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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家仇国恨(2)

乌蒙府的叛军听闻捷报,士气高涨,纷纷请求出战。温勃古反复确认情报无误,知道明将军主力部队离此至少还有半日的路程,正好趁此机会拦截千丈峡败退的敌军。他立功心切,匆匆率领一万大军杀奔城东。
然而,温勃古万万没有料到,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城里。
派往昆明的三路大军全是幌子,明将军最精锐的四万士兵根本没有远离,在城东的山地中埋伏了整整两天一夜后,终于等来了掉入包围圈中的敌人。自鸣得意的叛军突受打击,几乎来不及做任何抵抗,就已折损近半,残部被分割为数块,最终五千被杀、二千被擒,敌将温勃古亦成为了阶下之囚。明将军马不停蹄,立刻派将士换上乌槎国兵,撞开城门,攻入乌蒙府……
“什么?你说那千丈峡活活被烧死的三千将士只是诱敌击的诱饵。”许惊弦嘶声大叫道,满脸震惊。
凭天行瞪着他:“你乱吼乱叫做什么?若非如此,怎能趁机攻入乌蒙府?”
挑千仇轻声道:“事实上那入伏的军士大多是宜宾之战的降卒,而且在粮车上扎起许多草人迷惑敌军,实际伤亡还不足一半,其中随将军南下的嫡系士兵只有一百余人。”
帐内只有他们三人,此时明将军正在与众将商议军情,若不是凭天行与挑千仇强行拉住许惊弦,他必会冲入中军大帐当面质问明将军。
“你这是什么意思?”许惊弦怒视着挑千仇,“同样一条性命,还要分彼此吗?那些降卒既然已投降,那也就是我们的土兵、我们的战友,当然应该一视同仁,难道他们的牺牲就可以不算么?”
挑千仇不动声色:“如果真要强攻乌蒙府,我军的伤亡更在数倍之上。”
许惊弦气得口不择言:“你上过战场吗?你见过身边的战友倒下吗?你是将军府的小指,当然不用去前线拼命,只需要计算伤亡就可以了,你以为那就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吗?那是用鲜活的人命堆积起来的……”
凭天行见许惊弦如此不客气地指责挑千仇,面色也有些变了:“小兄弟,你何必埋怨千仇,这都是将军亲自下的命令。”
挑千仇淡淡道:“计划虽然是将军提出来的,但我表示支持。”
“你为什么不阻止?”
“战争本就是一场博弈,放眼全局,该弃则弃。为了避免更多的伤亡,为了最终的胜利,有些事情必须去做,有些牺牲也在所难免。”
凭天行叹道:“小兄弟,战争原本就是如此残酷。你想过没有,如果我军失败,最后的伤亡数字会是多少,还有多少无辜的百姓会因此送命……”
许惊弦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不用说大道理,我只知道有些原则必须坚持,我永远也不会亲手把自己的兄弟送入虎口!”
挑千仇正欲开口反驳,却忽然停住。明将军戴盔披甲,稳立于帐外。看他不怒自威的神情,大概已将三人的谈话尽收耳中。
许惊弦回头望去,正接触到明将军严厉的目光,丝毫不让地与之对视,口中迸出一声压抑许久的嘶吼:“我不服!”
明将军对着许惊弦蓦然大喝,仿如平地惊雷:“士兵吴言,说出你不服的理由!”
“你明知千丈峡是绝路,为何还要让手下送死?”
“诱敌出城,不得不为。”
“如果乌蒙府守军并不上当,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两军对垒可不是市井莽夫寻事打架,而是一场彼此算计的攻心之战。比的是谁能够提前猜测到对方的意图,避开对方的圈套,并且让对方踏入设定的陷阱之中。”明将军冷笑,一字一句道,“重要的是,我赢了!”
“不错,你赢了。但这不是无关痛痒的棋局,那些战士都是人,不是你的棋子,不要以为让降卒送死就可以让你心安理得,他们弃暗投明是为了谋得一个光明的前途,而不是充当你的垫脚石。凭什么要让他们用生命的代价换取你的功劳?”
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你以为我是为了功劳?我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千万黎民百姓,为了手下数十万将士的安危!”
“不,你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失败!你不择手段地追求胜利,更甚于维持良心的安定,我们完全可以等待更好的机会攻入乌蒙城,而不必用如此残酷的手段赢得一场不值得夸耀的胜利。”
“我告诉过你,敌人一定要在这里拖住我军,就是为了等待雨季,等待酷暑,等待云贵高原恶劣的地势将二十万将士吞灭。”明将军越说越快,语气里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蓦然一掌劈空而出,将帐蓬撕开一条大缝,手指阴沉沉的天空,“这不但是我们与叛军之间的较量,也是一场与老天爷的竞赛,必须要赢得足够的时间。若不然,在那些沼泽、密林、山瘴、毒泉面前,我们将会遭受更大的损失,每多过一天,就会有成百上千甚至更多的战士送命。更可怕的是,或许还等不到我们遭遇敌人,我军的士气就会在暴雨、泥泞面前低沉下去,最终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或许你对此不以为然,认定这是一场不值得夸耀的胜利,那是因为你根本看不到这场胜利的价值,
也预测不到失败的隐患。假若有一天能够够清楚地认识到这一切,你再来告诉我,应不应该用一千多人的性命去挽救全军!”
许惊弦静默,低头思索着明将军的话语。或许他永远不能做一个优秀的统帅,因为他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无法让心肠变得如同铁石一样坚硬。
明将军放缓口气道:“战场上千变方化,根本无法避免伤亡。如果可以让你容易接受一些,我不介意你把千丈峡之战看作是一次指挥失误。”
许惊弦抬起头,目光坚决:“尽管是降卒,你也不应该辜负他们的信任。”
明将军耸耸肩:“从他们跟随泰亲王谋反那一刻开始,就已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但你知道!”许惊弦咬牙怒吼,“你可以推托说那是-次指挥失误,甚至可以辩解那些士兵宁愿为国牺牲。可是,你无法欺骗自己,你心里明白,那些降卒依然怀着对胜利的渴望去战斗,以为可以在你的带领下将功折罪,荣归故里,却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如果他们知道将面对一场明知必死的战斗,他们还会不会为你效命!”
那一刻,明将军的神态变了,须发皆张,盛怒若狂,狠绝的眼神犹如一柄利刃,仿佛要切入许惊弦的身体里。许惊弦的话像一根尖锐的钢针,狠狠地剌入他的要害。他的愤怒并非完全针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斗胆犯上的少年士兵,而在于这个少年的话揭开了一个他本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是的,为国为民,为了全军将士的安全,明将军大可以替自己找出无数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对于那一千多名被活活烧死在千丈峡的降卒,他唯有愧疚,难以释怀,无法让自己的内心深处得到真正的平静。
凭天行投入将军府近四年,无论在任何危急的关头,印象中的明将军永远都是冷静自如,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的神情,像是一头即将发狂的雄狮,要用利爪扫开一切阻拦他的障碍。
他不禁为许惊弦担心起来,并不是因为他曾经救过自己的命,而是从心底里欣赏这个桀骛不驯的倔强少年。或许许惊弦没有足够的人生经历,没有丰富的江湖经验,不知进退,甚至缺乏必要的理性,但是在他身上有一种自己已渐渐失去的、最宝贵的东西——
只有在那样意气飞扬的青春时光里,才会拥有那样坚韧不屈的少年心绪,才能够随意挥洒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才可以用一颗单纯的心去体验生命的悲欢离合,而不必在现实面前低头,用世俗的观念去做人生的取舍。
明将军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喟然一叹:“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说。且让我们暂都保留自己的坚持吧。”他大步离开,到了帐门口忽又停了下来,转过头望着许惊弦,依旧高傲的眼神中似隐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轻轻地吐出三个宇“谢谢你。”
许惊弦陡然一震,虽然明将军并没有认错,但就在听到他这句话的刹那间,一股热流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冥冥之中,他突然就感应到林青在泰山绝顶上的心情,仿佛明将军说的不是“谢谢你”,而是“我败了。”
所以,林青虽死犹荣,了然无憾!
挑千仇一直在沉默中注视着许惊弦,她虽无武功,但从小接受的特别训练让她在任何时候都处于一种心平气和的观察状态。但此刻,她却觉得胸口隐有气血翻腾之感觉,无法保持宁静,实是平生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她自小是个孤儿,天性敏感内敛,淡看人情冷暖,也因此能习得师门真传,艺成后奉师命投入将军府相助明将军。师门的准则之一是必须和研究目标保持距离,而天下芸芸众生都是她的目标,所以即使由荒山僻野来到繁华京都,由出世到入世,却能依旧故我,不为世情所动。
她平生阅人无数,唯有两人令她折服:明将军雄才大略,她视其如父;凭天行淳朴重情,她视其如兄。故她能忠于明将军,又与凭天行相恋。
而许惊弦却是打动她的第三个人。狮子楼初见面,她就对这个陌生的弱冠少年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从他身上读出与众不同的一份特别,有种天然的亲近之感,宛若亲人。她能感觉到他身土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能量,虽不强烈,却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对周围的人施加微妙的影响力,像是一把特殊的钥匙,开启了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挑千仇自然不知那是因为许惊弦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年龄虽轻,却似耆宿长者、禅定老僧般对世间万物怀着一份悲天悯人的情怀,达观通透,洞悉世情,犹如璜玉新铜,不蒙凡尘。他们两人之间类似的天赋引起某种神秘的感应,所以挑千仇在心中视许惊弦如幼弟,即使对他有些怀疑,也并没有及时向明将军汇报。
直到此刻目睹许惊弦与明将军正面的冲突,才蓦然惊觉,那是因为在这两个人身上都拥有一种她自己所缺少的特质。
——他们都是可以坚持原则、直面自己的人,他们的人生或有缺憾,却活得坦荡磊落,比任何—个人都更真实!因此明将军会衷心地谢谢许惊弦,这份谢意并非来自于一位士兵对三军统帅战略战术的指正,而是让明将军在那一刻可以忘掉将军的身份,像一个凡人一样面对最真实的自己。
对于挑千仇这样用心灵观察世界的人来说,许惊弦毫无掩饰激怒明将军的做法并不能洗清卧底的嫌疑,反而进一步地证实了他对明将军的仇恨。但是,她却像个大姐姐一样,决定替犯错的弟弟保守秘密。
乌蒙大败后,叛军元气大伤,有选择地放弃了一些小城,集结重兵退守于滇南几处重镇。朝廷大军兵临曲靖城下,隐慑昆明。但正如明将军所料,从这一刻起,这场战争进入了最艰难的阶段。
叛军化整为零,擒天堡的神箭手在山地高处狙击,异族高手在荒野中设置陷阱,乌槎国勇士在密林中近身搏杀,媚云教徒在水井、山泉中施毒下蛊……用游击战术消耗着朝廷大军的战斗力。每天都会有莫名其妙的伤亡与失踪事件,三军将士草木皆兵,推进缓慢。
雨季将至,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毫无规律的绵绵阴雨说来就来,一下就极难停歇,闷热而潮湿的气候已成为三军的头号敌人,寒热、疟疾、瘟疫开始蔓延,经常出现各种疑难杂症;令最有经验的军医亦束手无策,误食毒草,误饮毒泉之事时有发生,另外还有许多毒虫猛兽的威胁,更可怕的是在密林野地中遍布着泥泽暗沼、潜流浮沙,外表似无异状,一脚踏错便被活生生吸入地底,一丝痕迹也不留。
敌人的主力部队避而不战,小型的骚扰进攻却从不停止,而且机动灵活,凭借山林掩护且战且走。三军将士有劲无处使,加上非战斗性的伤亡与日俱增,士气慢慢低落。战士们思乡情结渐重,一些降卒最先逃跑,明将军虽当众斩了数名被抓回来的逃兵,仍然无法制止叛逃的发生。
四月初七。密云不雨。飞鸟遗音。无咎。
明将军一早升帐,商谈破敌之计。
自从那日的争吵之后,许惊弦变得沉默寡言,再也没有主动对明将军说过一句话。反倒是明将军越发看重他,不但巡逻军营、外出视察敌情之时命他随行,每次与重要将领召开会议亦都准他旁听。似乎有意无意之间,他在努力用事实证明自己是一个优秀的统帅。
虽然并未晋升军职,但三军上下人人皆知许惊弦是明将军手下的爱将。
战事胶着,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块阴云,一如头顶那灰暗的天空。
一位将官道:“震雷营昨日外出巡逻,途遇敌军箭手狙击,两人阵亡,三人受伤,击杀敌兵一名。另有两人失踪未归,疑误入沼地。”
又有人道:“啸风营奉命寻粮,当地百姓皆坚壁清野,并无所获。只在深山中捕猎猛虎一只,羚羊两头。但有一名士兵掉落敌军设下的陷阱,右腿折断,尖矛贯腹,至今昏迷未醒。”
“末将负责探路,但附近村落里荒无人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苗人做向导,他却故意把我军带入毒烟迷障之中,当场昏迷了二十余人。当地百姓对我军敌意甚重,不得不防。”
“昨夜飞箭营连续病倒十余名战士,皆是高烧不止,腹胀难忍,军医査不出病因,只能暂时隔离以防传染。”
“寒月营五名降卒共谋逃跑,只抓回一人……”
诸将禀告完毕,几乎全是坏消息。明将军只是点头,面色木然,让人难以揣测他的内心,他最终开口:“诸位有何提议?尽可畅所欲言。”
—员大将忍不住道:“请将军给末将派五千兵马,进攻昆明。”
明将军一笑:“昆明守军近三万,你只用五千人能攻得下来么?”
“末将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意困于此地无所作为。”
明将军轻叹:“叛军主力尽集结于昆明、大理、元江、孟定几地,都是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之处,又隐成连环之势,一旦我军久攻不下,就会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敌人就是希望我们沉不住气贸然发兵,诸位岂能遂敌所愿?”
又一人道:“卑职可去攻大理,两地同时开战,敌军首尾难顾,或能成功。”“末将愿率震雷营进攻元江府。”
“孟定府交给我吧……”
“属下请将军派给我一千精兵,远攻荧惑城。只要杀了泰亲王,一切难题迎刃而解!”群情高涨,诸将纷纷请命出战。
明将军肃容道:“如果我都不允呢?”
众将一下都如瘪了的气球,脸上皆挂着无奈与不甘。
明将军再问了一遍:“如果我不允许出战,你们会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明将军环视左右,忽然哈哈一笑:“奇怪,为何我在你们毎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两个宇——”说到这里,却突然住口不语。
众将等了半天,不见明将军给出答案。有人性急,忍不住大声发问:“将军您是什么意思?我们脸上写着什么字啊?”
忽听挑千仇轻声道:“去年在京师,我去刑部办事,偶然听说了一件事情。”众人大奇,不知她为何将话题扯得如此之远。不过挑千仇虽只是名列将军府五指之末,但谁都知道明将军极其看重她细致入微的洞察力,毎次会议都会征求她的意见,虽然她在军中并无职位,事实上却担当着军师之责?#65308;热蝗绱怂担赜衅溆靡狻
明将军微笑:“千仇总是能出乎我的意料,快快讲来。”
挑千仇道:“话说有四名江洋大盗,合伙作案无数,终被齐齐抓捕归案。但这四人却拒不招供。那是因为他们当初结为异姓兄弟时发过重誓,一旦被捕决不松口,谁要是出卖自家兄弟,另三人便会合力杀之。何况这几人都知道自己罪大恶极,绝无可赦,就算招供怕也难逃一死,所以严刑拷打也全然无用,皆硬挺着不招供。无凭无据之下难以定罪,只好统统关进大牢。”她并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没有抑扬顿挫的的声音,叙述毫无起伏,但她那或隐或现的目光,掩藏在风帽下的面容,却渲染着一种充满悬念的气氛,引起了每个人的好奇心,迫不及待想知道下面的情节。
“有个聪明的捕头,想出了一个巧妙的办法。将四人单独关押,然后分别告诉每个人,如果你们都不招供,那么只好不分轻重,各判五年徒刑。但如果有一个人招供,立刻放他出狱,但其它三个人将会被砍头。你们都只有一次机会,而且第二个招供的人同样会被斩首,最好尽快作出自己的决定。结果,还不到一个时辰,四个人都先后招供了。”
众人俱都沉默,思索着故事的含义。
“对于这四名江洋大盗来说,五年的徒刑并不算重,更何况他们还订下了攻守同盟,完全有理由咬紧牙关,拒不坦白。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招供呢?”挑千仇加重语气缓缓道,“那是因为当脱罪的希望与被斩首的灾难同时摆在面前时,每个人都无法完全信任同伴,唯恐别人为了活命先一步出卖自己。”
明将军哈哈大笑:“千仇才是真正的聪明人,我猜这四名江洋大盗的名字,一定分别叫做泰亲王、乌槎国、擒天堡与媚云教吧。”
“政治同盟本就是利益之下的权宜之计,给他们的压力越大,他们反倒会越发顽强地坚守盟约,如果稍稍放松一些,那么疑惑与猜忌就会随之发生了。”
挑千仇笑道,“将军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是借我的口说出来罢了。我猜将军刚才在众将脸上看到的两个字是‘退兵’吧。”
明将军抚掌而赞:“知我者,千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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