可惜……”

  黄龙大侠依然戴着人皮面具,是以看不出他脸上的神情。

  他慢条斯理地问道:“又有甚么可惜了?”

  洪安通道:“可惜的是这小子内力全无根基,却又如何搬运?哼哼,九难师太,你这门高深的内功,岂不是对牛弹琴了么?”

  于阿大怒极,道:“你!”

  九难师太到底是出家人,淡淡道:“洪教主,贫尼失礼了。”

  韦小宝道:“师父,弟子就要死了啊,你怎么还帮着洪老乌龟!”

  九难师太厉声道:“小宝!你能将就着活着,便顶天立地地活着,实在不能活了,师父便一掌毙了你,也不能让你给铁剑门丢人!”

  韦小宝泼皮无赖之极,虽说九难师太动了了真怒,他不敢公然顶嘴,却嘟囔道:“甚么铁剑门、木剑门的?我看也是稀松平常,受人欺负了也无计可施,无法可想。师父,弟子退了狗屁铁剑门了罢。”

  苏荃见他越说越不成话,便劝道:“小宝,你怎么这样说话!”

  韦小宝道:“老子就这样说怎么了?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与阿珂小花娘,巴不得老子即刻死了,免得碍了你们的眼。”

  苏荃愕然道:“你甚么意思?”

  韦小宝道:“没有甚么意思啊,有两个小花娘,原先的丈夫又活转来了,便想给现任的丈夫戴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

  阿珂忽然道:“你们好好的说话,怎么又牵扯上我了?”

  韦小宝诧异道:“我牵扯上你了么?我牵扯上你甚么了?老子说的是两个小花娘勾结了奸夫,点了本夫的穴道,谋杀亲夫啊,与你们两位小花娘可是没有一点儿干系的啊……”

  阿珂“哇”地哭出声来了。

  苏荃喝道:“阿珂,你哭甚么?”

  阿珂道:“他诬赖人!”

  苏荃神色平静,道:“小宝,你倒是说说,我苏荃与阿珂,到底有甚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韦小宝道:“对得起得紧,无非送了老子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戴戴,那也没有甚么。”

  苏荃抬起手来,咬着牙,“啪”地掴了韦小室一个响亮的耳光。

  苏荃虽说完全失去了内力,也打得韦小宝两眼直冒金星。

  韦小宝一怔,喊道:“臭婊子!臭花娘!当真谋杀亲夫么?”

  苏荃冷笑道:“谋杀了又能怎样?省得在担虚名!洪安通,郑克爽,你们两个滚过来!”

  美人发怒,自有一番威势。

  喜怒无常的洪安通,狠辣阴沉的郑克爽,竟然被震慑了,一起走了过来。

  苏荃一指郑克爽,问道:“郑克爽,你原先是阿珂相好的,是也不是?”

  郑克爽神情木然。

  苏荃又问洪安通道:“洪安通,我原来是你的老婆,对不对啊?”

  洪安通竟然结巴起来,道:“苏姑娘,我……”

  阿珂道:“荃姐姐,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

  苏荃冷笑道:“甚么叫难听?他们男人,一个个的三妻四妾,就没罪了,怎么女子有个相好,或者先嫁了人,罪过就这样大了?”

  苏荃脸色铁青,珠泪盈盈,道:“郑克爽,洪安通,你两个若是一条汉子,便一掌毙了他,我们两个便跟了你们走,做你们的老婆。”

  双儿大惊道:“荃姐姐,阿珂,你们说归说,笑归笑,怎么开这等玩笑?”

  苏荃冷笑道:“人活到这种度数,还有甚么脸留在这里?阿珂,咱们走罢。”

  说着,拉起两个儿子,便赌气离开。

  岂知刚刚走了几步,晴儿忽然身形跃起,轻轻地落在二女面前,笑吟吟他说道:“二位姐姐,这出戏就不必唱了罢。”

  阿珂怔道:“晴儿姑娘,甚么戏啊?”

  苏荃也大方得紧,拉了阿珂的手,重又走了回来,笑道:“小宝,这出戏看来不怎么高明啊,没开演。晴儿姑娘就喝倒彩了。”

  韦小宝道:“我说不行罢,荃姐姐非说行。你们不知道的,晴儿姑娘在扬州丽春院里,争风吃醋的事情经得多了,哪里瞒得过?”

  阿珂越听越糊涂,道:“我是越发糊涂啦!丽甚么院那种地方,岂是晴儿姑娘所能去的?”

  苏荃道:“你信小宝胡说八道。”

  又对儿子说:“虎头,你那位姑姑不让咱们走,你还是回到爹爹那里去罢。”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计谋。

  韦小宝原本想让苏荃、阿珂将两个儿子带离险地,并且外出求救。却让刁钻古怪的晴儿一眼便看穿了。韦小宝除了在心里骂娘,也是无可奈何。

  洪安通他们心中暗叫“侥幸”,便对韦小宝的看管,更加严密了。

  然而他们却又同床异梦,相互猜忌,不让对方与韦小宝有所接触。便是到了住店之时,也是让韦小宝单独住一所客房。

  尽管如此,彼此间仍存有戒心,便谁也不能进入韦小宝的客房,只是轮班在外面守卫。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要取老子的宝贝,连老子的老婆也不叫来侍候么?你们难道不知道老子的脾气,老子没有小花娘是睡不着觉的。”

  这一晚韦小宝生了一会气,只得孤零零地一个人钻进了被窝。

  刚要睡着,迷迷糊糊的,突然看到床前站了一个蒙面女子!

  韦小宝惊道:“谁?”

  那女子一把捂住他的嘴,指了指外面。

  韦小宝嗅着蒙面女子手上的少女体香,忽然大喜过望:“雯儿妹子!”

  蒙面女子低声道:“小尼心无,拜见师兄。”

  韦小宝道:“雯儿妹子,你真要做尼姑么?不过是说说玩玩而已,当不得真的。”

  心无,也即雯儿,道:“师兄说这等言语,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韦小宝心中极是反感,心道:“雯儿小花娘才被我师父拐去了几天,便这等一口一个阿弥陀佛,他奶奶的中邪了么?”

  韦小宝道:“雯儿妹子……”

  雯儿道:“雯儿已是死了,小尼心无。”

  韦小宝道:“好,心无就是心无,那又有甚么区分了?

  总而言之妹子在我的心中,不管叫了甚么,都是我的亲亲好妹子。”

  韦小宝说话油腔滑调,这一声“亲亲好妹子”,却是极为虔诚。

  因心无戴了面纱,看不到她的神色。

  然而她的声音,却是极为冷淡:“师兄若再是这等说话,心无只得告辞了。”

  韦小宝急忙道:“好,好,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叫你雯儿妹子了,更不叫你亲亲好妹子了,只叫你心无妹子,亲亲好心无妹子……”

  心无到底被韦小宝逗得“扑哧”一笑,道:“阿弥陀佛,师兄嘴里说不叫亲……甚么的,一口气还是叫了这么多。”

  韦小宝这才放心,道:“妹子,你怎么来了?这里凶险得紧,你快走罢。”

  心无没有回答,心中却极为感动,忖道:“师兄面子上看起来油腔滑调,却是极体贴人的。”

  想到“体贴”二字,不由得面孔一红。好在戴了面纱,韦小宝也看不到。

  韦小宝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你看我见了亲亲心无妹子,喜欢得太也过头了。心无妹子,你的内伤痊愈了么?”

  心无点头着:“多亏了师父。”

  说着,抓住了韦小宝的手腕为他把脉,半晌,道:“师兄,共有七个人点了你的穴道,只怕解起来,倒是极为繁难呢。”

  韦小宝骂道:“甚么繁难?他奶奶的,这是不打算让老子活了!他们都说这些人使的是独门点穴功夫,外人是解不开的呢。”

  心无疑惑道:“独门点穴倒是不假,可并非无法可解啊。解穴需要的是内力,师父九难师太,还有你的那位义弟于阿大,解起来许是不难。”

  韦小宝急忙道:“等等,心无妹子,你方才说谁能解我的穴道?”

  心无道:“师父和于大哥啊。凭他二人的内力修为,武功识见,解穴应当易如反掌。”

  韦小宝怔怔地自语道:“易如反掌?易如反掌?我师父和我义弟?”

  心无道:“你说甚么哪?”

  韦小宝掩饰道:“噢,没甚么。”

  心无道:“时辰不早了,拖下去会被人发觉的。师兄,我替你解穴罢。”

  韦小宝惊喜道:“你也……”

  忽然想到,心无的功夫比之于阿大甚至师父九难师太,实在不相上下,他们能做到的,她自然也能做得到了。

  便改口道:“你怎么赶来的?”

  心无道:“我一直暗地里跟着你们,可他们武功高强,又戒备森严,我半点儿空子也得不到。今日早早就赶了来,藏在这家客栈,又藏在这间客房里面,想碰碰运气,倒是真的给我碰上了。”

  韦小宝听说她一直相跟着救助自己,极是感动,嘴上却道:“韦小宝福大命大,遇到甚么危难,观世音娘娘便派了她的玉女来搭救。”

  心无的声音,忽地又恢复了出家人的冷漠,淡淡说道:“先解任脉的穴道罢。”

  一直花了两个多时辰,心无累得满头大汗、才解开了韦小宝的任脉穴道。

  心无歇息了一会儿,道:“师兄,你还有七道穴道没有解开。每日午后,你看到哪家客栈的招牌上贴着一片火红火红的枫树叶,你就住哪家。住进去之后,哪间客房的窗子上也贴着一片枫树叶,你就住哪间客房。我藏在那里等你。”

  韦小宝心花怒放,却道:“他们一个个狠霸霸的,能听老子的么?”

  心无微微一笑,没有作答。

  韦小宝心道:“雯儿妹子做了尼姑,还是这等聪明,知道泼皮撒赖的事情,她大哥最是得心应手。”

  从那天之后,韦小宝每天都找出不同的理由,住进心无提前选好的客栈与客房。稍不如意,便撒泼耍赖,要死要活地胡闹。

  众人的心思都盯在鹿鼎山宝藏上。倒也不敢大过为难了他。

  八天之后,韦小宝的穴道尽数解开。

  他这才下得床,美美地竖了个懒腰,道:“他奶奶的,这些日子憋也憋死了老子啦。”

  心无急忙道:“师兄,你还得假装着穴道没解开的样子才是。”

  韦小宝道:“为甚么啊?”

  心无道:“若是被他们日后发觉,重新点穴,只怕不容意解了。”

  韦小宝满面得意,笑道:“日后?他奶奶的,他们还有日后么?”

  心无惊问道:“师兄,你是说?”

  韦小宝道:“你师兄啊,一会儿便要与他们分手啦。老子走老子的阳关道,他们走他们的独木桥。爷儿们哥几们姐儿们井水不犯河水。”

  心无道:“你想逃走?怕是不能罢?他们武功高强,又是戒备森严,你逃不了的。”

  韦小宝笑道:“他们的武功高强,你的武功也不弱啊?”

  心无道:“你是说,我们一块儿跑?”

  韦小宝道:“是啊,谁叫咱们是结拜兄妹,又是同师学艺的师兄妹的呢?”

  心无略一踌躇,道:“可是,你逃了,你的夫人与孩子还在他们手上。”

  韦小宝道:“我的傻妹子,正主儿走了,藏宝图飞了,他们死拿住老婆孩子做甚么?拿上十七二十八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还得赔上银子,帮我嫁女儿,帮我娶儿媳,不是太也吃亏了么?”

  心无在认真地琢磨韦小宝的话,道:“你说得有些道理,不过,将夫人她们丢在敌人手里,你心里难道不记挂着她们么?”

  韦小宝叹气道:“记挂是记挂的。一夜夫妻百日恩,老子的那些臭老婆,虽说一个有一个的毛病,可对老子都不错,真正舍不得她们。”

  停了一下,韦小宝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能与亲亲师妹在一起,老子也就不大想她们啦。”

  心无站起身来,嗔怒道:“师兄,你再这么出言轻薄,我就走了。”

  韦小宝郑重道:“师妹,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市井流氓小无赖出身,我,我甚么也不会,甚么也不懂……”

  心无拦住了他的话头,道:“师兄,师妹没有看不起你。英雄不怕出身低,市井无赖也没有甚么了不起。不过,你是有妻室的人,说话就得有个分寸,懂得尊重自己才是。”

  韦小宝道:“我有妻室,也不多啊,不过才七个。七个这数目大是不妙,自从有了七个老婆,老子便处处倒霉,处处受气。所以啊,我决心娶第八个老婆,八仙过海,那才是大吉大利呢。”

  心无“扑哧”一笑,道:“师兄真能说笑话。”

  韦小宝一本正经道:“我不是说笑话,是说实话。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弟子韦小宝若不娶八个老婆,叫我万箭穿身,死得苦不堪言。”

  心无沉默半晌,道:“师兄,你有几颗心?”

  韦小宝道:“一个人当然只有一颗心了。”

  心无道:“是啊,你只有一颗心,却要分给八个女子,是做不到的。”

  韦小宝急忙道:“做得到,做得到。我对她们一般的爱,一般的疼,一般的……”

  心无摇摇头,道:“你不会明白的。一个人只有一颗心,一颗心也只能给一个人。”

  韦小宝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心元的话:“一个人只有一颗心,一颗心也只能给一个人……”

  忽然,他悟出了甚么。

  为甚么与七位夫人见面时,只是想着男女之事;而见到雯儿,却不起一一丝儿邪念?

  为甚么想到七位夫人,只想及她们的美貌;而想到雯儿,却如想到了天上的神仙?……

  他想起了“百胜刀王”胡逸之,为了得以接近心爱的女子陈圆圆,以一代大侠的身分,甘做一个种菜的农夫,去给她拉胡琴。

  他也体验了胡逸之的话:“你喜欢一个女子,为的是让她心里高兴。为的是她,不是为你自己。”

  韦小宝自小生在妓院,所闻所见的尽是男女肉体交接的情欢,现下隐约感受到男女之间,还有大大高出肉欲之上的情感。

  韦小宝点头道:“雯儿妹子,我明白了,从今以后,不,从第一回见到你,我这颗心就给了你了。我日日夜夜地想着你,思念你……为了你,我甚么事情都敢去做,甚么样的罪也能忍受……我对我的七个老婆是不错,以后还会对她们不错。可是,那是一回事,对妹子你,心里又是一回事……”

  在女人面前,韦小宝一向皮厚之极,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可是今日,他说话也结巴了。

  韦小宝恨恨地骂自己道:“他奶奶的,你平时那股机灵劲儿哪里去了?”

  心无身子颤抖了一下。

  心无随即合什道:“阿弥陀佛,师兄说出这等话来,罪过,罪过!”

  韦小宝动情地抓住了心无的手,道:“师妹,你也不要做甚么尼姑啦。还了俗,咱们悄悄地挖了宝藏,找一个人迹不至的地方,就咱们两个,好好地过一辈子日月,你说行不行啊?”

  忽然,心无的腕脉传导过一阵强劲的内力,将韦小宝的手震脱了。

  心无道:“心无心无,心都没有了,此身已归佛门,岂能再流落红尘!”

  韦小宝颓然坐落在床上。

  半晌,忽然,韦小宝站了起来,就像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掏出御前侍卫张康年送的骰子,道:“雯……心无师妹,这样罢,咱们掷骰子打赌,听大由命。掷了至尊宝,你跟我走;掷了别十,我跟你去。”

  心无道:“你跟我去做甚么啊?”

  韦小宝道:“咱门师兄师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做尼姑,我只有去做和尚了。”

  心无道:“师兄,你不要再说笑话了好不好?”

  韦小宝道:“我今天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从来没有过的认真。”

  说着,将骰子高高的抛起,扔了下去。

  虽说是灌了铅的,不过他没有作弊。

  骰子在地上“滴瘤溜”地转了一会,才不请愿似地停了下来:别十。

  韦小宝没有丧气,反而十分高兴,道:“好好,老子做过流氓无赖,又做过大官将军,再弄个和尚佛爷做做,倒也呱呱叫,别别跳。”

  心无知道这位师兄惯于胡说八道,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思忖道:“师兄跟着他们,确实如在虎狼窝里一般,还是早日离开为妙。”

  便道:“师兄,我先探一探。”

  心无一个“倒挂金钩”,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双腿已吊在房梁之上。

  那客房的窗户极高,心无舔湿了窗户纸,向外看了一看,又仔细地听了一听,轻轻落下地,道:“后面是你的盟弟于阿大守着的。”

  韦小宝大喜,道:“那就好啦,于老三敢不放老子走路么?”

  想想又总觉得于阿大的身上,似乎有着甚么不妥,忽然大声道:“他奶奶的郑克爽,人家晴儿姑娘不愿意跟你,你做甚么老是缠着人家?晴儿姑娘,如今是老子义弟的相好的,你插的哪一条腿啊?”

  心无惊愕地低声道:“师兄你……”

  韦小宝摆了摆手,又大声道:“晴儿姑娘,你忒也不成话了。你既又是山盟又是海誓地做我的弟媳,那便不该与郑克爽小甲鱼勾勾搭搭啊。于阿大戴了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我做义兄的脸朝哪儿搁啊?郑克爽小甲鱼还说甚么夜深入静不要紧,可隔墙有耳,老子可听得一清二楚、三清四楚。”

  果然,就听得外面轻轻地脚步声,快疾无比地向远处奔去了。

  韦小宝笑道:“妹子,这一招‘调狗离店’之计还使得么?”

  心无没有回答,却在自己的行囊里面又掏又摸地取出了一大堆物事,笑道:“师兄,你看看我这一招,还使得么?”

  韦小宝一看,原来全是自己的物事:削铁如泥的匕首、“含沙射影”的暗器、痨病鬼小叫花百毒不沾的手套、一大包蒙汗药、一大把银票。

  甚至连那对骰子,也在其中。

  这些物事,都是在康熙的书房里,让多隆搜了去的,不知如何怎么到了心无的手中?

  心无道:“我去了皇宫大内,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师兄时刻离不开的,就顺手牵羊拿来了。”

  皇宫大内,戒备何等森严,岂是“顺手牵羊”那等的轻描淡写!

  韦小宝道:“师妹,你不该冒这个险。”

  心无拉住韦小宝的手,道:“咱们走罢。”

  韦小宝在心无的带动下,竟然也是身轻如燕,破窗而出……

  心无轻功卓绝,韦小宝的“神行百变”也初具规模,两人离了险地,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半个月之后,已是来到了鹿鼎山。

  鹿鼎山在关外满洲极北之地,其山逶迤数百里,高耸入云,险峻无比。

  韦小宝伸长了舌头,半晌缩不进去,道:“在地图上,‘呼你妈的山’像粒芝麻,‘希你爸的江’也不过是一条细丝线,辣块妈妈不开花,真正是望山跑死马,敢情这么大啊!”

  依照韦小宝原先的想法,鹿鼎山宝藏便如埋在一个小小的地窖子里一般,不想却要在这大山之中转来转去的寻找。

  心无心思缜密,道:“师兄,你将那些地名再背一遍看看罢。”

  韦小宝的记性倒是甚好,不打嗝地将甚么“叽里咕噜江”、“呼你妈的山”、“阿爸儿”“阿妈儿河”的倒背如流他说了一遍。

  心无略作沉思,道:“看来藏宝之地一极有可能在西里木的河、精奇里江、呼马尔窝集山等等地方的交界之处了。”

  韦小宝接口道:“可交界的地方那么大,却又哪里去找?”

  心无又想了一想,问道:“师兄,地图上有没有不是山河、江的地名啊?”

  韦小宝不假思索,道:“有是有一个,只是太过奇怪,叫少林寺。”

  心无奇道:“少林寺?那不是在河南么?”

  韦小宝道:“是啊,定是笔贴式稀里糊涂地弄得错了,是以也没放在心上。”

  心无抬眼望天,自言自语道:“真正奇怪之极,满洲极北之地,竟然出来了一个少林寺。”

  一阵金风吹过,树叶纷纷落下。

  就在江岸边上,群山环抱之中,树梢晃动处,蓦地显现出一只红砖琉璃屋角。

  又是一阵金风,送过来和尚颂经的声音。

  心无眼睛一亮,道:“师兄,那是甚么?”

  其实并不用打听,两人急奔过去,心无一看,那寺院的门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少林寺”!韦小宝在少林寺出过家,依稀认识这三字,喜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老子这不是回了老家来了么?他奶奶的,秃驴怎么也不来迎接高僧?”

  心无极是把细,与韦小宝到了寺门,向知客僧施礼道:“大师有请了。”

  知客僧年约四旬,合什还礼。

  心无道:“贫尼兄妹外出,错过了宿头,想借宝刹歇息一宿,不知可以么?”

  知客僧道:“都是佛门弟子,师太不必客气。”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河南的那个少林寺连女子都不让进去,这个少林寺却是连尼姑也收罗,不知到底哪个少林寺错了?”

  虽说同是佛门弟子,毕竟男女有别,是以知客僧将韦小宝与心无,安排在寺院旁边的一个幽雅僻静的院子里歇息。

  侍候茶水的是一个小沙弥,心无问道:“小师父,前些年我路过这个地方,怎么没见过少林寺啊?难道这是新建的么?”

  小沙弥笑道:“师太,你忒也小瞧了少林寺啦,这是顺治五年建成的呢。”

  心无笑着夸奖了他一句,道:“小师父年纪轻轻,倒是博学得紧呢。我看那匾上的字,也写得极为浑雄,极具大家风度。”

  小沙弥更是得意,道:“师大的识见,果是不凡。听师父说,这字是顺治爷亲笔写的呢。”

  待得小沙弥走后,心无极为高兴,道:“师兄,咱们找准地方啦,你想,顺治五年,也就是清兵入关不久,在关内抢劫的珍宝,正巧运回。少林寺三字,格局虽然宏大,却是透出稚气,顺治其时正值年少,是他的亲笔无疑。”

  韦小宝道:“还有,他巴巴地建个少林寺在这里做甚么?无非留个特殊的记认罢了。”

  心无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咱们得处处小心才是。你看那个知客僧么?施礼之时,衣袖微微飘起,显得内力深厚。还有刚才那个小沙弥,你可千万不要看轻了,轻功大约不在你我之下。”

  韦小宝惊诧道:“是么?我怎么看不出来?”

  心无道:“只怕少林寺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呢”。

  韦小宝想了一想,道:“对了,既是这等重要地方,朝廷自然得处处小心。不要说藏龙了,只怕连野猪、狗熊,都藏在这里,卧在这里。”

  忽然听得一声长笑,房梁之上,“呼”地落下了四个人来,将韦小宝与心无围在了核心。

  韦小宝大惊失色:晴儿、郑克爽、痨病鬼小叫花和于阿大。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老子说甚么野猪啊狗熊啊,当真来了几只。”

  韦小宝心里却极是奇怪:“他们怎么也知道这个少林寺?”

  晴儿笑道:“妹子的功夫与心计都好得紧啊,只是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心无却是显得极为平静,道:“既是大伙儿一块来了,平分就是。”

  韦小宝道:“是啊,何必狠霸霸的?按照江湖规矩,见者一份也就是了。”

  晴儿冷笑道:“江湖上还有另一个规矩,叫做黑吃黑,二位难道不知道么?”

  心无道:“你要怎样?”

  晴儿道:“不怎么样。只是想挑断了二位的琵琵骨,再帮我们找到室藏就是了。”

  韦小宝吓得说不出话来,心无却冷冷道:“姐姐,你想你几位做得到么?”

  晴儿道:“从前我们几个人合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

  眼下么,哼哼,你相助心上人打通穴道,功力消耗殆尽,处置你还有何难?”

  韦小宝望着心无,心无默默地点点头。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老子注定了要死在晴儿小花娘手里的了。”

  绝望之时,韦小宝看着于阿大,道:“三弟,你打谱怎么办?”

  于阿大道:“我……”

  忽然,晴儿轻声哼起了动听的小曲儿:“熨斗儿熨不开的眉间皱,剪刀儿剪不开的腹内忧,菱花镜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

  于阿大顿时含情脉脉,目不转睛地看着晴儿,道:“我听晴儿姑娘的。”

  韦小宝骂道:“于阿大,你忘恩负义!有了老婆,便不要兄弟了么?你难道不知道有个成语,叫做妻子如衣衫,衣衫破了能换,兄弟又是手又是脚的,断了就他奶奶的接不上啦。”

  晴儿嫣然一笑道:“人家于大哥啊,就是喜欢要衣衫,不喜欢要手足,你管得着么?”

  韦小宝道:“晴儿姑娘;你要挑断琵琶骨甚么的,价码实在大高了些,能不能落一落?”

  晴儿道:“你当本姑娘与你做买卖么?喂,你们还等甚么?赶快下手罢。”

  于阿大撇开了韦小宝,与晴儿一人一把长剑,挑向心无的肩头;痨病鬼小叫花与郑克爽对韦小宝恨之入骨,自然将兵刃递向韦小宝。

  心无断喝道:“姐姐,你们不要胡来,我有要事要说。”

  韦小宝也道:“对对,你们不要胡来啊,我也有要事要说的。”

  晴儿道:“挑了再说。”

  率先长剑挑出。其余三人一看,也是立即下手。

  就在这时,只见黄龙大侠疾步抢了进来,身形晃动,也不知用了甚么手法,四人的穴道,一起被点,手举长剑,一个个泥雕木塑一般。

  黄龙大侠将心无与韦小宝拉在了身后,道:“晴儿,郑义虎,你们自相残杀的本事,倒是大得紧哪。”

  晴儿骂道:“又是你!你是甚么东西,敢来教训本姑娘!”

  心无喝道:“姐姐不得无理!他老人家是……”

  话音未落,黄龙大侠一把拉下了蒙在炼脸上的人皮面具,道:“晴儿,你不认识我了么?”

  在场的人,除了韦小宝,谁也没见过黄龙大侠的本来面目,晴儿和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一见之下,魂灵吓得出窍。”

  晴儿颤抖着声音,道:“你,在怎么会是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心无喝道:“还不快叫义父!”

  那时候的雯儿、眼下的心无曾经给韦小宝讲过丐帮原帮主成龙的事情,这时见突然冒出了雯儿姊妹的“义父”,心道:“怎么黄龙大侠是两个小花娘的义父么?她俩的义父,不就是丐帮的前帮主成龙么?雯儿亲口告诉我的,说是成龙死了,由此而引发了丐帮的许多变故,她也因了这个干系成了丐帮叛徒的,却又怎么没有死?他奶奶的,丐帮行事乱七八糟。”

  晴儿道:“义父不是死了么?妹子,还有郑师兄,我们都是亲眼看见的,又是亲手将他老人家埋了的,怎么又出来一个义父?”

  心无道:“姐姐,郑师兄,义父根本就没有死,那不过是女儿与义父演的一场戏。”

  又对韦小宝道:“韦大哥,我也骗了你……”

  两年之前,由于天地会内部的纠纷爆发,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于是在江湖上,原先被大地会显得名声不大的帮会,就显山露水了。

  丐帮就是其中之一。

  正在这个时候,韦小宝隐蔽云南,江湖上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股风,将韦小宝掌握了鹿鼎山藏宝图的秘密,拂拂扬扬吹得到处都是。

  丐帮帮主成龙,也就在这个时候,心中动起夺宝的念头。

  他自知事情极为不易,便与义女雯儿商议,演出了这幕假死的悲剧。

  这样,丐帮内乱,江湖门派不至于太过防备,而且这样雯儿与晴儿以及成龙自己分兵三路行事,劫宝之事又多了几分希望。

  这个秘密,只有成龙与雯儿知道。

  成龙以“龟息”之法,屏住了呼吸假死,在埋葬的当天晚上,被雯儿悄悄地救了出来。

  从此,黄河岸边出现了一个黄龙大侠,而江宁织造曹寅的府上,多了个善解人意的丫鬟……

  心无道:“师兄,我所以选中了织造府,是因为江宁织造曹寅不但在朝廷中极有权势,而且在江湖上也交游极广。以师兄在朝廷中爵爷的身份和在天地会中香主的位置,又是扬州人氏,只要在江南现身,江宁织造曹寅都不会没有耳闻。”

  韦小宝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大的隐情,惊讶得伸出舌头,许久吞不口去,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丐帮的这等心机,比起小玄子皇帝与老婊子大后,也是有过甚么而甚么不及啊。”

  心无身为尼姑,却向韦小宝福了一福,道:“韦大哥,多有得罪。”

  成龙也是深深一揖,道:“韦兄弟,你若要怪罪,便怪罪我罢。”

  韦小宝苦笑道:“也没有甚么怪罪不怪罪的,丐帮的兄弟得了这许多珍宝,叫花子一个个成了大富翁,那也好得紧哪。”

  成龙道:“韦兄弟,本来我是想将珍宝据为丐帮己有,不过这两年在黄河边上,亲眼看到数不清的百姓饱受黄灾之苦,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改变了主意,要将这些珍宝运到黄河沿岸,赈济灾民。韦兄弟,这珍宝本该为你所有,你说这样行不行?”

  韦小宝心道:“小命握在你的手里,我说不行也得你愿意啊。”

  可是,一想到这么多的珍宝,自己却一无所得,又暗自惋惜。

  正犹豫间,一眼看到了心无的一双秀目,正满怀希冀地凝视着自己。

  韦小宝脱口而出,道:“这些珍宝么,我早就送给了雯儿……不,送给了心无师妹了,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

  心无眼里满是笑意,道:“谢谢你!”

  成龙道:“韦兄弟,我替黄河百姓,也谢谢你啦。”

  韦小宝道:“不值甚么。”心里却道:“空口说白话么?

  你要谢我,就叫你女儿不要做尼姑罢。”

  成龙道:“丐帮弟子听着,就这么定了。人各有志,勉强不得。于阿大、郑克爽两位朋友,按照道上的规矩,挖了珍宝之后,你们尽自己所能搬运就是。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郑克爽胸怀抱负,一心想的是复兴祖业,是以对钱财看得较重,当下默不作声。

  于阿大却摇头道:“我不要钱。”

  成龙道:“那你有甚么盘子,尽管开来罢。”

  韦小宝笑道:“成老爷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这个把兄,看上你家大小姐啦。”

  晴儿忽然“啐”了一口,道:“他看上我了,谁看上他了?哼,自作多情。”

  于阿大结结巴巴地间道:“晴儿姑娘,你,你不是答应过我,我的么?”

  晴儿道:“我答应你甚么了?哼,本姑娘只是想借你的手夺宝罢了。嫁你?你撒泡尿……”

  一个黄花闺女的嘴里,竟然吐出这等粗俗的村语,令人乍舌。

  成龙大怒,喝道:“住嘴!”

  心无道:“义父,你将姐姐的穴道解开了罢。”

  成龙道:“哼,我不过是假死而已,你们便将丐帮闹得天翻地覆!”

  他先解开了于阿大和郑克爽的穴道,手指向痨病鬼小叫花虚点,道:“你助纣为虐,那日在江南客栈之中,你中了神龙鞭的剧毒,我真不该救你。”

  痨病鬼小叫花扑地跪倒,道:“原来是师父援手,弟子谢过师父的救命之恩。”

  韦小宝心思敏捷,笑道:“我说郑老兄怎么老也打不死的呢,原来有成老爷子在暗中保驾。不用说,那日在山洞里,雯儿妹子与我一起走投无路,郑老兄与丐帮的兄弟都死在我的手上,我说我怎么有这样大的法力呢。还有,他们死后突然失踪,大地会的弟兄又接信来相救,大约也是成老爷子的手笔了?”

  成龙笑而不答。

  他默默地凝视着晴儿,晴儿倔强地抬起了头。

  成龙叹息了一声,到底为她解了穴道、心无关切地上前搀扶道:“姐姐……”

  晴儿一甩手,道:“要你假充好人!”

  成龙喝道:“晴儿!”

  心高气做的晴儿眼里噙满了泪水,道:“我没有义父,也没有妹子!你们合伙儿欺负我……”

  猛地冲了出去。

  心无要去追她,成龙伸手拦住,摇头道:“不必管她,随她去罢。”

  晴儿刚刚冲出门去,便“哎呀”大叫了一声。接着,一个声音冷冷道:“成帮主,为了宝藏,连貌若天仙的女儿也不要了么?”

  屋子里的人大惊,一起冲了出去。

  洪安通的长胡子,紧紧地卷住了晴儿的脖子。

  九难师太、玄贞道长、舒化龙……一众劫天牢的江湖豪杰。一个不少的全部到了。

  韦小宝的七位夫人、两子一女,也来了。只是神情更加委顿。

  于阿大一见咱儿受制于洪安通之手,大吼一声,狮子般地猛扑了过去。

  洪安通胡子一紧,晴儿顿时几近窒息。

  洪安通道:“你不要胡来,再过来一步,老子便先送你的心上人见阎王去。”

  成龙道:“洪教主,亏你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这般与小辈过不去,不害臊么?”

  洪安通笑道:“成帮主,亏你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这般不讲江湖道义,不害臊么?”

  成龙道:“好罢,请你开盘子罢。”

  洪安通道:“简单之极。韦小宝是本教的副教主,你将他交还给本座,本座便还你女儿。”

  玄贞道长道:“洪教主,韦小宝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江湖上人所共知。要交,也得交还给咱们天地会才是。”

  成龙道:“两位这样说,那更是不能交了。韦小宝是丐帮新任帮主,诸位不会不知道罢?”

  于阿大冷冷道:“韦小宝还是朝廷公爵呢,难道要将他交还皇上?”

  一直像是置之度外的九难师太,忽然道:“你们这是做甚么?干么抢我的徒弟?”

  苏圣道:“小宝,你哪里也不能去!他们都没安了好心!你是我们的丈夫,你该跟我们走……”

  韦小宝忽然大吼一声,道:“够了!”

  他根本没有内力,可这一声吼叫,竟然震慑得武林高手们一起不吭声了……

  韦小宝道:“我是公爵,我是副教主,我是帮主,我是铁剑门的弟子,我是香主,我还是七个女子的丈夫……可是,我自己是谁?啊?我自己怎么没有了?啊?你们怎么将我弄成这些东西!”

  韦小宝越说越是悲愤,道:“老子告诉你们罢,老子是扬州丽春院里婊子韦春芳的儿子,老子连老子的亲爹爹是谁,是汉、满、蒙、回、藏的那一族人,老子都不知道。丽春院的嫖客都叫老子小乌龟,老子的妈妈叫老子小王八蛋。……嘿嘿,老子若是就在扬州,做自己的小乌龟、中乌龟、老乌龟,做自己的小玉八蛋、中王人蛋、老王八蛋,听书,赌钱,喝酒,嫖姑娘,老子的一辈于要过得多么自由自在。”

  韦小宝越说越是悲枪,道:“可是,自从你们将老子弄成了甚么香主、爵爷,老子就坐在火盆上了,哪里过得上一大的安稳日子?”

  一直模模糊糊地凝结在心里多少年的想法,此刻突然理顺了,犹如拨开乌云见了晴天,韦小宝的心头顿时豁然开朗。

  韦小宝朗声道:“不错,鹿鼎山藏宝图是在我肚子里,你们谁要,我便领着你们挖去就是。交了藏宝图,老子顺带着将甚么教主、香主、帮主、还有他奶奶的丈夫,一并交还给你们,讨还老子个轻快身子,还回扬州丽春院,给嫖客拎大茶壶去。不过,老子劝你们得了珍宝,也不要太过得意,嘿嘿,钱多了不但咬手,也咬人,更咬心哪!”

  众人听得他长篇大论的一席话,竟都怔怔的。

  韦小宝断喝一声,道:“他奶奶的,还等甚么?挖宝去罢!”

  众人正欲动身寻宝,于阿大忽然高声喝道:“泰山石敢当!”

  “泰山石敢当”五个字,韦小宝似曾相识,立时回想起来了,在扬州,囚禁双儿的墓地,曹寅就向“盗墓贼”喊过。

  韦小宝正疑惑,就听得满山遍野,千千万万的人喊叫得地动山摇:“泰山石敢当——”

  倏地,火把高照,如同白昼。就见密密麻麻的清兵,将少林寺包围得水泄不通。一尊尊褪了炮衣的大炮,炮口一起瞄准了群豪。

  群豪大惊失色!

  韦小宝恍然大悟,对于阿大道:“好个三弟,原来你是奸细!”

  于阿大冷笑道:“哼哼,堂堂正正御前一等侍卫、鼎鼎大名江湖古怪老人的高足,岂能与你这个小流氓小无赖称兄道弟?”

  暮地出手,抓住了韦小宝,向山上疾奔。

  群豪猝不及防,救援已是不及。

  于阿大挟持着韦小宝,经过公主面前的时候,公主忽然叫道:“站住!”

  于阿大以御前侍卫的身份,在皇室积威之下,听了公主的声音不由得一怔。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公主忽然直扑过来。

  于阿大知道,此地高手如云、稍稍耽搁,便将身陷重围。

  不及多想,一掌击去,已然中了公主胸口;公主闷哼一声,顿时倒地。

  一耽搁,九难师太、成龙等已是抢了上来,手中兵刃,径直刺向于阿大的要穴。于阿大扔下韦小宝,几个起落,已然到了清兵阵地。

  韦小宝抱起公主,含泪道:“亲亲好公主,你醒醒,你快醒醒啊!”

  公主睁开眼睛,微微笑道:“小宝,不要叫我公主,我是小王八蛋的老婆。”

  韦小宝道:“好老婆,好老婆。”

  公主缓缓地摇头道:“不,我不是好老婆。小宝,下一辈子我们结成夫妻,我一定好好侍候你,做一个好老婆,好母亲……”

  忽然,她的头一歪,就此毙命。

  韦小宝摇晃着公主,哭叫道:“好老婆,你不能死,你为甚么走得这样早啊。”

  忽听山坡之上,康熙说道:“她走得不早。韦小宝,你能撵得上的。”

  韦小宝道:“皇上,你不该杀了她。她不是你的亲妹子,也是与你一块儿长大的啊。”

  康熙道:“不,就是她是我的亲妹子,只要危及朕的江山,朕也非杀她不可。”

  韦小宝道:“你,你真狠心!”

  康熙叹息道:“没有办法,朕若是与你一样生在扬州,便与你一样喝酒、赌钱了。可是朕生在帝王之家,一国之君,就顾不得甚么江猢道义、儿女情长了。”

  韦小宝道:“我明白了,小桂子与小玄子再要好,小桂子还是小桂子,小玄子还是小玄子,小桂子与小玄子,永远成不了好朋友。”

  康熙点头道:“你算明白了一些。可惜的是你应该及早抽身,不该越陷越深,终至不能自拔。”

  停了一下,康熙道:“小桂子,看在我们两个打过架的份儿上,我让你死个明白罢。你知道,鹿鼎山藏宝图的秘密,为甚么在江湖上传了开去?那是江宁织造曹寅根据朕的旨意,存心在江湖上散布出去的。还有,朕为甚么要你做河督,让你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朕又派了兵马护卫你?”

  韦小宝苦笑道:“我哪里知道?小玄子聪明智慧,赛过诸葛之亮,运筹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小桂子只有甘拜下风,大叫投降了。”

  康熙冷笑道:“阁下也大可不必这等谦虚。告诉你罢,朕不能让一个知道鹿鼎山藏宝图的人逍遥法外,懂了么?”

  韦小宝道:“我懂了。韦小宝在江湖上一现身,江湖人物便都像苍蝇见了屎一样地围了过来,你便能一网打尽了。”

  康熙突然喝令道:“开——”

  “炮”字未及出口,忽然听得一个苍老而又浑厚的声音道:“玄烨,不可莽憧!”

  康熙名字叫做爱新觉罗·玄烨,可是在当世之中,敢这样直呼其名的,除了皇太后,哪里还有别人?康熙喝道:“是谁?这样……”

  就见“少林寺”中,忽然飘起一朵红云,红云托起一位长髯过胸、宝相庄严的老憎。

  老僧轻功极佳,纵身跃起,便如大红袈裟托起一朵红云。老僧缓缓飞来,缓缓落在群豪之中。

  康熙忽然跪倒在地,道:“儿臣参见父皇。”

  韦小宝纳闷道:“甚么父皇?小玄子的父亲不是顺治么?”正巧老僧落在韦小宝的身边,韦小宝一见大喜,道:“行痴大师,你好啊?”

  原来,这老僧正是康熙的父亲顺治,青年时便放弃了皇位,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为僧,法名行痴。因韦小宝曾在五台山保护过他,是以二人相识。

  行痴朝韦小宝点点头,便对康熙道:“玄烨,你要做甚么?”

  康熙道:“启奏父皇,儿臣诛杀叛逆。”

  行痴道:“就是因为鹿鼎山藏宝图么?”

  康熙道:“父皇明鉴:藏宝图干系太大,关系到大清的龙脉,也就是关系到大清的江山。”

  行痴道:“玄烨,你对我的话,总也理会不深。要做牢江山,只须牢记‘永不加赋’四字,也就是了,与龙脉何干?”

  康熙道:“父皇……”

  行痴道:“再者,藏宝图与众人无涉,你不可滥伤人命。”

  康熙只得点头道:“是。儿臣遵旨。”

  行痴道:“韦施主,你当真知道鹿鼎山藏宝图么?”

  韦小宝道:“是。”

  行痴森然道:“那可留你不得了。”

  倏地,手起一掌,拍在韦小宝顶门的“百会穴”上。

  行痴下手又准又狠又快,群豪不及搭救,韦小宝已是大叫一声,身子一瘫,倒地气绝身亡……

  若干年之后,五台山清凉寺。

  “风流杀手”韦虎头与“萧飒魔女”韦双双姊妹,大闹清凉寺,非要找寻一个法号无心的和尚……

  江湖又起波澜!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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