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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第四章 千呼万唤始出来

「大内荣之介!」眼见那东瀛人现身出来,崔中久已是惊怒交迸,听得刷刷连声,朝鲜众高手全数挚刀在手,人人紧盯那名东瀛人,如临大敌。
那东瀛人浸在海中已久,压根儿不见气力。只是全场朝鲜武官仍是不敢掉以轻心,那「目重公子」则是泛起了冷笑,神色带着杀意。
甲板上高手环伺,严阵以待。那东瀛人却显得极为镇定,他左顾右盼,忽见崔轩亮眼眶湿红,似有什么伤心事,当下顺着他的目光去看,这会儿便见到甲板上躺了一名男子,浑身浴血,身旁围绕着几十名船伕,人人都在低声啜泣。
老陈咬牙咒骂,方知二爷平日为何如此暴躁,原来是给这个小魔星折腾出来的。他推开了崔轩亮,拉住了老林,附耳道:「你那儿还有多少钱?」老林取出了两张银票,道:「全身家当尽数在此,一共四十两。」见得银票亮出,老陈殊无喜色,只是一声长歎:「银票没用,这是海外地方,没处来兑。我要的是现银。」
那东瀛人轻轻「啊」了一声,想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申玉柏冷冷便道:「荣之介,这人为了窝藏你,不惜与我方比武,以致不幸身死。你快快投降吧,别再做困兽之斗,以免殃及无辜。」
老林苦笑道:「先跟你说了,今早靠港的买路钱还是我付的,哪,你要现银,只有这些了。」老林囊空如洗,掏掏摸摸半晌,只搜出了两块碎银,老陈拿在手里秤了秤,看看还不足一两,他「啧」了一声,便又从怀里掏出全数家当,却也只剩了五两。
那东瀛人不知是听不懂汉话,还是刻意置之不理,只管走到崔风宪的屍身旁,慢慢跪了下来。
烟岛泊船是要钱的,这岛上什么都贵,在宋莲香的种种德政之下,连泊船一日也得支付三十两,敛财之功,十分凶狠。再看崔风宪受伤重病,一会儿上岸投宿,不免又是一笔花费。更何况弟兄们三个月里没拿工钱,船上老老小小都在等着尚六爷的这笔买卖,本想买卖不成本钱在,谁知自家的糊涂少爷居然还把本钱弄丢了,这下山穷水尽了,却该如何是好?
崔中久使了个眼色,当下提起了百济刀,率先走上一步。一旁柳聚永也是手按剑柄,转到敌方背后。在这两名高手的领头下,其余武官也缓缓向前,缩小了包围圈子。
老林苦脸道:「现下怎么办?真要去找魏夫人借么?」老陈叹道:「别找她。这女人纯是个势利眼,到时借不着钱,白白给她讽刺讥笑,借着了钱,又要给她赚一笔利钱。咱们得咬牙撑过去。」
一片寂静中,那东瀛人握住了崔风宪的手,口唇喃喃,说了几句话。众船伕奋力朝他身上去推,大哭道:「走开!二爷要是没救你,那也不会死在这儿!走开!走开!别缠着他了!」
世人嫌贫爱富,本属应然,这趟路终究是来求亲的,亲家还未结成,反倒成了债主,这桩婚事如何还有指望?老林叹道:「那咱们怎么办?可要找不孤道长借么?」老陈叹道:「这牛鼻子老道也是个没油水的,我看若真撑不过了,咱们便去找上官义借吧。」
那东瀛人毫无气力,给众人伸手一推,便已跌坐在地,眼看机不可失,崔中久把手一挥,三名武官同时闪电般探手出来,便朝那人颈、肩、腕各处要害去抓,那东瀛人好似神智全失,茫茫然地不知防禦,众武官心下大喜,堪堪得手之际,猛见那东瀛人手臂暴长,竟从崔风宪的腰间抽出了匕首,便朝众武官削去。
「上官义?」老林讶道:「可是方纔陪魏夫人进来的那个矮老头?」老陈道:「就是他。我以前和他见过几次。这人也是「燕山八虎」之一,为了大老爷的缘故,多少有几分香火之情,不会见死不救的。」
匕首画过了半圆,精光所过之处,三名武官的喉咙都要给他割断,看这招来势奇快,足见算计之精、拿捏之准,一旁申玉柏、崔中久、柳聚永等人猝不及防,虽说站得极近,却都无法救援。眼看三名同伴便要死在当场,忽见黑影闪动,一名男子从天而降,硬生生踩住那东瀛人的手,逼得他放开了匕首。
崔家大老爷,便是「燕山八虎」之首的崔风训,看他交游广阔,走到哪儿都有朋友,倘使今日还活在世上,崔风宪也不至於给人杀成了重伤,崔轩亮更不会变成了一个活白癡.心念於此,二人不约而同,一齐仰天长歎.
「目重公子」来了,他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议,刹那间便镇住了场面,只见他左脚微踢,那匕首受力飞出,不偏不倚插回崔风宪的腰间。随即探出右掌,叉住那东瀛人的喉咙,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老林道:「对了,这上官义不是武将出身么?宋莲香怎会找他过来查案?」老陈道:「我听二爷说了,当年御驾亲征时,上官老儿为了救驾,曾经以一挡百,深陷敌营,便给蒙古人砍成了重伤。之后皇上心疼他,便命他留在北京,接掌「旗手卫」,不必再上战场去了。」
寻常人喉头受制,定然痛苦挣扎,那东瀛人却是动也不动,只管向崔轩亮瞧了一眼,嘴角勉强挤出了笑,似在向他道谢,又似向他辞行,那「目重公子」手指渐渐缩紧,慢慢的,那东瀛人张开了嘴,舌头外吐,脸上却刻意挂着那幅笑。
老林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宋莲香这般看重他。」他顿了顿,又问道:「对了,那个尚六爷到底是怎么死的?该不会真个染上瘟疫了吧?」
崔轩亮呆呆看着那人,蓦然间,心中一酸,好似见到了叔叔临死前的场景,他忽然奔了过去,运起了掌力,便朝「目重公子」身上击打,哭叫道:「放开他!放开他!」
听得瘟疫二字,老陈心下悚然,不觉脑袋有些发昏,好像发烧了,慌道:「你别吓我了。咱们现下身无分文,要是生了病,那准是死路一条啦。」老林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惊道:「糟了,我的头好烫,你摸摸看。」老陈举手来摸,骇然道:「是啊,烫得紧!」
砰地一声,一招「雷霆起例」击出,竟已重重击在「目重公子」的身上,听来宛如雷鸣打鼓,恁煞惊人。崔轩亮大哭大叫,正要击出第二掌,「目重公子」却已探出左手,闪电般扣住了崔轩亮的手腕,随即肃然转身,冷冷望向面前的少年。
两名老头满心害怕,道:「完了、完了,咱们身无分文,连买药钱也没了,这可怎么办啊?」屋漏偏逢连夜雨,正悲苦间,忽听崔轩亮道:「谁说咱们身无分文了,我这儿还有钱!」说着拿出了几只烂铜板,交给了老陈。
「目重公子」很高大,站在面前便像一座巨人,可崔轩亮身长八尺有余,并不比这人矮多少,然而此时双方对面站立,崔轩亮却似成了个稚童。在对方的逼视下,他的膝盖微微发抖,想要说话,没了力气,想要动手,没了勇气,最后他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眼眶慢慢转为湿红,开始抽噎啜泣。
老陈怒道:「少爷别闹了!咱们要的不是三文五文,咱们缺的是大钱。」
「目重公子」咧嘴而笑,把右手一松,那东瀛人便如烂泥般倒下,
全场尽皆仰首起来,只见雾里有道火光,越飞越高,越飞越快,堪堪来到天顶之上,猛听轰隆一声巨响,天顶穹苍散出了一片金光。
烟火炸开了,在这雾茫茫的苦海之中,现出了万丈光芒,将大海染成了金黄之色。众人大吃一惊,这才见到一名少年拿着一面布旗,正朝桅杆上爬去。只见他攀到了天顶处,随即放声哭喊:「来人啊!谁来救救我们啊!快来人啊!」
布旗迎风飞舞,旗上正是「日月」二字。崔轩亮淒厉哭叫,拼命挥舞着日月旗,高声向普天下的汉人同胞求救。
浑不知是死是活。他凝视着崔轩亮,朝他的俊脸拍了拍,随即迈开脚步,便从少年郎身边擦肩而过。
眼看朝鲜众人一个个从面前经过,崔轩亮却只能垂着俊脸,细声抽噎,竟连说话的胆子也没了。眼见崔中久来到身边,朝自己嘿嘿一笑,崔轩亮终於放声哭了出来,只见转身奔向了甲板,翻开了一只铁箱,只在那儿乱翻乱找,好似失心疯了一般。
老陈啊了一声,立时想起了那箱金条,当时崔风宪给人杀成重伤,其后「靖海督师」白璧暇过来调停,便命申玉柏留下那箱金条,当作抚卹之用。老林大喜道:「是了!是了!船上确实还有那箱金子,少爷您收到哪儿去了?」
眼看崔轩亮如此怯懦,众船伕都是暗暗垂泪,晓得二爷的仇是报不了的。朝鲜众武官晓得这批人不成气候,便也架起了那名东瀛人,正要朝座船而去,猛听「咻」地一声响,崔轩亮手中散发火光,似有什么东西飞上了天。
崔轩亮吸吮猪骨,吃得满面怡然,道:「我昨晚气得坏了,想叔叔说做人要有骨气,便拿着金子走到船舷边,打算抛入大海。」两名老汉颤声道:「什么?你……你真这样干了?」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见得王纛当空招展,一众船伕忍不住泪如雨下。
苦海茫茫,回头是岸,如今三宝公早已谢世了,永乐大帝也已不在了,当此衰微末世,天下汉人分崩离析、自暴自弃,鄙夷同胞尚且不及,谁还有空来解救他们?
眼看崔轩亮异想天开,放声呼救,朝鲜武官忍不住哑然失笑,自知方圆百里内并无一艘船,便朝己方座船走回。堪堪踏上了行板,猛听「咻」地一声,雾气里飞上了一道火光,随即传来「轰」地一声爆响。
天空变色了,慢慢染成一片血红,雾色中望来,竟是如此璀璨壮观。
众船伕全傻了,只因这道烟火便是三宝公舰队的「红火星」,当年西洋宝船前哨左翼的号炮,如今事隔多年,居然有人将之施放上天,却是怎么回事呢?
一片骇然间,忽见崔轩亮戟指远方,淒厉哭叫:「看!看!三宝公来了!三宝公来了!三宝公来救叔叔了!」
中原海上第一英雄,古来莫过三宝公,声望之高,说来便如海神一般。听得「三宝公」之名,众船伕如中雷击,一个个奔到了船舷旁,全都放声哭叫起来:「三宝公!三宝公!」
一片哭喊叫嚷之中,忽听海面传来操桨声,远方雾气隐动,真个有船来了。
朝鲜众人心下一凛,全都驻足下来,只见浓雾顶端飘扬一面旗帜,见是「宣威」二字。
十七年前三宝公最后一趟出海,前哨左翼舰队共有十五舰,为首帅字舰正是「宣威」,朝鲜武官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忌惮,不知是否真有中原的船舰在此航行?那「目重公子」则是定力过人,眼见情势有变,反而不急於离开,只双手抱胸,凝视着远方。
水声哗哗,远处真有划桨声传来,只见那面旗帜益发接近,慢慢雾气破开,驶出了一艘竹筏,其上站了一人,身穿蓑衣,头戴斗笠,手上还拿了一面大旗,上书「宣威」二字。
「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朝鲜武官实在忍俊不禁,全都放声笑了起来,众船伕则都呆傻了。看先前号炮放得震天高,似有大军到来,谁知雷声大、雨点小,原来是这么一叶孤舟到来,岂不惹人捧腹发噱?
一片笑声中,那竹筏已从两艘大船的缝隙中驶来,听得竹筏上传来呼喊:「船上的朋友,方纔那号炮可是你们放的么?」
听得竹筏有人问话,老陈、老林都想来答,奈何朝鲜武官一旁监视着,自无人敢吭上一字。正嚅嚅囓囓间,那崔轩亮却已从桅杆上急急攀下,他奔到了船舷旁,淒厉大叫:「那炮是我放的!那炮是我放的!朋友!你快上来!快点!」
哗地一声,海面上水波轻响,纵起了一条人影,只见那人在船身旁一点,身形便又拔高数尺,不过半晌之后,众人眼前一花,面前已然多了个男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人轻功极强,竟是个练家子到了。朝鲜众官咳了一声,便向「目重公子」看去。那「目重公子」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只垂下脸去,点了点头。一旁柳聚永立时走上,其余崔中久、申玉柏等人也是手按刀柄,眼露杀机。
眼见朝鲜众官环伺在侧,那人却也未加提防,自管摘落了斗笠,又把蓑衣脱了下来,只见他背负一口长剑,身穿一袭皂白长衫,约莫二十一二年纪,却是一名少侠到了。他把旗杆插到了船上,正要说话,猛见地下满是鲜血,倒卧着一具屍体,不觉大吃一惊:「这……这是怎么回事?怎有人死在这儿?」
崔轩亮泪流满面,抽抽噎噎间,什么也说不出来。老林、老陈也是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反倒是两名婢女还能说话,她俩手指那群朝鲜武官,哭道:「他们是坏人!他们拦下崔老闆的船,胡乱杀人!少侠快给咱们主持公道!」
那白衣少年微微一凛,急忙去看那批武官,只见这帮人全数带着刀剑,正自打量着自己,神色不善。他嘿了一声,沈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快快报上名来!」
眼看又有人来找死了,朝鲜众官全数垂下了头,彼此互望一眼。却是谁也没接口。那白衣少侠森然道:「朋友,敢情你们是聋了么?地下躺着的那个人是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给你们害了?快说!」
少侠口气森严,好似在发号施令。只听脚步沈沈,那柳聚永已然走了上来,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冷峻,把手朝路边指了指,示意对方让开道路。
白衣少侠不为所动,反而双手抱胸,向前跨出一步,刻意向对手挑衅。柳聚永笑了一笑,一语不发,只管垂下头去,拇指慢慢推开剑柄,轻轻吸了口气。
老陈颤声道:「少侠……这人的武功好厉害的,你……你千万小心……」
那少年满面微笑,摇了摇手,正要示意无碍,猛听「铿」地一声大响,「大武神王剑」离鞘斩出。但见甲板上火光四溅,竟正正斩上了那白衣少侠的背心,这一剑毕竟还是得手了。
万籁俱寂中,人人停下了呼吸,崔轩亮也是张大了嘴,正等着白衣人血流满身,倒地而死,却听他笑道:「好快的剑,不过斩错了地方。」说话间转过身子,露出了背后斜挂的那柄宝剑。
「好啊!」少侠神色潇洒之至,甲板上立时响起了一片喝彩,人人的欢呼都发自真诚。
原来这白衣少年性情自负,适才青铜古剑斩来,他竟不肯抽出背上宝剑挡架,只管转过身去,以背后的兵器挡下对方的杀招。这招好看是好看,却不免行险之至,只消落剑处差之寸许,抑或是自己的宝剑锋锐不及对手,立时便要给人腰斩了。
看这「大武神王剑」乃是朝鲜远古神兵,先前斩刀坏枪,人所共见,谁知却无法斩断白衣少年的佩剑,足见这柄剑定有什么重大来历,若是崔风宪在此,定能叫破此人的来历,只是众船伕并非武林中人,崔轩亮也属年轻识浅之辈,自都认不出人家的来历。
那少侠挡下了柳聚永的突袭,已然技惊四座。他挡住了朝鲜众官的去路,眼见他们还抓着一名男子,只眼紧闭,好似晕了过去,不觉又是一奇,道:「这人又是谁了?为何会给你们押着?」
他探手出来,正要去拉那名东瀛人,猛听「嗡」地大响,「大武神王剑」当胸再斩,说时迟、那时快,那白衣少年一个后仰翻身,便避开了对方的青铜剑,随即握住背后神兵,使劲疾抽,但见一道白虹划破雾气,光芒万丈,竟逼得众人别开了脸。
噹地一声巨响,嗡嗡之声盘旋上天,只见「大武神王剑」晃了一晃,转看那名少侠,手中却也握着一柄宝剑,剑身笔直,剑面上铸造了篆字花纹,见是「峨眉羽士」四个字。
「峨眉山白眉剑!」崔中久蓦地吃了一惊:「你……你是白璧瑜的什么人?」白衣少年笑道:「在下白云天。你称我大伯的名字,可得恭敬点儿。」说话间挽起了剑花,三剑连环,便朝柳聚永圈去。
峨眉高手来了,众船伕都是吃了一惊,看那白衣少年报上名号,自称「白云天」,他出手时衣衫飘飘,宛如仙家出尘,手上招式也甚俊秀飘逸。那柳聚永更不打话,「刷」地一声劲风破响,手中长剑反刺而出,碧影幽光,正是「大武神王剑」反击而来。
噹噹噹噹,甲板上爆起一片兵刃交击,只见白光如虹,出自於白云天手中神兵。碧影青青,则是发自於「高丽名士」的青铜古剑。双方以快打快,招式绵密,每回宝剑相触,便要爆出一阵刺耳锐响,竟使甲板上开满了火树银花,恁煞耀眼。
双方越打越急,彼此专攻不守,招式险恶,每一剑都是斩在对方的兵刃上,一时间不知对撞了几百几千下,慢慢的,柳聚永呼吸加促,脚下竟给逼得退后了。这并非是他的招式不及对手,而是白衣少年的宝剑太过锋利,双方兵刃每回相触,自己的「大武神王剑」便要嗡嗡大响,火光炸开处更见细小铜屑飞出。若再硬碰硬下去,自己这口青铜古剑定要毁於此役。
眼看「高丽名士」有所不敌,「百济国手」便要进场了。那崔中久提起了「百济刀」,拐着那条瘸腿,缓步而来,猛听「刷」地一声,「百济刀」抽将出来,只见刀光如雪,恁是亮眼,那崔中久凝目旁观两人激战,随即两手握柄,缓缓摆出了双手剑式:「霹雳上杀」。
「百济刀」形如日本刀,其名为刀,实为双手剑。刀身重二十斤,握柄处极长,出手时须得双手来握,看这招「霹雳上杀」气凝如山,出手时仅有两式,一式称为「豹头击」,一式则为「独劈华山」,倘使对手膂力不及,抑或兵器有所不如,往往连人带剑给他砍为两段。
那白云天见得「百济国手」上来,却是分毫不怕,一面与「高丽名士」拆招,一面以眼角余光打量崔中久,兀自神情潇洒,彷彿胸有成竹。崔中久嘿嘿一笑,将宝刀高举过顶,正要上步突击,却给人拉住了。他微微一凛,回头去望,却是「目重公子」来了。
「目重公子」沈眉敛目,冷眼旁观,眼看柳聚永脚下连退,渐渐不敌,忽然间凌空一抓,那申玉柏的腰中佩刀离鞘而出,竟已飞了过来。听得「嗡」地一响,「目重公子」屈指轻弹,刀柄给中指弹过,顿时刀身旋转快绝,便朝白云天射去。
面前烈风大作,那单刀还未来到面前,一股刺眼强风便已袭卷而来,逼得白云天睁不开眼。他心下大骇,万没料到敌众里还藏着一位绝世高手,慌忙下急急向左闪避,岂料那柄单刀半空旋飞,仍朝自己胸口射来,似已算准了自己的退路。
眼看对手的武功深不可测,那白云天更是惊恐,情急下只能回转了宝剑,便朝单刀硬架。
噹地巨响过后,单刀四散碎裂,射向了四面八方,船上众人大惊失色,各寻掩蔽,崔轩亮也扑倒了两名婢女,就怕她俩受了损伤。
「哆」、「哆」之声不绝於耳,甲板上钉了一整排刀屑。转看那白云天,虎口已然破裂出血,宝剑非但给震得脱手,手臂、大腿上更是鲜血淋漓,竟给刀屑钉出了十来处伤口。一路腾腾腾地退到了船尾,脸上满佈骇然。
那「目重公子」武功之高,天下罕有。区区一招使出,便将不可一世的白云天打得一败涂地。他斜过了眼,环顾全场,似在问还否有人上来挑战。半晌过后,他把袍袖一拂,众武官便又押起了那名东瀛人,正要上船离开,却听白云天哈哈一笑,道:「好啊,你们这般倚多为胜,欺侮於我,可别怨我找帮手啰。」
众人听他还要寻找帮手,不禁都是一奇,白云天却不打话,只从腰间取出一只小小唢呐,向天吹鸣。
「呜呜……呜呜……」唢呐形体虽小,声腔却大,登时远远传了出去。
「呜——呜——」瞬息之间,雾气深处也传来了唢呐声,悠扬及远,久久不息。
雾中深处有回应了,朝鲜众人惊疑不定,不知是什么人到来,只听白云天鼓气呐喊:「爹!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慢慢的,雾里唢呐益发清澈,但觉海面剧烈起伏,似有什么巨物逼近而来,正感骇然间,猛听「砰」地大响,朝鲜战船给狠狠撞了一记,带得商船上下震荡,众人有的扶住船舷,有的跌坐在地,却不约而同张大了嘴,齐朝右舷仰望而去。
「呜——呜呜——」右舷浓雾破散,朝鲜战船旁静静驶来一艘巨舰,它比崔风宪的船大了两倍不止,看那西首桅杆悬着一面方旌,大书「隆庆」,右侧另有一面号旗,见是「宣威」。正中则是一面锦绣王纛飞扬在天,高书「日月」二字。
多少年过去了……日月旗,那驱逐鞑虏的旗号,终於重现在大海之中,一时之间,众船伕热泪盈眶,人人都跪倒下来,痛哭失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前后九桅十二帆,舰体之大,冠绝天下。这便是三宝公留下的最后遗迹,随着永乐大帝的过世,便一一给朝廷拆毁遗弃,如今这硕果仅存的巨舰再次现身,如何不让众船伕心神激荡?
呜呜……呜呜……唢呐相继响起,苦海中一字排开了三艘巨舰,「宣恩」、「宣德」、「宣武」,正是隆庆朝残余的「宣威四舰」。这四舰中以「宣威」为帅字,余为战座舰,护卫前方两翼。诸船以虎头浮雕在前,彩绘凤凰於两翼,望来便如大鹏金翅鸟,体势巍然,巨无与敌。
情势急转直下,中原的战船已然开抵,此时「宣威舰」挤开了朝鲜战船,船头便与崔风宪的船尾相接,听得砰地一响,行板放落下来,随即走上了一群人。
中国的援军到了,但见为首之人身穿金甲,头戴金盔,四十出头年纪,却是一位「督师总兵官」。看他虽做武官打扮,却是丰姿儒雅,飘飘然有出尘之貌,端得是上国仪表,一旁另有十来名随扈跟随,人群最后则站着一名中年美妇,也是雪白端正,想是那位督师的亲眷。
甲板上乱成一片,满地刀械,另有个男子倒於血泊中,死活不知。那督师眉头紧皱,转头去看那白衣少年,却见他身上染血,已然受了轻伤。忍不住嘿地一声,道:「云天,爹爹不是要你过来察看情势么?怎地又打了起来?」
那白衣少年原来叫做「白云天」,他听得那中年男子问话,登时指向朝鲜武官,大声道:「这些人强凶霸道的,好生可恶,孩儿一时看不过眼,便和他们动上了手。」
那中年男子抬起头来,待见对方的战船高悬王纛,上书「朝日鲜明」四字,忍不住摇了摇头,责备道:「你又来了,你当这里是峨眉山脚,由得你不分青红皂白、胡打一气么?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你可曾问清楚?」
白云天咳了一声,道:「这……这孩儿倒没问。」
那督师叹道:「胡闹,胡闹。瞧瞧你,成日逞勇斗狠,这可又挂彩了吧?」话声甫毕,那中年美妇已然急急迎上,慌道:「什么?云天又受伤了?快去找大夫来。」
那中年美妇白皙美貌,与白云天有几分神似,当是他的娘亲无疑。果然白云天低声便道:「娘,一点轻伤而已,您别在这儿婆婆妈妈,大惊小怪,好生丢人。」那美妇大作娇嗔:「丢什么人?你打架受伤,娘连瞧都不能瞧?」
那中年美妇温柔秀美,当是白云天的娘亲,看她细心捋起儿子的衣袖,已在替他包紮伤势,不胜爱怜之色,似为儿子死了也甘心。那白云天却是一脸尴尬,只在左右张望,想来大庭广众下,就怕给人见了笑话。
白云天手臂擦伤,大腿上也给割破了几处伤口,便惹得娘亲呵护备置。可怜崔风宪倒毙在地,一身是血,却是无人闻问。只听咚地一声,崔轩亮跪了下来,啜泣叩首:「大人!」
「大人」二字,远远声扬,送入了无尽迷雾之中,只听崔轩亮奋力叩下首去,大哭道:「小民的叔叔给他们杀死了,求大人!求大人!给咱们主持公道!」
眼看崔轩亮哭哭啼啼,白璧暇忍不住眉头紧皱,道:「张勇,过去问问,瞧瞧发生了什么事?」此时白云天的宝剑还落在甲板上,人群中便走出一名随扈,将之拾起,却是那张勇了,只听他问道:「你们是朝鲜国的人么?」
那「目重公子」自高身分,不屑来答。那申玉柏便上前道:「正是。下官朝鲜景福宫带刀统制申玉柏,不敢请教将军名号。」那随扈淡淡地道:「某是宣威舰水师教喻,张勇。」申玉柏必恭必敬,忙躬身道:「参见张将军。」
当时中华国力冠於东海,海船出航时,有如天子巡狩,气势自也非凡。那张勇受了他一礼,却也不应不答,他左右瞧了瞧,忽见朝鲜武官人人带刀,船上还架起了洪武炮,全数对准了甲板。不由蹙眉道:「申统制,你们大张旗鼓的夹住这艘商船,却是想做些什么?」
申玉柏忙道:「回张将军的话。我等奉敝国主之命,前来此地追缉倭寇。谁知这倭寇狡猾多智,居然躲到了贵国商船之上,咱们无可奈何,只有拦停了船,登船搜捕。」
那随扈哦了一声,眼见朝鲜武官还架着那名东瀛人,便问道:「这小子就是统制口中的倭寇么?」申玉柏忙道:「没错。此人十恶不赦,残贤害善,我们已将他拘捕到案,一会儿便要押回国去受审。」那随扈不置可否,左顾右盼间,又见崔风宪倒在地下,便道:「这人又是怎么回事?怎会死在这儿?」
申玉柏忙道:「这位便是这艘船的船东。他不知为何,硬是要窝藏那名逃犯,起先是出言不逊、之后争吵叫嚣,最后还和咱们动上了手,我方不得已出剑自卫,以致有所死伤。」
「胡说!胡说!」崔轩亮冲了过来,淒厉哭叫:「你们几十个打他一个,还说什么自卫?」正要上前撕打,却给众船伕架了开来,两名婢女也急来相劝,都要他稍作忍耐,让本国官长调处。
那随扈眉头深锁,道:「几位朋友,不是我要说你们。这朝鲜、中华本是一家,自该和气为上,你们下手可也太重了些,怎能把人杀了呢?」
申玉柏叹道:「将军有所不知。这位船老闆也是有功夫的。咱们若不出手自卫,恐怕现下倒在血泊里的,便是咱们几位武官了。」说着低声又道:「张将军,我方赶路在即,不克久留,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让咱们的船早些离开。」
那张勇还未言语,手上却已多了一只木盒,正是申玉柏塞来的。他愣了一愣,看那盒子沈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当下悄悄将之打开,惊见里头金光闪闪,竟是放满了金条。
申玉柏附耳道:「张将军,贵我两国,和气为贵,还请您替咱们打点打点。」
此时中原的战船势大,共有四艘巨舰前后抄夹,对方若是执意刁难,朝鲜战船恐怕要吃上大亏。眼看申玉柏如此多礼,那张勇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拿起了木盒,正要说话,却听耳边传来啜泣声:「军爷……您不能拿……」
众人微起愕然,转头去看,却又是崔轩亮来了。只见这孩子哭红了眼,跪倒在地,紧紧抱住了张勇的腿,哭道:「军爷……您是咱们百姓的武官,不能拿他们的钱,您若是缺钱用,小人这儿也有……」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碎银,捧於掌上,不住啼哭。
张勇又羞又怒,喝道:「谁说我要钱了?你把手松了!」举起脚来,望崔轩亮身上一踹,碎银滚得满地都是。那崔轩亮一不敢还手,二不敢松手,只顾抱着那人的腿,呜呜啜泣。
那张勇给这么一闹,自也有些下不了台,他望向了申玉柏,道:「这事如何处置,我一人不能作主,得回去问问我家大人。」正要转身,却给人拉住了,他回头一看,但见来人瘸了一条腿,正是崔中久到了。他攀住了张勇的肩头,含笑道:「这位将军,稍慢一步,不知您家主公可是姓白?」
张勇愣了愣,道:「你……你认得我家督师?」
崔中久微笑道:「久闻白璧暇白督师出身峨眉,一身剑法出神入化,一手文章更是名动公卿,号称「书剑只绝」,在下久在异邦,却也仰慕得紧,不知今日是否有缘拜见?」
崔中久长年在官场打滚,深闇人情三昧,果然此言一出,背后便响起了脚步声,只见那「白督师」亲自上前,捋鬚微笑:「这位是「百济国手」崔中久崔大侠吧?」
那崔中久听得对方认得自己,心下自也欢喜,忙欠身施礼,说道:「不敢、不敢,白督师之前,谁敢自称什么大侠?只是我等远在朝鲜,也知「靖海督师」白璧暇文武只全,文是省城解元,武是京城状元,今日一见,果是神采飞扬,「书剑双绝」之号,绝非虚传。」
解元便是举人第一名,虽不比进士功名,却也是难能之至,尤其这位白璧暇是武人督师,文武只全,更显得可贵了。
白璧暇心下得意,脸上却不好太过快意,便道:「崔大侠客气了。适才犬子举止莽撞,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崔中久惊道:「原来那位少侠是您的公子?难怪动起手来凌厉无比,咱们要是少练了几年功夫,恐怕就见不到大人了。」
这崔中久早已知道那少年的身分了,此时装得一脸惊奇,用意自在卸责。毕竟白云天受了轻伤,倘使白璧暇责怪他们伤了儿子,也好来个「不知者无罪」。至於讚扬那白云天剑法高超,更是拍马奉承兼告状,表明自己是出手自卫,不得不然。
崔中久甚是机敏,官场功力不知胜过申玉柏多少倍,几句话说去,白璧暇非但不以为忤,尚且哈哈大笑,道:道:「崔大侠说笑了。我这儿子艺成不久,初生之犊,就是莽撞急躁,适才若非崔大侠手下留情,他哪里还有命在?」他说得兴起,便挥了挥手,道:「云天,过来。」
话还在口,脚边立时趴来了一人,只听他悲声啜泣,道:「大人……小民的叔叔给他们杀了,大人……你得给小民主持公道……大人……」
崔轩亮又来了,他在一旁偷听说话,眼见双方相谈甚欢,一幅他乡遇故知的模样,也是怕他们化敌为友,自又跪了过来,大放悲声。
那白璧暇原本心情甚好,见得这孩子老是哭,不由也有些心烦。便皱了皱眉,道:「你别跪在这儿,起来说话。」那崔轩亮其实只是个孩子,一辈子给叔叔呵护长大,哪里见过什么大场面?只哭哭啼啼的站起,不住伸手拭泪,模样极为可怜。
这「宣威舰」上不只有朝廷武官,尚有一些商贾宾客,听说出了事情,便都挤上了巨舰船舷,自在那儿观看。众目睽睽之下,崔轩亮又是泣不成声,白璧暇自也不能置之不理,当即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崔轩亮哭道:「我……我姓崔……叫做宣亮……」
白璧暇点了点头,道:「适才咱们见到的号炮,可是你放的?」崔轩亮哭道:「是……那枚炮是小人放的……」白璧暇道:「你怎么会有三宝公的号炮?可是偷来的?」崔轩亮大哭道:「不是、不是!那号炮是三宝公留给我叔叔的。」
张勇嗤地一声,道:「胡说,三宝公何许人物,怎会和一个跑船的来往?你可别胡吹大气。」崔轩亮垂泪道:「我叔叔真的认识三宝公。他……他以前也是海上的武官,只是皇上死了以后,他说朝廷小人当道,这官不做也罢,便自己买船出海……」
张勇怒道:「大胆刁民!什么叫小人当道?皇上又是什么时候死了?你口无忌惮,可是想造反么?」崔轩亮吓得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哭讨饶。白璧暇拉住了下属,道:「行了。这孩子口中的皇上,指的是先皇永乐帝。」他沈吟半晌,又道:「小兄弟,你说令叔是三宝公麾下的旧部,不知他高姓大名,如何称呼?」
崔轩亮哽咽道:「我叔叔和我一样,也都姓崔……」张勇皱眉道:「你叔叔不姓崔,难道还姓龟么?」众随扈听到耳里,忍不住都笑了出来。白璧暇见这孩子人高马大,说起话来却甚幼稚,想来没什么家教。不由叹息一声,又道:「小兄弟,你叔叔昔日在军中的职务是什么?你知道么?」
崔轩亮哭着摇头,却是啥也不知。一旁老陈忙跪了过来,垂泪道:「大人,咱们家二爷姓崔,只名风宪,他过去是三宝公的同知指挥,下辖中军左营六舰,咱们都是他麾下的班碇舵工。」
昔日三宝公的舰队庞大,全队出航时以「贵」字列队,分中军五营、前军左哨五营,前军右哨五营,另有马船、粮船、水船押阵在后,宝船巨舰六十二艘,小船不计其数。这崔风宪正是坐镇中军左营,手掌六舰,可说是威风凛凛。
人情年来薄如水,事隔久远,永乐老将凋零殆尽,那白璧暇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总之沈吟半晌,推称不知:「这人真是没听过,他退下来多久了?」
众船伕大哭道:「大人,您别小看我家二爷啊!他是永乐老将,十岁追随太祖,打过蒙古,下过西洋,为天下汉人立过大功劳,他当年出海的时候,您恐怕还只是个小娃娃啊!」
这话确实没错,崔风宪今年六十又四,当年远渡重洋之时,还只三十壮年,算来当时白璧暇不过十三四岁,少不更事的年纪,哪知什么东洋西洋?
众船伕没读过什么书,说起话来难免犯冲,那白璧暇吃了他们一顿排头,心下自也不快。那张勇走了过来,附耳道:「大人,现下该怎么办?可要放这些朝鲜人离开?」
白璧暇转到了一旁,低声道:「朝鲜与我中华素为友邦,本就不该大动干戈。咱们若要随意扣押他们,定会引发轩然大波。」张勇低声道:「如此说来,大人是要放他们走了?」白璧暇淡淡地道:「不然你要怎地?真要把人家扣下来么?」
张勇叠声称是,朝崔轩亮瞧了一眼,附耳又问:「苦主那儿怎么办?」白璧暇道:「此事说来双方都有过错,以致生出不幸。一会儿你把那盒金条要来,尽数留给那孩子,当作抚卹便是。他收了钱之后,自也好说话许多。」
张勇微笑道:「大人英明,这些百姓见钱眼开,给他们点钱,什么话都没了。」正要转身过去办理,却又给拉住了,那白璧暇从怀中取出一张名帖,嘱咐道:「记得把我的名帖交给那姓申的,让他呈给朝鲜国王,务必让他晓得这人情是谁做的。」
张勇微笑道:「大人放心,属下懂得。」他找来了申玉柏,交头贴耳一阵,便又取过了木盒,走到了崔轩亮面前,道:「小兄弟,你叔叔窝藏倭寇,有错在先,逼得人家动了手,这才生出意外。看,我给你说乾了嘴,总算讨了些便宜回来。你快收下这些金子吧,别再闹了。」
崔轩亮獃住了,万没料到事情竟会如此演变,他喃喃说道:「那……那我叔叔呢?你们不管了么?」张勇淡然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你叔叔自己有错在先,怨得了谁?」他懒得再说,转身便走。
崔轩亮呆呆看着地下的金子,泪水扑飕飕滚下,他怎也料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盼来的本国援军,竟是这样待他。眼见白璧暇掉头而去,他忽然扑了过去,死抱着人家的腿,大哭道:「大人!我不要钱、我不要钱!我只要您主持公道啊!」
白璧暇眉头紧皱,想他是学武之人,只消轻轻一抬腿,便能将这少年远远踢出去,抑或一声令下,便能有随扈来拉,可他却还是给死拖住了。
白璧暇迟迟不动,已给缠住了。两旁随扈欲待上前,可督师并无号令,谁也不敢妄自上前,眼看崔轩亮哭得惨,一名中年美妇便走了出来,蹲地安抚:「这位小弟,我丈夫其实是为你好,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便算杀了这些朝鲜武官,你叔叔也活不回来了。来,你要是嫌钱少,我这儿还有一些。」她可怜这小孩,便拿出了几张银票,正要送将出去,冷不防崔轩亮淒厉尖叫,一把推倒了那名美妇,大哭道:「走开!谁要你的臭钱了!走开!走开!」
那美妇毫无武功,啊地一声,身子向后便倒,那白云天急忙上前扶住,怒道:「小子!我娘是好心帮你,你可别太不识好歹了!」崔轩亮不去理他,只是抱着白璧暇的腿,哭道:「大人!您不能走,您要主持公道啊!大人、大人!」
眼看这小孩死缠烂打,硬是不放白璧暇走,都说父子连心,那白云天再也按耐不住,大声道:「臭小子!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报仇,不会自己干么?你叔叔又不是我爹杀的,为何缠着他?」这话倒提醒崔轩亮了。他张大了嘴,急急转头,只见朝鲜战船再次靠近而来,众武官鱼贯转身,随时都能上船离开。他啊地一声大叫,便从叔叔腰间抽出匕首,淒厉哭叫:「我不要你们了!我自己报仇!我自己报仇!」
这招「移祸江东」甚是管用,眼见崔轩亮如疯似狂,一路杀将过来。朝鲜众武官莫不叫苦连天,都晓得这小孩一旦缠上身来,谁也走脱不了。可要说把他打死打伤,却又天理难容,那崔中久喝道:「小兄弟!你别过来了,否则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崔轩亮大哭道:「你们打死我吧!让我去见我叔叔!叔叔!叔叔!」众船伕怕他过去送死,有的拉、有的扯,却都拦不下。眼看上上下下乱成一片,那两名婢女赶忙奔到了内舱,拼命拍打船板,哭喊道:「老爷!老爷!你快出来劝劝崔少爷啊,他叔叔给人杀死了!」
两名婢女喊得声嘶力竭,门内却是毫无动静,却不知徐尔正是年老耳背,还是吓死在里头了,就是默不做声。
四下乱糟糟的,眼看崔轩亮冲将过来,崔中久烦不胜烦,皱眉道:「小弟,你可别怨我了。」握紧刀柄,嗡地一声,刀锋已然出鞘,便朝崔轩亮的左脚削去,看这孩子的脚筋给削断后,自也不能造次了。
崔轩亮本是名门弟子,可一来心神激荡,二来临敌经验浅薄,三来「百济国手」本就功力非常,武功绝不在「高丽名士」之下,这一刀斩出,少年人难以闪避,左脚是残定了。
铿地一声大响,甲板上闪过了七彩幻光,一物横空飞来,逼得崔中久向后一仰,手上刀锋便斩了个空,崔轩亮手持匕首哭喊,正要过去乱刺乱戳,却给人一把抱住了。
「别拉着我!别拉着我!」少年人手持匕首,犹在大哭大叫。却听背后传来苍老嗓音,劝道:「孩子,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现下贼人势大,等你有朝一日发愤图强,把武功练得好了,老道一定陪你找回这个场子。」崔轩亮哭叫道:「你是谁?」
全场都回过头来了,只见甲板上站着一名老道士,面色红润,留着长长的花白鬍子,看他把手一举,带得铁炼哗啦啦地大响一阵七彩幻光闪过,一物飞回了他的背后,却是一柄炼剑。听他淡然道:「老道点苍不孤。」
听得点苍掌门来了,众人都是微微一凛。要知方今武林虽大,论到剑法一项,却以武当最纯、峨眉最强、点苍则是最奇。山中多藏宝剑,剑招搭配神兵,缺一不可。尤其门中练有一样绝技,称作「云门飞剑」,整整失传三代,直至这位「不孤子」接下掌门之位后,方在他手中重现人间。
方今点苍一脉虽只寥寥数人,却是个个身负绝艺。崔中久不动声色,只管按住了刀柄,盯住了不孤子,神态戒备。那不孤老道却也无意动手,只把崔轩亮带开几步。柔声道:「崔小弟弟,你家是不是祖籍安徽,练了一套功夫叫做「八方五雷掌」,对么?」崔轩亮大哭道:「对!我爹爹就是崔风训!「崔无敌」崔风训!「广成公」崔风训!你认得他么?你认得他么?」
崔风训名气极大,不知胜过了胞弟多少倍。听得「崔无敌」的名头,白璧暇登时「啊」了一声,才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是当年永乐座下八虎之后,倒真是小觑他了。只听不孤子叹道:「崔广成、魏友逢,皆是永乐帝座下名将,二人一内一外,并称「龙帅虎将」,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有那帮乳臭未乾的后生小辈,方才有眼不识泰山。」
此时白璧暇反身上船,听得这几句讥讽,眉头不由微微一皱,脚步便缓了下来。一旁张勇冷冷地道:「不孤道长,你嘴里不乾不净的说些什么?」
不孤子不去理他,只拉住了崔轩亮的手,轻声道:「孩子,你是功臣之后,虎将之子,如今国家不能保护你,朝廷里又是君骄臣谄,人人只知升官发财,贪图己利,尽是些卑鄙小人。你越是处境孤单,越要学得忍耐,千万不要让你叔叔白白送命了,知道吗?」
这番话说得难听之至,非但把满场文武编排上了,连皇帝威名也损及。是可忍、孰不可忍,众随扈全都面露怒容。那白云天按耐不住,怒喝道:「不孤老道!我爹爹敬你虚长几岁,这几日才待以上宾之礼,让你坐我家的船、吃我家的饭,你可别太忘恩负义了!」不孤子皱眉道:「你家的船?怎么,这船上不悬红旗,改悬白旗啦?」说着作势眺望,左顾右盼。
方今皇帝姓朱,不孤子口中的「红」字,意即在此。那白云天说不过他,倒是气得俊脸发白,那中年美妇拉住了儿子,低声道:「算了,别和他计较。」
不孤子笑道:「还是白夫人大方啊。御前共春宵,老公不折腰。白少侠,等你娘日后给你添个亲王弟弟,你白家上下定是大大的飞黄腾达了,恭喜、恭喜、恭喜哇哈哈哈哈!」
听得此言,那白夫人气得俏脸发白,白璧暇、白云天父子俩则是浑身发抖,目现杀机。
众人听不孤子说得兴高采烈,却多半茫然不解,一不知白夫人一个官家夫人,怎能凭空生个亲王儿子,二也不解白璧暇咬牙切齿,心里在气些什么。
眼看父子俩怒发冲冠,随时都能翻脸动手,不孤子却也不怕,便笑道:「小兄弟,咱们并肩作战。小的给你,大的给我。」
崔轩亮对白家父子本有好感,可连着几番事情闹下来,却不免痛恨之至。听得不孤老道吩咐,那是正中下怀了,他大喊一声,摆开了拳脚架式,正要过去搦战,忽然间脚踝给人轻轻一触,却有一双手放了上来。
崔轩亮张大了嘴,呆呆下望,只见叔叔的手搁在自己的脚踝上,口鼻流血,瞳孔放大,眼中却渗出了泪水。崔轩亮如中雷击,霎时扑倒在地,大哭道:「叔叔!你还活着么?叔叔?」
眼见崔风宪动了一下,宛如殭尸作祟。白璧暇、白云天,乃至於朝鲜众武官,全都吃了一惊,眼见崔风宪好似还有气,不孤子便也不急着打架了,只扯开大嗓门,喊道:「鬼医王魁!你奶奶的快过来救人啊!」
情势十万火急,宣威舰上脚步大响,听得几名孩童喊道:「王世伯!王世伯!我师父在喊你了,你快出来啊!」
四下呼喊一片,人人都在寻那个「鬼医」,不多时,便见宣威舰上走下了一名糟老头儿,看他左手提竹笼,右手拿着酒葫芦,哈欠道:「睡个午觉,也是不得清静。不孤老头,敢情你家又死了人啦?鬼吼鬼叫的。」
不孤子骂道:「你还拖拖拉拉的,一会儿人都成了殭尸,看你怎么救?」那糟老头儿笑讶道:「殭尸?这可稀奇了,倒是可以试试。」面前这老头儿睡眼惺忪,外号又是什么「鬼医」,想来本事古怪,说不定专把活人医成死鬼。他来到崔风宪身旁,先探了探他的鼻息,之后捏了捏他的筋骨,当即道:「他流血太多,心老早不跳了。」
崔轩亮大哭道:「你胡说!他方纔还握住我的脚!」
王魁摇头道:「凡人死后,筋肉转紧,往往手足会动上一动,做不得准的。」崔轩亮大哭道:「你胡说!你胡说!你这个庸医,你走开!我不要你了!」
前朝老将早已断气了,他只目茫睁,身体僵直,原来方纔那一动,只是人死后的抽慉而已。眼看崔轩亮抱住叔叔的屍身,伏地大哭,那王魁不由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反正新採了几味药,刚巧试试药力。」说着打开了一只竹笼里,用竹夹取起一物,便朝崔风宪心口放去。崔轩亮愕然道:「龙虾?你……你要做什么?」
王魁笑道:「小兄弟,你可瞧清楚,这玩意儿能不能吃?」
崔轩亮凝目去看,只见那物生了巨螫,色呈黑红,体型约比龙虾大了一倍,猛见它后尾上扬,隐隐带着毒针,不由心下大惊:「这……这是毒蠍!」正要用手驱赶,那「鬼医」却拦住了,说道:「别碰它,这是苦海毒蠍,天性凶恶,一针毕命,千万别碰它。」
崔轩亮急道:「那……那你还让它螫我叔叔?」正要设法阻拦,却给不孤子拉住了,听他道:「放心,这位是天下第一大夫王魁,连鬼也能医,你放心让他诊治,不必担忧。」
寻常毒蠍体形不大,至多两三寸长,那「鬼医」手中的蠍子却甚巨大,足有一尺长宽,模样甚为可怖。只见那毒蠍爬到崔风宪的心口,慢慢螫下了一针,崔轩亮大惊失色,他不顾一切,正要上前抢救,那王魁却道:「拦住这孩子。」
死马当活马医,不知下稍如何,只见王魁夹起了毒蠍,小心放回了竹笼,便在崔风宪的心口压了几压,猛听「咳」地一声,那崔风宪身子一动,竟尔吐出了一口血沫,随即面色泛黑,手脚剧烈抖动,伤口处竟又渗出血来了。
不孤子大喜道:「行了,他的心能跳了。」王魁道:「压着他的手脚,我得给他活血。」
眼看死人复活,全场都愣了,朝鲜武官、中原随扈全都停下脚来,伫足远观。那柳聚永也是双眉一轩,便也转过身来,远远望着崔风宪,脸上带着几分关切。
此行双方并无仇怨,说来一切争执凶杀,都是为了那个东瀛人,倘使崔风宪能救回一命,那是皆大欢喜了。此时此刻,连那「目重公子」也停下脚来,只见他招来了崔中久,似在垂询那「鬼医」王魁的来历。
场面乱糟糟的,人人都是目不转睛,忽听「嘿」地一声,一名朝鲜武官摔倒在地,猛见一人翻身跳起,拔腿直奔,正是那东瀛人脱逃了。
这东瀛人机警多智,原来早已悠悠醒转,只在伺机而动。好容易崔风宪死而复生,不免让朝鲜众人分心旁骛,当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便趁势兔脱,崔中久、柳聚永等人虽已猿臂暴长,却都晚了一步。
这东瀛人好生厉害,看他起身狂奔,一不朝舱下去钻,二不望大海去跳,而是向着中国武官那厢奔去,似要窜上「宣威舰」去,心思可说极其敏锐。
眼见那东瀛人朝己方奔来,背后朝鲜武官则是大呼小叫,奋起直追,人人均是神情慌张。白云天吃了一惊,忙道:「爹,我们要帮哪一边?」白璧暇拦住了儿子,不许他轻举妄动,随即低声传令:「张勇、李成,吩咐弟兄向后退,让他过来。」
白璧暇何其老练,一见这批朝鲜人神色惊惶,便知这东瀛人身分非同小可,一见他要自投罗网而来,自然要借力使力、暗度陈仓,等他落在自己掌中,那是奇货可居了。
眼见中国武官向后退开,明摆了放出一条生路,那「目重公子」看入眼里,如何不勃然大怒?他喝地一声,身法如电,转眼间后发先至,竟已追到那东瀛人背后,随即提起了一口气,向前劈出一掌。
掌风无声无息,掌心却藏了一道白光,这是「花郎新罗掌」的最上品,无相无形手。「目重公子」心意已决,他若抓不回这名东瀛人,便不会留他的活口。
白云天慌道:「爹,要死人了,这可怎么办?」白璧暇目光如炬,稍稍看过那东瀛人的身法,便知他身怀武功,当即道:「先别动,等他过来。」慢慢凝功在掌,只等那东瀛人奔进己方人群,他便有藉口抢人了。
此时生死已在一瞬间,只见中国武官虎视眈眈,那「目重公子」却是杀机已动,前有狼、后有虎,那东瀛人无论落入哪一方手中,都会给扣押起来,过着永不见天日的日子。他目光一撇,忽见那中年美妇站在身旁不远,霎时应变奇快,一个右手暴长,已然拉住了她的玉腕,将她扯到了背后,便朝「目重公子」推去,竟是拿她做了挡箭牌。
此举大出意料之外,白璧暇、白云天等人都是猝不及防,顿时骇然道:「你干什么?」
眼看中年美妇成了护身符,那「目重公子」却无收手之意,自知这东瀛人狡猾厉害,今番若要撤手,日后怎还抓他得住?深深吸了口气,掌中反而加力击打。
那白璧暇见势头不好,只得大喝一声:「朋友!手下留情!」
「娘!」白云天狂喊一声,飞身救母。白璧暇右手凌空一探,「白眉剑」嗡地一声,便从儿子腰间离鞘飞出,霎时剑锋开展,光彩夺目,他不待文诌诌的上前邀斗,手指一沾剑柄,便已飞身起跳。那白云天则是使出了一招「蜻蜓点水」,俯身飞掠,便要将娘亲抱开。
白家父子同心协力,一个扑前抢救,一个提剑斩杀,均是对症下药之举,岂料「目重公子」掌力丝毫不缓,来势远比自己为快。白璧暇见自己离对方足达八尺远近,那「目重公子」却离自己妻子四尺不到,情急之下,只能大喊道:「不孤道长!请你相助!」
「嗖」地一响,那不孤道长见得同胞遇险,二话不说,把背一弯,背后长剑激射而出,便朝那「目重公子」喉头飞去。这剑来势奇快,后发先至,转眼便飞到喉前三寸,「目重公子」若不回手自救,便等於是自杀。
点苍高手横空飞剑,靖海督师近身来袭,连那白云天也运起了毕生功力,直朝娘亲扑去。三大高手联手出招,那白云天虽然稍弱,功力却也不可小觑。只是众人虽说绝学出尽,却没人有把握救下那名中年美妇。
「无相无形掌」,新罗掌法第一绝学,威力岂同小可?眼看「目重公子」的重掌即将袭来,那美妇却只呆呆傻傻,浑不知发生了何事,说时迟、那时快,忽听远处有人吐气扬声,砰地一声巨响,整艘大船剧烈晃荡,但见甲板向左倾斜,那美妇站立不稳,立时扑跌在地。
「嗖」地劲风刮过,「目重公子」的掌风已从那美妇头顶扑过,却已打了个空。又听「锵」、「锵」两声金响,白璧暇、不孤子二人的兵器攻来,那「目重公子」把背后石棺一转,顿时火花飞散、石屑纷飞,不孤子的「九霄剑」、并同白璧暇的「白眉剑」,俱都撞上了那座石棺。
一片混乱中,白云天总算飞身而来,他抱住了娘亲,母子俩滚在甲板上,摔做了一堆。
大船摇晃不休,船上武功稍弱的,莫不摔倒在地,人人惊魂甫定,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扑通」一响,船舷旁似有人掉入了大海,众船伕探头来看,只见那东瀛人潜入了大海,随即消失无踪。
东瀛人逃了,靠着中国诸大高手合力拦阻,终於还是让他成功脱逃。
「哦哦哦哦哦哦!」那「目重公子」怒之极矣,陡地双手握拳,仰天狂叫,威势慑人之至,背后石棺上下震动,竟尔喀喀作响。棺板上的封条给这股力道一激,蓦地「撕」、「撕」连声,赫已尽数崩开。
此时吼声不绝於耳,石棺更是轰然做响,棺缝旁更已飘出了一股黑气,不知那里头藏了什么东西,似要闯出来了。当此异状,满船上下莫不骇然变色,人人都在向后急退。却在此时,一双手掌伸了过来,将棺板压住了。听那人淡然道:「施主,住手。」
「目重公子」吐气扬声,手刀直劈而下,劲风狂烈,锐不可当,却见一人脚下微转,踏出了半圆,让过这惊天动地的一劈,转看那人手上,却仍牢牢按住石棺盖板,竟不让「目重公子」来开。
众人心下一凛,霎时之间,上起督师随扈、下至婢女船伕,人人屏气凝神,全都看向了这个僧人。
来人身穿粗布僧袍,戒疤爇顶,身形极高极瘦。却是一名和尚。看他的模样应是「宣威舰」上的宾客,可样貌甚为眼生,诸人反覆端详,却还认不出人来。
一片猜测中,那和尚却只面向「目重公子」,合十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既已一击失手,何苦多做杀生?还请罢斗吧。」
那「目重公子」一语不发,只是朝那和尚脸上打量,只见此人肤色斑驳,好似三四十来岁,又似五六十岁,全然瞧不出真实年岁。只不过这人身材很高,虽在合掌弯腰间,却还是比「目重公子」高了几寸。想来身长至少在九尺以上。
双方面面相觑,谁也没动上一步。看这「目重公子」武功奇高,一旦暴起杀手,辄以雷霆万钧之势,难以抵挡。旁观众人屏气凝神,都在替那和尚担忧。这僧人却也定力过人,始终双掌合十,垂首不动。
良久良久,那「目重公子」将身子一转,便又把石棺负到了背后,想来是让步了。众人看在眼里,却都松了口气。
白璧暇越看越奇,便问下属道:「这位僧人是……」那张勇附耳道:「这人是个少林僧,在刘家港上的船。」白璧暇心下一凛:「少林寺的人?」
「阿弥陀佛……」那和尚见众人望着自己,当即合十宣佛,自报姓名道:「贫僧法号,上天下绝。」
听得那人自称「天绝」,众人不分来历,全都微微一愣。看少林寺门规森严,近百年来以「法弘德圆,灵慧渡空」等八字定辈,寺中年纪最长者,乃是年近百岁的「法显大师」,至於近十年新收的小沙弥,则都是「灵」字定辈,上下八代中,实无这个「天」字,却不知这位「天绝」从何而来,怎能自称少林僧?莫非是「莆田少林」的什么旁枝?
一片寂静中,「目重公子」却也不加理会,只朝己方的战船走去,眼看这人便要离开,忽然间人影一闪,一人追了过去,怒道:「等等!你险些打伤了我娘,便想这么一走了之么?」
众人转头一看,说话之人身穿白衣,面如冠玉,自是靖海督师之子,少侠白云天来了。听得砰地一声,「目重公子」脚步一顿,已然沈下脸色,冷冷向后望来。
双方目光相接,那白云天见得对方的眼神,不觉微起害怕之意,便又退到了人群之中,躲到白璧暇背后。低声道:「爹,那人差点打死了娘,您怎都不管?」
这句话当真管用,白璧暇再计较宦海前途,外交利害,此刻也不能置之不理了。他见船上众人都在望着自己,情知官威不可失,便挺起了「白眉剑」,走上一步,沈声道:「朋友,在下中国靖海督师白璧暇,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如何称呼?」
督师大人亲自仗剑问话,岂同等闲?但听「宣威舰」上传来车轮滚动声,炮眼开启,已然伸出了十来座黑黝黝的大炮,正是永乐帝於安南起造的「交阯炮」,前膛填弹,炸力深远,最擅海战,比之「洪武炮」的威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中国是当世第一大国,人口至众、土地至广,世袭军户多达四百万,三宝舰队更是威震远洋,无论是朝鲜、东瀛、蒙古、西域,乃至於琉球南洋数十国,无一不领受恩威。白璧暇身为「宣字四舰」的督师,只消一声令下,朝鲜战船定然遭殃。
先前老百姓哭得你死我活,比不得督师夫人的一根小指头,眼看白璧暇杀气腾腾,替老婆出头来了。申玉柏自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道:「误会一场、误会一场,这位是我朝鲜国主的至交「华阳君」,适才为擒匪寇,出手略嫌冒失,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听得「华阳君」三字,白璧暇不觉哦了一声,道:「华阳君?可就是那位「入宫不跪、见王不拜」的平壤华阳君么?」
申玉柏打躬作揖,忙道:「正是、正是,「华阳君」正是我家主公,适才他险些伤了令夫人,过意不去,来日必会当面向她郑重致歉,还请督师见谅了。」
官场中人,最善算计人情,那白璧暇虽说满面不悦,可对方是朝鲜要人,自己若要下令开炮,来日朝廷必也会来查问此事,届时朝鲜国王不但不会是自己的外援,恐怕还是个可怕至极的敌人。
想起广结善缘的道理,白璧暇的火气骤降,一时无喜无怒,淡淡地道:「也罢,内子毫发无伤,华阳君致歉之说,不也言重了?倒是白某久闻「华阳君」大名,难得海上巧逢,却也算缘份一场。」说着走上前去,朝「目重公子」的肩头拍了拍,示意友善。那「目重公子」也瞇起了眼,朝他点点头,算是两国英雄喜相逢了。
申玉柏松了口气,道:「多谢督师大人,咱们这回很承您的情,来日必定奉答。」
眼看爹爹又做起了人情买卖,白云天心下不忿,大声道:「爹!这人差点打死娘了,你怎就……」不孤子嘻皮笑脸,插口道:「一条人命一百两,打死两个还有找。」
白璧暇定力过人,此时儿子怨怼,旁人讥嘲,他仍是不见喜怒,只淡然道:「云天,先扶你娘回去。张勇、李成,招呼大家上船,咱们要起锚了。」
白云天心下不满,可父亲有命,却也不敢违背,只得扶起了娘亲,反身上船。眼看中原人马即将撤离,崔中久便也扬声怒喝:「大家还愣着做什么?快下海找人啊!」扑通、扑通之声不绝於耳,朝鲜众武官纷纷跳下大海,四下搜捕那名东瀛人。
呜呜……呜呜……朝鲜战船吹起了海螺,两船一先一后,便已驶离了。那「鬼医」王魁自始至终专心守志,身旁虽说打得惊天动地,眼光却不曾离开病患一眼。
崔风宪挨了海蠍毒螫后,已然有了呼吸,可手脚却是剧烈痉挛,面色也是越发漆黑,好似中毒了。崔轩亮拉住了王魁,惊道:「怎么办!我叔叔又不成了!」
王魁道:「别慌。」取出了一包药粉,撬开了崔风宪的嘴,尽数洒了进去。
那药粉当是解药,应能破解蠍毒,可此时崔风宪筋肉僵冷,面色发黑,一条命去了九成,那药粉洒在嘴里,却也无法吞嚥。崔轩亮大哭道:「完了、完了,他又要给毒死了。」
王魁打开随身药箱,取出了一根银针,朝崔风宪颈部下方的「水突穴」刺入,这「水突穴」属「足阳明胃经」,主治吞嚥、咽喉肿痛、喘息等等,每有奇效,哪知银针入皮,崔风宪却是筋肉崩紧,不曾感应。王魁嘿地一声,道:「不行,他气血衰败,穴道失感,得让他站起。」
不孤子抱起了崔风宪,让他起立直身,王魁取来了清水,倒入他口中。可那药粉虽给化开了,崔风宪却不会吞嚥,嘴边汤水淋漓,尽数流了出来。
崔轩亮又慌又急,哭道:「叔叔,你快喝下去啊!」正哭泣间,肩膀上却按来了一双手掌,温热轻软,听他淡然道:「小施主,让我来吧。」说话间伸出指来,便朝方纔那「水突穴」轻轻一点,嗤地一声,劲气透体而入,崔风宪立时喉咙滚动,那药水便已滑入喉中。
王魁大喜道:「珠玑佛指!天绝老弟可来了。快、快,快点他的气舍穴,别让他呛死了。」听得「天绝」二字,众人都是急急转头,只见崔轩亮身边站着一人,正是适才与「目重公子」说话的那位和尚。
正看间,崔风宪喀地一声,药水喷出,竟又剧烈呛咳起来。那和尚便又点出一指,朝颈部内侧锁骨而去,正是主治咳嗽气逆的「气舍穴」,崔风宪受了指力之后,呼吸转顺,药水便又平顺入喉,不再咳嗽。王魁笑道:「你再点他的「缺盆」、「库房」、「乳中」、「关门」,「大巨」这五穴,让他肠胃蠕动。」
那和尚出手如风,五指如轮,转瞬便点了胃经五大要穴,认穴既准、手法又精,功效如同针灸。王魁心下更喜,笑道:「好你个少林和尚,认穴本事不输大夫啊。」当下又说了十来个穴道名称,有的止血、有的止痛,那和尚便也一一照办。看两人一个做、一个说,好似事先排练过一般,当真是合符若节,分毫不差。
约莫一柱香时分,崔风宪呼吸渐顺,看他脸上黑气消散,手脚也不再痉挛,慢慢脸上又有了血色。王魁笑道:「行了,让他躺下吧。」
两旁船伕急急取来担架,不孤子抱起了人,让崔风宪平躺下来。眼看叔叔捡回了一命,崔轩亮心下又悲又喜,当下跪倒在地,痛哭道:「多谢几位大侠,谢谢、谢谢。」
不孤子见他朝自己下拜,不由笑道:「我只是抱着人而已,你谢我做什么?倒是老王给你出了大力,你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吆。」崔轩亮满心感激,便率着众船伕跪下,哽咽道:「先生救命之恩,小人终身难忘,不敢请教先生大名,日后做牛做马,也要给您回报。」
那王魁把人扶了起来,笑道:「做牛做马,那就不必了。老头儿姓王,名魁,少时医狗医猫,中年医人,晚年医鬼,朋友们晓得我专和阎罗王作对,便赠了个「鬼医」的外号给我。」说着又指向那名和尚,笑道:「这位天绝老弟也给你出力不少,你也给他道声谢吧。」
不孤子笑道:「小兄弟别听他的,王先生师承九华名门,是天下第一医术高手,你叔叔遇上了他,算是运气。」
崔轩亮磕头哭谢,又朝那和尚下拜。那天绝和尚将他扶了起来,轻声说道:「施主无须多礼。佛门中人,普渡众生,此为贫僧职责所在,施主何须言谢?」
不孤子哈哈笑着,搂住了天绝僧的肩头,道:「老王,看看我多有眼光?船上这么多宾客,我就只选天绝老弟和咱们同舱,你瞧瞧,这可捡到宝啦。」王魁笑道:「你别夸口,你初见他时,可也没瞧出他是少林武僧,哪来的眼光可言?」
崔风宪喃喃地道:「你们……你们之前不相识么?」不孤子笑道:「王魁和我是哥俩好,不过这位天绝老弟却是在刘家港认识的,到了船上才慢慢混得熟了。」崔风宪更惊奇了,又道:「刘家港?你们……你们是要上哪儿去啊?」不孤子笑道:「这回魏宽六十大寿,广邀天下群雄,咱们都是去拜寿的。」
崔轩亮讶道:「你们……你们也是来给魏叔叔拜寿的?」不孤子正要回话,却听「宣威舰」上唢呐高鸣,一名随扈站在甲板上呼喊:「咱们要开船了,还有人要上来么?」
先前众人手忙脚乱,只在给崔风宪诊治,朝廷众人一一返回舰上,他们也是不知不觉。那「鬼医」王魁本是船上宾客,听得召唤,便要起身返回,不孤子却把他拉住了,道:「老王,留在这儿吧,省得回去受白璧暇的鸟气。」
王魁迟疑道:「这……这不大好吧……太失礼了。」不孤子呸了一声,道:「失礼个屁。」说着问向了天绝和尚:「老弟,你也不回去了吧?」
天绝和尚含笑道:「小僧追随前辈骥尾,随遇而安。」那王魁面色迟疑,还未说话,但听脚步声响,那张勇便上前来了,说道:「王大夫,您是咱们船上的贵宾,白督师吩咐,要咱们恭请您回去。」
眼见白璧暇站在船头等候,王魁更显得为难了,他瞧了瞧不孤道人,又朝那随扈望了望,低声道:「不……不了……我还是留在这儿吧。」张勇见说不动他,无法回去交差,自是嘿了一声,却听脚步轻响,那白璧暇居然亲自过来了,听他沈声道:「王大夫,万岁爷行前特意吩咐我等,千万不能怠慢您。请您早些上船吧。」
那崔轩亮一旁偷听说话,不觉吃了一惊,万没料到那王魁地位如此之高,居然还识得当今九五至尊?那王魁低声道:「白大人,病人伤势沈重,随时有变,我得在这儿看着。」
白璧暇心知如此,自也无法勉强,便道:「如此也好,只是皇上吩咐您炼制的「玄黄大正方」,药材可都齐备了?」王魁支支吾吾,翻开了随身簿本,喃喃地道:「海葵花囊、海龙蛇胆、苦海毒蠍……差不多都找全了吧……」
白璧暇皱眉道:「王大人,这帖药是伺候皇上吃的,「差不多」这三个字,请你切莫妄用。」
一旁随扈登时喝道:「究竟差了哪几味!快瞧仔细了。」王魁慌道:「是、是,老朽这就查一查……」正翻看簿本间,忽听不孤子道:「老王,你还少採了一味药。」
王魁愕然道:「什么?差了哪一味?我怎么不知道?」不孤子道:「奴才脑。」
王魁惊道:「奴才脑?这……这该上哪儿採啊?」不孤子伸出手来,悄悄朝白璧暇的脑袋指了指。低声道:「哪,还是热的。」饶那白璧暇修养过人,听得此言,却也不禁嘿嘿两声,笑了出来,众随扈则是咬牙切齿,纷纷戟指大骂:「老狗贼!你骂谁是奴才?」
不孤子笑道:「谁是奴才,我便骂谁,怎么?这也碍得到你们?」
白璧暇恼羞成怒,想他贵为督师,今日却是灰头土脸,不说妻子险些给人打伤,现下又给人连番羞辱,他不愿多做纠缠,当即深深吐纳,道:「也罢,王大夫既然不愿上船,末将也不敢强留。张勇,你过去问问,看看还有哪位宾客未曾上船?」
张勇斜着一只怒眼,四下提气狂喊:「还有人要上船么?咱们要走了!」话声未毕,忽听舱门打开,跌跌撞撞奔出一名老者,慌道:「等等!等等!你们的船可是去烟岛?可否送老朽一程?」
徐尔正总算现身了,看这老头儿好生机警,大难一过,便又出来露脸了。张勇见此人面生,料来不是船上的宾客,便也懒得理会,只喝道:「走了!大家回去了!」
眼看众武官掉头便走,徐尔正慌忙道:「几位将军,老朽姓徐名尔正,辞官前是太常寺少卿,请你们留步啊!」
徐尔正退隐将近二十年,乃是树倒猢狲散的一群,众随扈听在耳里,烦在心里,走得更加快了。徐尔正情急之下,只得怒喊一声:「且慢!老夫是徐忠进的叔叔!」
铁头徐忠进,诛奸又杀佞,此人是当今刑部侍郎,乃是徐尔正的亲侄儿。果然大名一出,众随扈立时缓下脚步,纷纷朝背后望来。徐尔正见说话管用,赶忙陪笑道:「几位将军,老朽有个学生姓刘,己卯年进士,脸上还生了颗大黑痣,不知诸位相识否?」
方今朝廷里己卯年点进士的,只有三位姓刘,而其中脸长黑痣的,只有一位兵部尚书刘正。霎时之间,人人肃立身形,便由白璧暇带领转身,齐来参见:「宣威舰四品督师白璧暇,拜见大人。」
「免礼、免礼。」徐尔正擦去满头冷汗,道:「白督师,敢问你们那儿还有空铺么?可否给老夫安排则个?」
「大人,您太客气了。」白璧暇一脸亲切,他握住了徐尔正的手,含笑道:「前太常寺少卿玉趾亲临,「宣威舰」上下蓬荜生辉,末将必当待以上宾之礼,来,快请上船来吧。」
徐尔正松了口气,忙道:「小茗、小秀,收拾细软,咱们要换船了。」两名婢女听他又要投靠新主,自都慌了手脚。忙道:「老爷,您……您不管崔二爷了吗?」
徐尔正叹息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啊,这苦海又是倭寇、又是土匪,兵凶战危的,咱们这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先换艘船坐坐吧。」说着转过头去,一把拉住白璧暇的手,低声道:「「丹青书剑志,投笔报国心」,白督师,这是您的佳作吧?」
听得对方记得自己的诗辞,白璧暇心下大喜,忙道:「不敢、不敢,正是拙作,有辱大人清听了。」徐尔正责备道:「什么辱不辱的?白督师的诗词带着英烈侠气,豪迈慷慨,尤其那股报国之心,更是跃然纸上。单以文采而论,不知胜过那些翰林进士多少倍……您如此盖世文章,怎可以老是看不起自己呢?」
这段话一说,登时敲中了白璧暇的心事。想他是举人出身,二十四岁高中解元,可历来会试、廷试,却因运气不济,始终与进士身分失之交臂,一度给流放到长城边儿,送去给帝王守陵。久而久之,便沦为朝中大臣的笑柄。近年更因少了进士身分,宦海生涯上不去、下不来,已是四面楚歌了。他想着想,不由感慨万千,叹道:「大人说笑了,白某一介武夫,岂敢与天下文学才子争锋?」
听得此言,徐尔正却又「啧」了一声,责骂道:「大人,您又来了!其实您虽只是举人出身,可文学之高,却是当朝罕有其比,怎能自暴自弃呢?依老夫微见,大人若要再上一层楼,当务之急不在升官,而在养望。」
白璧暇吃了一惊,忙道:「大人的意思是……末将还得再考一次进士了?」
徐尔正细声道:「大人此言差矣,现下您是四品督师,洞见观瞻,您要是考中进士了,人家定会说你徇私舞弊,少不得引人议论;可要不幸落榜了,难免又要引发朝廷讪笑,到时人人都在您背后指指点点,说您不知天高地厚,硬来丢丑卖乖,那又是何苦呢……」
白璧暇叹息痛苦,扼腕道:「难、难。」徐尔正忙道:「大人,想要跻身士林,一点不难啊,依老夫之见,其实您这进士考是不考,乃是枝微末节,真正要紧的是修身养望……方能洗掉武人出身,来……我这儿点您一条路……」
徐尔正官场本领非同小可,这段话娓娓道来,当真是引人入胜,处处玄机,直听得白璧暇欲罢不能,忙转过头去,怒喝道:「张勇!李成!还不快给徐大人挑行李去!」说着又紧紧握住徐尔正的手,慌道:「大人,你我一见如故,快请上船来,咱们今夜来个秉烛夜谈……」
甲板上脚步纷纷,两名大人边走边寒暄,几步路走去,已是相见恨晚。对崔轩亮等人已是视而不见。小茗、小秀却是重情义的人,她俩提着行李,来到崔轩亮面前,忍泪道:「崔少爷,谢谢您这几日的款待,我们……我们这就走了,请你多加保重,好好照顾你叔叔。」
一场苦海余生,崔轩亮经历了生离死别,如今见得两名婢女也要离开,忍不住又红了眼眶,他默然良久,方纔低声道:「谢谢你们与我共度患难,我……我……」
想起此行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相见,内心伤感,泪水竟然扑飕飕落下。那两名婢女见他如此多情,内心更加不忍了,那小茗叹了口气,便从怀里取出手帕,替崔轩亮擦了擦脸,一旁小秀更是泪水潸潸,竟尔啜泣出声。
一曲离歌两行泪,徐尔正早已登船了,两名婢女却还依依不舍。正洒泪间,却听一名小孩讶道:「你们怎么啦?为何哭啊?」众人回头一看,背后却来了一名小道士,约莫十一二岁年纪,背后负着行囊。他见崔轩亮望着自己,便又问道:「这位大哥,我晚上睡哪儿啊?」
崔轩亮微微一奇,道:「你是谁?」那小道士笑道:「我叫做海川子,我师父是不孤子。他说白督师是一条狗,那些军爷便把咱们轰下船啦。」说话间果然传来张勇的叫骂声,一件件行李便从宣威舰上抛下,想来都是不孤子的家当。
崔轩亮心下醒悟,已知这小道士是点苍门人,想来是不孤道长的徒弟,没想却为了自己的缘故,却给人轰下船了。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忙道:「我们船上有间大房,风景最好,徐伯伯走了,刚巧把那舱房留给你师徒睡。」
那海川子喜道:「那可太好了。我先跟你说了,我是大师兄,平素都睡靠窗边儿的,你得把位子留给……」话声未毕,听他哎呀一声,已给人一脚踹倒了,听得背后传来叫骂:「放屁!窗边的睡铺是我的,什么时候轮得你来睡?」
背后又来了一名小道士,踩住了师兄的屁股,接连践踏,十分凶狠,两名婢女满心惊奇,崔轩亮也是一脸愕然,道:「你……你又是谁了?」
那小道士俨然道:「贫道便是点苍行三的玉川子,人称「飞剑夺红」便是我。贫道三岁打猛虎,五岁斩蛟龙,七岁行上贵州遵义,力战百名儿童,抡过婴儿武赛大头牌,我师父可曾和你提过我的事蹟么?」
眼看这小孩儿老气横秋,宛然便是西南一霸,崔轩亮自是张大了嘴,还未说话,背后却又飞出了一脚,将那孩童踢倒了,听得怒吼连连:「放屁!婴儿武赛大头牌是行二的天川子,什么时候改名字了?你这矇吃矇喝的骗徒!」
又来了一个小道士,却是叫做天川子,他气力极大,压住了师弟一阵乱打,那玉川子哭道:「赤川子!快来救命啊!天川子又欺侮我了!」崔轩亮讶道:「天川、海川、赤川……你们……你们到底有多少人?」
话声未毕,不知从哪儿窜来了一群孩童,人人排列成行,齐声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咱们就是大名鼎鼎的点苍小七雄!」
甲板上满是孩童,有的奔跑追逐,有的嬉戏玩闹,还有相互殴打的。猛然间猛兽咆哮,河东狮吼,小狮子不知从那儿冒了出来,就地一声怪吼,直吓得点苍七雄跳了起来,齐声惊喊:「这是什么怪物?可是狗么?」、「这不是狗,你没看它长了猫眼?这是猫。」、「哪来这么大的猫?这是虎。」、「虎头上有王字,它可没王。」
七名小道士议论纷纷,人人围着小狮子,只在臆测怪兽的身分。两名婢女忍俊不禁,便与崔轩亮一同放声大笑。正要同小孩儿玩耍,却听远处传来张勇的喊声:「两位姑娘!你们到底走不走啊?徐大人在催你们了。」
两名婢女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该离开了,离情依依间,内心实在难舍难分,正眩然欲泣间,却听赤川子讶道:「两位姊姊,你们怎么哭了?你们是要去哪儿啊?」
小茗、小秀低声道:「我们是要去烟……」话还在口,心下一醒,这才想起崔轩亮与她俩一般,俱是朝烟岛而去。这番离情泪水,却都是白流了。
两名婢女俏脸一红,互望一眼,船上随扈耐不住烦,便只站在宣威舰上,提声大喊:「姑娘!快了!最后一次叫你俩!」催促频仍,两名婢女自知拖延不得,只得提起了行李,便朝宣威舰直奔而去。
崔轩亮还有两行泪,遥寄海西头,眼看两名婢女走得快,不觉内心苦闷,仰头看去,忽见宣威舰上站了一人,正自眺望天际。看那人年约二十一二,身穿白衣,面貌俊雅,却是峨眉少侠白云天。
宣威舰是大船,远比民间商船来得高,两人一在上、一在下,崔轩亮呆呆仰望白云天,只见他撇眼过来,二人目光相遇,那白云天神色拂然,想是不高兴自己,只见他转过身去,一个不巧,竟然碰上了小茗、小秀,便把她俩撞倒了。
啊地一声娇呼,两名婢女仰天摔下,崔轩亮大惊失色,正想狂奔过去救人,人家白云天何等功力,袍袖一拂,便已卷住纤腰,将两名少女救了起来。双姝脸红过耳,霎时屈膝捡衽,便向公子爷答谢,白云天则不改倨傲气质,挥了挥云袖,转身便行。
眼看双姝望着白云天的背影,崔轩亮则是心头大震,彷彿给尖刀戳中,已是痛入骨髓。
完了……白云天俊美潇洒,武功高强,爹爹又是当朝新贵,不知胜过自己千万倍,小茗、小秀这番撞见了他,定要坠入情网了。
崔轩亮癡癡遥望宣威舰,好似远远听到了小茗、小秀的笑声,想是给白云天逗得咯咯娇笑,崔轩亮内心苦闷,彷彿给戳了百来刀,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一旁赤川子见了,不觉讶道:「大哥哥,你又怎么了?可是肚子痛么?」
崔轩亮失魂落魄,喃喃地道:「对……我的肚子好痛……」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崔轩亮越想越苦,正要低头啜泣,猛听身边传来呼喊:「少爷,少爷……」崔轩亮身子给人拉着,却是不知不觉,正魂不守舍间,猛然间脑袋一疼,竟给人狠狠拍了一记,听得一人狂吼道:「少爷!咱们是否该启程啦?」
崔轩亮啊了一声,急急掉头过来,这才见到了老陈,他一脸茫然,道:「启程?启程去哪啊?」老陈大声道:「去烟岛啊!你不要求亲啦?」
崔轩亮啊了一声,这才想起烟岛还有个大美女魏思妍,正等自己过去热烈追求。想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道理,霎时精神大振,忙道:「对对对,该去烟岛了,咱们快开船吧。」
开船二字一说,老林便走了过来,双手捧着一只唢呐,奉给了崔轩亮。道:「少爷,吹吧。」崔轩亮喃喃地道:「这……这是叔叔的东西啊,怎么给我了?」
老林叹道:「少爷,二爷已经不行啦,咱们得靠你了。」
崔轩亮低头看着那只唢呐,看这东西是叔叔的宝贝儿,平日开船靠岸,上货下货,都是以此为号。没想一夜之间,便转到自己手上。他默默抚着唢呐,忽然心下一醒,忖道:「对了,其实我也十七岁了,该算是大人了。」
是了,自己也该长大了……崔轩亮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便把唢呐凑於口边,陡然间胸间鼓气,奋力吹鸣。
「呜呜……呜呜……」唢呐声腔高亢,响遍海上数十里。崔轩亮左手叉腰,学起了叔叔平日的模样,把右手向前一挥,扬声高喊:「弟兄们——起锚——」
哗啦一声,铁锚离海而出,崔轩亮立於船头,慢慢把唢呐挂在腰间,他回头去看众人,只见老陈、老林都在望着自己,人人眼眶都已湿红了。
崔轩亮生平头一次指挥船舰,倒也有模有样。他脸上有些发红,挠面抓腮后,便又深深吸了口气,霎时学起了叔叔的乡音,手指远方,朗声长啸:「掌——帆,开——向烟岛!」
雄浑的呼喊中,船帆当空升起,老陈、老林忙不迭地转舵指挥,那崔轩亮却喊疼了嗓子,正喀喀咳嗽间,忽听宣威舰上传来了娇嫩呼喊:「崔少爷!方纔是你在指挥商船么?」
崔轩亮回头去望,惊见小茗、小秀立於船尾,正朝自己圈嘴高呼。原来这对小姑娘根本没忘了自己,早在船头观看自己的英姿。崔轩亮乃是小孩心性,内心狂喜下,一时飞也似到了船尾,向着宣威舰上纵情呼喊:「小茗!小秀!咱们烟岛再见了,你俩千万别忘了我啊!」
小茗、小秀含笑挥手,远远道再会。但见双方船舰渐行渐远,直到丽人倩影消失在浓雾中,崔轩亮仍是难分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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