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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第三章 远衔恩命到朝鲜

徐尔正指着那人的腰间符令,说道:「「永乐本字勘合符」,这人是日本幕府大将军,「源义政」的家臣。」
自日月朝创建以来,本朝武运昌隆,诸国贡使纷至遝来,其中东瀛使者前来中国,必然携带通关信物,便是永乐御赐的「本字勘合符」,将「日」、「本」二字从中裁开,一半交在幕府手中,称作「堪合符」,另一半由中国保存,称作「堪合底簿」,入关时双符核对,以确信来人身分。果然徐尔正宝刀未老,单凭半只符令,立时便认出来人的身分了。
方今幕府将军叫做「源义政」,据说是个青年公子,玩世不恭,崔风宪自也有所耳闻,他点了点头,又道:「劳驾大人替我问问,看他是否遇上倭寇洗劫了?」
徐尔正低下头来,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那人气若游丝,只低低回了几句话,徐尔正听了半晌,却只眉头紧皱,崔风宪忙道:「怎么了?他说什么?」
徐尔正沈吟道:「我也不晓得是否听错了。反正他说事情来得突然,只从雾里突然窜出了几艘船,随即几声炸响,船就沈了。全然不知对方的身分。」
众船伕茫然道:「轰地爆响﹖那是什么﹖」崔风宪叹道:「洪武炮。」众船伕骇然道:「洪武炮?太祖传下的洪武炮﹖」
崔风宪并未多做解释,低声又问:「徐大人,劳驾你再问问,看看他还有无同伴等待救援﹖」徐尔正点了点头,便又俯身再说,那人显得虚弱已极,听得问话,却只慢慢摇了摇头,随即闭上双眼,一动也不动了。
崔轩亮咦了一声,便悄悄伸出手来,打算去探那人的鼻息,却给叔叔狠打了一记,骂道:「你又来了!人家还没死哪!你却是急什么﹖」说着吩咐下属:「先把人带下去,煮点热粥给他吃。等咱们到了烟岛,再请大夫过来诊治。」
众船伕齐声答应,便把人擡了下去。老陈低声道:「二爷,你瞧这是怎么回事?这人真是遇上倭寇了么?」崔风宪低声道:「应该不是,倭寇造不出洪武炮。」
「洪武炮」乃是朝廷机密,尤其永乐大帝请了「交阯太子」黎澄进驻军器监之后,火炮威力更增,炸力及远,过去三宝公出海在外,便也曾携带这些火器同行。
老陈点了点头,自知倭寇船小轻快,便算有了洪武炮,那也安不上去,当即道:「那……那这人又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撞上咱们中国官军吧?」崔风宪摇头道:「这就不晓得了。反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总算是做了件好事。」
二人交谈半晌,眼看小舟四下搜查,却始终没再找到活口。崔风宪沈吟半晌,眼看苦海深处烟雾瀰漫,好似真有什么东西作祟,当即道:「传令下去,咱们要开船了。」
众船伕早有此意,一听老闆有命,顿时脚步急乱,掌舵的掌舵、起锚的起锚,大船随即扬帆离开。徐尔正赶忙挨了过来,低声道:「震山,终於要走了么?」
崔风宪歉然道:「让大人担忧了。咱们这就向北走,先离开苦海再说。」
徐尔正叹了口气,又道:「震山,咱们……咱们何时能抵达烟岛﹖」崔风宪道:「最迟三日、最快一日。这得瞧老天爷赏不赏脸了。」
天下事一物降一物,这倭寇虽然嚣张,却还有个地方不敢去,便是魏宽治下的烟岛。
烟岛武力强大,雄视东海,单是船舰便多达二十来艘,除非东瀛、朝鲜以举国之力来攻,否则无人能够奈何。再说魏宽自己的武功修为炉火纯青,二十岁不到便破解了「元元功」的奥祕,从此臻於宗师境界,如今临近老来,一身功力只有更加深厚。谅那倭寇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老虎嘴上拔毛。
近年为了倭寇横行,烟岛的生意益发兴旺,不免让魏宽大发利市。只是此时两边尚有数日航程,魏宽纵有百万大军,那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缓不济急了。徐尔正愁眉苦脸,低声又问:「震山,有法子走快些么?」
崔风宪道:「当然有,只是得请大人帮忙了。」徐尔正愕然道:「你……你要老夫帮忙?」崔风宪笑道:「是啊,要是大人能够「借东风」,那可好办了。」
天下人每每饯别送行之时,总说「一路顺风」,毕竟海上行船最讲风向,一旦遇上顺风之时,往往日行千里,可遇上逆风之时,却是寸步难行。徐尔正听他说话,虽说毫无心情,却还是陪着乾笑了几声,又道:「震山,你说倭寇是否……是否拿到了「洪武炮」?」
崔风宪摇头道:「方今东海诸国之中,除开咱们中国朝廷以外,只有朝鲜设有火炮所,倒没听说倭寇也造了火器。」
倭寇凶狠残暴,神出鬼没,本就极难剿灭,一旦给他们添了火炮,那可是如虎添翼了。想起适才那东瀛人的说话,好似连幕府的船也难逃毒手,徐尔正心里更烦了,只在甲板上来回踱步,叹道:「上天保佑,千万别让咱们撞着倭寇,那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崔风宪晓得他的心情,当即安慰道:「大人别怕,这「苦海」里虽说有倭寇出没,可您瞧这片海域何其辽阔?咱们便算在这儿航行个三天三夜,也未必撞得着一艘船。照我看来,除非咱们运气背到家了,否则不必杞人忧天。」
徐尔正苦笑道:「偏生老夫近日手风奇背,怪事可是一箩筐,可别真给你言中了。」
崔风宪哈哈大笑:「大人手风背,小弟这几日的运气可是好得离奇,咱俩一加一减,可又扯平啦。」
正说笑间,猛听船上爆出一声喊:「二爷!二爷!快来看这儿!」啊地一声,徐尔正给这声暴吼一吓,已然摔跌在地,险些中风了。崔风宪最恨人家大呼小叫,登时转头痛骂:「干什么?干什么!跟你们说了多少次,别这般鬼吼鬼叫的!混蛋透顶!」
老陈苦笑道:「二爷,您……您先别生气,快过来看吧。」崔风宪眉心紧蹙,便走到了船舷,朝远方眺望而去,却见「苦海」里水气飘渺,啥也见不着。他心头拂然,正要开口再骂,忽然雾气微微一动,隐隐现出了几只黑点。
老陈附耳道:「二爷,您看……这是什么玩意儿?」
徐尔正瞠目结舌,猛地跳了起来,惨叫道:「倭寇来了!倭寇来了!」崔风宪忙安抚道:「大人别怕,这未必是倭寇的船,说不定也是路过商船,那也未可知。」徐尔正大声道:「路过商船﹖他们好端端的,为何要路过这鬼地方﹖难不成是要跟鬼做生意么﹖」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这「苦海」乃是倭寇的大本营,加上海象险恶,无论是渔民商船,莫不敬而远之。若有船只在其中航行,定是倭寇无疑。众船伕情知如此,忙围到崔风宪身边,低声道:「二爷,现下该怎么办?」
此时海上浓雾瀰漫,目光难以及远,自也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崔风宪暗暗叹息,自知运气真是背到家了,他召集了下属,吩咐道:「大家听了,情势不明,咱们小心为上,老林,你即刻带着弟兄们下去用桨,划得越快越好。」
号令一下,老林一马当先,飞也似的奔下舱去,顿时间吆喝声四起,大船已然火速驶离。看这批人平素吃喝嫖赌,懒散不堪,此际却拿出了吃奶的气力,想来真是怕极了倭寇。
此时还未闯入苦海,雾气便已十分浓重,再看天公不作美,竟还飘下了淒风苦雨,海面上更加阴暗晦涩,望来真是苦上加苦。崔风宪转头去看众人,只见徐尔正一脸惨白,躲在船舷旁祝祷,自家侄儿却是一脸怡然,自与两名婢女有说有笑,看三人逗着小狮子玩耍,当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不知死活至极。
此时船上老的老、小的小,只有自己一个人武功厉害,偏生这几日气血不宁,适才还真险些中了风,若要运使「八方五雷掌」,只怕难以出尽全力。崔风宪心里隐隐发愁,自知要是撞上了倭寇,全船上下都要遭殃。
海上风雨渐大,老弱妇孺都躲到了棚下,只剩下一帮老苦力在那干活。崔风宪顶着细雨,亲来掌舵,几次回头去看船尾,那几只朦胧黑点却始终不曾离去,仍在后方紧追不舍。他提起了大嗓门,喊道:「老林!老林!」
那老林从舱下爬了出来,喘道:「二爷,怎么啦?」崔风宪指着后方的黑沈船影,臭骂道:「混帐东西,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还敢矇混?给我出力划!」
老林叹道:「二爷,您别老是骂人,咱们船上的货太多啦,弟兄们便算拼掉老命,那也划不快啊。」
崔风宪的船本是商船,此行过来烟岛,虽说是来拜寿提亲的,顺道还是载了些货品来卖。瓷器、铜钱、丝缎,应有尽有,全是东瀛、琉球各地商人预定的,无奈船货载得满了,吃水过深,难免走不快。
崔风宪情知如此,只得叹道:「你奶奶的,废话少说,老子亲自下去划吧。」脚步未动,便给老陈拦住了,听他劝道:「二爷,别做这些虚功了。倭寇的船又轻又快,咱们的船却是又重又笨,划不过他们的。」
崔风宪皱眉道:「那你想怎么办?」
老陈咳了一声,附耳道:「咱们……咱们把货扔了吧……」
「放屁!」听得属下献计,崔风宪却是气急败坏,狂怒道:「老子为了这趟出海,整整向人家借了八千两银子!你要我把货扔了,我拿什么回去见我那口子?乾脆杀了我吧!让我给倭寇宰了乾净!」老陈、老林齐声苦笑:「二爷,这也不行,那也不好,你要咱们怎么办?难不成坐以待毙么?」
此时倭寇穷追不舍,时候一长,定会追上来。崔风宪回过头去,眼见朦朦黑点益发逼近,蓦地发起狂来,喊道:「他奶奶的!咱们抄近路吧!」
「抄近路﹖」老林老陈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崔风宪翻开了海图,豪声道:「瞧!这烟岛不就在「苦海」东南?咱们何须绕远路,乾脆直直闯过去吧!」
「什么﹖」老陈大吃一惊,颤声道:「二爷,您……您要穿越苦海﹖」
崔风宪喝道:「正是!这帮倭寇不就是要钱么?咱们赌上了性命,不信他们还敢追来!」
此时众人望烟岛而去,却不幸误入苦海。按着平日的法子,便得先折返西行,待得远离浓雾后,只消沿着苦海外缘来走,自能平安抵达烟岛。可要有人能鼓起勇气,一举乘风破浪,穿越危机四伏的「苦海」,几个时辰内便能到达烟岛。
烟岛是魏宽的势力,倭寇若要驶近,便会遇上魏岛主的舰队,自然有所忌惮。只是这苦海又称「谜海」,其中的漩涡暗流、暗礁黑石,可说不尽其数,万一还没给倭寇抓到,大船便已触礁沈没,那可如何是好?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老陈老林对望一眼,想起倭寇穷追不舍,自是浑身发抖。崔风宪豪气陡发,蓦地狂喊一声:「还想什么?两害相权取其轻,此时只能行险了!」当下把舵奋力打横,转向东南急航。
老陈、老林互望一眼,二人虽觉不妥,却也想不出别的救命法子,只得挂起满帆,朝向苦海深处而去。
此时风势由西而来,烟岛又在东南方,船身一旦借到了风力,真如飞也似的破浪而去。此时众船伕听说了消息,自是惶恐不安。两名婢女不知苦海的来历,便紧挨着崔轩亮,听他在那儿胡说八道,那徐尔正什么也不管了,只躺在竹椅上,双眼半睁半闭,就当自己误上了贼船,浑不知是死是活。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这处海域越向深处,风浪越高,除此之外,尚且有浓雾礁石,海流更是湍急危险,此时崔风宪闯入苦海,赌上的不只是自己的驾船本事,还赌上了敌人的胆子,看这帮倭寇不过是要钱而已,未必有胆来追。
一片乘风破浪之中,海船越驶越快,雾气却也越来越浓,转眼间海浪加大,溅上了甲板,弄得众人头脸全湿。崔风宪大声道:「老陈!那帮倭寇呢?追来了么?」
老陈趴在船舷,勉力朝后去看,喊道:「没瞧见他们的船!」
众人松了口气,崔风宪则是嘿嘿冷笑,自知越是贪财之人,胆子越小,这倭寇说到头来,还是不带种的东西。正得意间,猛听「呜呜」海螺声响起,正是从后方远远传来,众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惊见浓雾深处现出了大大的黑影,敌船竟也挂满全帆,舍命来追。
呜呜……呜呜……雾气破散,水气深处露出了两只巨大黑影,依稀是敌船的舰首,已然乘风破浪而来。崔风宪惊得呆了,老陈、老林也是看傻了眼,忙朝着舱下弟兄大喊:「倭寇来了!大家快出力划啊!」
船舱下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便又把距离拉开了。崔风宪也是紧掌船舵,盼能让船身加速,奈何商船载满了货,怎也驶不快,忽然间,甲板上传来大声惊呼:「二爷!二爷!快看他们的船啊!」
众船夫喊声淒厉,好似见鬼一般,崔风宪嘿地一声,忙转头去看,这一望之下,却也是矍然一惊。
敌船穿破浓雾,已然逼近了视线之中,但见对方的船头装饰极为古怪,船首正前悬了一只巨大青铜狮头,血盆巨口,圆眼獠牙,浓雾中猛一瞧去,宛然便是一张鬼面具,直吓得两名婢女高声尖叫道:「鬼船!鬼船!」
崔风宪虽惊不乱,霎时提声呐喊:「老林!加快船速!」
「他奶奶的!大家拼了啊!」老林提声呐喊,下舱里气喘吁吁,人人都拼出了老命,却在此时,雾中再次传来呜呜海螺声,深沈悲郁,似在喝令己方停船,徐尔正全身发软,颤声道:「震山,怎么办?咱们要停下么?」
「老林!」崔风宪提气怒喝:「别理他们!快划!快划!」
呜……呜……海螺声声催促,益发逼近,对方随时都能赶上。崔风宪嘿地一声,自知已到最后关头了。他把舵交给了下属,便行到了桅杆旁,使劲一扯,竟把甲板掀开了。
甲板下寒光闪闪,放满了兵器,或是「抓枪」、或是「海索」,其余更有无数刀枪剑戟,全是当年「三宝公」传下的兵器。
徐尔正满心惧怕,颤声道:「震山,这……这些贼人不过是要钱,咱们……咱们乖乖交出去就是了,何必拼老命呢﹖」崔风宪咬牙道:「大人,您忘了么?倭寇不只要钱而已,他们还会抢人哪!」
徐尔正喃喃地道:「抢人?你……你是说……」崔风宪指着两名婢女,大声道:「大人忘了么?船上有女人啊。」徐尔正醒觉过来,这才想起自己还带同两名丫嬛上船,颤声便道:「你是说……这帮倭寇会……会……」
崔风宪面露不忍之色,道:「倭寇比之畜生,尚且不如。一旦抓到了女子,都是几十人轮着上,咱们若不反抗,便得把她俩交出去,大人您忍心么?」
徐尔正听得浑身发冷,喃喃便道:「这…这朝不保夕的年头,有时……有时咱们也没办法……」
崔风宪听他说得凉薄自私,登时沈下脸来,森然道:「大人……您可曾想过,为何咱们汉人会给异族统治五百年?」他见徐尔正口唇喃喃,答不上话,霎时转过身来,面向众水手,厉声道:「三宝公麾下听了!」
「三宝公」圣号一出,众船伕深深吸了口气,人人都静了下来。崔风宪从甲板底下取出了一柄刀,怒吼道:「海上无王法!拳头便是咱们的办法!永乐诸部!为保妇孺安危,你我今日需得舍去性命,与倭寇决一死战!」
刷地一声,崔风宪抽出了「三宝公」赠来的匕首,扬威示众。众船伕胸口喘息,蓦地发了一声喊,人人上前争抢兵器,竟都等着奋勇杀敌了。那崔轩亮见一众叔叔伯伯热血沸腾,便也抄起了一柄单刀,满面雀跃中,自也想当个护花使者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崔风宪昔日在「三宝太监」麾下带兵,大风大浪见惯了,真要遇上了倭寇,自不会束手待毙。他双手环抱胸前,眼见全船上下士气大振,人人摩拳擦掌,侄儿也是跃跃欲试,当即道:「亮儿,带着两个姑娘进舱。没我的吩咐,不许出来。」
崔轩亮愕然道:「为什么?」
崔风宪淡淡地道:「你武功不到,在这儿只会碍手碍脚,到时叔叔还得分心护你,反而施展不开。」
崔轩亮少年心性,一心只想与敌方死战到底,岂料叔叔竟要支开自己?他又气又恨,大声道:「叔叔!您又来了!我才不要您护着我!我要和您一起并肩禦敌!」
崔风宪啧了一声,道:「别闹!给我进去!」
「不要!不要!别再烦我!」崔轩亮发起了少爷脾气,只管领着小狮子,一人一兽奔了开来,打算来个死守船头。
崔风宪叹了口气,看侄儿自告奋勇,自己实不该伤了他的心,可万一兵凶战危,这孩子若是给砍死砍伤,自己却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大哥?正苦恼间,却见徐尔正浑身颤抖,喃喃地道:「震山,我……我可以走了么?」
崔风宪先前话说得重了,自感歉疚,忙道:「大人快请吧。一会儿船上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您都别出来。」
「那当然……那当然……」话声未毕,徐尔正已然逃之夭夭,转眼间便钻入了舱里,不忘随手关门。可怜两名婢女急起直追,却还是晚了一步,一时只能急急拍门:「老爷!老爷!你快开门啊!我俩还没进去啊!」
正叫嚷间,忽然甲板一阵颠波,对方的船舰从左侧赶了过来,竟带得海面剧烈起伏,两名婢女啊地一声,竟已滑倒在地。崔风宪嘿地一声,自知敌方要冲撞自己,霎时猛烈转舵,直朝敌船撞去,怒吼道:「吹唢呐!警告他们退开!」
呜呜……呜呜……众水手提起了唢呐,高声吹鸣,警告对方早做避让,以免船身对撞,两败俱伤。阵阵唢呐吹鸣中,猛听「砰」地一声大响,对方毫无退缩之意,竟又追撞上来。
「操!」崔风宪狠骂一声,也是他性情刚猛,当下狠力转舵,便朝对方硬挤过去。猛听砰砰之声连响,右舷处竟也晃荡不已,崔风宪吃了一惊,急朝右舷去看,惊见船身右侧竟也追来了一艘船,双船一左一右,已然夹住了自己的座船。
敌我双方即将短兵相接,崔风宪怒吼传令:「永乐老将!拔刀应战!」
「杀啊!」双船包夹,此战避无可避,众船伕咬牙切齿,有的持刀、有的提枪,连小狮子也吼了起来,正要上前杀敌,陡然间一道火炬透雾而来,只见正后方大浪翻滚,却又驶来了一艘大海船,但见船上装饰华丽,桅杆上高悬王纛,大书「朝日鲜明」四字。
众船伕呆呆看着对方的王徽,面面相觑之中,忽然全数跳跃起来,欢呼道:「是朝鲜国的船!是朝鲜国的船!」
「山高水丽、朝日鲜明」,中国立国数千载,唯一坚定不移的友邦,便是位在中原东方的「白袍之国」朝鲜,此国本名「高丽」,更古时则称为「高句丽」,与「新罗」、「百济」鼎足而三,国中儒学昌明,与中国极其亲善友好,素有「礼义之邦」的美名,是以众船伕一见是朝鲜的王船到来,箇中的激动喜悦,真不足为外人道也。
眼见众船伕雀跃连连,把杀人凶刀全抛下了。崔风宪也松了口气,当下行到船头,喊话道:「朝鲜国的朋友们!咱们是中国商人,并非坏人,诸位若有什么大事,可否上船相见?」
听得叔叔朗声喊话,说得却是汉语,崔轩亮附耳便问:「叔叔,人家是朝鲜人,听得懂汉话么?」
崔风宪笑道:「朝鲜可不是什么契丹女真,人家也是搞科举的。举国百姓都是熟读孔孟,满腹经纶,区区几句汉话,他们怎会听不懂?」崔轩亮讶道:「他们也有科举么?」
崔风宪笑了一笑,只管望着对方的王船,神色一派轻松。
自「新罗王国」统一「百济」、「高句丽」以来,朝鲜便开始引进儒学,大兴科举,派出了无数儒生抵达长安,便与日本的「遣唐使」相仿。只是不同於东瀛人的来去匆匆,当时来华的朝鲜人多半世居於中国,多受中国天子礼遇重用。如大唐名将「高仙芝」,便曾率领唐玄宗的兵马,出兵西域,决战大食帝国,国中更是科举兴盛,千百年来不知出了多少大儒者,与中国交往更是频繁。
只是好景不常,自大唐覆灭后,五百年内契丹、女真、蒙古相继崛起,长城沦陷,中华萎靡,百万铁骑向南而入,竟使亿万汉人沦为胡奴,千载文明毁於一旦,新罗也於同时灭亡。自此儒学被废,百姓们受尽蒙古人、色目人的轻蔑欺凌,国人久而久之,习以为常,犹不知自己生在末世之中。
五百年内必有王者兴,汉人称奴二十五世,终有复兴的一天。到得本朝太祖之时,他领军百万,率天下万国之先,一举攻破蒙古大都,不久之后,高丽大将李成桂也即起兵呼应,一举推翻蒙古羽翼高丽王朝,另创大名鼎鼎的朝鲜王国。自此西起北京、东至汉城,两国联手开创了光辉灿烂的儒学盛代,两国之间患难之交,生死与共,其中的唇齿相依,点点滴滴,怎是三言两语说得尽、道得完?
眼看倭寇不见了,却来了患难与共的友邦。崔轩亮一脸讶异,也是他一辈子没见过异国人,见得朝鲜国的海船一左一右,慢慢贴近而来,满心好奇间,便奔到了船舷去看。
此时雨势已然小了不少,从浓雾中依稀去看,只见对方的船舰并不怎么大,约莫比叔叔的商船小了一半,可船身两侧各有水轮,一前一后,有些像是韩世忠大破金兵时用过的「车轮舸」,船边还架有高高的女墙,墙中另有几十个窗孔,想来可以射些兵器出来。
崔轩亮喃喃地道:「叔叔,朝鲜的战船好像挺厉害的,比咱们中原的船还强吧?」崔风宪叹道:「如此说法,未免太过了。只是……唉……自从「三宝舰队」给朝廷撤裁后,咱们中原的战船遇缺不补,我看再过几年,便要给人家赶过去了。」
崔轩亮蹙眉道:「怪了﹖咱们朝廷为何要这般干啊﹖」话犹在口,忽听背后传来脚步声,听得一人叹道:「那还要说么﹖这就叫见不得自家人好啊。」崔轩亮回头去看,背后正是徐尔正来了,看这老头手脚迅捷,一见倭寇消失不见,却是友邦使船到达,这便急急出来见客了。
崔轩亮讶道:「徐伯伯,什么叫见不得自家人好﹖您可否说说啊?」
徐尔正悠悠地道:「咱们汉人有个天性,就是看不起自家人。就拿过去几千年的帝王来说吧,哪个本事强,哪个就是混蛋,「秦皇汉武、穷兵黩武」,上自秦始皇、下至永乐帝,谁不被骂到一文不名﹖到得异族打来的一天,咱们便来个举国跪迎胡帝皇,欢天喜地当奴才啰。」
崔轩亮咦了一声,忙道:「徐伯伯,您方纔不也主张跪迎倭寇么﹖怎地又改了想法啦﹖」
徐尔正脸上一红,道:「此一时、彼一时,这就叫「识时务者为俊傑」,这些本事不是一天就能练成的,等你长大后,自能领略箇中妙奥。」他越说越觉心安,正要细细教诲,忽听「砰」地大响,船舷旁搭来了一道行板,跟着浓雾中人影重重,朝鲜那方竟然遣人登船了。
眼看生人即将到来,小狮子利爪撑开,喉头低吼,大为戒备。老陈微微一凛,忙道:「二爷,要让他们上船来么?」
先前双方海上追逐,惊险万状,难保对方没有敌意。崔风宪沈吟半晌,道:「不打紧。朝鲜是咱们的友邦,绝非倭寇可比。咱们见机行事便了。」
四下静了下来,但听脚步声响,雾里缓缓行出了一人,众人凝目去看,只见来人盘领右衽,腰悬长剑,头顶瞿冠,那身服饰竟与中原官袍一模一样。崔风宪仔细去看对方的胸前,只见「补子」上绣的是一只犀牛,正是一名八品武官到来。
来人相貌堂堂,脸上蓄着浓鬚,背后另有五人,也都佩了腰刀。六人不分主从先后,腰间都悬着一块牌子,其上有字。崔风宪附耳便问:「大人,那是什么?」徐尔正低声道:「那就是李芳远创制的「号牌」。」
徐尔正少年时曾经出使过朝鲜,自知「号牌法」是朝鲜「神功大王」李芳远所创,规定举国男子十岁以上、七十以下,都得悬挂身分名牌,记载主人翁的身分姓名、职业样貌、住址爵里等文字,以供官差随时查验。崔风宪想着想,目光便朝带头武官腰间去看,只见这人的号牌不同於其他,乃是象牙所制,其上文字甚短,见是:
「景福宫勤政殿。八品随侍带刀统制京南道申玉柏」
中国天子号称九五至尊,听政之地称作「奉天殿」,朝鲜国王登基之处则是这座「勤政殿」,眼见来人是朝鲜禁宫的侍卫,崔风宪心下暗惊,道:「不得了,这些人全是「花郎」。」
徐尔正皱眉道:「花郎?」崔风宪是武林中人,深知四方武林之事,附耳便道:「花郎便是朝鲜国的宫廷高手,多半练有硬功,绝非善与之辈。」
徐尔正喃喃地道:「这可怪了。这些人不去保护要人,却来「苦海」做什么?」
崔风宪满心疑窦,自也答不上来。他见这名武官手掌暗藏黑气,其余随从也是目光深沈,指节突出,想来都练有奇门功夫。他越看越觉不对劲,便朝徐尔正身边走近几步,暗做保护。
朝鲜武官共计六人,前一后五,堪堪来到了船上,眼见众人在等候自己,那带头武官便笑了笑,抱拳道:「中国朋友们,在下姓申,双名玉柏,适才多有惊扰,还请诸位莫怪。」
崔轩亮一旁瞧着,看那申玉柏体型魁梧,英气勃发,一口汉话说得是道道地地,浑然便是个北国英雄,再看他背后五名男子也是身材高大、样貌豪迈之人,满船水手与他们一比,身材竟都矮了一截。
正瞧间,忽见申玉柏的目光朝自己望来,崔轩亮不由脸上一红,忙也把胸膛一挺,显露了高大身材,嚅嚅地道:「你……你好。我叫崔轩亮……今年十七岁……」正要糊里糊涂的过去寒暄,却给叔叔一把扯住了,听他责备道:「别乱说乱动,让徐伯伯上前说话。」
徐尔正曾经出使朝鲜,地位非同小可,遇上这等场面,自该让他出面应付。只听老人家咳了咳嗓子,挽了挽袖子,摆足了天朝上国的面子,方纔摇头晃脑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昔年汉城一行,老夫拜谒「神功大王」德辉,把盏言欢,不甚快意。」
那申玉柏原本神色自若,隐隐有几分傲然。可乍听对方认得自家国王,脸色却是一变,竟然吭不出声了。又听徐尔正叹道:「奈何时光匆匆,海天阻隔……老夫自归国以来,虽说日夜记挂贵国主,却是苦无音讯,不知他老人家近日安好否?」
申玉柏急忙躬身下拜,慌道:「不敢有瞒先生,敝国主「神功大王」已然仙逝,目下我朝鲜国王已是「神功大王」第三子「忠甯大君」……」
还待要说,却给徐尔正打断了话头,听他颤声道:「什么?神功大王过世了么?这……这从何说起……」说着说,竟已放声大哭起来,其状甚哀。一众朝鲜武官则是急急跪倒,慌忙道:「大人节哀、大人节哀,我等不敢请教天使名号?」
天子使臣,简称天使。听得自己升天了,徐尔正泪流满面,内心却是飘飘然地,好似法力无边。他不急於报出名号,只擦拭着泪水,吟起了诗歌:「远衔恩命到朝鲜,独羨东藩世代贤,风俗允淳千里地,声华遥达九重天,明时讲学开书阁,清昼崇儒设醴筵……」
听得这首「赠朝鲜国王李芳远」,众武官如中雷击,不待听他文诌诌的念完,便已大磕其头:「天使在上!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太常寺三品少卿「颐庄先生」徐大人在此,失礼之罪,还乞宽恕!」说着伏拜在地,诚惶诚恐,无以复加。
见得徐老头的面子如此之大,众船伕自是为之一惊,那崔轩亮也是一脸错愕,忙道:「叔叔,这徐伯伯不是叫做「尔正」么?什么时候改叫「颐庄」的?」
崔风宪低声道:「「颐庄」是他的字号,你乖乖听着,别再说话。」
这徐尔正打架虽说不行,可这等应对外交之事,却是个天生好手。不过洒下几滴泪,便惹得对方跪了一地,差点没把脑袋磕破了。他收了泪水,狠狠吸了一口鼻涕,便朝海上吐去,随即上前扶起,叹道:「唉……人孰无死,纵是帝王将相,也是一般……不知近来汉阳局面如何了?国政可还安宁么?」
「汉城」古称汉阳,当年李成桂开创朝鲜之时,便诏令此地为国都,后改名为汉城。徐尔正卖弄学问,改用古名,自也是要吓唬那申玉柏。果然那人甚是老实,登时一脸惶恐,道:「请天使放心。我主「忠甯大君」自即位以来,励精图治,政治清明,国势蒸蒸日上,必能慰「神功大王」在天之灵……」
这位「忠甯大君」讳「祹」,乃是开国大君李成桂之孙,神功大王李芳远的第三子,正是后世尊称的「世宗大王」。他任内将国势推到了极点,非但创制朝鲜文字,改革两班政治,甚且还出兵讨伐女真,足称朝鲜史上第一明君而无愧。
两人拉拉杂杂的闲扯,崔风宪却是目光锐利,他见朝鲜战船一左一右,仍然挟持着自家座船,惟恐生出事来,便行到徐尔正身边,低声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你要他们把船驶开,咱们得赶紧走了。」
苦海本为凶险之地,徐尔正早就有意离开,当下咳了一咳,朗声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夫与诸位异域相逢,相见恨晚也。无奈我等赶路在即,不克久留哉。盼诸位返国后,能向贵国主转达问候之意,老夫不胜之喜、不胜之喜。」长篇大论后,便拱了拱手,作势辞别。
徐尔正逐客令已下,照理对方便该识趣离开,可那几名朝鲜武官却似听不太懂说话,只是互望几眼,动也没动上一步。徐尔正明白自己说话文白相杂,难免让人一头雾水,便又道:「申大人,老夫好忙,难以久留,这就再会啦。」
这话说得不能再白了,纵是痴儿疯子在此,也该听得懂说话。谁知那申玉柏却似耳聋病发,又似哑病发作,竟然默不作声。徐尔正有些烦了,便向崔风宪双手一摊,示意无计可施。
崔风宪凝目去看,只见那几名朝鲜武官状似低头不语,实则眼角都在四下打量,那申玉柏尤其厉害,看他目光锐利如鹰,直把甲板上的人众一个一个瞧过,当是在察看什么。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崔风宪明白对方必有图谋,可也不容他们死皮赖脸的混下去,当下瞇起了眼,便朝老陈努了努嘴。那老陈甚是机灵,一见老闆的眼讯,立时仰天打了个天大哈欠,暴吼道:「太阳下山啰!差不多也该吃晚饭了,谁去捕个鱼来呀!」
「是啊、是啊。」一听此言,老林也是狂喊大叫:「记得多添几幅碗筷啊,咱们可有客人来啦!」说着「一二三四五」地点起了人头,兀自喊道:「老兄!你们吃不吃荤啊!」
这几人一搭一唱,都在讥讽对方脸皮奇厚,死赖着不走。那几名朝鲜武官倒也定力过人,只如木头般站着,想来便算吼破了喉咙,他们也是不动如山。
崔风宪火大了,便从地下捡起了一根大木棍,如土匪般地晃了过去,森然道:「老弟,我跟你直说吧!咱们徐大人和烟岛的魏宽魏大哥约好了,两人今晚要一起喝酒赌博!你现下死拦着徐大人,到时魏岛主等不到朋友,心烦苦恼,定会派出大批舰队来找,那咱们可就过意不去啦!」
方今东海第一武力,便是魏宽手下的烟岛舰队。崔风宪如此胡吹大气,意思便是警告对方,他尚有大援未来。倘使申玉柏执意不放人,双方难保不大战一场。
申玉柏听得威吓,却只点了点头,反问道:「阁下是什么人﹖」崔风宪拿起了棍子,自在掌中轻轻拍打,狞笑道:「敝姓崔,以前也是个武官,现下做点小买卖维生。」
听得对方也是武官,申玉柏轻轻哦了一声,他转过目光,忽见崔风宪腰中插着一柄匕首,当即道:「原来阁下是「三宝太监」麾下武官,在下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崔风宪笑道:「好说、好说,在下是「三宝公」手下最不成材的夥计,武功差、本领低,不过要打发几个不识相的混蛋,那也绰绰有余了。」
听得崔风宪满口狠话,难免惹得对方恼火。徐尔正吓了一跳,忙道:「震山,你……你收敛些。」崔风宪哼了一声,还未回话,那申玉柏却已微笑道:「徐大人,人家是海上前辈,年纪又比下官为长,脾气大点也是应该的。」说着微微欠身,示意恭敬。
都说「礼多人不怪」,这申玉柏样貌堂堂,举止也是周到,众人心里都有几分好感,崔风宪放下了棍子,笑道:「好啦,申老弟,咱们不来这套官场文章。你大张旗鼓地拦下咱们的船,究竟想干什么?这就交代吧。」
申玉柏必恭必敬,躬身道:「多蒙前辈指正。在下也就明说来意了,我想去你们的舱里瞧瞧,可以么﹖」听得申玉柏要去内舱,满船水手全傻了,崔风宪也是微微一凛,道:「老弟好端端的,为何要看我们的内舱?」
申玉柏淡然道:「没什么,只是心里有些好奇,不知方不方便﹖」崔风宪想也不想,迳道:「不方便。」申玉柏眉头一皱,道:「为何不便﹖」
崔风宪没说话了。想他一辈子在海上打滚,不知见过多少官府索贿、海盗打劫之事,听得有人要藉故进去内舱,如何愿意答应﹖当下走到了一旁,假作忙碌状,不加理会。
徐尔正怕双方闹僵了,便缓颊道:「申大人,是这样的,咱们内舱里住的全是女眷,都是老朽的家人,恐不便与外客相见。盼请见谅了。」一旁崔轩亮立时插口道:「是啊,小茗、小秀很害羞的。连手指都不能让男人看到。」
徐尔正份量非小,连他也这般说了,申玉柏除非恃强相逼,否则也是无计可施。崔风宪打了个哈欠,道:「申大人,怎么样啦﹖你愿意走了么﹖」
申玉柏摇头道:「不行,我还不能走。」崔风宪心火暗生,道:「那你想怎样﹖难不成要把咱们的船扣下来﹖」申玉柏摇头道:「阁下言重了。实不相瞒,我们此番进入谜海,仅为寻找一人而来。倘使诸位知道那人的下落,还请不吝示下。」
对方终於说上了正题,崔风宪心下一凛,便与徐尔正对望一眼,道:「你们想找什么人﹖」
申玉柏淡淡地道:「我找的是个东瀛人。」
「东瀛人﹖」此言一出,众皆惊疑,崔轩亮咦了一声,立时道:「叔叔,我们刚才不是……」眼看侄儿张口欲说,崔风宪自是嘿了一声,忙伸手过来,将他的嘴掩住了。
申玉柏何等精明,早在留意船上众人的一举一动,待见崔风宪如此举动,心下更无怀疑,已知那东瀛人必在船上,他行上两步,朗声道:「诸位朋友,我要找的那位东瀛人,脸上有条刀疤,从左至右,长曰四寸!此人恶性重大,向来杀人不眨眼,诸位若有他的消息,务请相告,切莫自误!」
崔轩亮讶道:「恶性重大﹖莫非……莫非他也是个倭寇么﹖」申玉柏奋力颔首:「没错,小兄弟若知道那人的消息,这便请说出来。我等自会重重酬谢。」说话间,便从属下手中接来了一只木箱,将之打了开来。
面前金光闪闪,盒里盛满了金条,色泽精纯,成色极佳,众水手自是看得呆了,申玉柏道:「我等出门在外,没带什么值钱东西,这里有三百两黄金,不成敬意,希望各位给个方便,让咱们早些找到那名要犯,敝国上下同感庆喜。」
三百两黄金,足抵六千三百两龙银。众船伕望着那包金子,莫不怦然心动,看这几年海上生意不好,老闆早已背了一身债,怕连粮饷也发不出了,倘能有这百两黄金入袋,自也不无小补。老陈附耳过去,低声道:「二爷,您意下如何﹖」
崔风宪皱眉道:「这事不大对。」老陈低声道:「怎么不对﹖」崔风宪沈吟道:「你忘了么﹖方纔那东瀛人带着什么东西﹖」老陈心下一凛,道:「永乐勘合符。」
崔风宪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看事有奚窍,咱们得小心应付着。」
先前那名东瀛人随身携带「永乐本命勘合符」,纵使不是幕府的家臣,也该是出身东瀛官家的贵族。否则寻常倭寇毫无见识,又怎知「勘合符」有何用途﹖依此观之,这批朝鲜武官并未说出真实来意,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正交谈中,那申玉柏却悄悄走向了崔轩亮,低声道:「小兄弟,你是他们当中最有见识的,你要是晓得那倭寇躲在什么地方,可否带我去找﹖」说着捧起那盒金子,便朝崔轩亮手上送来。
崔风宪的海船极大,长有二十丈,宽达六丈,上下舱共计六十几间房,若要一一清查,恐怕花上半个时辰不止。都说拿人手软,那崔轩亮是个实心少爷,手上捧了黄金,心里便虚了,喃喃便道:「好……好啊,不过我……我得先问过我叔叔。」申玉柏摇头道:「小兄弟,那倭寇极是狡猾,你若是去问你叔叔,恐怕会误了时光。」
崔轩亮茫然道:「误了时光﹖为什么啊﹖」申玉柏道:「那倭寇厉害得紧,你船上若有金银珠宝,他定会窃了走。要是有姑娘妇女,恐怕更要被他玷污。你再不去找他,恐怕就迟了。」
崔轩亮闻言大惊,想起小茗、小秀的玉体清白,正要开口答应,却给人一把扯到了背后,正是崔风宪来了。他嘿嘿一笑,把那盒金条扔到了地下,道:「申老弟,我这侄儿是个傻的,什么骗徒同他胡扯,他都要信以为真。来,你老兄屁眼里积着什么习气,只管冲着你亲爷爷放,老子亲自给你闻香。」
申玉柏笑道:「崔大爷说得是什么话﹖我瞧令侄聪明伶俐,哪里傻呢﹖我看您就宽宽心,让令侄陪我聊聊,咱俩要是聊得来,您不也能发笔横财么﹖」说着指向那箱黄金,示意相送。
崔风宪哈哈一笑,便朝海里吐了口痰,道:「老弟,爷爷这儿先教你几件事,第一,你亲爹行二,所以不是崔大爷,是崔二爷。其二,我这侄子是丑是美、是傻是呆,不劳你这外人置评。至於你说得横财呢……」说着说,便又暴吼一声:「来人!把东西扛出来!」
听得二爷又要耍狠了,老陈只得苦着臭脸,慢吞吞地回去舱里,扛出了一只小木箱,放到了甲板上。崔风宪用脚踢开了箱子,厉声道:「瞧清楚!五百八十七两黄金!你们要是肯乖乖滚蛋,老子便把这钱赏了给你,也好教你们兔崽子发笔横财!」
眼看二爷打肿脸充胖子,老陈老林自是心惊肉跳,看这箱黄金压根不是崔风宪所有,而是几个中原富商托他来採买燕窝之用。倘使真把钱给了人家,到时二爷不免又要跳海了。
甲板上一片寂静,此时雾气渐浓,天气渐寒,双方的火气却是越来越大,随时都能翻脸动手。崔风宪怕对方先下手为强,忙挡到徐大人面前,森然道:「老弟,咱们已是话不投机了。我现下两条路给你,要么,咱们硬碰硬打上一场,要么,你即刻下船滚蛋,你怎么说﹖」
申玉柏微微一笑,道:「崔大爷多大的火气啊﹖其实要我走呢,一点也不难,不过你要翻脸动手呢,下官也不来怕,只是贵我两国一向是唇齿相依、和气为贵……」
崔风宪听他言语不着边际,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心下不耐,正要截断话头,猛听尖叫声窜起:「你是谁?为何抓着我们﹖」
听得这声音是两名婢女所发,众人自是大吃一惊,当下纷纷回头去看,只见一名朝鲜武官站在内舱门口,两手拎着小鸡般,一手提着一名婢女的衣领,迳自大步走出。另一人则将舱门撞开,迳在舱房里搜了起来。
眼看小秀、小茗给坏人掳走,崔轩亮自是大吃一惊,赶忙冲了过去,大声道:「你们干什么!快把人放了!」他身材长大、步伐又急,猛一下便奔到那武官面前,正要下手夺人,却听崔风宪大惊道:「亮儿!小心!」
在两名少女的惊叫声中,那武官上身后仰,长腿笔直上踢,崔轩亮但觉眼前一黑,下颚已给对方的足跟擦过,须臾之间,少年郎脑中嗡嗡作响,双眼翻白,随即跪倒在地,竟已昏晕了过去。
新罗古武术,名唤「跆跟」,功力上乘者出腿绝快,旋踢、上踢、侧踢,莫不无影无形、猝不及防,可怜崔轩亮从未见过这等武术,无从防备,刹那间便已吃了大亏。眼看侄儿倒地不起,崔风宪自是大惊失色,正要上前察看,却给申玉柏伸手拦住了,听他淡淡地道:「站着别动。」
「操你娘!」崔风宪怪吼一声,左肘斜出,正要朝对方胸口撞去,却听两名少女齐声尖叫:「崔二爷!崔二爷!您快来救崔少爷啊!」崔风宪心下大惊,回头急看,却见那武官揪住了崔轩亮的衣襟,右掌淩空,朝侄儿的脑门比了一比,掌心散出一股红光。
崔风宪身上凉了半截,暗道:「新罗掌。」
崔风宪是天下掌法的大行家,自知新罗有种独门掌功,揉合中原的铁砂掌、禅门密教的大手印,威力奇大。练者先於掌心涂药,后於石壁上奋力拍打,初练时掌心淤黑,污秽怕人,待得功力渐增后,掌心乌黑尽去,反生朱、金、蓝、青等色,练到绝顶之处,手掌更如婴儿般柔细。威力之大,尚在中原的铁砂神掌之上。
申玉柏淡然道:「崔二爷,我这手下练到了「硃红手」,一掌击下,可以拍死一头牛。您想不想见识见识﹖」
崔风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侄儿有了个万一。听得威吓后,竟是嚅嚅囓囓,连骂人也不会了。徐尔正见双方动上了手,忙道:「申大人,你……你朝鲜乃是礼义之邦,与我中华是友非敌,怎能为此不德之事?快把人放了吧?」
申玉柏摇了摇头,道:「对不住了。下官今日若不能找回那人,来日朝鲜恐怕死上百万人不止,为保我国臣民安危,申某不得不出此下策。」
徐尔正吃了一惊:「什么死伤百万人﹖你……你在说些什么?」
申玉柏不愿多言内情,当下把手一挥,厉声道:「来人,把人搜出来了!」
众武官一听号令,人人如狼似虎,翻箱倒柜,四下搜索那东瀛人的下落。眼见这帮人出身庙堂,洞见观瞻,行止却是如此不堪,几名船伕心存不忿,欲待出手拦阻,却给三拳两脚打倒在地。那崔风宪空有一身功夫,此时投鼠忌器,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把脸别开了不看,以免活活气死。
那群武官倒也正派,两名小丫头虽说娇美可爱,他们却是正眼也不瞧,只不住下手查房,转眼便搜遍了甲板,随时都要查到下舱去。那崔轩亮倒地昏晕,慢慢也醒了过来,他茫然坐起,有些不知身在何方,左顾右盼间,猛见船上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朝鲜武官,人人凶神恶煞,转眼去看武功高强的叔叔,却只面露焦急之色,不住朝自己望来。
崔轩亮心下茫然:「怪了,叔叔是怎么了﹖为何不动手呢﹖」他擡头去看,猛见到了一名武官,正自举起手掌,对向了自己的天灵盖。崔轩亮心下一醒,忖道:「啊呀,原来我是给人擒住了。」
崔轩亮年轻识浅,毕竟也练过几年武艺。他凝目来看,只见那武官掌心色呈淡黑,隐隐散发一股罡气,倘使一掌打下,恐怕自己性命不保。
眼看那武官环视全场,并未紧盯着自己,崔轩亮便生逃命之意。可对方的掌心离自己太近,只消反手朝脑门打下,难保不受重伤。他不敢莽撞,却也不想坐以待毙。正烦恼间,忽见身旁不远处有块帆布蓬,蓬下隐隐传来了猫呼噜,一旁还露出了半截狮尾巴。崔轩亮心下狂喜,暗道:「这可有救了。」
此时全船上下动弹不得,有的武功低微、不敢妄动,有的本领高强,却又投鼠忌器,说来唯一不在敌方掌握之中的,便只剩下这只小狮子了。崔轩亮心头怦怦跳着,便伸手到帆布底下,朝小狮子的屁股拍了拍,盼望牠赶紧出来咬人,届时场面大乱,自己便能逃脱了。
狮子虽说凶猛,却比老虎易於养驯。这两者虽都是兽中之王,天性却不相同,老虎喜爱孤独,只愿独居於山林,自行其是,狮子却恰恰相反,生平最恨孤单,无论进食捕猎,每每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而来。是以狮性合群,远比老虎来得平易近人。
眼看救星躲在木箱后头睡觉,崔轩亮心下焦急,连着拍了几下狮屁股,谁知那小狮子虽然温驯,却是蠢笨无比,竟以为主人要给牠挠痒了,一时四脚朝天,肚腹向上,狮呼噜打得更是震天响。崔轩亮满面苦笑,自也无计可施,正烦恼间,那朝鲜武官却已察觉了异状。冷冷便问:「帆布底下是什么东西?」
此行朝鲜众官甘冒大不讳,正是为那东瀛人而来。崔轩亮心下狂喜,知道对方上当了,他哈哈一笑,便想说那东瀛人躲在帆布下。可话临口边,却又觉得不对,看这话太过於直白,不免启人疑窦。一时间支支吾吾,居然不知如何措词。
崔轩亮打小给叔叔呵护长大,少知人情世故,自也不善做伪,可此时他满头大汗、神色嚅囓,却比什么阴谋拐骗还管用。那朝鲜武官越看越是心疑,便弯下腰来,朝那帆布蓬瞧了瞧,只见这块布蓬颇为平坦,不像躲了人,可转头来看帆布角落,却露了条尾巴出来。看那尾巴实在奇异,模样光秃秃的,生满褐色短毛,狗不似狗、猫不似猫,尾端还生了颗大毛球,不时左摆右动,极其古怪。
俗话说「狗尾续貂」,那朝鲜武官微微沈吟,料知帆布底下定有古怪,他一手按在崔轩亮的脑门上,示意他莫要作声,随即悄悄摸上了兽尾巴,奋力向后一拉。
「吼!」小狮子沖天而起,扑到了那人脸上,随即四爪爬搔,又啃又咬,痛得那武官放声惨叫,脸上已是鲜血淋漓。
狮子不是猫狗,三月便能吃肉,足岁便能吃人,果然这会儿便英勇救主了。眼看那武官脚步跌跌撞撞,崔轩亮心下大喜,忙向前一滚,抱起了小狮子,正要朝叔叔奔去,却听崔风宪大喊一声:「亮儿!别急着过来!」
崔轩亮愣住了,不知叔叔为何出言叫嚷,满心茫然中,忽听背后风声紧急,他急急回头去看,惊见那武官早已擦去了脸上鲜血,右足点地,左脚高高旋踢,直朝崔轩亮面上扫来。正是「跆跟」古技中的「回背踢」。
朝鲜武将天性骁勇,越是受伤挂彩,斗志越见激发,这一踢使足了气力,只消扫过了下巴,轻则颚骨全碎,重则颈骨断折,已有置人於死地的打算。崔轩亮大吃一惊,当下把小狮子放了下来,便也飞出一脚,一招「灵猴蹬天」,便朝对方的腰眼踢去。
双方各出一腿,那武官以足掌外缘横扫敌面,正是腿法中的「大割」,威力奇大;崔轩亮却是以足踵破向敌方中盘,正是灵猴拳的「蹬」字诀,这招使将出去,上身便会顺势后仰,非但能避开敌招,尚且会抢先踢中敌方的要害,已算是赢了一招。
眼看侄儿变招如此之快,崔风宪心下大喜,正要高声喝彩,一旁申玉柏却淡淡地道:「别急,胜负还没分。」话声未毕,场内传来一声痛哼,却见那朝鲜武官脚法一换,原本高踢的右腿倏忽急落,足后跟已在侄儿的胫骨上重重一击。
都说「南拳北腿」,这灵猴拳出於广南,创制者身形短小,腿法最擅剪、绊、挑、扫四字诀,可要说直攻横割,上飞下蹴等等足技,却不如朝鲜武术的刚猛威力,果然双方以腿攻腿,便让侄儿吃了大亏。那武官得理不饶人,眼看崔轩亮的左腿垂了下来,当下右脚前探,插入了崔轩亮的双腿间,随即提起右掌,便朝他脸上劈来。
崔风宪心下大急,喊道:「亮儿!快逃啊!」
申玉柏淡淡地道:「逃不掉的,你叫这孩子跪下,我们不想伤他。」
听得此言,崔风宪自是又惊又急,看对方出掌掴打,用意不在伤人,而是要逼迫少年人跪倒,只消崔轩亮双膝触地,锐气尽失,便能顺利将他制服,届时自己武功再高,却也无法上前救援了。
敌方掌底瀰漫黑气,正是威名赫赫的「新罗掌」,此时使足了力道,掌缘更是漆黑如墨,真足以拍砖裂石。崔轩亮一旦给打个正着,面骨必然碎为数十块,来日纵使能保住小命,怕也要因此毁容,再也不能见人了。
生死只在一瞬间,此时崔轩亮痛得冷汗直流,什么念头也没了,听得申玉柏说话,双膝微屈,身子立时矮了下去,申玉柏微微一笑,知道这孩子还是屈服了,正要令手下住手。却见少年人深深吸了口气,双腿紮马,左掌握拳收腰,右拳开满掌,向前平推。
众船伕见了这招,蓦地大喜欲狂,齐声喊道:「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起手式,便是这招「雷霆起例」。话还在口,那武官的「新罗掌」也已大军开到。两人掌心相触,功力相撞,猛听一声破锣怪响,那武官身子倒飞而出,连着撞破了几只木箱,这才止住了身子。
众武官瞠目结舌,看这少年先前不堪一击,一踢便倒,武艺可说十分平庸,岂料掌中功夫竟是如此精湛﹖申玉柏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武功?」
崔风宪冷笑道:「老弟想知道吗?来……爷爷这便演给你瞧啦。」说话间拉开了马步,双手如同托塔向天,单脚更已离地,摆成了一个魁星踢斗式,厉声道:「元帅借雷!」
「八方五雷掌」第二式,便是这招「元帅借雷」,出手时宛如雷门元帅下凡,当真是气势磅礴,万夫莫敌。
眼看崔风宪架式雄奇,那申玉柏心下一惊,这才醒起对方姓「崔」,当是中原「八方五雷掌」的崔氏传人。他自知大事不妙,赶忙紮下马步,提气大喝:「都上来!」众武官闻声上前,人人肩搭着肩,便在申玉柏背后排成一列,功力贯通,便要与敌方对掌。
「新罗掌」最初流传於庆州一带,习者多为武官,出手刚猛为主,不脱铁砂掌、黑风掌一类习气。传至善德王之时,密教正式引入朝鲜,「新罗掌」也因而习得了种种佛门大神通,就此走出了铁砂掌的格局,跻身为当今有数的名门掌功,或能与「八方五雷掌」一较高下。
双方掌法对决,崔风宪左掌托天,右脚离地,加上他以一敌五,气力上自也抢不到上风,不过他就是分毫不让,那右掌仍是笔直向前,猛听「噹」地一声金响,双方掌心相触,申玉柏掌中发劲,正要一举逼倒对手,却惊觉对方的力道隐隐牵引,竟带得自己身子向右偏斜,背后武官也是脚步一阵摇晃,人人左脚皆已离地。
所谓的「元帅借雷」,便是以内家借劲为主,外门崩劲为辅,出手时掌力牵拨,对手往往身不由己,随势晃动,便如元帅号令兵卒,威风凛凛。
崔风宪嘿嘿冷笑,右脚越抬越高,众武官的身子也益发偏斜,左脚也是越举越高了。申玉柏心下大急,这才晓得自己给对方黏住了,想将对方推倒,力有不及,待想抽身卸力,却又有所不能。忽听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手掌向内回缩,随即向外一推,喝道:「崩!」
掌中吐劲,向右一甩,「砰」地一声大响过后,众武官啊呀一声,尽皆向右扑跌,霎时之间,尽数摔倒在地,闹得狼狈不堪。
在外门掌法里,打劲多是一昧刚猛,手法静净,少有变化。内家掌法却恰恰相反,贴叠借卸,走的全是以柔剋刚的路子。崔风训钻研多年后,发觉天下掌法不分内家外家,其实一共只有十种手法,合称「迳紧静净切、贴叠卸借冲」,若能以内丹为体,外门为用,便能内外揉合,发出五种最难抵挡的打劲,这便是所谓的「五雷」。『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经典书库http://xiaoshuotxt.com/』『电子书下载http://txt.xiaoshuotxt.com/』『幻魂文学网http://www.huanhun.com/』
「五雷」是守不住的。就像是干将莫邪,中者立伤,果然此招使出,全场武官无人能挡。若非崔风宪近日身体违和,气血不顺,非得打死一两人才能收场。
「狗日的!」崔风宪哈哈大笑,眼看申玉柏倒地不起,便揪住了他的衣襟,将他硬拉了起来,徐尔正慌道:「震山!得饶人处且饶人!别闹出大事来了!」
崔风宪咬牙道:「这人敢上我的船闹事?我便不能揍他?你奶奶的!老子今日若不打落他满嘴大牙,没脸见我大哥於地下!」说到激愤处,便将申玉柏抛了起来,随即半空划出一掌,便要朝申玉柏脸上掴打。
海上无王法,杀人放火之事,时有所闻。崔风宪纵不能杀了对方,可打下他的两颗门牙总是要的。眼看掌心便要击上面颊,忽然间半空中雾气破开,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地落下,挡在申玉柏面前,随即右手轻飘飘的拍出一掌,便朝崔风宪的掌上迎去。
崔风宪大吃一惊,不知这人是哪儿冒出来的,奈何二人掌力尚未相接,一股寒气便已袭上身来,登使他打了个寒噤。崔风宪自知对方武功高得出奇,只得急急催动掌劲,便与不速之客对了一掌。
轰地巨响传过,甲板上传来咚咚脚步声,崔风宪气血翻腾,竟给对方的冰寒掌力逼退开了三步,转看那人,上身虽有些晃荡,双足却仍牢牢钉於地下,竟是一尺未让。
「八方五雷掌」岂同小可,尤其崔风宪长年习练这套掌法,纵未发动招式,掌中亦能带着一股独门打劲。谁知对方竟能硬生生扛接下来,足见功夫极为精湛。
崔风宪深深吐纳,他运转内力,消解了身上的寒意,随即凝目去看,只见面前站了一名老者,腰上悬了一柄青铜古剑。
眼见那老者身形瘦削,面色泛青,好似鬼魅般的长相,众船伕不由得暗暗惧怕。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自知朝鲜国真正的主力到了,忙道:「大家都过来,躲到我背后。」
甲板上脚步急乱,人人都钻到了崔风宪背后。崔风宪稍稍点过了人头,只见徐大人,两名婢女、四十余名船伕,并同那只小狮子,人人俱都完好,不曾给谁伤了。
崔轩亮暗暗打量那名老者,低声道:「叔叔,这人是谁?您认得他么?」
崔风宪竖指唇边,轻声道:「先别说话,他们的人还没到齐。」
听得对方尚有高手未到,徐尔正心下更惊,忙钻到了人群之中,只在飕飕发抖。崔风宪自知使命重大,全船老小的性命都在自己的肩上,当即踏上了一步,朗声道:「安徽崔震山在此,敢问来者是朝鲜的哪一位?」
四下阴阴暗暗,雾气又浓,什么也瞧不清楚,忽然间,面前点燃了一盏油灯,甲板便给照亮了,一片昏沈间,只听甲板上脚步一拐一拐的,竟又行来了一人,听他哈哈一笑,道:「小崔啊……三十年前一面之雅,你可还记得我么?」
崔风宪见了那人,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崔中久……你……你怎么也来了?」
众人藉着灯火去看,只见来人是个瘸老者,清瘦身材,不过腰上悬的却非长剑,而是一柄略做弯曲的长刀,竟与东瀛刀有几分相仿。崔轩亮心下担忧,忙道:「叔叔,那是东瀛刀么?」
崔风宪低声道:「不是,那是「百济刀」。」
「高丽剑」、「百济刀」,面前这两名老者大有来历,先前出掌的那人腰悬青铜古剑,瘸脚的那个则是手提百济长刀,二人分立左右两方,已将满船老小盯住了。
崔风宪心里明白,这两人正是昔年朝鲜「神功大王」的随身护卫,过去曾随主上出使北京,是以自己也曾见过他俩一面。依稀记得带剑那人好似姓「柳」,名号却记不全了。至於带刀老者的姓名却还历历在目,他恰与自己同姓,人称「百济国手」崔中久便是。
朝鲜南北两大高手都已到来,其余申玉柏等六名武官反而站到了背后。眼看对方大军压境,崔风宪心下忌惮,正要过去说话,忽然全场武官端肃身形,整整齐齐向后退开,崔风宪心下一惊,才知他们还有一位主帅未到。
砰……砰……脚步沈重,甲板上缓缓行来了一人,雾里依稀看去,只见此人身形长大,满场朝鲜武官俱是魁梧身材,可来到那人身边,却都矮了几寸。
来人龙行虎步,步伐跨越极大,呼吸声极低,脚步声偏又极沈重。崔轩亮拉住了叔叔,颤声道:「叔叔……这人……这人模样好怪……」
崔风宪定睛一看,不觉也是吃了一惊,只见来人背负了一只长方花岗石,长约六尺,宽约二尺半,上头还贴着四张封条,望来便像一座石棺,让人不寒而栗。
眼看对方脚步极大,已然来到面前不远,崔风宪心下一惊,忙把侄子拉到了背后,低声道:「大家退后些。」众人脚步杂乱,急急向后而退,恰於此时,那人也缓缓斜过眼来,只见他满头黑发,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鼻樑挺直,双颊微见瘦削,却是个极英俊的男子。
崔风宪没料到来人如此年轻,不觉微微一怔,他打量着那人的五官,忽然见到了对方的瞳孔,霎时全身剧震,颤声道:「目重人……」
徐尔正也吃了一惊:「什么……他……他是目重人?」
崔轩亮一脸疑惑,老陈、老林也是满面茫然,不知「目重」二字是何意思,徐尔正却与崔风宪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骇然。
「目重」便是俗称的「双瞳」,也就是眼睛里生了两个瞳孔,又可细分为「直目重」与「横目重」,依汉书作者班固所载,中国古时曾有两人生具双瞳,一是圣王舜帝,一是西楚霸王,传说「目重人」生来就有帝象,往往能因此成大功、立大业,至不济也能观看阴阳,修道有成。
海外奇闻多,自从抓过长颈麒麟、遇过双头妖鼠之后,这会儿崔风宪又目睹了一个双瞳妖人,他脚下发软,乾咳道:「申老弟,你们……你们来的人可不少啊?」
这申玉柏原本还算是个人物,可来到这群大国手之旁,却似矮子入树丛,别再想出头。只见他低头望地,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一片寂静中,那英俊男子行到了申玉柏面前,环顾众武官,忽地扬起手来,「啪」地一声清脆响亮,重重朝申玉柏脸上掴下了一记耳光。
士可杀、不可辱,适才崔风宪虽曾擒住申玉柏,却也没想过要折辱他,没想这男子竟是毫不容情,竟在敌人面前公然下手辱打,全不给一点颜面。正愕然间,猛听「啪」、「啪」、「啪」之声接连响起,全场六名武官无一例外,人人都挨了一记清脆耳光。
申玉柏身上有伤,虽未达成上命,终究也算尽了力。崔风宪大声道:「这位老兄,你是阴天打孩子,吃饱了闲么?你有什么屁放,只管冲着老子来,别欺侮自家小的。」
那英俊男子斜过了眼,朝崔风宪打量了几眼,随即伸手一招,那「高丽剑」、「百济刀」俱都趋前靠近,只听那英雄男子淡淡说了几句话,嗓音极低,说得又是朝鲜话,自是无人可懂。他吩咐已毕,随即双手抱胸,就地坐了下来。
碰地一响传出,甲板不知给什么东西撞着了。众人凝目去看,只见那英俊男子盘膝坐上甲板,背后的石棺却不曾解下,竟压得甲板破了一孔。崔风宪心下暗暗一惊,已知这石棺里定然藏了什么东西,坐卧皆不能离身,想来极为要紧。
一片寂静中,听得一人淡淡地道:「小崔,三十年前一面之雅,不知你还记得老朽否?」
崔风宪抬头去看,只见说话之人瘸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拐一拐地,正是那位「百济国手」崔中久来了。
耳听对方开始寒暄,颇有礼数,崔风宪自也不好问候人家的亲娘,只是嘿嘿一笑:「记得、当然记得。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几十年没见,本想中久兄入土为安去了,谁晓得阁下居然还好端端的活着啊。」
崔中久哈哈笑道:「好说、好说。站在你背后的,可是上国天使徐大人么?」
听得对方以「天使」二字相称,徐尔正全身发抖,真如坠到地狱里也似,颤声便道:「是……正是老朽,当年我……我和贵国「忠甯大君」吃过饭、喝过酒,你们……你们千万别欺侮我……」
听得天使如此害怕,崔中久忍不住笑道:「大人放心。我等便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伤您一根寒毛。不过大人还是先到咱们船上歇着吧,不然一会儿刀剑无眼,误伤了您,咱们可没脸向君上交代了。」
「多谢……多谢……」徐尔正松了口气,知道捡回了一命,他拉着两名婢女,正要过去投靠新主,却听呸地一声,那小茗一脸不屑,小秀也直瞪着自己,竟是不肯动了。
徐尔正脸上发红,想过去不敢、留下硬撑又怕没命,最后还是乾笑数声:「老朽……老朽肚子有点疼,这……这可少陪了……」说话间拔腿狂奔,冲到了船舱里,便将门锁了起来。
薑是老的辣,徐大人躲入了舱里,拿着屎遁保命。崔中久自也不再为难他,只淡然道:「好啦,徐大人走了。咱们也可以办正事了!来……小崔,我给你引荐引荐……」说着拉来了那个带剑的老者,笑道:「这位便是「高丽名士」柳聚永,当年北平一行,他也陪着我主「神功大王」一块儿去了燕王府,想来你也还记得他吧?」
崔风宪适才与柳聚永对过一掌,自知此人功力深厚,隐隐然有着内家根柢,想来年轻时定曾在中原名山习过艺。他打量那人一阵,骤然醒悟道:「是了,「高丽剑」柳聚永,他是关外铁松派的传人,练过「寒冰神掌」。」
崔中久笑道:「好眼力。柳名士的拳脚走得是中原的路子,不过他的剑法可是道道地地的「高丽古剑」。敝国剑客成千上万,能使这般剑法的,不过他一人。」
崔中久号称「百济国手」,虽说身有残疾,却是爽朗健谈,十分豪迈。那柳聚永则是容情肃穆,看他入场以来一言不发,对身旁事也是毫不在意,一双目光只停在脚边三尺,说不出的阴森古怪。
崔风宪冷笑道:「高丽柳聚永、百济崔中久」,你俩可是焦不离孟啊,看你们这等阵容,该不会连「神功大王」也要现身了吧?」
崔中久皱眉道:「小崔,我主「神功大王」谢世已久,请你莫拿此事玩笑。」他左顾右盼一阵,忽道:「倒是你家老大「崔无敌」呢?怎地咱们说了好一会儿话,都没见到他人啊?」
昔年永乐帝座前的武官,排名第一的便是崔风训,武功之高,足与魏宽并肩,想来对方必是心存忌惮。听得此言,崔轩亮眼眶一红,崔风宪也是长歎一声,那「百济国手」心下一凛,道:「怎么?令兄到底不在船上?」
崔风宪自知隐瞒不过,忍不住微微叹息:「也罢了,多蒙中久兄垂询,家兄谢世已久,不管咱们说了多久的话,他都不会出来了。」
崔中久啊了一声,拱手道:「原来「崔无敌」已经不在了,可惜、可惜,中原武林痛失英才,让人不胜惋惜。」说话间便朝「柳名士」瞧了一眼,两人目光相会,均知敌方少了一个厉害人物,不由都松了口气。
当年崔风训外号不少,打架时若是震断了大树,便给人笑称「摧枯拉朽」,若是打伤了什么成名女侠,便给人戏称为「辣手摧花」,打什么、坏什么,久而久之,便赢得了一个「崔无敌」的外号。如今哲人已远,典范不在,一会儿双方若是动上了手,崔风宪已是孤掌难鸣。
三十多年前,北平曾有一场夜宴,款待了一群朝鲜宾客,在座的除了永乐大帝、神功大王外,面前的「百济国手」崔中久、「高丽名士」柳聚永、「八方五雷掌」的创制人崔风训、崔风宪两兄弟,以及后来离开中原的「元元功」传人魏宽,全都是座上佳宾。
想那京城本称大都,自给太祖攻破后,便改称为「北平」,当天一场夜宴,永乐大帝还未登基,还仅是镇守北平的「燕王」,至於朝鲜的「神功大王」李芳远,那时也仅是个无权无势的世子,只因奉父亲李成桂之命,前来南京面谒太祖,途中经过北平,拜会了燕王,方纔有了这场冠盖云集的「王府夜宴」。
往事如云烟,皆从眼前过,几十年过去,如今「永乐大帝」已然驾崩,「神功大王」也早已谢世,当天在场的或死或散,只剩下自己的一个糟老头,在此孤孤单单地抵挡朝鲜大军。
想起了过世的大哥,崔风宪心下一酸,眼眶竟是微微一红。他不愿在强敌面前失态,当下转过头去,朝海里吐了口痰,道:「来吧,咱们闲话少说,中久兄有何吩咐,这便划下道来,崔某这里听着。」
满船老的老,小的小,只有一个崔风宪能打。那「百济国手」不自禁地笑了,道:「我方来意如何,您也是明白的。还请阁下把那东瀛人带出来,也好让咱们回去交差。」
崔风宪冷冷地道:「中久兄,到底那东瀛人姓啥名谁、犯了什么法,你可否说个明白?」
崔中久转头去看那英俊公子,待见他摇了摇头,便道:「不瞒老弟,那东瀛人作奸犯科,与谜海里的倭寇大有干系,我得带他回去受审。」崔风宪哦了一声,问道:「受审?抓到了倭寇,你们一向不都现宰么?什么时候要受审了?」
崔中久淡然道:「这你管不着。」
此行朝鲜众人闪闪躲躲,虽然一口咬定这东瀛人便是倭寇,可问起此人是何来历,有何犯情,却始终讳莫如深。崔风宪是个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其中有鬼?便只打了个哈欠,笑道:「好一个管不着啊,你管不着我、我管不着你,中久兄快请回吧,大家来个三不管吧。」
崔中久沈下脸来,道:「小崔,我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不想一上来便大动干戈。奉劝一句,趁早把人带出来,大家日后还好相见。」崔风宪淡然道:「要是我不肯呢?」
百济国手面无容情,道:「那就打吧。「高丽剑」柳聚永,「百济刀」崔中久,两个老的随君挑选。」崔风宪嘿嘿冷笑:「怎么?不想一拥而上么?」崔中久摇头道:「朝鲜武人,从不以多欺少。你一会儿只消能打败我俩任一人,便有资格与我家公子比斗。」
崔风宪皱眉道:「你家公子?他又是谁了?」
崔中久淡然道:「目重公子。」崔风宪大吃一惊:「目重公子?这外号是……是从他的眼瞳来的吧?」
崔中久转身回头,待见那英俊公子微微颔首,方纔道:「我家公子出身平壤道,受封为「华阳君」。姓氏不可直呼。江湖中人都称他做「目重公子」。你这般称呼他,便也是了。」
崔风宪冷笑道:「他奶奶的,姓名还得避讳啊?敢情是个天大的官儿吧?」
崔中久听他说了粗口,眉头不禁一皱,道:「你错了。「华阳君」不是官,也不是民,反正他就是「目重公子」。你若喊不习惯,不妨称他为「华阳君大人」。」
崔风宪笑道:「大人个屁,似你们这般小人行径,还真是罕见啊。说什么不以多欺少?这当口还不是来了车轮战?」崔中久淡淡地道:「你放心,一会儿你与我家公子动手,他三招内若不能取你性命,便算他输。」听得此言,崔风宪悚然而惊:「取我性命?」
崔中久道:「没错。我家公子不喜欢与人比武,因为他从来不喜欢杀人。小崔,你若能打败我家公子,咱们即刻驾船离去,绝不在此纠缠。」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众船伕则是暗暗害怕,满船上下不约而同,都朝那英俊公子瞧了过去。只见他盘膝端坐,那口石棺却还好端端地负在背上。
在场朝鲜高手极多,「高丽」柳聚永也好、「百济」崔中久也罢,真正最让崔风宪心存忌惮的,却是这个来历不明的「目重人」。见得对方凝视着自己,竟然有些气馁了。老陈急忙上前,附耳道:「二爷,别逞强了,还是把人交出去吧。」
眼前局面太过不利,不说朝鲜国两艘战船虎视眈眈,便甲板上也是高手云集,人人武功都不在自己之下。於情於理,自己都该低头退让。他沈吟半晌,忽见侄儿也在瞧着自己,两人目光交会,只见侄儿目光满是惧怕迷茫,想来也怕极了这批朝鲜高手。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骤然之间,心中已有答案。当即道:「来,大家打吧。」
此言一出,众人错愕骇然,老陈、老林急急拉住了他,慌道:「二爷!你疯了么?咱们和那东瀛人非亲非故的,你……你到底想啥!」
崔风宪朝侄儿看了一眼,淡淡地道:「我想给他做个榜样。」
全场如中雷击,人人都傻了。崔轩亮浑身发抖,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霎时冲上前去,喊道:「坏人!别以为你们人多,便能欺侮我叔叔!滚过来,本少爷先教训教训你们!」
崔中久见他戟指大骂,不觉微微一愣:「怎么?这孩子是哪来的?可是你的儿子么?」
崔风宪摇了摇头,把侄儿拉到了身后,道:「中久兄,这位是我大哥的儿子,咱们比武动手,纯是大人的事,劝你莫来牵扯他。」
崔中久笑道:「崔无敌的儿子?那可是名门之后了,更该较量较量了。」
眼看事情牵扯到侄儿身上,对方竟有见猎心喜之意,崔风宪沈下了脸,森然道:「真心劝你一句。你要是弄伤了我的侄儿,十条性命也不够赔。」崔中久笑道:「怎么?你侄儿有靠山么?」崔风宪厉声道:「听好了!他是魏宽的女婿!」
「魏宽」二字一出,崔中久脸色一变,笑容登时消散无踪。其余朝鲜武官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想来魏宽武功之高,威望之大,当足以撼动天下群雄。
一片寂静中,忽听「啪」地一响,对面立起了一只高大黑影,正是那名英俊男子起身了。他拍了拍手,那崔中久闻讯转身,恭恭敬敬地向那人躬身,模样之谦卑恭顺,宛如晚辈之於长辈,全无先前说话的一分张狂。
那英俊男子缓步向前,瞬息之间,满场武官全数向旁让开,但见申玉柏随侍在前,崔中久、柳聚永陪伴在后,这人排场竟如皇族般浩大。
眼见对方益发逼近,崔风宪摆出了掌式,低声道:「大家退后。」两名婢女脸色苍白,一左一右携着崔轩亮的手,慢慢向后退去,众船伕身上飕飕发抖,人人手持刀械,把少爷护在人群当中,一步步退向船头。
崔风宪一夫当关,他孤身挡在人群前,跟着紮下马步,但见他身上衣衫气流鼓荡,竟已佈满功劲。
那英俊男子缓缓站定,看他左手叉腰,右手慢慢一招,猛听「嗡」地一声,身旁柳聚永纵身而出,拔剑出鞘,霎时间寒光大现,刺得众人瞇起了眼。
朝鲜本是人文荟萃之地,与东瀛人相比,他们像是「小中华」,与中国人相比,他们却更像突厥女真,兼具关外契丹的草莽,与那儒文汉人的风华,终於焠炼了「高丽剑」与「百济刀」这两大名物。
看这「柳名士」手中宝剑青铜所铸,竟与春秋战国的吴越剑有几分神似。水雾从他身边飘过,那剑锋宛如鸭绿江水,古远悠长,让人目眩神驰,左是「目重公子」,右是「高丽名士」,崔风宪见敌方来了两人,忍不住又慌又急,顿时戟指大骂:「无耻之徒!不是说好了以一对一么?怎又想以多欺少了?」
那英俊男子凝视着崔风宪,轻轻说了几句朝鲜话出来,一旁申玉柏通译道:「崔老英雄莫怕。我家主人说,你信守然诺,便算对一个素昧平生的路人,你也不肯相负。如此人物,天下间已很罕见了。」崔风宪骂道:「废话连篇!你家老闆若真佩服我,那便叫他趁早滚蛋,少在这儿纠缠。」
申玉柏摇头道:「对不住了。我家主人职责在身,为了保卫千千万万的朝鲜同胞,他定得带走那个东瀛人。」崔风宪喝道:「少跟我来这套大义凛然的废话!你家老闆到底有什么屁放!快些喷出来吧!」
申玉柏道:「我家公子说了,两国相争,死伤再所难免,如今崔老英雄不愿交人,可局面也不容我方退让,形格势禁,别无办法,他只能请你回去交代遗言。」
听得「遗言」二字,满船上下尽皆骇然,崔轩亮大怒道:「胡说八道!你们才要交代遗言!」
崔风宪浑身震动,当知对方真有十成十的把握杀了自己。想起近日身体违和,血脉不畅,骤然间,心里出了一个不祥念头,他惊觉自己的大限已经到了。
人孰无死,此生六十五载,庸庸碌碌,死了也就罢了。可侄儿年纪还小,家里的两个女儿也不曾出嫁,自己怎能这样丧命海外?崔风宪心中酸楚,他慢慢低下头去,一时之间,心里起了投降之意。
崔轩亮见他迟迟不动,登时呐喊道:「叔叔!这些人好狂!你快打死他们一两只啊,让他们晓得你的厉害!」正催促间,却见叔叔转过身去,低声道:「老林、老陈,你俩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说。」
崔轩亮獃住了,万没料到英雄盖世的叔叔,真也有交代后事的一天。他眼眶一红,蓦地扑了过来,大哭道:「叔叔!叔叔!你别这样!要是真打不过他们,那咱们就投降吧!」
少年人易於激愤,一会儿叫嚣宣战,一会儿哭泣投降,终究是少了定性。听得侄儿的哭声,崔风宪也不知该说什么,他见两名婢女也在瞧着自己,便道:「小茗、小秀,劳驾你俩,替我盯着他,别让他胡闹。」
两名婢女低下头去,轻声劝道:「崔二爷,事不关己……那东瀛人和您非亲非故的……您这又是何苦……」崔风宪摇头道:「两位姑娘,崔某也与你们非亲非故,可你俩今日若是遇险,崔某一样性命相护。」
那两名婢女听得此言,登时啊了一声,心里不禁起了敬重之心,崔风宪把侄儿推给了她俩,喝道:「替我看着这小子!别让他哭哭啼啼,老是丢人现眼。」言讫,便带着两名老下属,转身离去。
三人来到了甲板角落,崔风宪环顾两名部属,沈声道:「老陈、老林,你俩跟了我一辈子,崔某自忖相待不薄。如今三件事交代,盼你俩日后给我办到。」
老陈哭道:「二爷……您又做傻事了……」崔风宪嗤了一声,道:「傻就傻!这天底下若没几个傻人,那人间还有什么意思?」
两名老汉自知无法再劝,只能垂首忍泪,默默点头。崔风宪冷冷地道:「三件事给你们。第一,我若是不幸战死,你俩便把我的屍身带到烟岛,葬在我大哥身旁,不必带我回中原了。」
听得二爷决心要死,老陈呜呜地哭出了声,怎也说不出话来。老林委实按耐不住,大喊道:「二爷,你又胡乱逞强了!你这般不明不白的死,您要我怎么跟嫂子说?」
想到了老婆女儿,崔风宪睁着一只怪眼,泪珠在眼眶里滚动,道:「第……第二件事……我死之后,这艘船就送给弟兄们,盼你们相互扶持,以后每个月……每个月再拿一点银两……供养……供养……」说着此处,好似难以为继,只得咬紧了牙关,把头别了开来。勉力道:「供养我老婆小孩,崔某地下有知,也会感激涕零。」
两名老汉垂下头去,已是泣不成声。想他们永乐旧部为了「靖难」二字,长年来背负天下骂名,可彼此间的袍泽情谊却只有更加深厚。崔风宪咬住了牙,道:「最后一件事,是关於亮儿的。」
崔风宪要托孤了,两名老汉痛哭失声,纷纷跪了下来,垂泪道:「二爷放心,咱们便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扶持少爷长大成人。」
崔风宪听得此言,心下不由一阵欣慰,便露出了笑容。道:「我与大哥自小相依为命,十七年前中道分别,他只留下了这么个遗腹子给我。崔某此生唯一心愿,便是把孩子教养成材,看着他成为一条铁铮铮的硬汉,那崔某是死也无憾了。」
老林哭道:「二爷……您要是舍不得少爷,那就向那些人投降吧。」崔风宪怒道:「放屁!我这辈子最恨的,便是那帮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小人,我今日若把亮儿教成了无耻之徒,我死后焉有脸面见我大哥!」
崔风宪是个倔强的人,一辈子不知干过多少傻事,老陈老林知道他的脾气,一时呜呜啜泣,点了点头。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道:「记得,我死之后,你俩务必带着亮儿,把他交到魏宽手里。就说这孩子从小没了爹娘,如今……如今叔叔又不幸客死途中,求魏宽……求魏宽……」说到此处,心中一酸,泪水终於滚落了腮边,呜噎道:「看在我大哥的面上,务必收他为徒……」
人之将死,其鸣也哀,眼看二爷垂泪了,老林、老陈大哭道:「二爷,您……您要少爷另投名师,那……那崔家的武功呢?以后谁来继承?」
崔风宪擦去泪水,叹道:「傻子,丹鼎派第一绝学,便是「元元功」,我崔家的「八方五雷掌」,则是外门硬功的翘楚。倘使魏宽愿意把「元元功」传授给亮儿……」说到此处,眼中露出了光彩,霎时深深吐纳,道:「我崔家扬威天下之日……就在眼前。」
两名老汉颤声道:「二爷,所以您……您此番过来求亲,就是为了这个「元元功」?」
崔风宪颔首道:「没错,这就是我上烟岛求亲的用意。我自己受限於内力,虽有「八方五雷掌」,却仅能发到第三式,再来便上不去了。倘使亮儿内外兼修,身具「元元功」的绝顶内力,兼加「八方五雷」的无敌打劲,称雄武林,已是指日可待。」
两名老汉啊了一声,方知崔风宪高瞻远瞩,早已为侄儿打算了一生。他拍了拍两名部属的肩头,道:「记得,我若不幸身死,你俩务必转告亮儿,要他不必为我报仇了。」老陈哭道:「为什么?」
崔风宪道:「我并不恨那些朝鲜人,可我也无法交出那个东瀛人。因为我有羞耻之心,所以得为自己的义理出战。记得,日后亮儿要是把持不住,做出了愧对祖上之事,你俩便把我今日的话说给他听,要他知道羞耻。」
眼见两名部属哭着点头,崔风宪心下宽慰,自知他俩定能不负所托。他整理了衣装,随即步下场中。眼见柳聚永已在等候,当即道:「柳兄,让你久等了。」
申玉柏淡淡问道:「崔老英雄,你的遗言都交代好了么?」
崔轩亮本在低头啜泣,听得此言,立时怒不可遏,正要冲上前来,却给两名婢女拉住了。崔风宪坦然一笑,道:「多谢申老弟关心。在下只望诸位信守承诺,一会儿崔某若能取胜,你们能依约离去。」
申玉柏转头望着那名英俊公子,随即说道:「放心。我朝鲜武人最重诚信。一会儿崔老英雄若是不幸身死,我们也只会带走那名东瀛人,绝不会为难你的侄儿。」
听得对方再次提及侄儿,崔风宪眼中闪过怒色,他哼了一声,指节交握摩挲,啪啪有声,转到柳聚永面前,喝地一声,把脚重重一跺,旋即肃然抱拳:「安徽崔二!拜会柳大掌门!」
崔风宪长年在海外走动,名气并不如大哥这般响亮。可此时抱拳躬身,全身功劲展露,透露了名家风范。朝鲜武官看在眼里,都是暗暗点头。
柳聚永的内家功夫承继於关外的「铁松派」,自也算是中原武林人物。眼见崔风宪有礼,便也提起长剑,剑尖朝天,报以一礼。
崔风宪见他宗师气范,自也不好操爹干娘的乱骂,便又躬身道:「先生不必客气。你我各有道理,谁也不必让谁,来!生死便是见证!这就请赐招吧!」说话间衣衫一振,摆出了拳脚架式。
柳聚永见了他的身法,自知对方善於近身搏击,当下向后退开了一步,剑尖朝地,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崔风宪发招。
眼见对方神色静默,竟是一动不动。崔风宪自也暗暗忌惮,他偷眼去看对方的宝剑,只是那柄剑较中原用剑为宽,剑柄也较长,朦胧雾气中,剑锋沾满了铜绿,望来碧幽幽的,上头还铸造了「大武神王」四个篆字,下头依稀还有些铭文,双方相距太远,却也无法细观。
「高丽剑」形似吴越古剑,看这柄「大武神王剑」剑面宽广,少说二十来斤。剑招必也古拙缓慢,一会儿自己若能快招抢攻,或有胜机。
崔风宪自知近日气血不宁,不耐久战,稍稍算定了对策,身影微晃,立时正要向前试招,猛听「嗡」地一响,面前精光大见,长剑竟已扑面而来。
崔风宪心下震惊,没料到这剑如此快法,他急急甩头避让,却还是慢了一步。
鲜血缓缓渗出,染红了颈子,满船人众颤声道:「二爷……」
「操!」崔风宪骂了一声,举手起来,朝脸上抹了抹,但见掌心里全是鲜血,对方的剑招快得匪夷所思,竟在眨眼间割破了自己的左颊,划出了一道三寸来长的口子。
青铜古剑沈重古旧,剑招却能迅雷不及掩耳。想来对方练有「寒冰神掌」,是以腕力沈雄若此。崔风宪心知不妙,他见地下散置了大批兵器,霎时脚尖一点,挑起了一柄单刀,握於掌中。
崔风宪平时专用一双肉掌禦敌,如今手握单刀,不免让众船伕微微一愣。老陈、老林与他相识已久,此时却都暗暗颔首,晓得二爷要出全力了。
越是泯不畏死之人,越不肯轻易送死。当此关头,崔风宪要苦苦求生。唯独如此,他才能看着儿女长大成人。
两大高手面面相觑,脚下开始走动,双方眼盯眼,面对面,各自放低了身段,骤然间剑光再闪,柳聚永这剑更加快了,这回崔风宪却早已有备,他闪电般地挥刀出去,噹地一声脆响,刀剑相交,火光四溅,手上单刀已然折为两截。
崔风宪大吃一惊,这才明白对方的宝剑非同小可,他把单刀奋力抛出,就地打了个滚,随即脚尖一点,踢起了一柄郾月大刀,便向前方攻去。
郾月刀长有一丈,重达六十四斤,刀桿乃是精钢所铸,平日给崔风宪拿来压舱底,从没想过拿来禦敌,只是此时对方手持绝世宝剑,自己也只能拿出了关老爷的大铁刀,一会儿以大吃小,或能靠着沈重份量,将「大武神王剑」撞弯撞断。
轰地一声,郾月刀横空劈来,柳聚永提剑抵挡,噹地一声脆响,郾月刀开了一个口子,「大武神王剑」崁入刀锋,不减余势,仍在向前送来,听得「嗖」地一声,断刀飞了出去,坠入大海。眼看对方的「大武神王剑」锋锐如斯,崔风宪嘿地一声,急急向后翻仰,一个纵跃过后,手上又多了一柄二丈抓枪。
这「抓枪」是海战所用,比梨花枪、红缨枪更长一倍,尤其枪身并非铁铸,而是木造,柔韧耐打,便与齐眉棍相似,尤其崔风宪早年曾在军中习过「梨花枪」,刺点圈拦,招招精熟,想来枪长剑短,或能与对方相抗也未可知。
喝哈两声,崔风宪远远发招,枪头避开了对方的长剑,便朝柳聚永的喉头挑去。
「噹」地一声,剑枪相接,崔风宪的枪头飞了出去,成了一只空旗桿,又听「刷」地再响,崔风宪手上握了两根晒衣杆,刷刷刷风声暴急,崔风宪只剩一声「操」,他把满手的麵桿砸了出去,随即使出了驴打滚,着地逃了开来。
这「大武神王剑」真是珍希古物,不知经过了几百年的焠炼,出手时碧光变幻,锋利无匹。崔风宪连用了单刀、郾月刀、二丈抓枪,却都奈何不得,一众朝鲜武官见他四下窜逃,忍不住都是大摇其头。听那崔中久叹道:「素闻崔震山威猛如虎,没想到打起架来却是挢捷如猴,真让人大开眼界了。」
崔轩亮大怒道:「你啰唆什么?我叔叔手无寸铁,你要他怎么办?」崔中久笑道:「谁说他手无寸铁了?你没瞧满地都是兵器,他自己不想用,却又能怪谁呢?」崔轩亮受不得激,几句冷言冷语听来,顿时大怒欲狂,待要上前搦战,却给两名丫嬛急急抱住了。
此时强敌环伺,崔风宪打退了一个,后头还有两个,何况朝鲜人以决心着称,既然杀机已动,便不会忽然心软罢手。崔风宪左逃右闪,心下暗叹:「罢了、罢了,今日尽人事、听天命,好歹不愧好汉之名。」正感气馁间,忽见甲板上躺了一只藤条,却是平日拿来揍小狮子的,不觉心下大喜:「有了!吾命不绝矣!」
藤条柔韧坚硬,兼而有之,对方的宝剑再利,也无法将之一次斩断,他喝地一声,使出了「灵猴拳」的「顺手牵羊」,俯身将地下的藤条抄起,便朝柳聚永的手腕打去。
「刷」地一响,对方长剑反向斩来,藤条受力之后,上头顿时多了个缺口,却只微微向后弯曲,并未应声折断。崔风宪心下大喜:「果然管用!」他苦候良久,便在等这一瞬之机,当下身子侧翻,右脚飞出,便朝对方的手腕踢去,朝鲜众官心下一凛,均想:「这人变招好快。」
崔风宪六十又五,身手却是挢捷至极,那柳聚永反应也快,猛将剑身微侧,锋刃对准了崔风宪的足掌,便要让他自行撞上。
「喝!」崔风宪右手撑地,使出了绝技「双飞腿」,但见他右足腾空,左脚随即补上,竟已踹上了剑面平滑处,看这一脚气力足达数百斤,这「大武神王剑」便再刚毅十倍,也要硬生生折断了。
嗡嗡嗡嗡……剑尖前后弹晃,发出了嗡嗡震响,这柄剑竟是刚毅柔韧,兼而有之。崔风宪惊得呆了,眼看对方的剑刃当胸刺来,赶忙反起藤条挡架,「剥」地一声过后,那藤条正面受了一剑,竟尔从中裂开,随即四散崩裂。
「大武神王剑」真是罕见宝物,锋利无匹,却又柔若流水,此时双方相距不过五尺,但见面前寒光四射,那长剑不减来势,仍朝自己的胸膛插来。可怜崔风宪手无寸铁,一来走避不及、二也无法空手硬接,众船伕心下大悲,莫不哭叫道:「二爷!」
一点寒星飞到面前,即将透胸而入,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霎时紮下马步,左拳置腰,右掌便朝剑尖平推而去。怒吼道:「雷霆起例!」
嗡嗡嗡嗡嗡……天地绽现奇观,只见一点剑尖向后曲仰,崔风宪双腿紮马,右掌前推,竟用无形无影的掌风逼弯了剑刃。一片欢呼之中,朝鲜众官却都大吃一惊。方知此人的外门掌功练到了化境,万万小觑不得。
近身肉搏时刻到来,崔风宪即将开始反攻,他摆开了金鸡独立式,以右掌之力逼开了剑刃,随即厉声再喝:「元帅借雷!」
「八方五雷掌」第二式,便是这招「元帅借雷」。霹雳般的大吼之中,南天门元帅下凡显圣,但见蒲扇般的大掌奋力拍来,已然逼近柳聚永胸前,此时他的长剑给对方牵制了,无可奈何中,只得提起了左手,应了一招「寒冰神掌」。
轰然大响发出,寒冰真力撞上了「元帅借雷」,内力与打劲相触,已然魂飞魄散。眼见这不可一世的「柳名士」摇摇欲坠,崔风宪深深吐纳,便发动了掌中黏劲,也是怕一招「元帅借雷」打他不垮,当下使足了掌劲,慢慢将对方的身子牵引过来。
「好啊!」众船伕大喜过望,都在替老闆高声叫好。崔中久则是嘿地一声,咬牙道:「好你个小崔,居然还留了这一手功夫啊。」
先前崔风宪丢丑卖乖,只为此刻的扬眉吐气。他晓得铁松派的「寒冰真气」有其独到之密,定得给他最后一击。眼见对方的身子已到面前,当下蹲低了马步,蓦地双手向外一分,厉声怒号:「天开雷门!」
「八方五雷掌」第三式,便是这招「天开雷门」,只见崔风宪鬚发俱张,目眥欲裂,双手一上一下,拉出了一道掌势,那柳聚永给雄浑掌力一拨,双手已然被迫上下分开,手中宝剑给这股巨力一逼,更已弯如拱桥,随时都会断裂。
崔风宪奋起毕生功力,逼得柳聚永胸腹门户大开,算来已分出了胜负。他深深吸了口气,顿时撤下右掌,中宫直进,便朝对方的胸口拍去。崔轩亮大喜道:「叔叔赢了!叔叔赢了!」
在满船的欢呼声中,崔风宪掌力已出,堪堪将至柳聚永胸前,身形却忽尔停住了。崔轩亮愕然道:「叔叔,你……你怎么了?」
呕地一声,崔风宪张开了嘴,喷出了大口鲜血。看得出来,他的气力枯竭了。
「八方五雷掌」最是耗费内力,看崔风宪本已气血不顺,那招「天开雷门」使出,丹田内息大为损耗,此时此刻,终於放尽气力,难以为继了。
天命如此,夫复何言。崔风宪微微苦笑,朝侄儿瞧了一眼,示意告别。
噗地一声,一柄长剑透胸而过,崔风宪身子向上弹了弹,但见柳聚永把手一抽,鲜血飞洒而过,崔风宪看着自己的侄儿,身子软倒,慢慢闭上了眼。
「二爷!」、「二爷!」众船伕大哭大叫,人人都奔了过来,那柳聚永「喝」地一声,剑光圈转,吓退了众人,随即俯身下来,探了探崔风宪的鼻息,确定胜负之后,方纔向那「目重公子」躬身示意,走回了人群。
眼看柳聚永走了,众船伕哭哭啼啼的奔将过来,待见崔风宪身子蜷缩成一团,竟已断了气,顿时哭声震天。崔轩亮一没哭泣,二也不曾过去,只是呆呆站在远处,只见叔叔倒在老陈怀里,双眼紧闭,嘴角还挂着一抹笑,好像睡着了。众船伕拼命喊他,却都无法让他醒来。
两名婢女拉住了崔轩亮,哭道:「崔少爷,你叔叔死掉了,你快过去看看啊,快啊……」
「哼。」崔轩亮扬首高哼,使劲一甩手,把两名少女推开了,傲然走开了几步。
才不必看,也不用管,更犯不着伤心……因为啊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这是作梦……只消明早睡觉醒来,叔叔便又活起来了,那又何必哭呢?
「哈哈,根本是骗人的。」崔轩亮哈哈笑了起来。拼命忍耐自己的泪水,他没住口地告诫自己,没错,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做梦见到的……一会儿起床后,叔叔便要带着自己去求亲了,然后自己就要带着美丽的新婚妻子回家,和两个堂妹一起玩耍……
正想间,忽然背后一痛,给人狠狠推了一把,他摔在地下,抚着自己的疼背,转头向后,惊见几名朝鲜武官分队分列,直朝舱下而去,他们又来抓人了。
「坏人……」一声抽噎之后,崔轩亮泪水滚滚而下,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作梦,因为他的背很疼,可是自己却醒不来。他癡癡看着那帮坏人,猛地一声淒厉尖叫,扑到了舱门口,大哭道:「坏人!不许你们进我叔叔的船!走开!走开!」
砰地一声,崔中久瘸脚微踢,便将他踢得着地滚开了。崔轩亮啊啊喘息,猛地爬起身来,紮下马步,旋即向前正推一掌。
「雷霆起例」来了,几名朝鲜武官晓得这招掌法厉害,纷纷向旁闪开。崔中久嘿地一声,满心不耐,便也迎上一掌,朝崔轩亮的掌心击去。
双方掌劲相触,崔中久忽然「咦」了一声,只觉对方送来的掌力并不强,依稀之间,好似混杂了几股力道,忽松忽紧,精微巧妙,他吃了一惊,正要奋力将崔轩亮推开,突然间脚下剧晃,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他膝间用力,正要设法站稳,霎时间瘸腿一软,重心不稳,竟然向后翻倒了。
崔中久嘿地一声,不待后背触地,猛地举掌向地一拍,身子借势翻起,便又站立起来,身法可说俐落之至。他恼羞成怒,喝道:「臭小子!我答应过你叔叔,放你一条生路走,你别给脸不要脸,硬望死里钻!」
「打死你!」崔轩亮如疯似狂,但听他怪吼一声,再次劈出一掌,心里一个顽硬念头,就是要和这些人作对到底。好似只要这般蛮干,便能让叔叔活过来。崔中久晓得他掌法厉害,这回便不出招了,只沈下脸去,冷冷地道:「小兄弟,别逼我玩真的,那可会见血的。」
刷地一声,面前寒光大现,「百济刀」已然离鞘而出。
「百济国手」一身武功都在刀上,一旦挚刀在手,真乃一代宗师,气势慑人。只是此时崔轩亮势如疯虎,什么都不顾了,只管朝对方身上猛打。
「少爷!」众船伕大惊起身,这才发觉崔轩亮干起了傻事,霎时人人前仆后继,都要上前来救,可「百济国手」何等武功,却又怎么来得及救人?只见宝刀划过了半圆,随时都能将崔轩亮的手臂卸下。
噹地一声大响,一只木棍敲来,刚巧打上了「百济刀」的刀面,带得刀身向后一荡,随即顺势向下击打,险些打中了崔中久的手腕,竟逼得他退开了一步。
全场错愕中,人人都转过了头,望向了舱门。
只听脚步沈沈,一名东瀛人手提木棍,气喘吁吁地倚着舱门,慢慢地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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